有人活80岁活成一个皮囊,有人30岁经历装满了酒壶。西风清冽,酒胆不输。
窗外的雨有时紧,下了一会儿忽而就松懈了。雨点敲到地上,稀稀拉拉像没脾气的邮递员轻敲你窗,递来一只信封,里面是一段关于他的沧桑得不成样子的故事。
狼哥是我朋友当中唯一一个正儿八经做过司机的人,还是火车司机。后来那些通过一个软件注册了就开的专车快车顺风车,网上约车不见网红脸不抢单的,都不算数。
狼哥开火车,是件从他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可以预见的事儿。
他老子给铁路局局长开车那会儿,戴着白手套穿着白衬衫,头发梳得平整,太阳一照发蜡直反光。皮鞋底子把台阶踏得“嗒嗒”直响,狼哥寻着声音奔跑出去,老爷子摘下白手套把狼哥抱起来,让他骑到自己脖子顶上,在狭窄的楼道里一个声音喊着“爸爸”,一个喊着“儿贼——”。
贼的尾音拉老长。
老爷子爱车,天底下什么都可以脏,唯有两样东西不能脏:一是人心,二是他的车。
老爷子将全部心血倾注到车和狼哥身上,狼哥是他心爱的“儿贼——”,开车的最高境界就是开火车,狼哥长大了不能干别的,只能开火车。
狼哥2002年的时候从铁路司机学校毕业,顺利地当上了一名火车司机——旁边的那位副司机。
跟他搭档的司机老付,是一个脸圆眼珠子圆肚子也圆的老火车司机。
狼哥上班第一天就说:老付啊,我觉得你应该叫老圆啊。
老付狠狠给狼哥一脚。
火车司机这个圈子里有个极为荒诞的传说,说是刚上了火车的副司机一定要跟一位长得帅的司机。因为火车开起来“哐且哐且”,奔跑在铁轨上,大口地喘气,兴奋地嚎叫,轮子滚得直冒火星子。这时候它拥有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俩捱在火车头里的人会越长越像。一个眼大,另一位眼睛也瞪得溜圆,一个脸长,另一张脸也拼命地往下窜,他们长啊长,变啊变啊,最后几乎要长成一个人了。
所以很久以后,已经永远告别火车头的狼哥,脸渐渐长得圆满的狼哥,每照一次镜子都会骂上一句:操,这个老圆!
老圆备两只盒饭,一盒饭一盒肉,没菜。饭吃一半儿,两个盒子折到一个盒子里,勺子一搅,饭啊肉啊汤啊一起搂到嘴里,叭叽叭叽两三下,饭盒上的油都给舔干净了。
19岁的狼哥给老圆当副手,饭盒只有老圆的二分之一。老圆见不得狼哥又瘦又高风一刮就把骨头吹断了的惨相,吃饭的时候老圆盯着狼哥的嘴,小嘴巴张不大,筷子一条青菜一根肉丝轮翻儿往里送。
老圆撸起袖子,撬开狼哥的嘴,把半盒肉塞进去。
狼哥跟着老圆天南地北地跑。
我们拿张地图,要求狼哥画出他气吞山河的行车半径。狼哥甩起袖子,用铅笔歪歪扭扭画了半个巴掌大的圈儿。北到北京南到蚌埠,最多不过八九个小时的车程。
老圆有一只破旧的随身听,装两节5号电池,插一盘磁带,声音嘶哑低沉,像鬼哭狼嚎,已经听不出是哪个歌手了。
狼哥把磁带拿出来用圆珠笔转,转到头,带子紧紧崩住,“咔嘣”一声断掉。老圆要回手在狼哥后背拍一巴掌。誊出空儿的时候,老圆剪一截透明胶带,把带子粘好,再用筷子转回原本的样子。
后来售卖磁带的音像店一间一间倒闭,MP3也几乎被智能手机上大大小小放着盗版音乐的APP给干掉,老圆依然像收藏初恋情人的肚兜兜一样把这盘破旧的磁带揣在口袋里。
大多人不了解老圆对它的感情,就像老圆永远不了解年轻人为啥要烫头,为啥要抽烟要抽薄荷味儿的,为啥好好的北方姑娘说话一口港台腔。
狼哥也不理解老圆。
火车开起来起码80分贝的噪声,“轰隆隆”、“哐且且”。狼哥与老圆并排坐在火车头里,通讯基本靠吼。
老圆开了几十年的火车,吼了几十年。老火车司机大多都有噪音后遗症,耳朵背,嗓门大,说起话来跟敲锣似的。
老圆是老司机中耳朵最聋嗓门最高的那一个。
T180济南开往广州的列车,蚌埠是老圆和狼哥的终点站。老圆身宽体胖健步如飞,狼哥扛着包跟在后头,看着老圆扭摆着宽阔的后背如同凌波微步般穿过人群。
老圆有目的。
俩人到行车公寓囫囵睡上一觉,有的时候两个小时,有的时候三四个小时,以老圆被闹钟吵醒的时间为准。
老圆醒了以后把狼哥踹醒,带着他去找老蚌埠大蚂虾。
到蚌埠吃大蚂虾是老圆的保留项目。老圆看着大蚂虾到济南以后变成了小龙虾,人们撸着袖子叉着腿,一口虾一口酒,吃得也倒像模像样。
但老圆不一样,老圆是吃过蚌埠大蚂虾的人。这和天底下第一个吃蝎子的人是一个道理,讲求的是见识。
狼哥从包里掏出老圆的随身听往桌上一摆,音乐从破磁带里传出来,比锯木头的声音好听一点儿。
老圆喝了两杯可乐,大蚂虾壳子扔了一桌子。
老圆喝到一瓶的时候,脸红脖子粗,跟喝了酒似的,倒在虾皮子上就分不出谁是谁了。
他打着嗝呼着气扯着大嗓门,跟狼哥讲着自己的故事。
有酒有肉,也有青春。
老圆曾经不圆,瘦过。
说起来就辛酸。
青春的故事里,应该有一个女人。80年代的时候,老圆的女人在他的生命里短暂时地现了一次身,还没等老圆把戏词唱完,女人先完美谢幕了。
女人的出现和离开原因都挺简单的,老圆是开火车的,跟公务员工作差不多,稳定;老圆是开火车的,即使结了婚也常年不在家。
那时候随身听是个大件儿,老圆狠心买了一部,还没等送出去就被前任了。老圆在家里床上思忖,开火车的时候也思忖,思忖着如果把随身听送了女人,她会不会回心转意。
然后还没等老圆想明白呢,有人就跟老圆说了,女人又找了。
老圆说“女人又找了”。
易拉罐被捏扁了扔到地上,一踩一踹,飞到隔壁桌子底下,砸到猫尾巴。它炸了毛,从桌子底下瞪着老圆。
扯着嗓子聊过去和女人以及过去的女人,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儿。
火车飞奔在车轨上,老圆毫不费力地扯着大嗓门子,声音盖过了80分贝的火车轰隆声。
老圆把眼睛瞪溜圆,盯着前方和信号,飞快地从一旁扯一支泡椒凤爪塞进嘴里,嚼两下,骨头吐出来不带一丝儿肉。
老圆跟狼哥讲: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
那年老圆40岁出头,没结过婚。生命中出现过两三个女人,她们来了又走,一个走了另一个来。老圆反反复复跟狼哥讲着女人们的故事。
他说第二个更漂亮,第三个更爱他。有的时候他喝了罐可乐就醉了,恍恍惚惚会把第二个和第三个弄混。
狼哥也抓一只凤爪塞进嘴里,连骨头渣子都吞到肚子里。他分不清老圆的女人是不是真正地存在过,还是老圆只是在蚌埠的大蚂虾摊子上喝多了,酒醉熏熏地在街上看到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对着他挤了一下眼睛。
狼哥过去没有女人。
人家说没有女人的男人生活是空白的。狼哥空了20年的白。后来人家给狼哥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叫小洁,个子高挑、五官精致,在医院做护士。
当护士的多少都有点麻木,看人家随便走一个路磕马路牙子上磕得满嘴是血,感觉跟小孩子流鼻涕似的。
这话是小洁自己说的。她一天十几个小时戴着口罩光露出一双大眼睛,皱着眉头盯着病人,轻轻往胳臂上一按,看着针贴在肉皮上爬进血管。
二十几岁,见生老病死伤残妇弱,都见怪不怪,也蛮可怕的。
后来小洁跳槽到一个美容医院做美容顾问。
天底下都是一个理,卖什么吆喝什么。卖增高药的你不能个矮,开减肥班的不能是个胖子,干美容的,如果是个丑的,要么请你的老板傻,要么跟你的客户瞎。
小洁长得漂亮皮肤好,随便一笑不说倾国也倾半座城。
美容院里奇怪的事多。女人戴着墨镜进来,裹着纱布出去;男人进来这里,出去就不一定是男人了。
彼时的狼哥被老圆半饭盒的肉揣成了胖子,一个月有小半个月的时间休息。闲暇时,狼哥约了几个朋友钓鱼、摄影。
他的志向并不高远,做那个钓鱼里最会开火车的,开火车里最会摄影的,摄影里最会钓鱼的,吹牛逼够用就行。
后来狼哥买了一辆三手大哈雷,于是在小洁的美容院里,经常会出现一个穿黑色皮衣戴黑色墨镜高大威猛的男人。
下班点一下,大哈雷已经横到美容院门口了。小洁蹬掉高跟鞋,戴上头盔,一抬腿跨到后座。
城市往身后窜,风在耳边呼啸。
小洁揽着狼哥的腰,脸隔着头盔贴到狼哥背后,宽宽厚厚,有一种温暖又熟悉的猪油的味儿。
小洁问狼哥,开火车到底是什么感觉。狼哥就骑着大哈雷带着小洁追着一辆K字头列车狂飚。飚到180迈的时候,火车被远远地抛在后头,狼哥和小洁停下来,靠在一道弧形的铁路轨道旁深情地拥吻。
小洁和狼哥的个性不一样。
小洁是从小家教森严,按部就班地学习、生活、工作,每一个步骤都不能错,错了需要用红色的记号笔在这段错误上打一个大叉叉,告诫自己以后切勿犯同样的错。
狼哥从小基本上属于被散养型的,只要上学学开好火车,饿不死作不死,其他的一切无人问津。
两个人和其他的情侣走一个套路,好的时候手挽着手胳膊贴着胳膊,四处晃荡,在人潮拥挤的街头,在荒草丛生的南郊,在滚滚奔涌的黄河边上。坏的时候小洁冷静得吓人,冷战都是以月为单位计。
狼哥啃着鸡爪子问老圆:女人都不吵架的吗?
老圆40多年经历了三个女人,经验少了点,并且二号三号女人是不是真实存在,还有待查实。所以老圆给不了狼哥什么合理化意见,往狼哥盒饭里揣肉,是他唯一开解狼哥的方法。
老圆打了半辈子光棍,对女人惧怕。越是打扮得漂亮的女人扭着屁股蹬着细高跟皮鞋出现在老圆面前,老圆越是紧张,手心发汗,睛神焕散。
但是老圆除了狼哥对谁都支字不提,他也是男人啊,他也有一颗对爱情无比憧憬与渴望的心啊。
老圆经常问:接吻是啥滋味儿?
狼哥随便一敷衍:没整过。
那个吻是什么味道呢?
秋风清冽,还没褪变成枯的青草,被晒得暖融融的铁轨,狼哥劣质皮衣的皮革味儿,和一列咆啸着姗姗来迟的南下列车。
2004年,狼哥从副司机转作司机。
仅仅两年的时间,狼哥从一个瘦高的奶白色男同学变成了一个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的男子汉,俗称糙老爷们儿。
狼哥点一支烟,盯着前方路漫漫,他与老圆的背后坐着躺着站着有两千号人,他们没有固定的男女比例,有老有少,有胖有瘦。他们也许因为一个座位争吵不休,又或许拍着膀子拧开啤酒瓶子互吹一场,他们也许是相识许久的朋友,也许是下了列车便再也不联系的陌生人。
狼哥不开车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坐看台上发愣,看着大多急匆匆低着头赶路的人们,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
有人夹着公文包西装革履;有人运动装上的汗渍还没干;有人提着大包小包,包上印着“东北特产”的字样;有人着装精致、涂了西瓜红的口红。
昏黄的灯光下,看台上不准吸烟,狼哥多吸几口不算清新的空气。
这座城市里的人,有多少乘过自己开的列车,又有多少真正知道这趟列车终将要带他们通往何方。
后来狼哥和小洁各自没有时间陪对方。狼哥忙着开K字头和T字头的火车,小洁忙着旋转在各种酒场和咖啡馆之间。
狼哥刚开始跟老圆吹牛逼,自己家的女朋友长脸,三个月升主管,半年升经理。
老圆不管这些,女人再有本事也不如会做一桌子饭,把衣服洗得干净满身香气,生个大胖儿子等着他下了班回去抱。
老圆关心的问题就一样:接吻是啥滋味儿?
狼哥回答:操。
后来小洁升职的速度太邪乎,狼哥自己都不好意思吹了。
小洁拉着狼哥逛商场,那商场的厕所比狼哥的整间宿舍都大。一买买一堆,满衣服上找不出一个中文字。
一个男人一个月挣的不如自己的女人一个星期挣的,有啥好吹的?
要么生,要么死,是一段爱情的最终宿命。
狼哥想生。
有一年冬天,小洁生日那天狼哥要跑一趟长途。他偷偷换了班,想制造一点浪漫。
当狼哥提着蛋糕和结婚戒指出现在小洁生日会上的时候,一个男人亲热地给小洁喂蛋糕,脸上领带上西装衬衫上手表上都写着“我有钱”。
气氛一下僵住,包括小洁在内的所有人都在尴尬。
小洁身边有个女孩子看到狼哥,“蹭”一下站起来:找我的,找我的。
2009年《金钱帝国》上映的时候,里有一个戏码,说乐哥和猪油仔在外面搞了女人都由细九来擦屁股。最后细九坐拥九个老婆,凑两桌麻将,单出一个老四。
狼哥坐在影院里看这部电影。
一桶爆米花,两张电影票。演到细九回到家里,看见8个老婆打麻将的时候,狼哥心里好一顿难受。
后来有人告诉他,知识分子才动不动就伤春悲秋的,狼哥心里才好受一点点。和知识分子并列看齐,也不是什么骂人的话。
那时候狼哥已经卖掉了大哈雷,换了身行头,白T恤浅色运动鞋,青春不少。只是依旧脸圆肉多,活脱脱另一个老圆。
劣质的皮衣、一堆带英文字的POLO衫、带大金框的墨镜,狼哥不舍得扔,把它们装进了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放在衣柜的最顶上,时不时拿下来拍拍灰。
后来皮衣暴了皮,一块一块掉,一摸一手黑。狼哥把一整塑料袋通通丢进垃圾桶。
那年小洁生日过后,狼哥终于知道自己就是小洁生命里该画红叉叉的一处失误。
后来小洁解释这处失误,说有一年她经历了一场医闹。一个老婆死在手术台上的男人疯了,在医院里拿着砖头到处拍,小洁的科室有两个护士被拍花了脸。
女人在脆弱的时候就爱不管不顾,找一个又黑又壮能带来安全感的男人。等女人自己强大到感受不到世界带来的伤害了,她再也不需要任何。
无畏无惧,则无欲无求。
那简直是一场盛大的离别。离别以后,所有的烂脾气和不甘心,化成不值钱却不可缺的自尊心。
有的时候自尊心是人的影子。太阳在头顶的时候看不见,每每黄昏落日时,我们拖着一身寂寞回家,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
只有这个时候我们看见它,感觉它,触摸它,才记起自己是一个人,不是一只鬼。
狼哥发动大哈雷离开的时候,那个说“找我的找我的”的姑娘跑过来塞给他一张名片,小声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狼哥低头,名片上印着姑娘的照片,比人好看两圈儿。
叫卫敏。
狼哥从出租屋里搬出来,恢复了光棍的日子。
他剃了个光头,老圆一直就是光头,从背后一瞅跟爷俩儿似的。
狼哥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开火车了,买了几条内衣裤,搬到四处散发着单身汉独特气味的铁路局单身宿舍。
狼哥觉得呛鼻子,所有人拿半黑不白的枕头丢他。
狼哥买了一瓶香水喷了半瓶才把男人的臭汗味儿遮住,老圆觉得呛,喷两下杀虫剂,把香水味儿盖住。
狼哥还和老圆搭档,跑局管内的K字和T字列车。
开火车20几年,老圆不信佛,不信鬼神,信命运。每次出车前,老圆都在宿舍点三支香,究竟在拜谁,连他自己也弄不清。
老圆不光自己拜,还逼着狼哥拜。狼哥不拜,老圆就跟他翻脸,说翻就翻,比翻书还快。
后来有一次上车前狼哥忘了点香,老圆说那就点三颗烟吧。狼哥摸遍了口袋,说烟也没带。
老圆骂了句:操。给我瞪大眼睛。
黄昏时分,火车经过一座县城。天色暗淡,火车的轰隆格外沉重。
狼哥隐约看到前方有两个黑点,他瞪大了眼睛,黑点一动不动,像长在铁轨上了。
狼哥吓一身汗,赶紧问老圆。
老圆拍着头,眼睛瞪着,面部狰狞,像要哭了。
听响再拽吧。老圆压低了嗓子说。
狼哥一手握着制动手柄发抖,一手疯狂鸣着笛。
两个黑点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男一女,他们牵着手,并立在轨道上。也许伫立着讲着谁也听不到的情话,也许没有语言,想着心事散着步。
后来狼哥理解了老圆。一个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儿,胡子拉茬,留着光头,肚子大得低头看不到脚面子,剔牙剔出来的韭菜再吃回去。
这样的糙人,天天神经兮兮地与你算周易,聊八卦,恨不能见了天狗吃月亮都跪下来磕头
狼哥说:这是天文现象,是科学。
老圆说:不是什么事儿都能讲科学的。
人常说,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
老圆说,你永远叫不醒在铁轨上行走的人。
老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着数,20多年,一共撞死过20人,平均一年一个。
有人为了死而死,大部分的人老圆不相信他们是为了在铁轨上终结生命去的。他们有的是穿着情侣装的男孩和女孩,有的捧着书,书飞到老远落在地上张开,翻到他曾经读过的句子,鲜血里面都冒出来对往生的无奈与遗憾。
后来狼哥给我们扫盲,说“听响再刹”的意思就是,撞到了人再刹车。因为没到站就制动,对于火车司机是严重违规,要受到极为严重的处罚。最关键的是,等看到了人才拉制动手柄,火车停下来人也没了。
无一例外。
所以老圆瞪了20年,瞪圆了眼睛,瞪圆了一张脸,只是他希望长一双千里眼能见到千里外的铁轨这件事儿,过200年也没法实现。
狼哥撞死了这双黑点。
男人当场死亡,趴在地上,衣服被撞得残破不堪。女的仰着面,口和鼻子一直往外倒气和血,过了片刻便没任何气息了。
狼哥当场就吐了,老圆在后面狠踹了他一脚:先给她盖上衣服!
两条人命,一条五块。狼哥被罚了十块钱。
处罚完之后,狼哥被领到一处安静密闭的房间里,一个温柔如春风的女人,对狼哥进行一通几个小时的心理疏导和安慰。
狼哥放了一天假。
老圆往狼哥手里塞了三根香,告诉他这种事故没法避免,安慰假,是第一次给他,也是最后一次。
狼哥手在抖,心也在抖。
宿舍里混杂着香水和杀虫剂的味道,老圆点上香,屋子里就只剩下檀香的味了。
后来那一双男女的面孔伴随狼哥许多年。白天见到,梦里也见。他们的面上没有血,白白净净,甚是好看。
他们不恨狼哥,从来没以狰狞的面貌吓过他。
狼哥每次见到了他们都想哭。颤抖着双手和唇,他想对他们说声抱歉一类的话,只是还没等开口,他们就随着一群人踏上了列车。
有一次女人在梦里跟狼哥说话了。她穿着裸色的长裙,头发扎起来,脸色粉红娇嫩。她说:忘了我们吧。
原谅你了。
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只是世间没有多少缘分。
人在酒桌上,喝得臭气熏天,拍着肩膀说:能坐在一起喝酒就是缘分。往往这种人酒醒了以后各奔东西,偶然在街上见了也要拉低鸭舌帽。
所以刻意制造缘分才是真正的缘分。
卫敏第二次出现在狼哥面前,抱着大哈雷的头盔。
狼哥离开的时候纠结了很久要不要把它一起带走。哈雷是三手的,头盔是新的,狼哥单独买来送给小洁戴。
想到这一截儿,狼哥把头盔留下了。
卫敏帮小洁搬家的时候,小洁让卫敏把它扔了,卫敏就把它扔了,扔自己车里。
后来2009年,狼哥和卫敏一起看《金钱帝国》,卫敏指着细九说,你看,我就当过一次细九。
后来狼哥出车,与老圆一起烧香拜。三支香,拜三下。拜谁,两个人都不知道。
也许是拜那个出现在狼哥梦里的登上火车的一双男女,也许是拜老圆20多年里那些从来也不曾到他梦里到访过的20人。
在那之后他们又遇见过卧轨的老头,自行车卡在轨道上却不肯走开的学生,也有不明原因在轨道上伫足的人。
狼哥与老圆琢磨过,用比较文艺的说法,如果想通过铁轨与这个世界告别,一定不能横躺上面,否则离粉身碎骨也没多远了。要站一条轨道上,这样可以保留全尸。
对于这件事儿,铁路上有了分工,被辗断的尸体,掉在火车前半截的,司机负责清理,掉在后半截的,列车长负责清理。
狼哥曾经遇见过一起无厘头的事故。
有一次与老圆出车,前方出现一辆小卡车,车头已经过了铁轨,车身停在铁轨上,车里装满了大蒜。卡车司机一见火车来了,吓得屁滚尿流就跑了。
狼哥的火车撞到了卡车上屁股上,挡风玻璃碎了,大蒜半数飞进火车头里,砸得老圆和狼哥满脸满身都是。
处理完事故火车换了车头继续前行,狼哥与老圆两个人开着装满大蒜的火车头返回。
老圆打开两只饭盒,给这一顿餐加了一头蒜。
回到站里大家伙儿一看满车头里都是蒜,哄闹着来抢,有拿手捧的,有拿塑料袋装的,局长听说以后,拿来一只麻袋。
狼哥和卫敏连着吃了几个月的大蒜。
老圆无聊的时候再问狼哥:接吻是什么滋味儿?
狼哥找到了答案:大蒜味儿。
后来狼哥与老圆合计,以后开火车的时候会带上两瓶白酒,每到了出过事故的地界儿,倒上几口。
尘归尘,土归土。人命由天,好来好走。
他们祭奠亡灵,也是给自己找找心里慰藉吧。
2007年的时候,狼哥辞职了。
狭窄幽暗的楼廊里,老爷子不给狼哥开门。狼哥拉着卫敏,脸贴在门上,眼睛往猫眼里看,老爷子形同枯槁,白手套摘下来,一双手上数不清的沟沟坎坎。
老爷子足足跟狼哥较了半年的劲。
有一年大年夜,狼哥喝多了酒,他在白纸上画了七个人。
四男三女,一老六少,三瘦四胖。
一支铅笔画不出衣服的图案与颜色,狼哥在上面写着:黑白格,黄色带花,纯白色。
酒过三巡,钟敲十二下。电视机里的主持人拜年的贺辞穿透屏幕飘过来,钻进耳朵里,好像在说新年快乐,又好像再说再见了,亲爱的朋友。
狼哥告诉老爷子,每一个人命消失的时间地点,每一张面孔他都忘不了。
狼哥告诉老爷子,火车道上,一条人命最便宜的只值五块钱。
老爷子颤抖着手,老泪纵横。
狼哥也哭了。
卫敏端过来两盘饺子,说:哟,长了一岁这么高兴?
不当火车司机以后,狼哥一头扎进广告圈儿。
他不是个消停的人,想法奇特,谈业务从无章法和套路。与客户见了面一握手说话,嗓门大得吓掉人半条命。
别人轻言细语,狼哥拨拉着耳朵,说:大一点声,听不清。
与老圆同样相信命运的狼哥,说命运最不懂得辜负人。你拼命地奔跑,即使再慢再晚,也能抵达你想去的地方。
狼哥把肚子喝得更大,把脸揣得更圆,在广告圈儿混得风生水起。
后来有一天,卫敏回到家里,脸色极差,她打了很多遍腹稿,犹豫再三,最终把小洁现在过得十分不好的消息告诉狼哥。
医院出了医学事故,客人顶着一张包着纱布的脸去医院闹。有人闹,就需要有人负责,小洁被拉出去变成了临时工。
不知道这一段路是不是小洁人生中的错误,被涂一个红叉叉,然后再见,再也不见。
小洁自己辞职走人,听说股票上的投资也被“我很贵”赔光了。
狼哥把公司里的流动资金取出大半。
变心前女友身份使小洁立场尴尬,她拒绝了狼哥的帮助。
狼哥把钱塞进大哈雷的头盔里。
大哈雷卖了,头盔是你的。我给出去的东西,从不回来。狼哥说。
临走,小洁问:我们还能……
狼哥说:保重。再见。
经历过两场恋爱的狼哥懂得了放手与珍惜。
彻底地放下,才能重新拾起。
回到家里狼哥给卫敏画画,画八个人形,七个是七条不会老去的生命,另外一个是已经令他心死的爱情。
卫敏本来收拾好行李打算走了,半天的时间她哭肿了眼睛,擦鼻涕的纸扔了一垃圾桶。
狼哥说:我求完婚以后你要是不答应,就从我的身体上踩过去。
狼哥扑通一声躺到地上,从口袋里掏出戒指。
不管是送钱拐道买了戒指,还是买戒指拐道送了钱。有些事情过程不重要,结果才是我们最终等待的那一场盛大的烟花。
过了很多年以后,狼哥画画技术增进不少。
他还是会画画,画卫敏、画老圆、画一火车头的大蒜。蒜从纸张里走出来,装成一兜一塑料袋。它上了桌,变成菜,一口一口吃下去,连接吻都是大蒜味儿的。
2008年的时候,狼哥卖了大哈雷,换了双龙。
那年老圆退休,狼哥开着车带老圆奔赴蚌埠。那年济南的小龙虾遍地开花,个大肉多,拨去虾壳蘸一手油,吸到嘴里叫一痛快。
但是在多年前的蚌埠,它叫做大蚂虾。老圆和狼哥两人吃整整两大盆,点几听可乐也能把自己喝烂醉。
老圆穿着一件宽大的合襟袍子,肚子挺老高。老圆有一阵儿没剃头,脑瓜尖长出了白白的头发茬儿。
老圆点了两瓶啤酒。酒顺着嗓子流淌到胃里,容易让人晕菜。
老圆晕了,絮絮叨叨又提起自己生命里走过的那三个女人。
老圆说:其实只有一个。
狼哥拍着桌子说:你终于承认了。
开了30年火车的老圆,一辈子没有结婚的老圆,喝晕了趴在桌上。狼哥把他扶上车,老圆趴在后座位上吐了狼哥一车。
老圆当上司机的第一天,撞死了两个女人。
那两个女人一个长得十分漂亮,躺在地上胸脯挺立着一起一伏,手指翘着像是要来摸老圆的脸。另一个女人嘴巴吐着血沫,一个劲儿冲老圆说:爱,爱,爱……
从那以后,老圆见每个女人的脸,都变成了这两个女人的模样。于是他生命里多了这样两个女人,一个长得十分漂亮,一个张口闭口都在爱着他。
后来狼哥每一次见到老圆,他几乎都是一脑袋短茬头发,穿着同一件合襟的青灰色袍子。狼哥始终也没有问,老圆是不是遁入空门了。
老圆从宿舍搬出来,租了一间不到60平的小公寓。除了不开火车之外,保持着和以往同样的习惯。
狼哥去看他,身上喷了香水,老圆就要喷杀虫剂来盖过香水的味道。他每天早晚上香三支,他不停地拜,说不清在拜什么。
多年以后的狼哥倒是看清楚了,老圆是个虔诚的人,他拜的是在轨道上一条条终结的生命,他拜的是希望以后不要再有无辜的人就这样死去,他拜的是希望车头后面那上千人的生命平平安安,都清楚自己将要驶向怎样的终点。
如今的狼哥是个圆头圆脑的成功生意人,没有多少人会记得他曾经是怎样的一个人。偶尔酒精作祟,他会跟我们讲他从前的事,他烧拜的香与撒出去的酒;讲曾经撞翻了一辆满是大蒜的卡车,蒜籽扑到满上身上,接吻的时候都是大蒜的味道;他讲他和卫敏制造缘分的爱情;他讲他们曾经是怎样开着火车,看着窗外风也轻草也青,不知通往何方的铁轨与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