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者时间

贤者时间

这让我有些尴尬,却被另一种奇异的感觉盖住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安慰感。

2022.02.10 阅读 341 字数 5164 评论 0 喜欢 0

“我今天很累。”

“又不一定要做什么。”

“那你来干嘛?”

“寝室空调坏了,太冷了。”

“所以你是来孵空调的?”

“对。顺便见见你。”

那是晚上九点,我同时在和三个人聊天,其中有一个明显对我没有兴趣,发完照片就不理我了。第二个人跟我扯了些有的没的,比如他刚在姥姥家吃完饭,晚上打算看那部终于养肥了的美剧……长相我也不够喜欢。只有他在我问是否能过去之后,没有明确表示不可以。我又看了看他的头像,一张在公园里自拍的照片,窄窄的脸,窄窄的鼻子,另一只手揽着一条胖乎乎、眯着眼睛的秋田犬。他是受,软件资料上是这么写的,我也是。但那会儿我不怎么在意这个事儿,我只想抱着一具温暖的身体睡觉。这种欲望突如其来,几乎刺痛了我。我知道,再不快点确定一个对象,这个晚上就会被浪费掉。

他犹犹豫豫地答应了。在我锁上寝室门的刹那,他重申不会和我发生什么。我痛快地答应了他,穿过空荡荡的楼道和校园,到大门口等公交。一路上没什么人——校园里,甚至马路上。这是大二春季学期的开始,我向父母撒谎,有一篇论文要写,没过元宵节就赶回了上海。妈妈盘问了好一会儿,过分展露了她的担心。爸爸没说什么,他有他的小世界——酒精,赌博。生活真是美好!我甚至怀疑,再过一个月,他根本不会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家不远,公交车四站路。小区的入口很难找,他在电话里指挥了很久,我才在一条七拐八弯的巷子里看到了不起眼的大门。一个身影向我走来,低头看着手机,我确定是他。

“嗨。”我说。他猛地抬头,明显被我吓了一跳。

“正打算去接你呢。”他说。

我跟着他往回走,他一直低头发消息。这给了我机会,朝他瞟了几眼。他穿着厚夹克、毛衣和牛仔裤,看上去简直和我同龄,最多大上一两岁,不太像资料上写的三十岁。

“不好意思,工作上的事情。”他说。

“没关系。”说实话,要不是他在忙,说不定我会问他到底多大。 

开门后,他给我找了一双拖鞋换上,让我上屋里坐。于是我穿过靠近门口的厨房和卫生间,推开了卧室的门。温暖的空气裹了过来,一下子让我卸下了瑟瑟发抖的寒冷。我听从他的安排——坐在沙发上,脱掉的外套被他挂在门后,他给我端来了一杯热红茶,接着他就背对着我,坐在写字台边开始工作——我突然觉得,今晚我真的是来孵空调的。

“你要搬家吗?”坐了一会儿后,我问。

“没有啊。”他回头看了看我,意识到我说的是靠墙的那排封好的纸箱。

“那是刚搬过来?”

“那是我前男友的东西。”他已经转了过去。

“怎么在这儿?”

“没来得及搬完,过几天来搬。”

“他不会突然过来吧?”我继续问。

“不会,别担心。”

于是我放下心来,审视起这个房间:有两个小书架,其中一个塞满了广告和时间管理类的书,另一个书架是空的,衣柜也空了一部分——可能正躺在箱子里;双人床上有两个枕头,我收回目光时,发现半开的床头柜抽屉中,有一个安全套的包装盒。里面还有剩的吗?我这会儿不可能打开来看。墙上贴着几张拍立得相片,泛黄的画面中看不出人的具体相貌,有一张是他男朋友的生日照,戴着纸做的皇冠,烛光打在笑脸上。

他终于忙完了工作,要带我出去吃点东西。

“我吃过了。”我说。

“我还没吃呢。”他冲我笑笑,好像觉得我的回答愚蠢得可爱。

出发前,我上了个厕所,顺便研究了一番他的卫生间。护肤品在架子上一字排开,有些牌子我知道,有些不知道,但光凭外观,就知道它们肯定不便宜。不锈钢的杆子上垂着两条大大的柔软的浴巾,几乎像个帘子。洗手时,我看到台面上的杯子里插着两把牙刷,我凑近了点看,那把蓝色刷柄的牙刷上沾着水,顶端的刷毛有些磨损。是用得更久,还是他刷牙更勤?转身离开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他会扔了另外那把绿色的牙刷吗,还是会用来刷运动鞋侧面的沟壑?

他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我不知道。他又问我有没有什么大致的菜系方向,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这会儿还有什么开着。”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往外走,一个阿婆牵着狗往里走。

“出去啊?”阿婆用上海话说。

“嗳,对的。”他也用上海话回答,阿婆的狗上来扒他,他蹲下去说,“圈圈侬好呀。”我这才注意到,这条狗正是他头像照片里的秋田犬。那条叫圈圈的狗伸出舌头,舔了他几下,他好像并不在意,甚至热络地亲了亲它的侧脸。

“侬朋友啊?”阿婆问。

“表弟。”他说。“出去吃点东西。”

我和阿婆互相点了点头。

等走出一段距离,我问:“你是上海人啊?”

“山东人。你呢?”

“浙江的。你上海话说得挺好的。”

“他教我的。他说,在上海不会说上海话会吃亏。”

“真的吗?”

“什么真的?”

“真的会吃亏吗?”我觉得我的语气过于夸张了。事实上我不打算学上海话,也不太喜欢上海人。我在一个烂学校念社工专业,那些顶着教授职称的老阿姨们一笑就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活像乡下的老母鸡。我偷听过她们说起食堂里的一个被烫伤的阿姨,“外地人欸,也蛮可怜的。”但那次她们没笑,还唉声叹气了一会儿。

“不会的。”他又对我笑了笑。我发现我一旦犯蠢,他就会对我笑笑。 

那是家酒吧餐厅。我经常在学校附近一条白领聚集的街上看到这一类的店,但从来没有进去过。木质装修,稀稀拉拉地坐着几桌客人,外国人比中国人还多。吧台后面的小伙子正在调酒,女服务员穿着漂亮的工服,闲散地站在一边。

他让我先点。我扫了一眼菜单上的价格,要了一份沙拉。

“我确实不饿。”我说。

他点了一份鸡翅,一份意面,又要了一杯红酒。

“要喝一点吗?”他问。立刻又说,“喝一点吧。”没等我说什么,他让服务员加了一杯。我没听过那红酒的名字。

菜上得很慢。他说这个餐厅就是这样。有一会儿,我们没什么好说,他又盯着手机,但没有打字。我假装看着窗外,一对穿着套头衫的外国情侣坐在外面的高脚凳上,桌面上只有两杯红酒。他们看上去一点都不冷,不停地讲话、大笑,非常投入。很快,那样子让我入迷了,有一个片刻,我甚至希望能加入他们。

“你在看什么?”他突然问。

“随便看看。”我说。

我们的酒也来了,他喝得比我快多了,一会儿就喝完了,又要了一杯。我才抿了几小口,一种热腾腾的感觉就升了起来,不仅仅是身体的温度,还有那种更为强烈的说话、变得愉快的冲动。我知道这是酒精的作用。我想他也是如此,手机扔到了一边,进来了信息也不看。他说他很喜欢这个餐厅,哪儿哪儿都好,就连服务员一幅爱答不理的样子也很可爱。

“但是服务员应该更敬业一些。”我说。我告诉他了我高中毕业后,独自去新疆旅行的故事。我的钱花完后,在一家青旅的餐厅里做服务员,包吃住,干了两周,拿到一千块,够我下一段的旅程以及回家的旅费。我说我干得很好。

“感觉怎么样?”

“当服务员吗?”

“那次旅行。我是说,那种旅行。一边走一边打工什么的。”

“不太记得了。”我说,“可能很累和愉快都有吧。”我不想说“自由”什么的,也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我甚至有点后悔我提起了这件事情。是想给他留下特别的印象吗?完全没必要。他说那是一次重要的人生经历,我以后会更明白这点。我打量起他,他的脸上泛起了可笑的红晕,笑眯眯的样子让他看上去柔和了一点,但也老上几岁,有了点隐隐约约的中年人的意思。

“和男朋友分手呢?”我问。

“什么?”

“也是重要的人生经历吗?”

他好像没有听出这话里藏着的刺。他说他们的分手并不痛苦,不是因为谁出轨,当然,他们都出轨过——生活就是这样。他需要找个人倾诉,我很快就明白了这点,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得以出现在这个地方。他们在一起四年多,感情早就淡了。

“你有没有洗得发黄的白T恤?漂白剂都没用的那种。”

“怎么了?”

“就是那样。总会有个结束的。不是昨天,就是今天,或者明天。就像气球,砰——”他慢吞吞地吃着东西,从嘴唇里挤出了这个爆破音,“就没了。”

“为什么?”

“没办法前进,就只能后退。”他说。 

“有什么没办法的,只要你们愿意。”我说。

“哪儿那么简单。”他理所当然的口气让我有些懊恼,但我现在不可能说我只是随口说说,那听上去很心虚。他不了解我——我早就不是什么小孩子了,我爱过别人,也知道爱多么没意义,爱就是把自己的软肋暴露出来,让别人来戳穿和嘲笑。我真的只是随口说说。

“我约过很多炮。”我说。“不比你少。”我正把一片沾了过多沙拉酱的生菜叶子往嘴里送,我或许是醉了,我突然觉得约炮和吃生菜叶子是一回事儿。

“小朋友,你真可爱。”他像是没憋住一般笑了出来。接着他拿出钱包,准备买单。我注意到那钱包的表面,黑色的细条皮革纵横交织。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叫BV的品牌。

他一共喝了四杯红酒。等走出餐厅,我觉得他有些站立不稳。他迷茫地左右看看,好像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有一个瞬间,我很想离开,回到我那个冰冷的、空荡荡却自在的寝室里去——这只是刹那间的想法。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们都不觉得有什么尴尬。他洗完澡之后,裹着一条浴巾就出来了。我看见了他的小肚子——不算大,但和那两条纤细的大腿不匹配。等我洗完澡,他已经侧身躺在了床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我爬上床,正在找开关时,他欠起身,把灯关了。房间陷入全然的黑暗,只有空调的工作灯发出绿莹莹的亮点。他再进被窝时碰到了我,他浑身冰冷,一点暖意也没有。

“睡吧。”他说。

“睡不着。”我说。

“那你想干嘛?”

“你呢?”

“我什么也不想干。”没等他把这句话说完,我已经侧过身,把手臂搭在了他的胸上。他把我的手拿开,又说,“睡吧。”

我又试了几次抱他,都被他躲开了。但最终他接受我抓着他的手。我打算等他睡着之后再去抱他——我已经吃了很大的亏,我本来想要的是一具温暖的身体。没过多久,我就听见了他微弱持续的鼾声,但那会儿我也陷入到一阵沉重的睡意中,再也没有力气与欲望翻过身,献出自己的体温。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爸爸来上海看我,我们在路上走到凌晨三点,决定去东方明珠看日出。售票小姐告诉我们,要五点才能上去。于是我们去了东方明珠的地下室,和一群等着看日出的人挤在一起,互相取暖。一个女孩跑过来跟我说,真正好的音乐,要跨过忧伤。我说我不听那些歌。然后我又解释我高中时听过,现在已经不喜欢苦情歌了。她的男朋友站在一边,问我们是否知道今天是鲸鱼宝宝的生日。接下去就是噩梦的部分了,五点钟到了,所有人排着队,等着被分进那些狭小的观光电梯中。我们和那对情侣被分在一起。电梯飞快上升,我看到玻璃外闪过雪山、悬崖、草原,时间过去了很久,太阳都快出来了,我们却还没到顶。一种重大的挫败感压了过来,我认为这都是爸爸的错。我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

爸爸没有回答。更让我生气的是,他眼中闪过了某种脆弱。

我醒了过来,他躺在我的怀里。他的身体终于暖了起来,发展到一种相反的极端,像发烧一般烫。他好像感觉到我醒了,也睁开了眼睛。我们看向对方的时候,我说:“我梦到我去东方明珠看日出了。”

“好看吗?”他问我。

“我没看到。”我说。

我们都没有搞清对方的意思。事实上我们都没有真正醒来,只有身体的某一部分机能性复苏了过来——眼睛、嘴巴和性器官。我们开始接吻,把舌头伸进对方的嘴里。我们的手在对方的脊背上游走,好像那样能让彼此更加亢奋。两个受,Bottom,0号,谁也不能进入谁的身体,无法真正做爱——这些想法,从我们的脑中被暂时消除了。只要富有技巧性,在亲吻和抚摸中,我们一样抵达了真正的高潮。

然后两具身体分开,躺在各自那边,中间相隔着十厘米,或者更少一些。结束了,我想,从昨天天黑开始,那种萦绕在心头的欲望彻底消失了。我想到了他的比喻,就像气球,砰,消失了。我盯着从遮光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光,他的身体幽暗,线条却很清晰,我想我也是一样。我们暴露着自己的身体,却都在想办法怎么尽快地将它遮盖起来。我想离开这儿,这想法让我紧张了起来——他也肯定希望我赶紧消失。

但他凑了过来,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亲了亲我的脸颊。这让我有些尴尬,却被另一种奇异的感觉盖住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安慰感。

我并不想他碰我。但我喜欢他来碰我这件事情。

我没打算洗澡,穿上衣服时,他进了卫生间。我听到隐约的水声。我很喜欢冬天洗澡时,浴室中蒸腾的水汽。有时我一天会去两次学校浴室。一个朋友说我太色了。我知道不是那样。我坐在沙发上,开始幻想我未来的生活。我想要的并不多,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我在卧室里玩手机,另一个人在浴室洗澡。

共同生活,这个词冒了出来,我赶紧打住了这念头。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钱包上——就放在我身边的床头柜上。那里面有张证件照,昨晚买单时一闪而过,凭着对墙上合影的印象,我知道那是他前男友的照片。我观察了一会儿钱包摆放的位置,紧贴着他的手机,一个角与柜沿相切——然后我飞快地打开它,从透明的证件夹中捏出那张小小的一寸照片,塞进了口袋里。我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眼。

等他出浴室出来,我已经收拾好,背上了包,准备离开。

“不一起吃早饭吗?”

“我还有论文要写。”我说。

“好吧。”他弯腰穿上内裤。他送我到门口,冲我笑笑说:“有空一起去东方明珠看日出啊。”他又恢复成了昨晚刚见面的样子,看不出年龄。

“好的。好的。”我说了两遍。

国生
Feb 10,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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