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六，有课，徐柚只得振作精神，起床弄点吃的补充能量。

她在培训机构兼职教芭蕾，双休日是最忙的时候，从上午十点半到下午四点半，得连轴带三拨小女孩跳舞。实际上，她只有双休日忙。芭蕾舞团那边，一年也排不上几场演出。

雨又下了一夜。江东最讨厌的就是这梅雨天，没完没了地下，把醒着的心境和睡着的梦境搅成一地稀泥，绿泱泱的霉斑爬满日子的角角落落。

徐柚站在煤气灶前，等锅里的水开了焯几朵西兰花，不放油也不放盐。这是少数几样她吃下去不想吐的食物。

端着碟子往餐桌走时，传来一阵叩门声。她习惯性地静立不动，装作屋里没人。过了几分钟，估摸不速之客走掉了，才恢复活动，不料叩门声又立刻响起。

“谁啊？”她走到门后，没好气地问。

“有人吗？”是个年轻的女声。

“你说呢？”徐柚旋转门把，向外推开，冷冷地望着门外的女孩。

那女孩二十来岁年纪，右手抓着把长柄花伞，头发微湿，没化妆，皮肤苍白粗粝，神色憔悴，经常烟酒熬夜的模样。态度倒挺谦卑，像被徐柚凶巴巴的架势唬住了似的，低眉顺眼地愣了好一会儿。

“不管你卖什么，我都不需要。谢谢。”徐柚一只脚跨出去，准备拉回门来关上。

“等一下！”那女孩忙抓住门边，“我不是推销东西的，只想跟您打听个人。”她抬起另一条手臂指向身后，“这家的男人您见过吗？”

又是找他的！徐柚泛起一脸厌恶。

她搞不懂对门房东怎么会把房子租给这么一家人，简直是自找麻烦。他们搬来这半年，三天两头有人堵门讨债，其中恐怕有三分之一的人敲错门，令她和洪放不胜其扰。不过，先前讨债的都是大汉，小姑娘来找他，倒是头一回。

每次讨债的来了，那男的都是不露面的，有时装作屋里没人，有时他老婆领着俩孩子开门出来，不住地赔笑道歉。他老婆大概也是没法子，总得送孩子去上学呀。

那男人徐柚在电梯碰见过几次，长相和穿着都没啥特点，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看不出是干哪行的，更猜不出他怎么会招来这么多债主。他老婆徐柚碰见的次数稍多些，矮而瘦，腰微佝，小眼睛，细密的抬头纹，看着比丈夫老十岁，总是笑笑地望着徐柚，友善得过了头，显得卑顺，好像自己是戴罪之身。

“你也是来找他讨债的？”徐柚笑了笑，指指消防楼梯对那女孩说，“别的债主来了，都是先领号，然后坐那儿排队。”

对方困惑了片刻，眉间聚起哀愁，说：“我叫李梦吟，是江大法学院的学生。他叫孔亚伟，是我们学院的杰出校友。前年冬天，我读大二那会儿，他受邀回校参加一个活动……”

李梦吟兀自讲述着她跟孔亚伟是如何相识相恋的，神情时而明媚时而幽怨。徐柚对此完全没兴趣，事实上她对世间一切男女之事都感到恶心。但她是有教养惯了的，面对一个悲伤爱情的女主角，再怎么恶心也得忍着听对方讲完。

“总之我被他迷惑了。”李梦吟说，“我把一切都给了他，包括十万块积蓄。”

徐柚隐隐觉得有哪儿不对劲，但懒得细问，只想尽快把她打发走。

李梦吟终于感受到了徐柚的冷淡，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便签，递给徐柚：“上面有他的信息和我的电话。发现他回来，请您通知我好吗？”说完匆匆鞠了个躬，从消防楼梯下去了。

徐柚关上门，展开便签，只见上面抖抖索索地写着——

孔亚伟，执业律师。

座驾英菲尼迪QX80，车牌号江E 5WT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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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柚不禁失笑。这姑娘真够幽默的，搞得跟人人都是汽车发烧友似的，不就想显摆自己情夫有钱有品位吗？笑过又觉得无聊。屋子恢复安静，身心又被雨声塞满，湿而冷的风吹进来，挟着春天的土腥气，令人恶心到战栗。

2

对付完一天的工作，累到脚下打飘，脑子一阵阵断片儿。想到明天还得继续强撑，恨不得一头栽倒，猝死在路边算了。

下了公交，徐柚强迫自己拐入公寓附近的城市综合体，随机进了家广东菜馆吃晚餐，点了份白灼芥蓝和一碗百合南瓜粥。

下班个把钟头了，对工作的厌恶仍未挥散。

那些家长全是疯子，一窝蜂地把孩子送过来学跳舞学弹琴学画画，个个都是邓肯之母郎朗之父似的。世界上哪来这么多天赋异禀的艺术家？社会上也不需要这么多艺术家。

眼下带的这六个班、一百多号孩子，能把腿抻直的都没几个，将来真能吃芭蕾这碗饭的恐怕一个都没有。完全是白费劲。白费劲倒无所谓，就怕没天赋还不甘心，徒生执念，末了一辈子都砸在这上头。自己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最迟在进舞蹈学院那年，徐柚就清楚自己在这行里充其量是个三流货色了，却还梗着脖子撑到了毕业。若是早点面对现实，何必吃那京漂的苦头？也就不会因为同病相怜而跟洪放走到一起，也就不会因为别无选择而将廉价的诱惑当做命运的转机，也就不会陷在这潮湿霉烂的日子里拔不出脚。

走出餐馆，徐柚意外地发现雨脚竟收住了，天也黑透了，综合体广场四周的高压钠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璀璨到炫目。她下意识地举手遮挡。几乎就在同时，劣质音响将欢腾的歌声送入她的耳朵：“房子大了电话小了感觉越来越好，假期多了收入高了工作越来越好……”

她从额前拿开手，只见广场上已不可思议地聚集了一群老年人，多是女性，跟着正能量民歌的节奏跳着拉手舞，靠近、退后、甩腕、转圈……动作简单却优美流畅，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如同霓虹灯影荡漾在水面上。

作为专业舞者，她竟被这群人业余的舞姿给迷住了。

舞步是骗不了人的。她艳羡他们由衷而发的快乐，又感到惊讶。为什么青春已逝的老年人活得这么起劲，反倒我们这些年轻人活得这么痛苦这么丧？

她自惭形秽似的，退到了屋檐下的阴影里。

怪不得晚年被称作夕阳红。得撑过多少人世的风雨，才能抵达夕阳红啊。

“一个人出来散步啊？”一个细亮带笑的声音近在咫尺。

徐柚定睛寻了好半天，才在身边的阴影中瞧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起初坐在一根碗口大的人造石隔离桩上（用于防范顾客将超市的手推车带走），见徐柚看不清自己，便起身挨近几步。

徐柚认出是对门的女主人，心里有些别扭，不想跟她寒暄，却不知出于何种动机脱口而出：“上午有个小姑娘来找你老公，还蛮漂亮的。”音响的声音太大，几乎是喊出口的，自己都觉着像是挑衅。

“我知道，又给你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对方边点头边喊道，“这儿太吵了，我们一道往小区走好不好？”她挥了挥右手，右手握着一叠卷成筒状的铜版纸，看不清上面印着什么。

两人隔开些，默默并排走。那女人不时转过脸来，殷勤地冲徐柚笑，令她十分尴尬。

直到广场舞的伴奏远得像隔山隔水了，那女人才开腔自报家门，说她叫陆雪芳，一家都来自山东。徐柚犹豫了一下，迫于礼节，只得也报出姓名，顿了顿，补充道：“我是教芭蕾的。”

“怪不得气质这么好。”陆雪芳用仰慕的目光打量着她，“我也想叫我们女儿去学芭蕾呢。都说女孩子会跳芭蕾，将来就算不当舞蹈家，也能嫁得好。过阵子，我们手头宽裕了，我就带她去向你拜师，好不好？”

徐柚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陆雪芳局促地问：“你不会对我们有啥看法吧？”

徐柚故作疑惑地望着她。

“其实我老公人很好的，又努力，又顾家，而且很帅呢对吧？”她绽开羞涩的笑容，鱼尾纹集满了甜蜜，“所以老有女的骚扰他。上午我们都在家的，他不许我开门，又连累到你，对不住啊。那些女的自作多情，他可烦了。”说着她挥了挥右手上的铜版纸。

徐柚看清了，是一沓保险广告，宣传老年人重疾险的。怪不得她坐那儿看老年人跳舞。

“我是绝对信任我老公的，他忙生意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拈花惹草！现在风气坏了，社会上有种女人，光看那张皮还挺像个人样，本质上就是苍蝇，不管鸡蛋有缝没缝，都要嗡上去叮一通……”

徐柚实在听不下去，便岔开话题：“那些堵门的男人，是不是对你老公有什么误会？”

陆雪芳讪讪地笑道：“做生意嘛，有赚有赔的。我老公啥都好，就是运气不好。你可能不知道，他以前做律师的，金牌律师。就老有犯红眼病的小人害他、排挤他。他干脆不跟他们玩了，改行做生意，一样风生水起。只不过前一段走背字，暂时赔了点。据说都怪美国那个特朗普挑事情，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懂。那些人就落井下石，也不想想我老公过去帮他们赚了多少钱！等着吧，过阵子缓过劲来，再不带他们玩了……吵到你，实在不好意思喔。”

徐柚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五脏六腑翻斗机似的翻涌，不知该讥笑这个女人还是同情她。

两人走到离公寓大约二十米的一株老乌桕树下时，陆雪芳止了步，作恍然大悟状说：“哎呀，出门是去超市采购的，结果遇见了你，东西还没买，就跟着你回来了。谁叫咱俩投缘呢！徐老师，你先回去吧，我们下次再聊。”说着摇摇手，欢天喜地地折身往小区外走。

徐柚独自向前走，走出树冠的遮蔽，发现又下雨了。她本能地转身，想喊住陆雪芳提醒说，既然雨又下起来了，跳舞的老人肯定散掉了，你就别白跑一趟了。

终于还是忍住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各人有各人的风雨，何必多管闲事呢？

3

连续不断的手机振动将徐柚从坑坑洼洼的睡眠中拽了出来。白森森的晨光和海涛般的雨声打窗帘边缘倾泻而入。

洪放一连发来十几条微信语音，控诉邀他去大理驻扎的同窗画友，激愤的语言如碎铁片四处飞溅，扎得徐柚脑仁儿一阵阵刺痛。最后他说：“我今天就回江东，夜里十一点四十的飞机。”

徐柚心口猛然抽紧，懵了老半天。她原以为他会一去不返的。她刚开始练习一个人生活，怎么他又要回来了呢？

他说他要离开江东是一个星期前的事。

“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免费的画室，免费的画廊，经验丰富的经纪人，还能申请青年艺术家辅助基金，从创作到展销，模式非常清晰。这次一定能成功。等我扎稳脚跟，就接你过去。老谭说那边舞蹈这一块，环境也是相当不错的。我们先说好，等离开江东了，就把这里的不愉快通通忘掉，重新开始，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骗了她那么多次、侮辱了她那么多次，听着他热情洋溢地说出这些，她还是会感动，还是会憧憬，还是会害怕他丢下自己。

不过，她的感动和憧憬只维持到他拖着行李箱出了门。他俩都见过彼此最丑陋的模样，共同的记忆早已是一地狼藉。他若真能在大理闯出天地，怎么可能接她过去，让自己继续面对不堪的过往呢？他只是想把诀别的话说得动听些，也好让诀别容易些。

她鄙视自己。她是那么想离他而去，或者将他扫地出门，谁知当他真的要走，她却差点低声下气求他留下。

她提醒自己，你只是一时不适应而已，挺过这阵子就好了。洪放是个非常差劲的……同居者，丝毫不值得留恋，你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痛啊。

穴居北京那两年，她也是在培训机构教芭蕾，他边鼓捣油画边给广告公司画些商业宣传画，俩人收入加一块儿，勉强够吃穿房租，他根本没机会露出狐狸尾巴。

后来她在网上看到江东市刚组建的芭蕾舞团招聘的消息，虽是平生从未到过的地方，还是忍不住动了心。他也鼓励她试试，反正不一定能去。结果真被选中了。他便跟着南下，一副作出巨大牺牲的架势。

她当时也深感歉疚来着，过了很久才想明白，他只是无法独力应付北京的生活罢了。而她很快明白的是，江东不过是北京之外的另一个坑。

所谓的芭蕾舞团，只是当地政府搭起来扎台型的面子工程，成立快三年了，就排了一个节目。更令她沮丧的是，即使在这么个不入流的团体中，自己也并不拔尖。起初还愤愤不平，怀疑担纲主角的那几个有特殊背景，后来不得不承认，人家确实比自己优秀，自己身上既无天赋，也没有发生以勤补拙的奇迹，始终只是三流角色。

这么一份工作，食之自然无味，但终究是份工作，有合同有社保，弃之似乎又可惜。反正闲来无事，便又回到教芭蕾的旧路上。

至于洪放，仍旧靠画油画骄狂、画宣传画挣钱。

非要说江东哪点比北京好，就是生存压力比北京小得多，但这也不一定是好事。人手头有了余裕，体内不安分的激素就会大量分泌。

没谈恋爱之前，徐柚以为自己打死也不能接受另一半乱搞的。结果，当她偷看洪放的微信，发现他活跃于一堆约炮群时，却是一脸蒙圈，惊讶于世上竟有这样的操作，同时又惶恐不安，生怕洪放指责自己侵犯他的隐私。

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受害者了，她鼓足勇气冲到洪放跟前，发出道德的谴责。谁料他淡然一笑：“别跟个村妞似的。从古到今，有一个艺术家不乱搞的吗？没有混乱，哪来的创造……”

“你给我滚！”

他不滚。除了横眉冷对，她也没辙。生活在一片屋檐下，连横眉冷对也是无法持久的。很快双方就习以为常了。她等于是承认了他的艺术家乱搞权。

她真正不能忍的是他对自己的轻侮。

那天她又抑制不住好奇心，趁他洗澡时偷看他的微信，发现他居然跟一个酒友聊起了自己。

“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跳舞的属于极品嗳，身材好，四肢软，怎么掰都行，什么体位都搞得定，对吧？”

“你懂个鸡毛！跳舞的中看不中用好吧，搞起来跟上刀山似的！”

……

她差点背过气去。

她竖在卫生间门口，等他一出来，就将手机朝他脑袋扔去。幸而他正抓着毛巾擦头发，才没被砸破头。

他愣了会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嬉皮笑脸道：“我说的是事实啊。实事求是都不可以吗？别看你细胳膊细腿的，肌肉可发达了，抱着你就跟滚钉板似的……”

她弯腰捡起手机，准备再砸一次，被他捏住了手腕。

“你从来就没有尊重过我！”她声音抖得像赤身裸体站在北极。

“不存在。”他一脸无辜，“我只是开诚布公地谈了谈跟舞蹈家的性生活的特殊形态。你知道我们搞艺术的最讨厌不真诚了。”

“枉你还自称艺术家，成天满嘴污秽，你的艺术都是从下水道里捞上来的吗？”

“拜托，艺术家又不是政客，得成天假仁假义惺惺作态。马蒂斯不一样成天爆粗口嘛。”

“你也配跟马蒂斯比？这么多年，真的没人跟你说过，你画的那些全是下三滥的玩意儿吗？你算哪门子艺术家？你只是个不入流的小丑，你真的不知道吗？”

毛巾落向地面，洪放赤条条站在她面前，逼视着她，嘴角牵起怪异的弧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异常温柔的语调说：“不就跟你一样吗？徐柚老师，你瞧咱们多般配呀。”

此后，他俩仍旧住在一片屋檐下，只不过彻底分房睡了。

她知道他们迟早会断，但他不提她也不提，她不敢提。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的卑微。所谓卑微就是，明知吃的是馊的，还得往下咽，如果有人要端走它，还会使劲捂住。

所以她很惊奇，自己竟然这么快就接受了他的离开。现在想起他，已无一丝留恋，只剩恶心。她想，也许假以时日，能将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呕干净。

可是，他突然又说要回来。跟他说要走的时候一样，她又是一阵恐慌，如一大块陨石飞落胸口，心脏扑扑狂跳，死活掀不动。

她当然想拒绝他回来，又不知如何拒绝，况且拒绝是无效的，他说要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雨声骤然大起来。她一惊，瞥了眼挂钟，意识到再在这儿发愣，上课该迟到了，忙掀开被子下床，没回洪放的消息。

4

在小区门口的站台等了快二十分钟，公交还没来，叫了滴滴，也没人接单。

雨在眼前哗哗下着，像无边的瀑布。不时一股劲风袭来，瀑布便如巨兽的长舌舔向站台。徐柚止不住地打冷战，心情懊丧至极。

一辆棕色的比亚迪·元，无尾兔似的从站台前掠过，猛地刹停，倒回来，降下副驾车窗。一个沉闷的男声劈开雨帘传来：“徐老师吗？快上车！”

她拔腿便钻进了副驾。这样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某个学生的家长打这儿经过，见她正候车，便顺她一程。

升起车窗，收好雨伞，转脸一瞥，她愣了一下，忙掩饰尴尬的神情。

开车的竟是对门的男人，叫……对，孔亚伟，老婆叫陆雪芳，情人叫李梦吟，他的车……不是英菲尼迪吗？

居然如此莽撞，没搞清状况就上人家的车。就算慌不择路，也该上后座的呀。她扭头扫了一眼。后座上盘着一堆带丝网纹的半透明塑料管，乍看还当是蛇。看来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徐老师是到妇女儿童活动中心对吧？”孔亚伟礼貌地笑道，“听表姐说，她昨晚遇到你，代我道歉了。没想到今天我也会遇到你。我该亲口道歉的。”

“表姐？陆女士不是你夫人吗？”

“哦对，她是我老婆，但先是表姐，从小叫惯了，一直改不过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徐柚不知该说什么了。车子很快上了高架，速度提起来，雨声更响了，讲话也听不清楚。她便坦然沉默着，尴尬似乎有所缓解。

真的是偶遇吗？还是他有意要送我一程，给自己制造一个道歉的机会？实在很无谓。他真该致歉的是他老婆，或许还有那个女孩。他不会是想……不是没有可能。男人不都千方百计想着扩大交配范围吗？道歉也是很常见的搭讪方式嘛。那他可打错主意了！

徐柚抬起下巴，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

快点到地儿下车吧，下回可不能这么冒失了。

正这么想着，身体往前一冲，只见前方的车子一辆接一辆紧急刹停，身下这辆也只好跟着停下。不大会儿，高架上方的LED显示屏便打出通知：“中环西线发生多车事故，请有条件的车辆从附近的匝道驶出绕行，谢谢配合。”

“得堵一阵了。”孔亚伟讪讪地笑道，“真对不住，本想帮个忙的，结果……还来得及吧？”

徐柚嘴上说着没事，表情却爬满焦躁，恨不得下车步行，当然知道这不现实。

救援车的警报声远远传来，私家车们蠕虫似的靠边，尽力让出车道，却迟迟不见救援车过来。

徐柚估摸铁定要迟到了，忙掏出手机给关系还凑合的同事打电话，请她们帮着代个课。不管有多厌烦这份工作，旷课的事她还做不出。可连着打了几个号码，一个也没打通。这才想到，为了保障所谓的教学质量，艺术楼是屏蔽手机信号的。她登时泄了气，软陷在座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执著穿刺人间的绵雨。

半个钟头过去了，车子只往前挪了两盏路灯的距离。

不晓得教室里现在是个什么状况。炸翻天了吧？也不一定。或许有老师顶上去了，不然管理层会想办法找到我的，手机却毫无动静。原来我比自以为的还要可有可无，还不如边上这个老兄。

徐柚倒在靠背上，脑袋滚向左侧，近乎轻浮地打量着孔亚伟。

这么差劲的一个人，在他的女人眼中倒像个失意的英雄。

“嗳，孔先生，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闲着也是闲着，徐柚带着恶作剧的心理问道。

孔亚伟指甲抠着方向盘，想了会儿，笑道：“徐老师应该都知道了，我是个很不体面的人，可以说是个骗子，不过对你，我真没歹意。”

“不对吧。你夫人对你评价可高了，还有昨天那女孩儿。”

“让你见笑了。我表姐是个特别好的女人，打小护着我、鼓励我，不管发生什么，都对我不离不弃。我却一再辜负她。”孔亚伟望着窗外的雨，“我小时候学习好，表姐总说我们亚伟比一般人脑瓜子灵，将来一定有大出息，咱家一定会比别人家过得体面。我曾经深信不疑来着，理所当然用精英的标准来设计自己的生活，住好房，开好车，送孩子进外国人办的学校，周末打打高尔夫，假期去迪拜去欧洲。刷着表姐在朋友圈里晒的自拍，心里别提多满足……谁知迷迷糊糊走到了今天。怎么就走到今天了呢！”

他捶了把方向盘，喇叭随之发出一声锐叫，把俩人都吓了一跳。

徐柚感到有些理解他了，像挂在悬崖边的树上，隐隐望见另一棵树上也挂着条人影。想安慰他几句来着，却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只好冲他挤出一丝笑，

“最近我好像想明白了。除非你是真正的精英，否则你想做好丈夫、好爸爸，就得先做个坏人。我当然不是什么精英了，连骗子都当不好。大家慢慢都看穿了，自己是早看穿了，就表姐还抱着幻想。”他转过脸来，“你能想象这种感觉吧？明明已经烂到不像个人了，人家还觉得你金光闪闪，你再怎么证明自己是坨屎，人家还一个劲地说你是金子。真的很遗憾很抱歉，我真的是坨屎啊。”

他抓起餐巾纸盒，胡乱抽出一把，擦掉挂在胡渣子上的青鼻涕：“你也看到了，我都堕落到连夜场小妹的钱都骗了。”

“你是指？”

“婷婷的十万块啊。那钱我不想拿的，皮肉钱不好挣，可她非要塞给我，叫我帮她投资。又是一段冤孽。嗐，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连脸皮都可以撕下来当擦屁股纸。”

“别说了。”徐柚叹了口气，“你起码用力活过，比你糟的男人多得是。”

“都不重要了。”孔亚伟笑道，“反正是活不成了。要么自己去死，要么被人砍死。”

手机在包里连续振动起来，徐柚当是培训机构终于找来了，结果又是洪放的一串微信语音。她听了半句话就摁掉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

“不知道事故处理得怎么样了。”孔亚伟吸了吸鼻子，打开交通广播，听听有没有最新消息，传来的却是天气预报。

“据国家气象中心预测，今年长江流域的梅雨气候还将持续十天以上。这是本世纪以来最长的一个梅雨季。而最新的气象云图显示，今年的第一号台风‘金锁’已在福建沿海登陆，预计24小时内将抵达我市，与缠绵不散的梅雨叠加影响……”

孔亚伟忙关了电台，好像这样就能将坏事挡在门外。俩人都无声了笑了笑。雨脚踩踏车皮的声音似乎更响了。

“你说活不成了是什么意思？你是想……”

“是。”

“怎么了结？”

他抿了抿嘴，腼腆地笑道：“台湾有个拍电影的叫吴念真，徐老师听说过吧？”

“看过他演的《一一》。”

“我不是一直在躲债嘛，有次躲进一家书店，无所事事，就拿起他的一本散文集瞎翻，其中有一篇写到他弟弟的死。”他扭头瞟了眼身后，“他弟弟就是死在车里的，在山上没人的地方。我百度过，很简单。只求你别告诉我表姐。告诉也不打紧。她找不到我了。”

“放心，我不会告诉她，我觉得你的主意挺棒的。”徐柚笑道，“能捎上我吗？”

孔亚伟苦笑道：“我是走投无路了，你又是为什么呢？”

徐柚歪着头，仰望着水茫茫的天空：“可能是因为这天气吧。”

“别这样，天气预报都说了，也就十天的样子。熬过梅雨季，天放晴了，到公园走走，看看花花草草，或者约朋友唱唱歌，吃个泰料，或者干脆请个假，飞南方去，吹吹海风晒晒太阳，你就又热爱生活了。”

 “别说了。”徐柚蹬掉鞋子，抱膝缩在座椅上，“总有些人是熬不到天晴的。你自己都不信的鬼话，干吗拿来哄人呢？谁说我不喜欢雨天就会喜欢晴天？我什么天气都不喜欢了。”

“他们会伤心的，你父母，你男朋友。”

“也许吧。他们可能真会伤心一下子，想开了就会长舒一口气的。他们一定会想开的，你老婆孩子也是。”

他叹了口气，额头跌在方向盘上，用力摇着，然后慢下来，停下来。

车窗外鸣笛声骤然响起，此起彼伏。路通了。他直起腰，狠狠一脚油门，扎进了雨织的混沌世界。

5

头昏脑胀，像膨胀中的宇宙。时而白光炫目，时而坠入黑暗。感觉自己像条猪肉，被从案板这头丢到那头，从这块案板丢到那块案板，不知什么东西（是筷子吗），往身上这儿捅捅，那儿戳戳，痛觉倒是没有，就是难受。

徐柚想搞清楚身在何处，想挡开摆弄自己的东西，可睁不开眼睛，也抬不动胳膊。后来总算消停了，她已疲乏至极，便昏昏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徐柚又听见时间在体内滴答了，本能地推了推眼皮，这下推开了，视线慢慢聚焦，首先望见了洪放紧皱的眉头。接着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房里，身穿条纹病号服，胳膊插着吊针，鼻孔塞着氧气管，床边显示屏上的细线上游下窜，发出嘀嘀的嗡鸣。树冠在窗外发癫似的摇荡，大颗的雨珠不间断地撞向玻璃，随即心有不甘似的滑下窗台。

洪放跷着二郎腿，仰坐在叠起的陪护床上，十指交叉垫着后脑勺，见徐柚张开眼睛，立马丢来一抹含义不明的微笑。

“刚下飞机就听说你出事了。天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电话的。都没来得及把行李送家去，喏，直接拎这儿来了。箱子里有从大理带回来的鲜花饼，你这会儿应该没胃口吧？”

徐柚渴得嗓子眼冒烟，吧唧了一下嘴，想要口水喝，还没说出口，门口便传来歇斯底里的叫骂声，接着一条人影狼狗似的扑到她跟前，扯住她的头发，将她半边身子拽离了病床。

几个医护人员奔过来阻拦。洪放忙起身让到窗边。

医护人员总算架开了陆雪芳，往病房外头推。

陆雪芳犹自怒骂不休：“我真是瞎了眼，拿个贱货当白莲花，还跟你掏心窝子。天底下就我老公一个好男人吗，你们都要抢？抢就抢吧，还要他的命！你等着，我非要你抵命不可！”

陆雪芳被带走了，围观者陆续散去，徐柚抖抖索索躺回被窝里，护士帮她重新将吊针、氧气管、心电监护仪弄好，叮嘱她安心休养，也出去了。

洪放从窗边踱回来，在床沿上坐下，望着徐柚笑道：“你可以呀，这下咱俩扯平了。”

“滚出去！”

洪放俯身凑近了听：“什么？”

“给我滚！”

“行吧。”洪放起身走向墙角，提起行李箱，“我先回去洗个澡，晚点再来照顾你。”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护士进来拔了吊针和氧气管。徐柚挣扎下床，到走廊找饮水机喝了两纸杯凉水。返回病房躺下，头脑清醒了些，心却更乱了，对眼下发生的一切，不知作何感想——分明是生死大事，却又像玩笑、像游戏。对明天会发生什么、当如何面对，更是毫无头绪。只好做个鸵鸟，熬一秒算一秒。

她抓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按亮了电视。

电视上放着迎战台风的新闻特别节目，正连线外景记者。一个看着像刚毕业的女记者，东倒西歪地站在湖畔的狂风暴雨中做报道，明黄色的雨衣紧贴着身体，参差的刘海粘在脑门乃至鼻梁上，手里攥着无线麦，努力张开眼睛，亢奋地喋喋不休：“观众朋友们，这里是我市抗击台风的最前线，风速和雨量都超级强劲。湖面上刮来的大风达到了十级，不是夸张，完全可以把人刮上天！您可能会问，那你为什么还能站在地上呢？来，麻烦摄像老师摇一下镜头。请注意我的腰部，看见这根尼龙绳了吗，比我的手指还粗有没有？一头绑着我的腰，另一头呢——请给旁边的柳树一个特写谢谢——另一头绑在柳树腰上！哈哈，我要起飞啰！”说着脚下一松，故意让自己随风摆荡，脸上乐开了花，边笑边将钻进嘴巴的雨水吐出来。

原来人在狂风暴雨中也可以这么欢腾，徐柚忍不住跟着呵呵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