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夏天怎么了

那些夏天怎么了

因为你卑微惯了,幸运往往以嘲弄的面目降临。

2020.09.08 阅读 573 字数 10727 评论 0 喜欢 0
那些夏天怎么了  –   D2T

A.女孩 

三中正对解放公园,只隔条单行道。两行法桐繁密的树叶交织在空中,如一片暗绿色的云。

这是我五年级的初夏。我照陶如意的吩咐,翘课去盯秦云涛的梢。我弓在解放公园铁栅栏外的石凳上,守了他大半个下午,心口像伏着只青蛙,怕他出现又怕他不出现。

夕阳碎成晚霞时,秦云涛独自走出了校门,脑门上裹着的纱布白得扎眼。我忙藏到树干后面,视线紧追他的身影。他面无表情,右转往北,正好背对我。

我隔着五六十米跟上去,起初跟一段躲一下,唯恐被他发现。但我很快意识到,他根本没察觉被跟踪,便壮着胆子尾随。再后来,我开始盼着被他发现了。那样的话,大不了硬起头皮上前求他回家。

不管怎么说,他始终是我爸。几个月前,我们还在一个屋子里住着,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边吃边有说有笑。现在他虽不愿和我们做一家人了,脾气也臭了,应该还不至于不认我这个女儿。就算他不肯跟我回家,骂我,在没人认识的马路边骂,总比当着那个女人骂好点。

他拐进了一个老新村,停在一幢老公房的防盗门前。我也站住脚望着他,只隔着几株矮墩墩的黄杨,他却依然没发现我。我怀疑他是故意的了。

我正犹豫要不要喊住他,他已进了楼道。防盗门随即锁上。我定定地望着那边,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上去敲门还是转身离开。这时防盗门被从里面推开了。秦云涛探出侧脸冲我招了招手。

莫非那女人不在家?

秦云涛一口气爬到六楼,转向左边的入户门。我轻手轻脚跟着,注意同他隔开五六级楼梯。

他敲开了门。那女人在呢。见他朝我看,她伸出头来,目光投向我,没露出一丝惊讶,很自然地冲我笑。

反倒是我窘得不行,随即怒不可遏。

她确实比陶如意漂亮,漂亮太多了。不过,她越漂亮,越说明大家没说错——我的父亲是个好色之徒。

“你是小梨吧?我叫夏雪芽。”她踩着云朵似的走到我面前,伸手来牵我。

我一声不响由她牵进屋里,进门后贴墙根站着。

秦云涛跟进来,带上门,瞪着我说:“我没教过你要讲礼貌?”

我望着别处,面颊滚烫,空气咝咝爆裂。

“找我什么事?”秦云涛满脸不耐烦。

我气得直哆嗦,预备的说辞一个字也记不起,憋了好半天,脱口而出的竟是陶如意的腔调:“你们这对狗男女如果还要点×脸的话就——”

一记耳光像石头落在我脸上,砸得我晕头转向。我本能地拧开门冲出去,一口气跑出楼道,披着一身花里胡哨的晚霞,像张烧着了的油印纸往家的方向飘。

陶如意把我当做挽救婚姻的最后一张王牌。我却浪费了自己,粉碎了她的希望。她唯一能做的只剩了不配合办离婚。她没料到,秦云涛居然没羞没臊到闹上法庭,提出放弃所有家产,只求换回自由身。

作为过错方,净身出户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惺惺作态的表演,越发煽旺了我们的怒火。当法官叫我选择跟谁时,我没犹豫半秒,大义凛然地指向了陶如意。

离婚官司在那年暑假匆匆落幕。秋学期,秦云涛没回三中接着当历史老师。几个月后,我才在陶如意向人控诉时听说,他带着夏雪芽去了南方。

既然与秦云涛反目了,我们也就同他那边的亲人断绝了往来。可是,被抛弃的母女相依为命相互温暖的局面,却没有如我所愿地出现。

不知是不是怪我挽救婚姻不力,从走出法院那刻起,陶如意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走路的动作不够文气,也会被她夹枪带棒一通数落,各种难听的话后头往往捎上一句:“姓秦的没一个正经东西,难怪人家死也瞧不上!”听得我莫名其妙——我不是随你改姓陶了吗?

甚至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悄无声息地待在家里某个地方。陶如意进来了,一双眼睛锥子似的在我脸上扎半天,突然就发起脾气来。我死活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触怒她的,多年后才猛然醒悟:她是见不得我这张人人都说酷似秦云涛的脸。

直到我读高中期间,陶如意认识了大顾,注意力转移了,我们的关系才切换到相对和平的频道。

陶如意和大顾是在社区棋牌室勾搭上的。起初大家都当笑话议论,议论久了,又渐渐认可,这两个人做到一处,也算合情合理。

大顾比陶如意小十几岁,早早辍了学,没上过一天班,靠寡母养着。幸亏他母亲有刺绣的手艺,收入还行。不过到他跟陶如意好上那年,老太太身体已大不如前。他自然得寻思母亲死后自己的生计着落,在供电局当会计的陶如意不失为一个好选择。他这人虽说烂泥扶不上墙,倒也没什么歪心思,起码没用在我身上。

十九岁那年,我考进了北京一所二本院校,离家千里。大顾的母亲终于死了,他也终于搬进了秦云涛留给我和陶如意的房子。我每年只在春节回去几天,此外与陶如意全部的联系,只剩了定期取出她打来的生活费、忍受她在电话那头故作热络的关心以及对秦云涛拖欠抚养费的抱怨。同大顾在一起这些年,她手头也渐渐紧起来。我一声不吭,心想只要不短我这份就行。

二十年了,从陶如意这儿得到的恐惧与难堪已浩瀚如海,却始终未能抵消我对秦云涛的怨恨。直到那天,姑姑秦云清找到我的手机号打过来,告诉我秦云涛肺癌死了,我的恨意才像电压不稳时的白炽灯,在她的讲述中明明灭灭起来。

毕业后我留在北京,进了家广告公司做策划,眼下第五年了,和叶朗在一起是第四年。

叶朗算不算理想的另一半?我拿不准。我当然也在心里草拟过择偶标准,但我只是个小地方出来的脑力民工,哪来那么些梁山伯罗密欧供我挑肥拣瘦?

叶朗是公司的设计师。我俩算是日久生情吧,相互瞅着顺眼,加完班同去吃吃宵夜、看看午夜场,不知不觉就住一起了。

我俩的薪水在业内同龄人中算还可以,两年前就筹划着攒首付买房结婚不生孩子,结果攒得越久,离首付越远。买房的心灰了,结婚的心也灰下来。

被生活摁在地上的人总盼望来场幸运的风暴助自己起飞,可因为你卑微惯了,幸运往往以嘲弄的面目降临。

去年年底受邀参加一家甲方公司的年会,中途上趟卫生间,竟被他们一个姓孟的副总堵在过道里来了次“壁咚”。筒灯洒下的淡金色光线暧昧如香槟,确实挺适合厚颜无耻的家伙喷着酒臭示爱的。我倒也没大惊小怪。多金男都这德性,碰到顺眼的女的就要来这么一出的。

孟总被自己的深情演绎感动了,马景涛附体,边咆哮边把车钥匙、公寓钥匙,乃至腕上的百达翡丽男表也摘下来,一股脑儿塞进我口袋。

我没想到自己竟犹豫了好一会,才把东西掏出来往回塞,冷笑道:“上次去KTV庆功,扑进公主堆里上下其手的人是不是你啊?坐拥三千佳丽的感觉多美妙,干吗学愣头青谈什么恋爱呢?别祸害我们良家了好吗?”

孟总吧唧着咸鱼似的嘴,一脸诚恳地说:“你说得有道理,不过男人也是需要归宿感的,况且我还得传宗接代呢。你要相信,阅尽千帆的老司机,一旦收心,定是全天下最忠诚的伴侣!”

妈的我居然觉得他挺诚恳的!

那天过后,孟总隔一阵就要来通告白。每次我都无法一笑了之。有时我跟自己开玩笑:“不如假装答应他,看看会发生什么。”羞耻感随即爬上脸,煞有介事地教育自己:“世上还是有爱情这回事的。如果连爱情都不信了,人活着得多没意思啊。”

接到云清姑姑电话那晚,我正在大理度假,又是跟孟总公司那伙人一起。

沿着洱海蹬了半下午自行车,我累得晚饭都没吃,直接回房泡澡准备睡下。这时孟总来敲门,喊我去洋人街泡吧。我门都没开就拒绝了。他却不识趣,唧唧歪歪批评我情商低。我们隔着门板磨了半天嘴皮子。正不知如何终结这场可笑的对话,手机在床头柜上振动起来。我像逮着救星似的冲过去,没看清号码就按了接听。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聒噪消歇了。大约因为没人搭腔,孟总只好悻悻地走了。

云清姑姑告知她哥哥的死讯后,见我不言语,便讲起她哥哥的往事来,讲到泣不成声,最后平静下来说:“你爸留了点东西给你,抽空过来拿一下吧。”我不置可否,她继续说:“有封信,还有箱金条。”

B.姑姑

我哥的不幸是从跟岳文蕙的爱情开始的。他俩是79级索城师范历史系同学。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恋情何等纯真热烈,不用多讲也可想象得到,何况他俩都属于浪漫敏感的文艺青年。

他俩又都是本地人,毕业后包分配的,巧的话还能分到同一所中学,不像异地情侣,要面临劳燕分飞的苦恼。所以,他俩出双入对三年多,像平缓的河面上随波徐行的一艘水晶船,从容等待毕业参加工作,恋爱驶向婚姻。

他俩都想象不出这段感情会遇到什么越不过的障碍。最不可能的就是家庭阻挠。我父母是十分开通的人。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喜欢岳文蕙。我去师院找我哥玩时碰见过她。十分秀气的女孩子,拖着根长长的麻花辫,倒有点刚开播的《红楼梦》里薛宝钗的韵味。

至于岳文蕙,她压根没有父母。她父亲不到三十就死了,母亲改嫁外乡,断了音信,她只好跟爷爷奶奶过,后来奶奶也死了,便同爷爷相依为命。

读书期间,我哥和岳文蕙都没跟长辈提起谈朋友的事。未到谈婚论嫁的阶段嘛,何必多此一举?

临毕业,工作落实了,没进同一所中学,但三中和五中相距不远,不影响来往,还为保持新鲜感预留了空间。一切似乎刚刚好。那个暑假,幸福对他俩而言就像弄堂口小卖部里的雪糕,抬抬脚就能买到。然而,当他们迈出最后一步,却一头栽进了冰窖。

岳文蕙终于告诉了她爷爷我哥的存在。谁知老东西刚听见我哥的名字就勃然作色,对孙女说,你不能跟他谈朋友,我们姓岳的祖上立了规矩的,千代万代都不许同姓秦的结亲。任她怎么乞求,他始终不改口。

我哥听说后,问是不是因为秦桧害死岳飞那档子事。岳文蕙点头。我哥好气又好笑,说婚姻是我俩的事,旁人没资格说三道四。岳文蕙摇头,说爷爷是她唯一的亲人,要是把爷爷气出个三长两短来,她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中。

岳文蕙再三求老东西改变主意,每次都碰一鼻子灰。耗了一个多月,眼看开学了。爱情挫折让岳文蕙心灰意冷,完全提不起热情面对即将开始的职业生涯,就在一天夜里跑到城北的铁路上卧了轨。

第二天早上,我哥得到消息后,一声不响找出只旅行袋,出门往城北走。他沿铁轨走了少说有一公里,发现岳文蕙的尸块就捡起来,收进斜挎身上的旅行袋。很快旅行袋和我哥的衣裤就被染成了殷红色,让他看上去就像刚从血海里爬出来的人。

他的脸上毫无悲色,但谁都能感觉到,他的意志垮掉了,他的心碎成了泥。他没参与处理岳文蕙的后事,将旅行袋交给火葬场赶来的人就回家了。

他软塌塌地飘进家门,身体好像失去了重量,电扇一吹就会贴到墙上。他径直进了房间,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三中校长同情我哥的遭遇,来慰问时对我们说,让他安心休养,不用急着去学校,岗位给他保留两年。我当时想,受了那么重的打击,两年也未必能缓过劲来。结果不到一年,他就好像恢复了元气。

陶如意是我哥一个初中同学的表姐,膀大腰圆,没一丝女性美。我哥宣布要跟她结婚时,我们都以为自己听岔了。

多年前,陶如意在她表弟家见过我哥一次,就对我哥存了念想,大概自知配不上,一直没敢表白。后来她又看到我哥和岳文蕙郎才女貌,也就死了心。没想到岳文蕙竟然自杀了,她不禁喜出望外,觉得可以趁虚而入。

跟表弟来探望过我哥一回,陶如意就经常独自登门,拎袋水果直奔我哥房间,一待就是半天。

我们全家都知道陶如意单恋我哥,也都相信她是痴心妄想。可第二年夏天,我哥就突然宣布,他准备跟陶如意结婚。

我们用了好长时间才说服自己接受陶如意成为他的配偶。都说治疗情伤最好的办法是开始新的感情。如果真能治好我哥的情伤,陶如意就陶如意吧。我们都以为,攀上我哥对陶如意而言属于中头奖,她一定会格外珍惜的。谁知她只殷勤了不到一年,就把我哥变成了免费长工。

陶如意在怀孕期间迷上了打麻将,从此家务一概甩手。我哥是个特别敬业的中学老师,本来就比在供电局坐班磨洋工的陶如意忙,下班后还要买菜烧饭带孩子,累得三十岁刚出头,头发就像经了霜的秋草。换我,早跟姓陶的掰了,他竟熬了近十年,直到三十五岁遇上夏雪芽,才决定离开陶如意。

那时我哥好男人的形象已深入人心,他忽然提出离婚,并且要跟第三者在一起,不光陶如意,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不敢相信无法接受。

以前大家常替我哥叫屈,都说他跟陶如意做夫妻是白瞎了。可他终于决意追求幸福了,他们又全站到了陶如意那边,指责他不配为人师表。

人性就是这么好笑,见不得人不幸,更见不得人幸运。

陶如意一向人缘很差的,没想到会赢得那么多同情,于是开足马力扮可怜,天天来我家哭诉,一趟趟往三中跑,拉着我哥的领导、同事大倒苦水,拼命制造舆论向我哥施压。

对我哥,她软硬兼施,好话不管用就拳脚相向。最过分的一次,我哥正上课,她突然闯进教室,抓起角落里的铁簸箕就朝我哥头上招呼,登时鲜血淋漓。

即使做出那样恶劣的举动,舆论依旧偏袒她,将她的行为解释成伤透了心的女人失了轻重。

学校领导轮番找我哥谈话,劝他以事业、名誉为重,打消离婚念头。我哥不为所动。为了逼我哥就范,校方摘掉了他历史教研组组长的头衔,威胁说,若执迷不悟,将作进一步处理。我哥索性递了辞职信。

我也曾为我哥放弃大好前程感到惋惜,也曾怪他身为父亲未免不负责任,直到亲眼看见夏雪芽。

出于对夏雪芽的保护,在办完离婚之前,我哥一直没透露她的身份,只咬定自己遇到了更适合共度一生的女人,因此非离婚不可。

私下谈心时,我表达过对他的理解,他大概觉得我是可以信得过的,所以在带夏雪芽去南方那天,允许我到火车站给他们送行。

视线落在夏雪芽脸上那一刻,我一阵恍惚。我以为是岳文蕙活过来了。那明媚之上笼着轻愁的眼波、那柔美微丰的腰身,特别是那一头黑缎似的长发和垂及腰部的麻花辫,令我一时难以判断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什么都不必说,我全懂了。

岳文蕙死后,我哥一定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爱情了。既然命运是个冷血的强盗,就随它摆布吧。既然陶如意是命定的伴侣,就收下吧。谁能想到,这个强盗也有菩萨心肠的一面,竟幻化出了一个与岳文蕙宛如双生的女人在十年后等着他。死火山喷出了烈焰,我哥又望见了爱情的脸,就像在冰天雪地跋涉了不知多久,误打误撞转回了曾错过的弥漫着炭火香气的小木屋,哪怕一氧化碳中毒,哪怕失火化为灰烬,也决不肯离开半步了。

C.父亲

亲爱的小梨:

我不确定贸然打搅你的生活对不对。我曾不负责任地消失,以为总有一天会以恰当的方式和你重聚。可直到生命的终点,我都没勇气再次出现在你面前。现在我就要彻底消失了,如果再不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就永远没机会了。

面对这箱金条,你一定觉得我庸俗、浮夸。你这样想是自然的,但我也是没办法。如今你母亲不是一个人了,再汇款到她账户请她转交恐有不便。如果我直接问你要账号给你汇钱,即使你心里愿意,想必也会严词拒绝的吧。

你我父女一场,二十年没见了,二十年的恩怨二十年的话,哪是一封信讲得完的?只好拣重要的讲。你最想得到的答案,大概是你的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吧?

云清姑姑一定对你讲了我和初恋的爱情悲剧。她一定把我描绘成了饱受情伤的可怜人。她并非故意说谎,但那不是百分百的真相。人是何等复杂的动物,旁人看见的只是表象,内里的幽微曲折只有自己有数。我感激她维护我的形象,然而只有真实的人生才属于自己,丑化或者美化,都会令一个将死之人不安。

人人都说,文蕙的死是她爷爷的错,其实主要责任在我。

文蕙自杀前夜,我们去影剧院看那年轰动全国的电影《黄土地》,散场出来后,我们买了两瓶鲜橘水,慢慢喝着朝她家的方向走。我一路上眉飞色舞地评点着电影情节,完全没留意她情绪低落。直到嗓子眼干得要粘住,不得不闭上嘴吸汽水,我才察觉她有些异样,就问她怎么了。

于是她又把话题转到她爷爷反对我们的婚事上,说她为了说服他如何煞费苦心,痛哭绝食下跪……就差一头撞死了,他却始终不为所动。这类话她跟我讲过无数次,说着说着就情绪失控泪如雨下,好像世界末日近在眼前。

我每次都努出沉重悲愤的表情,内心却只觉得好笑。其实我从没把她爷爷的态度放在心上。他横竖那么老了,只要我们足够耐心,总能等到不战而胜的那天。

我好几次打趣她:“要不我们立刻去登记吧,看你爷爷拦不拦得住!”边说边乐不可支,觉得自己既机智又幽默。她总是叹着气说:“你太儿戏了。”

我记得有那么一些瞬间,我意识到我们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心意相通,于是一阵失望,但转眼又忘之脑后。

那天夜里,从电影院出来,送她回家的路上,我们的分歧头一次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我们走在一座深宅大院的高墙外,她没完没了地倒苦水,我咬着吸管默默听着,心情渐渐从扫兴转为愤怒。

“能不能让你爸妈托人跟我爷爷说说?你知道我爷爷是老革命,最讲组织性了。如果请到某个老领导出面开导他,他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会点头的。”

文蕙这么设想的时候,我脑海里正掠过电影中翠巧独自划着小船横渡黄河的画面。一个旧社会的乡下姑娘,尚且有为理想奋不顾身的精神,一个八十年代的知识女性,反而被愚昧钉住了手脚,成天哭哭啼啼……

文蕙摇着我的胳膊,期待我做出积极回应。我顿时怒不可遏,猛地将汽水瓶摔碎在脚边。

“我没你想的那么下贱。既然你不敢违抗你爷爷的圣旨,我们不如拉倒吧!”我丢下这么一句,转身就走,一次也没回头。

如果我跟她共同进退,她爷爷的顽固反对,决不至于让她萌生轻生念头的。是我的冷面冷语给了她致命的打击,让她感到孤立无援,满腔热情付诸东流,于是信心全失,听凭双脚将自己带向了铁轨。

她爷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一接到死讯,就认定责任全在自己,追悔莫及。他第一时间叫人通知我,大概算是对我们感情迟到的许可吧。

报信的人上门时,我还没起床。迷迷糊糊听真了,像被兜脸泼了一桶硫酸,从头顶烧到脚心。

恐惧先于悲伤控制了我。我慌忙起身,本能地打开衣橱,取出出远门用的大号行李袋,准备即刻逃走。

我拎着行李袋转过头,发现房门口挤了好些人,一律惊讶地望着我。我从大家的眼睛里照见了自己明晃晃的怯懦,火辣辣的羞耻抵消了一部分恐惧。

我挎上行李袋出了门,没按原计划去汽车站,而是往铁道线走去,摆出要为文蕙收尸的悲情姿态。

铁道隐现在前方。我的心脏在脑门里跳。我以前从未近距离看过尸体,更何况是被火车碾碎的尸体。我恐惧到极点,但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上。谁叫死者是我的女朋友呢?我必须背负这名分的义务。

走到近处,我提着的心放下了大半。殡仪馆的人先到了,已清理了一遍,将散落的尸块收集起来装进了尸袋。

我踏着枕木低头往前走,扫雷似的搜寻遗漏的尸渣。几乎找不到什么。多半是心理作用,随着空气渐渐热起来,我闻见越来越浓的腥臭自脚下升腾,像无数铁丝扎进我的鼻孔。我竭力控制,才没放声呕吐。

不知走了多远,我终于发现了几块血糊糊的东西,但无从辨别它们是属于人体还是别的动物。荒诞感驱逐了恐惧,只剩抽象的恶心。每遇见一块肉状物,我就弯腰捡起来装进行李袋。行李袋鼓了起来,我也走累了,心想差不多了吧,就直起腰杆返回起点,把行李袋交给殡仪馆的人。

我的表演大获成功。我非但没沦为众矢之的,反倒赢得了情深义重的美誉。因此我卸下了种种顾虑,全身心地沉浸于悲伤。

失去爱人的悲伤是真切的,如同心口被剜掉了一大块。我似乎被悲伤击垮了,觉得一切都无意义。起码有半年,光是从床上挣扎起来,就耗尽了所有力气。但我又常怀疑自己的悲伤混杂着表演,在下意识地迎合旁人对伤心人形象的设定。这又在悲伤之上添了一层羞耻。悲伤在我体内踉跄而行,像个跑江湖的小丑。

大家轮番来安慰我。起初人很多。我像外交家一样忙碌,来一拨人就流一次泪。很快就没什么人来了,最后只剩了你母亲,每个星期来上两三趟,颠来倒去地说些鼓励的话。

不记得从哪天起,怨恨挺直腰站到了中央,把悲伤、羞愧全赶去了角落。我本不该过这种可怜虫的人生的。我陷入如此境地,全是拜岳文蕙所赐。我就粗鲁了一回,她就去死,有必要那么玻璃心吗?我们好了三年多,一言不合,她就对我自杀式袭击,爱情怎么会是这么险恶的东西!

如果不碰所谓的爱情,人生会容易得多吧?

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成个家,长命百岁,是对用死来惩罚自己的人最好的还击吧?

外表不细腻的女人,内心也不会太敏感吧?

跟不爱的人在一起,失去也不会太难过吧?

……

我不断用这类庸俗念头给自己洗脑,于是半推半就接受了你母亲。

你母亲原本不错的,不是大家后来看到的样子,是我日甚一日的冷漠毁掉了她对生活的善意。

人在年轻气盛的年龄容易走极端,被火烫伤过就发誓永远不开火,实际上没有谁受得了一辈子吃冷灶。

相爱的人相处可能闹出悲剧,不代表无爱的婚姻就是大团圆。跟你母亲婚后不久,我就感受到,那根将我从文蕙的深渊拉上来的绳子,已圈到了我的脖子底下。

意识到那场婚姻是个错误,我就该果断从你母亲身边撤离的,但我是个软弱的人(说我自私卑鄙也可以),要等到对的人确定无疑地站在面前,才能鼓起纠正错误的勇气。没想到一等等了十年,如同一场阴雨滴滴答答下了十年,下到各自的大好年华全泡了汤。

云清姑姑大概会对你说,我追求雪芽,是因为她身上有文蕙的影子,或许还会强调她们留了同样的发型。这是想当然。索城那个年代的姑娘,十有七八是编麻花辫的。其实,雪芽是否确有几分像文蕙,我是无法判断的。我在开始埋怨文蕙的时候,就烧掉了她的相片,她的模样也就迅速模糊起来。不过五六年,时间就像太阳蒸干水痕一样抹去了我脑海中她的印迹。

我选择跟雪芽共度余生,只有一个原因:她是我想要的女人。什么可歌可泣的隐衷都没有。

雪芽从前是市索剧团的演员。我对索剧一向是不感冒的,所以在偶然认识她之前,并不知道她。

那时我在教书之余,常写点豆腐块文章发在索城日报的副刊上,因此在索城文化圈有点小名气,市里各种文化活动,经常叫我去参加,后来就在一场关于传承索城地方戏的座谈会上认识了雪芽。

我当时毕竟是教书匠,有点文人的傲气,不懂察言观色。在大家都对索剧的没落痛心疾首的当口,我忍不住发表了一通不同看法,大意是索剧除了略有几分形式美之外,精神层面乏善可陈,衰亡就衰亡好了,没必要强行传承。

对我的不识趣,大家都一笑了之,只有坐在斜对面的雪芽听进了心里。散会后她在楼梯口喊住我,说关于索剧的艺术价值,她想好好向我讨教讨教。我瞥了一眼她的脸,心口一阵骚乱,忙语无伦次地道歉,说我刚才只是胡诌,不必当回事。

那时正值早春二月,阳光软媚,柳絮乘着七色的风到处飞,钻进脖子就浑身痒。

我把电话留给了她,几天后她就打了过来。一来二去,我们倾听了对方的故事,因为说得到一块儿,两个故事很快合成了一个故事。

雪芽的爷爷是索剧迷,她受了爷爷影响,考虑到理科不灵考大学无望,就上了戏校。

她从小是喜欢古诗词的,心想诗词曲赋是一脉,选这条路准没错。结果从戏校到剧团,对索剧的了解渐深,兴趣反而淡了,觉得它徒有一副花架子,跟自己的精神世界通不上电。

一天天,一年年,功一板一眼地练着,心却飞远了。她说,阴雨天站在六楼练功房的窗前,遥望天边山岭上的雾气挣扎似的升腾,总禁不住想,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吧?模模糊糊,湿漉漉的,想飞飞不动。

她明白不该这么蹉跎一生,但她跟我一样,不是个有决断的人。不能怪她。十几年耗在索剧上了,叫她断然换一种活法,跟叫她跳崖也差不多。

我和她都是幸运的。我们等到了愿意一起跳崖的人。但我得承认,我从来都不是一往无前的勇士。当所有人都反对我们在一起时,我每天都想着放弃。能坚持下来,并非为爱情做出牺牲令我感到幸福,仅仅是不好意思临阵脱逃,只得硬着头皮往下扛。回想起来,我很感谢自己的羞耻心,感谢它帮自己撑到了最后,否则我永远不会知道,跟喜欢的人和事在一起,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所得都一定多于所失。

刚到南方那几年我们过得很狼狈。离完婚我一文不名,雪芽的几万块存款是我们的全部家当。我们以前都是不谙世俗生活的体制内文化人,既然做了体制眼中的道德罪人,不可能换个地方仍能依附于体制。

好在市场经济创造了另一个世界,广阔,自由。然而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我们就像骆驼第一次走到了海边,光是瞥一眼白扎扎的浪花就头晕腿软,搏击风浪的雄心是半点也没有的。但坐吃山空到底不是办法,只得逼自己做点小生意,可想而知是屡试屡败,很快就败光了积蓄。

为了糊口,我四处打零工。这对一向以知识分子自居的我而言真是无法形容的屈辱。反复对自己说劳动不分贵贱之类冠冕堂皇的谎话完全不起作用。只好换个角度对自己说,幸好这里的人都不认识自己。其实也没用。人在逆境面前就两条路,要么去死要么死抗。

后来我们终于攒下点钱,也摸着了市场经济的门边儿,就从自己的长项出发,开了间艺考辅导班,我教文化,她教艺术,慢慢做出了口碑,站住了脚跟,算是做回了体面人。

我们没再要小孩。走过的弯路让我们想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为人父母的。

我犯过许多错,别的都能找到理由开脱,唯独浑浑噩噩做了你的父亲又冒冒失失离你而去这件事,是我至死不能释怀的。父母是有原罪的,儿女的一切不幸都能追溯到父母身上。

二十年了,对你的愧疚是长在我心上的一颗肿瘤。我一直想补救来着。生计的压力解除后,我开始频繁想念你,回索城看你的愿望日益强烈。我的确回去过一次,特意挑在你高考那几天。

我打听到你的考场所在,在你考试时,把车停在附近的香樟树下,在心底为你加油。我计划等你考完最后一场出来,就出现在你面前,求你原谅,说服你跟我去南方。

那年六月气候宜人,我坐在车里,开着车窗,望一会考场,望一会云。风像浸了凉水的绸缎抚在脸上,天蓝得恍如高原。白云一团一团走得飞快。不知怎么回事,我心里开始发飘,退堂鼓越敲越响。

我责问自己:孩子跟着母亲过得好好的,你怎能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些就贸然闯入,毁掉她们的安宁呢?继续做个默默支援的隐形人,多往陶如意的户头上汇钱,让孩子可以专心读书安稳生活,不一样是尽到父亲的责任吗?都说父爱如山,没必要搞得跟母爱一样腻歪的。

我被这番“无私”的想法感化了,于是悄无声息返回南方。

然而自欺的烟幕无法久驻。我放弃找你,不过是害怕而已。害怕被拒绝,碰一鼻子灰,更害怕你答应,毁掉我和雪芽来之不易的和谐生活。我无法抑制的父爱,说穿了只是叶公好龙式的造作。

正视内心总是令人难堪的,好在新一波自欺及时赶到——现在并非父女重聚的最佳时机。再等等吧,事缓则圆。等她成年了,也有孩子了,体会到了做父母的难处,会更容易彼此谅解的吧。

就这样,我又躲回了等待中,结果先等来了绝症。

我的生命即将被打上红×,我是不可能再尝试与你相见了。我无法接受你出于怜悯而假装宽恕我,更无法接受你连假装宽恕都不愿意。

我一度以为自己活明白了,可站在生命的终点线上,我却被锁在一生最浓的雾中。

我强撑着坐在这里,煞有介事地给你写这封诀别信,不容分说给你留下一份遗产,用意究竟是什么?父爱本能无法抑制,还是迫于角色的压力?博取你的同情,以便在九泉下收到你的纸钱和思念,还是炫耀自己一波三折的人生,作为活出自我的典型供你励志?或者,仅仅是不甘寂寞,想大声说句“再见”?

我无法判断。无论你想不想知道你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我都无法给你一个确切的回答,因为我也不太了解他。我越是竭力展现真诚,越怀疑自己沉溺于表演。人心是多么复杂而可怕的东西啊,它甚至可以迷惑它自己,使自己永远困在尴尬的谜题里。

小梨,对不起(我想这句道歉应该是真诚的),作为你生命的源头,活着我没能让你感受到父爱,死后也没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留给你。只有这箱金条,如同对我人生的讽刺。但愿它出现得是时候,在你人生的岔路口,能给你多些选择的余裕。

愿你一生安康。

父秦云涛愧书

2017年7月12日

胡弃暗
Sep 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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