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

昏睡

一切从头再来,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2022.01.15 阅读 740 字数 4811 评论 0 喜欢 0

无法说把这诡异事情讲得很详细,就是又一个结束身陷莫比乌斯环般囹圄的乏味日常,从簌簌落白的肃杀里一脚踏进家门,他发现他的妻,在一连串过度泛白光晕里陷入一种无法被叫醒的深度昏睡。

至于他为什么会这么笃定说是昏睡而不是昏迷受伤甚至死亡,当然不仅是因为不见外伤的妻的脉搏呼吸皆平缓稳定昭告生命迹象,更因为这常年被妻分门别类收纳得像无人居住的家里没有任何从外入侵的迹象。起初他只以为在校授课常年加班的妻累得需要睡到天昏地暗,甚至要直到隔日黄昏他把妻送到白墙房子惨白装潢架起红十字的急救中心,一通此进彼出精密仪器扫描血液样本抽取的检查后,光影扭曲面目模糊到记不住五官的白大褂医生根据密集符号数据图形得出疑惑重重结论:“各项指标都很正常,就是呼吸缓慢导致供氧不太足,我们尝试用更多氧气将她唤醒。”

昏睡原因,没有人知道,何时醒来,更无从得知。

他自此开启三点一线寻医问药新日常:白天坐一小时班车到公司上班,及至黄昏再与很相似的同样无有表情的人脸用另一小时挤回来,回家一趟带上日常用品或换洗衣物,去医院前会隔三差五在刚通了无轨电车的附近花店买一捧开得恰到好处的白玫瑰,抵达医院空无旁人的静谧病房里,他能做的不多,除换下床头前几天萎靡的花,给妻擦拭身体四肢拉伸,接受妻的一个女学生每周一次的来访探视以外,就是惯常问一直没有被他记住面容的医生:“今天怎么样?”

医生无有情绪波澜,翻看记录病例,惯常答:“和昨天一样。”

他其实很想追问类似“为什么会没有好转”或“她究竟什么时候可以醒来”甚至“你们能不能用点心”之类语言,但没有问。他只是枯坐床头,看向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妻,侥幸妻终归会醒。

这当然不是妻第一次陷入昏睡。不算太久的五年前,他们由内陆交通尚不发达的县城搬到高楼耸如星罗棋布的沿海城市的某个迷宫曲折巷道后,妻就已出现嗜睡症状。那年代,他身边的亲朋兄友总能听到几个绘声绘色说大城市怎样混出头的奇妙故事,虽他知道这多少带些夸张成分,也不能说是羡慕或嫉妒,但像他这样毕业两年仍日复一日帮老中医阿爸接客配药开处方的乏味日常的背后,也的确让他不断冒出“难道我就要这样过一辈子”的不甘念头,于是他跟当时还是他女友的妻说:“不如我们去更大地方发展。”

“你是说别的城市……”对于仿如流离失所一样的背井离乡,彼时刚从医学院毕业准备接受家人安排就业的妻很犹豫。

“听说那里机会多,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人。”他看妻仍很迟疑的眼神,且说且带诱惑:“再说,我们可以在那里办婚礼,西式婚礼白婚纱。”说到这里,妻的眼中露出点期待,他继续说:“手捧花我们就用你最喜欢的白玫瑰。”

还可说是少女年纪的妻,也不知是否因为一捧花的缘故,在他身边不置可否的笑出红晕,他又说:“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会觉得我也拥有了依靠。”

妻是否真的想跟他来到此处他不得而知,他也从未问过。他只是记得初到此地,紧紧抓住他的妻环顾身边高楼迷阵,忍不住惊叹:“这也太夸张了,走进来就感觉会被困住一样,就是不让人逃出去的那种……”

他反倒笑妻:“是你说得太夸张了。”

“我只是觉得,有点失措。”

“像小孩子一样,等你习惯了,就好了。”

他安心于后来一切如他所愿的日常:他们确实来到林立高楼洋房通了地面电车的流光溢彩迷宫化大都市,在离海不过一公里的地方租住一间七十年代遗留老建筑二楼,窗沿栏杆都是剥落的绿漆,俯仰间都是蛛网壁癌,他本以为妻会住不惯,但搬来不过一周,妻就把原本几近荒废的房间打扫好像留不住尘埃,无序日常,被妻牵线拉轴步入正常轨迹。再后来,他也的确在一家新成立医药公司找到一份坐窗明几净办公室的工作,妻则到一家医学院当实习老师,周末偶有一个他不太记得长相爱穿绿裙的女学生来请教学业,嘴里念念叨叨的是“我想成为像老师一样的人”。至于他们的婚礼,他没再提过,一向七窍玲珑却选择与沉默同盟的妻也没有问,反倒他三不五时偷瞄在厨房无怨无悔洗碗的妻,试探无果反心虚提及:“我记得,我当然记得还欠你一场婚礼,只是你也知道公司刚起步阶段,很多不属于我的事情也都丢到我这边了……”

“我知道,你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听到他好多次相似解释的妻打断他,反应比他更冷静,他读不到情绪,只见妻无有表情却表示理解:“我都懂。”

“我今天路过步行街,发现新开了家花店。”他尝试转移话题:“我明天买花给你吧,你想要什么?是玫瑰吗?我知道一定是白玫瑰。”

妻停下手中动作,洗涤剂的泡沫还没冲干净,她想说什么,但说出口的只是:“不,不必了。”

他并非不想像跟妻承诺的那样白玫瑰白婚纱的办婚礼,只是刚到这城市不算站稳脚,事事都是讲不定,工作能力或学历背景上多的是能压他一头的人,他想等稍微稳定一点给妻补办一场不留遗憾婚礼,就像他几个远房兄友所说,高楼酒店红毯白墙,酒水席间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他庆幸于妻的安静、沉稳,从不诘问,就像他读到的诗里“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甚至那时他们早出晚归的错乱时间很难迁就上妻也从未多说过什么,他回来,一直保持早睡习惯的妻已整个人蜷缩老硬床板的角落里,呈现一个等待的姿势睡去,晨间妻还未醒,需要一小时通勤的他已然出门。他们甚至需要靠留下字条告诉对方有什么待办事宜。当然妻惯常不会有什么需要他办的事,妻只是把字条方正精准折成他叫不出名称的花形,用画笔仔细涂红花瓣,拆开来都是前日如“碗柜里还留着给你准备的晚餐”、“衣服我已补好”或“今天我发现门前的花开了”之类细小琐事。如无必要,他不会回应,只是在天寒地冻好像要下雪的迷蒙清晨出门时,发现路边灌木丛里一树叫不出名字的花是灰白失色街景里的唯一颜色,血的颜色。

就是在那段不长不短青黄不接尴尬时期,也说不上具体哪一天,要直到某一个好不容易他们能坐下来对吃一顿妻煎得咸香酥脆的海鱼,昏暗灯光几番迟疑后的妻跟他坦白“我最近好像有些不对劲”以后,他才意识到近来憔悴嶙峋一圈皮肤蜡黄神情恍惚的妻,的确是有什么不对劲了。

“你瘦好多,是没睡好吗?”

“正好相反,”妻短暂停顿:“我睡太好了,有时午睡到需要同事叫醒才会知道已经是下午三点半。”

“是不是太累了?”他吃一口鱼,好像有点煎过头的苦,他皱了眉。

“也不是,我好像陷入一个不会再醒来的梦,梦里是快入春的县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惊讶跟我说‘好凑巧,我们居然同年同月同日生’,你还说‘这样以后,我们都不会孤独’,梦里一切都是过曝白晕,很多东西都是混乱的,但你的脸很清晰。”妻说:“有时醒来甚至会有点期待,下一个梦里,会发生什么。”

梦?他当然没想过那样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东西,他思前想后都是接下来要外派出差的事,所以回答得有口无心:“这可不行,你现在是老师,要学生看见你这么懒散怎么办。”

妻当时还想说什么吗,他不知道,也一直没有放在心上。几次欲言又止的妻终归 没再说什么,只是将空置的食器妥帖收好,背向他,深入黑暗领地,走到他目所不及房间幽深的洞穴。

现在,在一屋白色反光至他几近无法睁眼的房间,看着需以塑胶管道连接身体的呼吸机维持按下生命暂停键的妻,他知道不是懒散与否的问题了。早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刻,妻就已经陷落到他不知道的时间,他以为的“没有什么很快会醒”的想法一直没有发生,就连无面目白大褂医生对他的日常问候也终于从“她没理由昏睡这么久”变成“人生终究要抱有希望。”

此时此刻,他已不知应以什么来与别人对谈人生种种希望可能,想到很有可能再也不会醒的妻,他握住妻的双手连同抵触的额头也抑制不住颤抖起来,他甚至希望,这样睡下去的是他自己。

要直到那个穿着不属于这季节的白衬衫绿长裙女学生“老师老师”的打断他,他才从一种无法自拔的悲恸提神抬脸,调节瞳孔光线,从过度的光晕里辨别出女学生的轮廓。她一脸担心递给她手帕,迫使他心停半晌收拾好狼藉情绪,背景仍是白到模糊的光影,但女学生的脸好清晰。好奇怪,明明每周一次固定探视他都在场,明明好几次在家里也撞见过她,但他怎会到现在才发现,这女学生抬眼落眉一颦一笑都很像他的妻,他甚至恍惚,是不是妻的生魂找上门。

女学生当然不是妻,说起话来神采奕奕,妻已很久没有这样神采奕奕。

她说她带来妻的信息。

“就是突然有一天,”女学生回忆说:“老师说她要辞职回老家去任教,也找到了工作地点,但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和你说,所以最后一个周末交给我一个有留言的便签折纸。但是几天后我得到的消息是老师昏睡了,就一直不知道这个东西应不应该交给你……”

她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枚花形折纸,用红钢笔涂抹过的血泊红。他几近颤抖接过,捧在手里,震惊于女学生所说妻的心事与烦忧,虽说刚来时妻也偶跟他抱怨过“我不想住这里了”或“这里的车流人潮都让我喘不过气”的零星话语,但后来妻逐渐讲得少了,他也只当是离乡的任性而已。

他从未想过妻会离开,就算那一天,他也一直笃定,一向柔若无骨的妻并非真要弃他而去。

他知道女学生口中妻要走的那天,异地出差回来的他只想好好休息一下,他踏回家门,不惯常的是,门没有锁,屋内没有灯,也未见一桌暖得恰好的食肆,家被收拾得像没有人住过,唯一的人迹只有玄关几件被丢得七零八落的湿漉行李。他有些奇怪,也有些心悸,他把自己的行李丢在一起,走进门去在厨房客厅卧室找妻,妻不在。他转头找出门,失落于纵横街道,他不知妻会去哪里,或许他应该先用公用电话打给妻的传呼机,转过头却发现妻就蹲在灌木边的花树下,没有打伞,蜷缩成蛹,细小身躯任由入冬以来未停歇过的雪覆盖半身,也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妻的肩膀一直痉挛至抽搐。

他一步一脚印缓慢移过去,来不及开口问,就听见妻说:“你看今年的花也要开败了。”也不知到底在雪中停留多久的妻转过发红的脸,用同样发红的手,颤动到不受控制的捧给他看一朵枯黄难辨原形的花。

他有太多想问想说的,最后说出来的却是:“没关系,明年还会再开的。”他扶起妻,捧住那双红到有些肿胀的手呼出一口湿热:“回家吧。”

“可是,这里这么大,真的很像迷宫,好多岔口都让我觉得‘遂迷,不复得路’,车站的车也很准时没有什么人情味可讲的过时不候,明年再开的时候,它们还能找到这里吗?”

“你这话说得好奇怪。”

妻没有尝试说得更多,但瘦弱单薄身躯在被雪埋到几乎窒息的街景里一直没有停止过战栗。

那一夜,他们辗转在各自的一边,及至天明,往事细节如走马灯回闪,他没有睡着,但那夜以后,妻没有再醒过。

女学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空荡病房旷日持久的留下他与妻两人,如果,以后千篇一律的生存时间真有时光倒流一说,他知道他一定会在很多午夜梦回的日子重过这一天了。像很多重复的早晨拆开妻的留言折纸,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屏息与慎重,他甚至研究路径走向,咦,原来这里要这样折一下吗。

拆到末了,他的心几欲停止,仍是那熟悉娟秀字句,只是,白雪,白病房,白床单,太多失色场景,他几近看不清,但他仍辨认出的关键词句:其实,我从未喜欢过白玫瑰。

他看着桌上新换的白玫瑰,失魂落魄出神,手中折纸反复沿痕重叠,企图仿照妻的来路将它复原,但他终究忘记某个线路节点,迷失正确路径,他想到那没有网络手机的年代,妻想走未走的那天,是否也像他一样,失落在不断推翻修葺钢筋森林的岔道路口,任由身边的人每一个都很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的穿过她,然后蹲下来,不知要怎样继续下去的孤独颤抖。

妻究竟经历了怎样孤绝心路?如果他们不来此处,一切从头再来,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他想,也许不是什么怪力乱神的诡异疾病,妻只是,不愿意再醒来。

现在他知道那种感受了,现实的疲倦接踵而至,就只是想睡一下。一下就好。但是还没睡够呢,他怎么就听见有人在哭,一切仍是白背景,意识也模糊得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他尝试醒来,可就看不清那妇人的脸,勉强看见那一脸陌生感的妇人穿了绿色洋装连衣裙,和一旁盯住仪器记录数据白大褂医生情绪激动说:“我们结婚三十年,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昏睡,睡醒好可怕和我说陷入一个不会再醒来的梦,我好担心,他前妻也是这样。”

“他前妻?也死了三十年……”说起这些,妇人无不嫌弃捂住口鼻:“他一直不愿意承认,她死于三十年前的流行性脑炎……”

若为蝶
Jan 15,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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