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津卫,大丰桥。
郭全宝站在闹市口,提了一口气,紧了紧手腕上的鱼肠子带儿。不犹豫,他一口气翻出二十多个跟头,绕着圈,活生生在人堆儿里清出一片三丈宽的空地。两脚沾了地,他大气也没喘一口。
看着那片空场,和渐渐围拢上来的人群,他笑了。他知道自己笑的模样讨人喜欢,干这行的不必生得多俊俏,讨人喜欢就行。就拿他自己来说吧,天生的圆脸肉鼻子,笑起来露出一口细细的白牙,活像一个冬瓜被人切了个口子,露出里面的白瓤子来。
双手作了个揖,向周围扫了一眼。“乡亲们,说郭全宝是卖艺的,有师承那不假。可火候不到,怕唱出来脏了各位爷的耳朵。郭全宝先亮几嗓子,各位爷先听个乐。”
郭全宝说完,掏出了副快板,他的背后响起了胡琴声。拉琴的是他的师弟,叫俞家声,白净面皮。这次师父叫他俩赶着庙会出来闯练闯练,学艺已经三年,该出门效力了。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师父也躲在人堆后面,竖着耳朵,等着他俩开嗓。
“说的是……东京有个黄表三,也会吃来也会穿……”郭全宝先说了段《续金瓶梅》,摇头晃脑。他知道在这地界,说长书没人懂,他也记不住那么长。顶好的是些短的,最好夹着点荤腥的段子。
说了半晌,郭全宝有点口干舌燥。围着的人群不增反减。旁边的锣鼓敲得震天响,是家练武打把式的,人家已经真刀真枪地打上。就连郭全宝也觉得那个有意思,眼睛往那边瞟着,嘴上兀自往下顺。
“看看老婆不是亲,三媒六证结婚姻……”
人越散越快,郭全宝的余光忽然扫到一顶黑绸瓜帽。他一激灵,像是盆凉水扣下来,师父也来了。完蛋,他心里盘算着,回去这顿板子是免不了。
嘴皮上他加了紧,竹板也打得在空气中留下一道道虚影。可没用,人都快走没了。他跺了跺脚,想起晚上那顿板子,他横了心。
“咴——咴——”捏着鼻子,他学了几声驴叫。
人群惊觉转头,这庙会上怎么会有驴叫?看见郭全宝捏着鼻子,脸憋得通红。大家都笑了,你别说,还真像。人又一点点聚拢回来。他喜出望外,干脆躺下,学了一出驴打滚。毛驴怎么样,他怎么样。蹬腿,抖毛,连最后尥蹶子那一下,郭全宝全学出来了。
“好!——”人群里有人拍巴掌。虽然郭全宝笑着,可他心里还忐忑。莲花落里根本没有学驴这一样,人虽然回来了,回去指不定要遭殃。
“诸位!诸位!郭全宝献丑了!我有个师弟,比我能耐得多,让他上来给大家说一段。多担待,诸位爷!”
俞家声走上来,底下的人先鼓了掌。没见过这么俊的。往那一站,不像操此贱业的艺人,倒像个落魄的公子哥。
没那么多过场话,俞家声上来就唱。他晓得自己的优势全在嗓子上,比场子比圆滑,他不及大师兄。他唱了首长篇——《万花楼》。可唱着唱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拍子永远踩不上,转过头,他瞄了眼打竹板的郭全宝。郭全宝的眼睛,直勾勾落在人堆里一个姑娘身上,手上早就乱了套路……
硬着头皮,他唱下去。可人群慢慢起了骚动。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唱成这奶奶样,趁早回家要饭去!”一个大汉满身酒气跳进圈子里来。
俞家声愣住了,学艺三年,他从没见过这。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醉眼朦胧的汉子,那汉子似乎被他盯毛了。
“瞅你个祖宗!替你师父赏你两撇子!”大汉扬起手来要打。
俞家声终于明白,这是遇上泼皮无赖了。可他这脾气,从小挨多少打也没变过。不退反进,他把脸迎了上去。
大汉也没料到,这书生样的干巴瘦,竟然这么刚烈。手在半空犹豫一下,被郭全宝拽住了。“爷!消气消气!”郭全宝赔着笑。
那大汉见有人抬举自己,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爷听戏的时候,你们都吃奶呢!王八羔子,瞪我?!你叫他给我赔个不是!我扭头就走!”
郭全宝皱了眉,他熟知俞家声的脾气。有一回他因为戏里一个字和师父起了争执,打断了两根木棍,他没告一个饶。要不是最后自己找来了戏本,证明了师父的确是记错了,估计要打到后半夜。
眼下,当务之急是怎么脱身。郭全宝给他递了个眼色,俞家声攥紧了手里那把胡琴。“跑!”郭全宝喊了一嗓子。
两个人从人堆里钻出去,郭全宝跑得快,见大汉追他们不上,他跳在半空中,指着大汉的鼻子。
“我日你奶奶个熊!”
2
北方有句俗话:春脖子短。化几天雪水,刮几天沙子,春天就过去了。自打从大丰桥回来,师父闫连山一直没给郭全宝好脸色看。趁着郭全宝打翻了香炉,师父臭骂了他一顿。
“老祖宗留下来那点玩意,全他妈让你糟践了!”闫连山铁青着脸,背着手,手里掐一把折扇。郭全宝深知那折扇的厉害,打在身上和扫帚差不多。眼珠子一转,他“哇”的一声就哭了。
“师父……我是糟践了祖宗的东西。可哪个戏班子不糊口?哪个糊口不要人看?我也是为了咱爷仨啊!”
闫连山连咽了好几口气,愣了半晌。他叹了一口气。“你这是为了你自己。”他颓然道。他早已出门扫听过,大丰桥一带都知道有个说莲花落的,叫“驴宝”。想到这,他有点神伤。
他膝下没有儿子,媳妇死得早,扔个他一个女娃。指着女娃说书不现实。可这两个徒弟,一个净动些歪心思,另一个虽然肯好好学艺,却已经……已经让倒仓毁了嗓子!
自打立春以来,俞家声总觉得嗓子眼发紧。像是有口痰,咳不出也咽不下。较劲似的,俞家声想把嗓子喊开了,可第二天又肿又痛,连话都说不出来。关于“倒仓”的事,他听得不少。多少好苗子就毁在这上!变声这道坎跌倒了,一辈子在梨园里端茶倒水,给那些从前不如自己的师兄弟打洗脚水!
“如若那样,真不如死了。”俞家声怔怔地想。
窗外已经是四月天,鸟缓过了冬天,站在树枝上玩命地叫。小院子里也有了春色,红的花,绿的草,从土里、砖缝里,甚至从破瓦罐中那点浮土里钻出来。可他却偏偏在这时候急火攻心,发了烧。躺在阴暗、潮湿的侧房,像个冬天遗留下来的物件。
闫连山和郭全宝去保定赶庙会,留下师父的女儿叶子给俞家声作伴。虽然从小一起玩到大,叶子仍觉得俞家声最近奇怪。
“听说城西有个捏泥人的,等我病好了,买一个回来给你玩玩。”俞家声躺在床上对叶子说。
“你呀,少说话。爹说不让你说话。张嘴,喝粥。”
俞家声的心又沉下去了,这嗓子也许再也好不了。他把头扭过去,对着墙,忍着眼泪。叶子知道,家声那股子劲又犯了。她有她的办法,她笑着捏住俞家声的鼻子。“把你进气儿的地方堵上,看你张不张嘴!”
两个人都是小孩子心性,打打闹闹又忘了忧愁。那一勺粥也都洒到俞家声脸上。“别动,给你擦擦。”叶子转身取了绒布。
等她回头时,却看见灯光下一张闭着眼,轮廓分明的脸。黑暗里她的脸慢慢红了。“喝粥也不老实,自己喝吧。”叶子把脸别过去,走了。
第二天早上,叶子给他送饭时,发现俞家声一夜没睡。“你说我这嗓子,会好吗?”他第一句话就说。
“你听过云遮月吗?”叶子问。
“什么云遮月?”
叶子也是信口一说,她看不得家声那张绝望的脸。云遮月本是说京剧演员的嗓子,虽然因倒仓失了嘹亮,却沙哑浑厚,越听越有味道。
俞家声摇摇头,那太遥远了。可叶子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他信了。
3
等师父和郭全宝回来,四月已经溜走了。俞家声已经能下地走路,虽然嗓子像生了锈一般。“云遮月……”他时常琢磨着,到底是个什么味道呢?
每天早上,他依旧到河边练嗓。只是这些日子,路上的小贩少了,学生多了。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皇帝退位了!”“日本人的火车已经开到了哈尔滨!”就连从来不关心这种流言的俞家声,手里也被塞上一张报纸。他摊开一看,表头三个大字——新青年。
坐在河岸上,他不看报纸上的内容,只是一个个字读出来,努力让它字正腔圆。可是他的嗓子一点点沙哑下去。低着头耷拉着眉毛,他回了小院。郭全宝正在太阳底下打盹。
“你拿的什么?家声?”郭全宝眼眉也不抬。
“报纸,路上不知道谁塞给我的。”
郭全宝像过了电,从椅子上蹦起来。他劈手夺过那张报纸,变了脸色。“祖宗!我的祖宗!你真是什么都敢往家里带!”
“哪有那么严重?咱们一个说书的……”俞家声摆摆手。
郭全宝的眉毛眼睛鼻子拧成一个疙瘩,气得直跳脚。“说书的就不杀头?!谁知道明儿个谁入主天津卫?我的祖宗呦,快扔了快扔了!”
俞家声团了个纸团,不愿再和他费口舌。“师父呢?”他问。
“出门啦,且得十天半个月能回来。”郭全宝笑了,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
俞家声窝在房里想白天的事,思来想去绕不出个头绪。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无论什么年头,总有人要听书,有听书的就一定有说书的。等他绕出这个弯,已经过了子时。他往窗外望去,外面雨下得滂沱。
“咚——咚——”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这么晚了还有人在敲鼓吗?”他想。
外面沉寂了一会。随后又传来更猛烈的几声。“咚——咚——”俞家声坐不住了。“全宝……全宝?”郭全宝就在隔壁。可这时,回答他的只有寂静。
俞家声推开门,雨大得在地上冒了烟。东房的门吱嘎一声,叶子跑了出来。“家声!”大雨里弥漫着叶子的哭喊。
俞家声愣住了,他只看见一个穿白亵衣的女人顶着大雨,光着脚向自己跑来。直到叶子进了屋,他还恍惚着。
“郭全宝!他……”叶子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淋了雨受了冻,只是发抖。
俞家声的魂似乎回了过来。他的脸色白得吓人,整个人也静得吓人。抄起了墙角的烛灯,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叶子哭着拉着他,被他拽出去很远。
“别去!家声!”
“你在这等我。一刻钟就好。”俞家声的脸白得看不出一丝血色,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很轻。
“你这一去,两条人命啊!你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屋子里静得像是下了场看不见的大雪。窗外的风刮得窗子吱嘎作响,而这雨夜,还长。
4
师父回来得比所有人预料的都早。他本打算去北平的门头沟赶场庙会,可听说最近不太平。大兵在街上到处抓人,庙会也就散了。回了小院,他兴冲冲地准备宣布一件事:自己新收了两个徒弟。
可进了院,他感觉气氛不大对劲。没人出来接他,以往最有眼力价的郭全宝,也没了动静。
“全宝……全宝?打盆水来!”他嚷嚷了一嗓子。
过了好一阵,郭全宝耷拉着脑袋,黑着眼眶出来。“师父……”他干嚎了一嗓子,眼见要掉下泪来。“我这个当大师哥的,护不住小师妹啊!”闫连山眼见郭全宝捶胸顿足,胸前的衣襟都要扯碎了。
“进屋去说。”
里屋很黑、很静。屋子里烟雾弥漫,分不清是给祖师爷烧的香,还是闫连山自己抽的烟。四下的寂静里,很响的“啪”一声,闫连山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师父!”郭全宝抱着闫连山的腿,眼泪往下掉。
“去!把他叫过来!”闫连山下了决心。郭全宝抹了把眼泪往外走。快到门口,他才听到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把叶子也叫来。
一炷香的工夫,三个人已经跪倒在祖师爷的铜像前。俞家声抬起头看着那个留着山羊胡,眯着眼、乐呵呵的小老头。屋子里没人说话,像是受不了这种威压,叶子抽抽搭搭哭了。郭全宝看着那尊祖师爷像,也哭成一个泪人。
只有俞家声,他睁着迷茫的大眼,望着闫连山。和那尊铜像一样,闫连山在笑,只不过是冷笑。
“你入门学艺时是怎么和我说的?喜欢莲花落,想好好说书,是不是?”闫连山一字一顿地问俞家声。
“是。师父。”俞家声说。
“你的良心都他妈喂了狗!那是你师妹!我女儿!你他妈畜生!”闫连山摔了手里的茶碗,一脚踹在俞家声脑袋上,叶子的肩膀猛的缩了一下。
郭全宝上来要抱住闫连山,也被他一脚踹翻。俞家声躺在地上,像是有口钟在他的天灵盖上敲。“咣——咣——”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郭全宝……
他挣扎着爬起来,摇晃着叶子的肩膀。“你说话!到底是谁?你说话啊,叶子!”
叶子低着头,只是哭。他好像等了她一辈子那么长,最后她也没有张口。俞家声的眉毛皱着,皱着,松开了。他笑了。“你,你,还有你,你们。好……”他一个个地指过去,点点头。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像是醉了酒。
闫连山瞪着一双冷眼。平日里师兄弟打闹谈笑的场地,现在竟变得像修罗地狱一般。那温热的火炉,如今散着鬼魅般的青烟。转了身,俞家声钳了一块炭火。猛地贴到自己脸上。“呲——”一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肉香。
“这够是不够?”俞家声笑着问。
“不够!这不够还您的恩情!不够还我师兄的恩情!更不够还叶子的债!”说着,他伸出了那半张脸。
“够了!”闫连山冷冷地说。
“好。要是不够,你们随时来找我要。”俞家声笑着出了门。叶子转身去看门外,外面下了雪。一片一片,落在津门的每一寸土地上。
5
打那天以后的八年里,天津卫没了俞家声这么一号人。有人说亲眼见他跳了河,有人说看见他在北平讨饭。一开始还有人打听他的消息,是个女人。后来那个女人也消失了。
短短八年,在史书上不过两页。可这十年里包含着多少死谏、饥荒、起义、镇压啊!天津卫像是个侍立在君王身侧的妃子,眼见多少路人马浩浩荡荡进了北平,又灰头土脸的出来。皇帝被废了,又被立起来。辫子军起了势,又沉寂下去……高楼广厦拔地而起,转眼又尘归尘,土归土。
兵匪闹得最凶那会儿,闫连山把全部家当砸成一把金锁。几乎是央求着,他送到郭全宝手里。只有一个要求:带叶子去山西。天津卫已经没有一处太平地界。至于他自己,死他也想死在天津卫。
在闫连山眼皮子底下,叶子和郭全宝成了亲。可没出天津卫,叶子就得上了肺痨,咳了一路的血,没有药。她没挨到山西。
天津卫城南有座瞎子庙,那年冬天,俞家声的伤口化了脓。他一头栽倒在瞎子庙前。庙里都是天桥上卖艺的瞎子,七手八脚给他灌了些药。那之后的八年,瞎子们出去卖唱,他就在后面弹三弦。有那么一天,他听说郭全宝回了天津。他明白,自己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有些账总要算。
出了瞎子庙,外面的世界早已翻天覆地。“现在天津卫落在谁手里?”他找个路人问。“眼下这天津、北京还是姓段。”路人说。
或许真应了那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郭全宝回了天津卫,这才是他如鱼得水的地方。他早已不屑去天桥、菜市场说书。那是学徒才去的地方!要唱,天津卫有的是宅门深院,随便拎出来一个,最差那也是个少校!郭全宝的名声,随着段祺瑞几进几出北平,被越叫越响。
至于俞家声,他已彻底被毁了面相。登台演出已不可能,他在天桥上说,在土地庙前说,哪里人多他去哪里。那八年里瞎子们教会他好些出戏。渐渐的,天津卫流传着一种说法:花钱看驴宝,不如土地庙前等花烙。“花烙”是天津人给俞家声起的外号,说他的脸好像被烙过一般。
可谁知道,天津卫最有名的两个说莲花落的,竟然是一对师兄弟。俞家声也从不提认识郭全宝,他只是等一个机会。一个月以后,日本炮击大沽口。这一次,他们还是瞄准了天津卫。
6
夏天里,海牙河发洪水,毁了不少房屋。曲艺界组织了一场义演,就在望海寺门口。演出结束,俞家声看见大街上一队队学生走过去,举着各色的旗帜。有写着“声援五卅”的,有写着“驱除鞑虏”的。
往回走的路上,俞家声感觉袖子被拽了一下。转过头,他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站在面前。“俞先生?”女孩试探着问。
俞家声点点头。女孩笑了,露出两颗很小的虎牙。“我父亲喜欢听您说的书,说您的嗓子是云遮月。”俞家声愣了一下,他又想起了叶子,神情黯淡了几分。
女孩像是遇到了熟人,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国难当头,学生终究人微言轻。要是有曲艺界的人能出来帮他们说话,那是最好的……
大街上人潮汹涌,俞家声只听得个大概。但是女孩那副认真的表情,让他想起叶子。他给了女孩一个地址,表示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写信给他。话未说完,一阵人流涌动,女孩的影子消失在人群里。耳畔只剩下“还我河山!驱除鞑虏!”的口号声。
让俞家声没想到的是,那个叫刘湖珍的女孩竟顺着地址,找到了他的宅子。一天夜里,他听到一阵敲门声。推开门,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女孩站在门口,正是刘湖珍。
“能进去说吗?”刘湖珍问。
俞家声看了天色,已经过了子时。他不懂为何刘湖珍会在这个时间段来找他。刘湖珍似乎看出他的心思。“白天街上很多巡警。我们这样的学生,他们早就记住了。”说完,她笑了。两颗很小的虎牙露出来,颇有点骄傲的意思。
俞家声也苦笑了。同行们早就叫他少与这些学生往来,毕竟不是太平年。可他打心眼里觉得,或许天津卫只有这群学生是干净的。
“这次来,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先生写个本子。最好能说一点国事。”刘湖珍收了笑容,望着俞家声。
“像这样的?”俞家声抓起桌子上那本他新写的《问比干》,递给刘湖珍。刘湖珍翻了几页,笑了。“先生说的,和我们说的是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写个现代的?那样有意义得多。”俞家声哑然失笑了。“我也是普通人,也怕死。”他坦诚相见。
那一晚,俞家声和刘湖珍聊了很多。话题从革命一直延伸开去,到美学、哲学。俞家声发现,自己从前明白的那些说不出的道理,世上居然还有可以形容的名词。薛仁贵与王宝钏叫做“罗曼蒂克”,自己幻想过人人各食其力的桃源乡,早就有个希腊人提出来过……
不知不觉,天色快放亮。“先生要是写好了,一定先通知我。”刘湖珍立起了领子。俞家声点点头。“写好了我亲自送过去。”他说。
刘湖珍走了,俞家声站在大院的当中。一阵风卷起地上的碎雪,离立春还有一段时间,院子里处处显出冷清。
7
那以后刘湖珍经常给俞家声来信。她曾在信里很详细解释过,什么是三民主义。俞家声也时刻告知唱本创作的进度。落笔时,俞家声每每想加上一句话:不必每一次游行都冲到最前面。可信寄出时,这句话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俞家声接到刘湖珍最后一次来信,是在三月初。信上说炮击大沽口事件已经恶化,如果放任不管,中国要从天津开始沦陷。她们准备去北平的天安门请愿。至于结果,未必有结果。多一个人的呼声,中国不变成殖民地的希望就多一分。
俞家声回了两封信,都没有回信。直到那一天他睁眼,报纸上,广播里,铺天盖地都是请愿学生被军队开枪扫射的新闻。俞家声慌忙买了一份报纸,想看看罹难学生中有没有刘湖珍的名字。翻开头版,竟是一条《临时执政令》。
“游行者闯袭国务院,抛掷炸弹,手枪木棍,丛击军警。各军警因正当防卫,以致互有死伤。”
刘湖珍在名单的第一列。俞家声看到那三个字,他已不觉得愤怒,只觉得像是被一股很深的绝望吸了进去。像是被泡在某种溶液里,他连挣扎的欲望都消失。从前他一直觉得,艺术无边无际。可现在,那个和他彻夜谈论艺术究竟为何物,那个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的刘湖珍也死了。从这一刻开始,他已经彻底沦落成一个卖唱的。
浑浑噩噩过了春天、夏天。在那个很低矮的坟茔前,他把那个唱本烧了。刚入秋,曲艺界的人通知他,全国第一届曲艺大会要在北平召开。天津莲花落选出两个代表人物,一个是他,另一个叫郭全宝。
8
时隔整整10年,在去北平的火车上,他又见到了郭全宝。在去一等车厢的过道上,有人给他提着行李。“让一让。让一让。”他嘴上说着,身子却直挺挺地挤过去。俞家声打量着他,老样子。那双大手和大脚依然像是蒲扇,粗糙却有力量。遇见迈不过的行李堆,他笑了。不再是那种耍俏似的笑,而是懒洋洋的。“搬走。”他指挥身边的几个大个子。
在硬板上挨了一夜,刚到北平下了车,俞家声就被一群军警围住了。不由分说,几个人架起他便走。忽然面前出现了一个矮壮的男人,正是郭全宝。
“军爷,他是偷了,是抢了?”郭全宝掏出几根黄狮子,挨个点上。吸了烟,军警的面色也放缓。“上头让我们抓他,我们便抓他。”
“实不相瞒,这是我师弟。这次来是赶着曲艺大会,能不能行个方便?”郭全宝要从怀里掏出点什么,军警把他的手压下了。“抓不到人,我们也不好交差。”
郭全宝变了脸色。“混账东西!你们几条披着绿皮的狗,也晓得汪汪叫唤!回去和你们鹿先生说,这个人我郭全宝接走了!”拽着俞家声,郭全宝大步流星往人堆外走。留下几个军警面面相觑。
他安排俞家声找旅店,放行李,喝茶。好像是十几年未见的旧友。他待俞家声亲热如故,但也总有种感觉,俞家声就像是一棵刚经过暴风雨的树,茫茫然站在阳光下。风吹一下他就动,那种静,像是丢了魂魄一般。
茶楼上,他很热心地给俞家声讲现在的形势。北洋政府已经盯上了俞家声,这次说是曲艺大会,其实是想把这些人聚拢到一块。和北洋政府有二心的,绝不会再放他们回天津。“你也看见了,家声。要我说,千万不要再生什么事端。至于你从前唱的什么三民主义,我拍胸脯和你打包票,哪怕这世上只剩下三个人,也决不可能平等,一定要分出个三六九等。这是人心!推倒一个政府,另一个上来也照样!手段文明些罢了。你,我,不过是个说书的。攀着上面那个三等的,踩着六等的,千万别滑到九等上去。哪朝哪代人都完不了!”
俞家声睁大了眼睛,静静地听他说完,低下头,他想了很久。再扬起了脸,他只问了一句话,“你刚才在火车站说的那个鹿先生,是不是天安门前下令开枪的那个鹿钟麟?”
郭全宝的脸慢慢憋成了酱紫色,“家声,你这样我也帮不了你……”
“我不用你帮我。后天上台,我说书,你拉琴。咱俩再演一回。”俞家声转身下了楼,楼梯拐角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他权当没看见。
10
他知道,这一回,是他的绝唱。
血红色的大幕缓缓拉开,胡琴声在耳后曲曲折折。俞家声回头望了一眼低头拉琴的郭全宝,站在那宽阔得吓人的舞台上,他的眼神却渐渐失焦。他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二年前的大丰桥,身边买菜的小贩在吆喝,耍猴的在敲锣。有那么一对师兄弟……
再也回不去了。
提了一口气,他开了嗓。他唱得是当年给刘湖珍看的那本《问比干》。他狠狠地咬着每一个字,就像咬着自己的心。
“说的是,荒丘万古蓬蒿里,浩气长看贯日星。帝辛一朝掌社稷,荒淫无度触天听……”这段书他已想了十年,从妲己勾引伯邑考不成,诬陷伯邑考开始,一直唱到纣王将比干心肺剖出为止。这段历史蒙上了太多血腥,可也只有血腥,能让那台底下早已麻木的看客清醒。
身后的郭全宝却越听越心惊。这妲己说得岂不就是自己?当年他玷污了叶子,又推到俞家声头上。他的手抖了起来。一声尖锐的脆响,胡琴走了调。台下的人都望着他。他多想拉住俞家声,把他拽下台去。他已知道俞家声后面要说什么。
“他豁出去了……”郭全宝越想越心惊。
耳边的快板声像是拍马那样急,紧接着,一声接一声,竟像是暴雨泻地。俞家声的声音沙哑却高亢起来。
“问纣王,为何眼望家国尽沦丧,鬼迷心窍杀忠良!”
台下一片鸦雀无声,有人已听出,这哪里是说纣王?有人已听得气血上涌,有人替台上的俞家声捏一把冷汗。怎料俞家声已唱得兴起,那块板子早已打得上下翻飞。
“妲己道,我要你眼作引,心作药,万剐千刀我恨不消!”
俞家声一拍醒木,四下无声。转了头,他面对着郭全宝。“国仇家恨,是时候清算了。”郭全宝早已吓得舌头打了结。他只感觉三魂七魄已全被吓丢,耳畔只有俞家声的声音。
“我俞家声十三岁学艺,无奈师妹竟遭此等样人玷污。他转嫁于我,我无怨他人。只恨自己有眼无珠,看不出你的祸心。我愿自剜双眼,谢罪师妹。这是家恨。今年三月十八日,北洋政府在天安门前扫射请愿学生,死四十七,伤二百。郭全宝,你可敢说,这事与你毫无干系!”
说罢,抓起那把折扇,俞家声直挺挺向自己右眼刺去。台下众人骇然变色,那把折扇直插进俞家声眼眶。登时血泪崩出。他一步步走向郭全宝,郭全宝吓得体若筛糠,瑟缩在台上一角。“别过来!别杀我!和我没有关系。是他,他,还有他。是段祺瑞,是鹿钟麟!哈哈,不是我,对,不是我!”他胡乱地向台下指着。含糊地笑了几声,一蹬腿,他昏厥过去。
台上台下顿时一片混乱。俞家声掀开了幕布,他的心愿已了,死也无憾。
11
1928年,北伐运动结束,段祺瑞政府倒台。囚禁了6年的俞家声从北平释放。郭全宝早已被北洋政府发配回天津,癫痫病时有发作。
又是一年初雪,俞家声回到天津后,把叶子的坟与刘湖珍的坟迁至一处。每到这个时节,他都会来坟前扫雪。夏天里,他曾收到郭全宝的来信。
吾弟,见字如面。癫痫病仍时有发作。我想还是趁清醒给你写封信为好。这些日子我时常想起少年时,鲜衣怒马,好不自在。如今我已落得贫病交加,说是拜你所赐,并不为过。
少年事我想你已经释怀,只有一件你未懂得,也许你一辈子也不会懂得。那时叶子为何不帮你说话。原因只有一个,她仍想嫁给你。她已知道如若她默认,师父仍有可能把她嫁给你。她如若不认,不洁之躯,她无颜面对你。
谁知道你性子竟如此刚烈,她最终郁郁而终,念的都是你的名字。
郭全宝
放下信,俞家声明白,郭全宝之所以来这封信,是提醒自己,自己并未完全的胜利。其实他早就抛下了胜负的念想。他已经和望海寺的住持说好,转了春,他就剃度做个和尚。这次是最后一次出来给叶子和刘湖珍扫墓。
墓园里,有个小孩子在唱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歌谣。
“梨树有三株,杉树有三株。
下作乌鸦巢,上筑麻雀窝。
蟋蟀在林中,唧唧叫不住。
阿杉去扫墓,扫的哪个墓?
扫的朋友墓,一处一处又一处……”
雪越下越大,小孩子唱完,天地间早已白茫茫一片。俞家声背过身走向了雪幕,大雪在他身后纷纷扬扬,很快就把他的脚印遮住。走了几步,山里再也看不见一个人影,耳畔万籁俱寂,只有望海寺的钟声回荡在深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