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的形态,视野可及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模糊的,只有一种依稀的、正负电极般的磁场轮廓。始终保持着相斥的距离,如同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是我们仅有的默契。
连那副轮廓的草稿都无法勾勒,只剩一个淡淡的铅笔晕影。反而能描绘出的,是他身旁附属的自行车轮子,轮毂转动,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他从前常骑着那车带我,摇摇晃晃的,我总是用手死死地抓住他坐垫下方的不锈钢横档,拉得手生疼,但我无法用手环住他,连虚拉一下他的衣服我也没想过。到了目的地我就很敏捷地跳下来,拉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那时候我们去书市,下来推行,我常就这么慢吞吞地跟着。有一回路边有人卖碟,灰扑扑的碟片在三轮车上铺得满满的,我用手指翻了翻,看到一张惦念了很久的,回头朝他看了一眼,也不说话,就在三轮车边上慢慢绕圈。他也慢吞吞地踱过来,问这碟多少钱,卖碟的说二十块,他说太贵了。我不舍得走,退了两步漫不经心地挑着别的光碟看,最后又过去把那张拿起来。卖碟的看看他又看看我,犹豫地问了一声,你们不是一起的吧?
我没说话。
他走过来了,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卖碟的摇摇头说十块真的不能再低了。他也摇头说,那不买了,走吧。我不情愿地走到车后面,他嘀咕说这种东西哪里值十块,瞎开价,说着蹬了几下往前骑。我像漏了气的皮球耷拉在座位后面,大概骑出一百来米的时候他突然改变主意停了下来,算了算了,那么想买就买吧。我激动地拿着钱朝摊子跑过去。
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总是计算着这么一点点小钱。偶尔有这样的时刻,我又会蓦然内疚,几乎快盖过了买到东西的快乐。那是他在我少年时给我买过的仅有的一两次东西。还有一次是我更小的时候,路过商店的时候他破天荒地买了一套《美少女战士》,翻译的版本很别扭,水冰月变成了月光仙子,我一度以为买到了假货。想想也觉得好笑,他难得一次花钱买了正版,却还不如盗版。我还是反复看了几百遍。它的包装,里面有几张碟,碟片边缘磨砂层,指腹叠上去有一种凹凸的触感。有那么一些时候,我希望他什么都没有给我买过。
到底是不甘心。比起流水,岁月更像走着走着就忽然被风吹落的纱巾,脖子一凉,已经不知道它飘到哪里去了,也不敢回头看。回头看了就想去抓,但又怎么可能抓得住。原以为我是普通的,谁知连最普通的对我来说都已经很奢侈。
我们单独两人的时候,空气沉默而静止,也不尴尬,如同一副空白的画面,带着夏日里老式窗户外轻微蝉鸣的背景声。既没有话说,也不关心对方说什么。他偶尔也曾关心过我,比如小一些的时候因为我用铅笔写字总是很淡,母亲怎么说我也改不了,从来不管不问的他突然恼恨起来,上前就把我的铅笔折断了。还有没话找话的时候,有一个夏日回来得早,他悠闲地看着电视,突然问了一句,回来啦……你今年读几年级了?
所以很多事就像笑料一样过去了。我后来发现,他是很受孩子爱戴的,因为他毫无架子,总是随随便便的姿态,只是从未与我有过这样的交集。初中毕业会考的时候,母亲淡淡地说,我看你只能上我们这个区最差的那个学校了吧。他突然道,我看她连高中都考不上。再想起来,这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这不由让我想到去年忽然聊到年龄的问题时,他一边翻报纸一边道,年纪也不小了,找个过得去的就早点嫁了吧,我们家没什么大要求,只要男方的有工作就行了。我把手指骨攥得发白,过了一会儿情绪慢慢泄走,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关于我的大部分他都不在意,也觉得我无可理喻。他最看重的便是钱,怎样都是斤斤计较,休想从他这里讨上一点便宜。但一旦涉及到人品和自尊,他又要把所有的钱都拱手相让。早早地逼着我母亲把我们三个人的户口从娘家迁了,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前几年外婆去世,房子动迁分下了几百万和两套房子,母亲独自照顾了外婆十几年,什么都没有要。我很少问家里要钱,偶尔有次外出有事,问他要了一下午饭钱,他的皮夹子皱巴巴的,在里面慢吞吞地计算着拿哪张纸币。他什么都是皱巴巴的,衣服也总是一半束紧一半耷拉在裤腰外面,没一点讲究。最后他给了我一张十块钱,我说你再给我一张吧,以防万一。他忽然蹙眉,你吃什么东西要二十块?
然而不能想,只要想了,就能明白一切。理解了一切,就连坏的感情也一并抹去了。什么也不剩下,白色,灰蒙蒙的一张空纸。
年幼的我心里常感到困苦,每一次看着母亲一边麻利地做事一边尖刻地咒骂,怨忿就多加一层。那是母亲大部分时候的剪影,也是我人生中唯一的有能力爱的时刻,所有的罪责我都默默记住,添加在他的身上。幻灯片一样,十几年前连话也没办法说完整的我记下了每一次她的哭泣,那个家庭对她的迫害,以及每一次他的无能,没有保护她,沉默着转身关门离去的身影。在那个幻灯片里我只还没满五岁,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欢欢喜喜,肆无忌惮,而是在一个残破狭小的房子里,一个人在角落睁着眼睛看着所有来来往往的成年人。
以至到今天我都害怕成年人。
我五岁的时候,心智宛如十五岁,到我成年以后,心智依然宛若十五岁。跨越了几千个日夜,当我回到那个身体里,心境分毫不差。只是五岁的我不明白,从那时候就已经预兆的事实:我和他永远都将相斥。
母亲的忍耐换来了更肆无忌惮的刁难,我们终于从那个逼仄的小房间里搬出来,在她的姐妹和家人间辗转居住着。我记得在姨母家的很多个夏夜,尽管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轻快,有时候我却不禁要感谢那些个夏夜,窗外隆隆的雷电和雨声,竟然我头一次有了解脱和安全的滋味。我躺在地板上,沉沉地闭着眼睛,耳朵抓着大人们说的每一句话。她们始终没有瞧得上他过,十几年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如今那一点点怨忿也没有了,只剩下了比陈年更甚的姿态。麻将台上滚落碰撞的声音里,总有姨母尖刻的揶揄声,在玩笑和轻蔑中不经意地替换着。他却总是笑笑地把脸贴上去。不管他们平日里要求什么都有求必应,分量却并没有因此而加重。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住在中年的身体里,固执地想求得认可的孩子。我恨他的不争气,恨他那对外界总是笑笑的脸。
我住在姨母家中的日子没有被亏待,可是那时面子的好。
夏日里老旧的墨绿色风扇把窗纱吹起,我赤着脚出去倒水,转身走了两步发现杂志漏在了沙发上,又回去拿,听到姨母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细细的,碎碎的。
“看她那副腔调,跟她爸一模一样。”她的气息被夏风吹散一些,“没一点像我们家里人。”
我倚在门边,只是愣愣地看着客厅中被夏风吹起的帘子。
姨夫偏偏是英俊又和蔼的人。他总是宠爱所有的女孩,以至于我忍不住在心里拿他作比。姨夫也曾骑自行车载我,然而他的背影那么高大,衣服裤子总是束地整齐干净,风吹的时候,我忍不住靠近他的背脊,想抓住他衬衫的衣角。总是爱切各种各样的水果,把它们放在精巧的碗里,叠得高高地放在我面前,问我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我呆呆地看着看,只是摇摇头。过一会儿他在房门口看我,怎么不吃啊,我再帮你切一点啊。
他不知道,我父亲从来没有为我切过水果。哪怕是切了,他也不会想到给我。
母亲依赖她的姐姐,也知道姨夫的好,总说我最喜欢姨夫,姨夫比爸爸还要好,是不是?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然而她是不管不顾的,在父亲面前也总是这么说着。一次一次,从开始的羞赧到后面的不声不响,心里忽然闷闷的,想开口争辩些什么。像是有了气。又不知道是生谁的气。
幼年的事,看似我记得很牢,事实上很多也不过就挥手扔掉了。我偶然也会惊觉记忆出了错,他并非全程缺席的,只是我选择了忘记。有段时间他常带我去外白渡码头做渡轮。一条黄浦江,对幼年的我形同汪洋。人声顶沸的码头,在混乱中挤开来去的人登上船,我拉着铁杆的把手往下看,是翻滚着白沫的江水和渡轮边脏兮兮的破救生圈。风把额发吹得四散。我们还是没什么交流的,就这样一前一后站在甲板上,不知望向哪里。他有时会零散地讲两句,像是对我说,又像与自己说。从前这条江把上海分隔成东西两地,中青年为了到另一头上班常常要挤到头破血流,摆渡船几乎承载了无数人的重担。后来有了大桥,已经没什么人摆渡过江了。我也没有问过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也许是由于没什么地方可去。我大多时是忘记了,只是会突然被撬开某个阀门,想起来他被风鼓起的微颤的淡蓝色衬衫和灰色西装裤,平静地站在那里,似融进了江河里。与我之间,又似隔着江面日复一日的风。
没有感情吗?切实说竟带着几分嫌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人可以因为仅仅只是存在便是错吗?很多事情不能探究得太深,活在人间世俗里,比活在残破的真相里轻松得多。他也是一样的。这份互相的默契贯穿了每一次开口,每一次举手投足,蹙眉皱脸,细小到脸部的褶皱。他真正教过我的事是“不配”,穿梭在不经意的言语间,玩笑间。
我是低低的人,无论我长得多大,将来变成什么样,我某一个部分永远将是低低的。我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作品,也是失败的作品。他认了,也不在乎了。
也许正是江面下隐匿着不甘消逝的暗流,因此才不敢去推开记忆中旧房间的门。
那扇门里有年轻时候的他,带着那种让我心紧的,低姿态,宽容友善的笑。那样恳切地笑着,对我伸出双手,说抱抱。然而我警惕而厌烦地扭过头,再近一步就要嚎啕大哭。原来他从没什么机会抱我,与我亲近。
他也曾有想要爱人的心念吧,对新生命殷殷的期盼吧。童年失亲,孤苦无依,没有被人爱过,也许这个孩子是他人生新的开始。也许他的一切都能因此而重新开始。再小的时候,他曾抱着这样的心念接过我吧。
我最终托付在了姨母家,每天傍晚,我会坐在门口,殷殷地期盼着被接回去。若是母亲来了,我会撒着娇扑进她的怀里。而要是发现走近的身形不对,我的心就慢慢往下沉,扭过头脸色灰败地穿鞋。妈妈怎么没来,我声音低低地说着。他还是好脾气地笑着,我甩开他要拉我的手。反复几次,便常是母亲来接我了,她拿着包,夏日里汗渍从连衣裙的领口渗出来。从浦西的单位赶到浦东,她回家放了东西又骑车过来,太阳晒得她眯起了眼睛。我心里有些难过,觉得自己做了错事,然而只有在她身边,我才能找到一点点依靠。
没有被爱过的人,怎么知道如何去爱人?穷苦了一生,谨慎了一生的人,该怎么知道要大方,无所顾忌地生活?从过往爬来的他,不能埋怨,也不能责怪。我早就明白了,他不是觉得我不配,他是觉得自己不配。若是他不行,他的孩子又怎么可能不同。
所以我连想争一口气的心都没有,没有要求,没有奢望,对我来说,那才是自然切实的生活。不再不甘,不再怨忿,不再有情绪。他如空气一样存在于我附近的地方,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我记忆中他只有一次真正要对我动手。那个时候我跟母亲争执,也都是很小的事,吵得天翻地覆,我关上门在房间里哀哀地哭。母亲来砸门,说我哭什么哭,不让关门。我感到害怕,把音乐开到最大声,终于放声哭出来。突然间门被踢开了,他让我闭嘴关了音乐,你这样你妈怎么睡觉?我恨极了,一动不动,持续不断地哭,他走过来就朝我扬起了手。但是那手最终没有落到我脸上,而是打在了旁边的梳妆台上,整面玻璃都碎了,血顺着碎渣往下滴。母亲从隔壁房间过来,我还在轻微地抽泣,他们从房间出去,说了几句什么就急匆匆地去医院了。我麻木地坐在地上,音乐声很大,然而我的耳膜空空的,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还有一次记忆是我出了什么事,我把母亲叫出来。回去的路上月光洒在头顶,空气凉凉的,母亲没说什么。她日常里暴躁,出事了反而成了冷静的那个人。她打开门换鞋,放东西,用平常的语气与他讲了,让他出出主意。空气近乎凝窒,沉默间我走回房间里,突然听到隔壁爆发出一阵撕裂般的怮嚎,从嗓子里爆发出阵阵的哀泣。我的眼泪一瞬间唰唰地往下掉,二十多年,我从未见他哭过。我关上房门,颤抖地用手捂住嘴。我们在房子的两端,寂静的、奔涌的眼泪在墙壁的两侧横流。后来我在医院住了很久,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有时候争执起来也继续放放狠话,说假使我白日梦不醒,还想留学,想花家里一分钱,门都没有,说跟我彻底断绝父女关系。我一边嚼着嘴里的牛肉一边去盛汤,我无所谓啊,随你。
成年以后那几年他被派到临近的小岛工作。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和与他三人的时候没感觉有任何不同。有一年夏天的时候突然收到了他的短消息,我也没存他的号码,看到他发来一句,女儿,生日快乐。我愣了半晌,攥着手机继续看了一会儿电影,看着看着忽然间再也控制不住,握着手机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在朦胧的泪水中去看那行字,每看一次眼泪就像涨潮一样往上升。后来再要这种荒谬的时刻也没有了。就是一如既往地生活着。
年夜饭的热闹中,母亲对着姐姐们抱怨,喧闹的笑意和嘲弄间流淌着各人的心思。父亲给亲戚们夹菜。白斩鸡离得远了些,他拿起来给我边上的人夹了一些,顿了一下又给自己夹了一块,原样放了回去,继续说笑。我伸手自己去夹。我没有什么感觉,不会开心,也不会觉得不好。都只是生活的平常。
我的未来,剩下的人生,是与他对立的一个世界。哪怕前面是高墙,是污泥,我也将有的朝着与他相反的地方爬过去,永远不会回头。
我只愿我们始终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一间房子里擦身而过的沉默。轻微的不耐烦,控制不住的说教,偶尔的争执,擦身而过时的蹙眉,再度归零的寂静。然而始终是那样的,隔着一段灰蒙蒙的晨霭。就像灰蒙蒙的雾霭无法被其他物质更替。世间的许多事物早在一开端就有了定数,那是命运沉而高的帘幕,如果能用手拨开一点点缝隙,你就会收回手指,让脚尖退后。父亲不是生来就谨慎的,他看见过什么样黑漆漆的事物,我不能臆想,也不忍心去深究。他的人生和我的人生,在墙的两侧,除了模糊的声息,什么都不会再重合。我不愿意重合,重合了,我也无力修复。有些事就是这样,人活着不一定靠爱。
人要最终俯身承认那一生也无法得到的事物,然后继续生活。
我只想留在这样平实、灰蒙蒙的距离中,像幼年时退后几步走在他身边一样。
五年后,十年后,未来的某一天。我一定可以承受更多的距离与决断,但那个时候,我将再无法承受一条那样的短信,在某个瞬间不经意露出的……松弛而恳切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