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脾气不好。
我妈脾气就不好,她还总回忆她小时候,我姥爷常说的话,“这几个孩子,老大最有脾气,我最喜欢”。
我想,他们都误会了,以为“脾气”和个性是一回事,但误会太深,她又润物无声,导致我从不觉得坏脾气是个事儿,于是,在我青春期,我们母女间的相处就是对抗。
那时,我的身上常一块青一块紫。
一日,邻居阿姨来串门,疑惑为什么已是盛夏,我却不穿裙子。事实上,我连短袖T恤都没穿,长裤长衫将我的胳膊、腿捂得严严实实,我妈斜我一眼,“你问她!”
阿姨以为我考砸了,我气呼呼回:“没有。”我妈也气呼呼:“我从不为学习揍她,都为顶嘴。”
是啊,顶嘴。
一言不合,我就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浊气上涌,喉头腥甜,不自觉提高声线;盛怒时,我的每一根头发都似刺猬的刺,立着,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喊:戳出去,戳出去。
又一日,类似事件发生,平息后,我在卧室写作业,只见我妈拎着斧头冲向阳台,她经过我,我真的有些害怕,可她最终冲向阳台那棵无辜的葡萄树,树倒了;晚上,我爸问起,我妈淡淡说:“那一刻,我不砍树,就要……”她看看我。
我的堂弟也有类似回忆,可见我得我妈真传。
那是我高考完,去参加外语口试,路上发现准考证没带,便打电话回家,让在我家过暑假的堂弟送来。但等到口试结束,我也没见到堂弟的身影,这是一生一次的机会,而他给我的解释是“玩忘了”。
我的头上又立着刺猬的刺了。
我一言不发走进厨房,双手握住菜刀的柄,在案板上“当当当”空剁了半小时。等我发泄完,一回头看见堂弟瑟缩在门口,还时不时往里望,当晚,他就向我三婶要求:“妈,我怕,想回家。”
等我谈恋爱,历任男友都看过我决绝的背影,“一扭头就走”是标配姿态。
“扭头”的理由不一,什么忘记某个纪念日啦,什么多看了别的女生一眼啊,有一回是因为点的菜不对,“明知道我不吃什么,偏点什么,可见心里没有我”,我拎起包就走了。
历任男友都哄过我,但结局不同:有人后来任我决绝,有人也被开发出坏脾气,每次发现不对,就先发火,先走。
我最终和总点不对菜、还学会以暴制暴的男朋友结婚,一开始,大吵三六九。
最激烈的一次,我们把能摔的都摔了,他指着新买的手机:“有种,你摔它?”我毫不留情,抓起手机摔在地上,他又指着电脑:“有种,你摔……”话没说完,我就奔向电脑,他不敢再战,冲刺般抱起电脑夺门而去。
我也夺门而去,路上,碰到一只土狗,我没好气踢它一脚,谁知,那狗一跃而起,咧着森森白牙追我,我从没跑过那么快,穿过菜市场,还翻过一个栅栏,腰跑得近乎断——我的坏脾气被脾气更坏的教训了。
当然,这不是唯一的教训。
大学同学聚会,有人回忆,我和一个男生口角,把人家灌满水的热水瓶扔了,回忆者半开玩笑半认真,“他就是让你,你啊,当年真是攻击性性格。”
“攻击性”,我讪讪。
事隔多年,口角原因已经全忘了,可发火的泼辣样留给当时在场的人永不磨灭的印象——忒不值了。
以及给当事人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面积。
堂弟在25岁生日宴上,带回女朋友,女朋友称呼我“xx最怕的大姐”,xx即堂弟。“我说过,你差点把我杀了”,堂弟提起那个夏天、那阵“当当当”,我听着,怎么都觉得我是他人生第一个磨难。
以及不得不说出的许多道歉。
盛怒时那些立着的刺,终究会软下来,它们常佐以盛怒时流下的汗一缕缕贴在头顶,提醒我收拾残局。
有些人决绝就决绝了,有些人还得继续往下过。
比如,我扔了,又被迫赔人家的新手机;比如,无数次在微博、微信厚脸皮发出的求验证私信:“你好,我是你夫人。”
以及能力之外造成的不信任。
认领一项重要工作时,领导对我不断重复“要磨磨性子”,他说了好几遍,我都想顶撞他了;生完孩子,我被家人质疑,“你的脾气,能带好孩子吗?”我一扭头不理他们了。
最近一个深夜,楼上传来争吵声。
声音大的明显是女人。
伴有啜泣,不时有打斗,突然,混乱中,一阵寂静,我连忙把窗户关上了——
这是我熟悉的套路,短暂的寂静意味着更大的风雨。
果然,“噼里啪啦”……
隔着窗户,瓷器在地板上破碎的声音仍如在耳边般真切,难道连窗子一起砸了?
而孩子蜷在我怀里,我们坐在沙发上,胆小的他又被吓着了。
“妈妈,楼上的阿姨在干吗?”
“阿姨在生气。”
过一会儿,孩子掰我的脸,讨好地说:“我妈妈也爱生气,可我妈妈不乱摔东西,大声说话。”
我朝天空翻了个白眼。
怎么欣慰中,有些悲凉呢?
我像刘备久不上马,捏着松弛的大腿般,慨然想起过去——
过去,我放声大哭,一定要拉开窗户,让全世界感受我的怒意,可现在,被驯养,被教育,被以暴制暴,被以柔克刚。
最关键的是,廉颇老了,真的没气力怒了,坏脾气也有进化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