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坐在电视机前，目不转睛，他捧着酸奶，小勺起码一分钟没动，这一次，我没有打断他。

让他目不转睛的是老师布置的作业，今晚八点，准时收看央视一套，《开学第一课》。

后天，小朋友就要作为真正的小学生，端坐在课堂，右手压左手搁在桌上。

想回答问题，就举起右手，左手还得平平整整地放着，两手呈九十度角，“像奥特曼那样”。上完预备课，他兴奋地向全家每个人演示了一遍该动作，每个人都想笑，都忍住不笑，鼓励他：“宝宝，你真棒！”

“不要再喊我宝宝，我已经是小学生了。”小朋友皱着眉，撅着嘴，下巴抽出一个桃核状，郑重其事地抗议，他的眉心鼓着个“1”，奥特曼的手忘了放下。

现在，电视机中，令他目不转睛的人，是位二十多岁的姑娘。

姑娘是位军人，戴黑框眼镜，胸口别着许多勋章，一身戎装，“这个姐姐看起来好威风啊！”小朋友赞叹，“噢，宝宝，”我纠正道，“准确地说，这叫英姿飒爽。”

这时，电视机的大屏幕套着舞台中央的小屏幕，小屏幕上闪烁着观众陆续随机输入的毫无规律的十五组数字，在全部录入前，姑娘被蒙住眼和耳，录入完毕后，主持人何炅解开她的眼罩、耳机，让她稍事休息，而后仪式感满满地喊“开始”。

几乎在十五组数字全部出现在眼前的瞬间，台上的姑娘就秒算出它们的总和。她迅速把身体扭向观众，将总和写在她手中的白纸板上；正确答案已经公布，是七位数，就在她背后的屏幕，全国观众都能看见，只有她不。

“这姐姐叫什么名字？她算得对吗？”过程中，我家小朋友只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说话时，他的眼睛还始终盯着屏幕。

我看了下字幕，拿手机搜了下，在他耳边，配合解说：“这个姐姐叫王桐晶，是数学天才，曾获得世界珠心算比赛的冠军，今年才23岁。据说，她在进行训练时，写过的卷子能铺满100间小学教室，就是你后天要上课的那种。我觉得她一定能算对，有天分，又勤奋，怎么会不成功？”

小朋友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数了下，有惊讶、钦佩、崇拜、向往，共四种。

电视上，王桐晶手中的数字被一个一个缓缓揭开，与正确答案一一对应。

每露出一个数，就惊起一滩鸥鹭，噢，不，是一群小朋友的欢呼。

这欢呼极具穿透力，穿过屏幕，穿越城市，直达万家灯火中的一盏；最后一个数揭幕，整组数字证明准确无误，我家小朋友从客厅沙发上一跃而起，在水晶灯下，双手挥舞着瓶装酸奶和小勺，口中迭迭地喊：“yeah！yeah！”

听这欢呼，仿佛夺冠的人是他，获得掌声的人是他，实现光荣与梦想的是他。

“七位数障碍闪电珠心算，挑战成功！”主持人何炅也面带荣光，燃烧着激情宣布。

接下来的节目，是其他行业、职业的杰出代表上台谈梦想，谈奋斗。

但我家小朋友明显还沉浸在见识到王桐晶完美表现的兴奋中，他喋喋不休，充满疑惑，连连发问并感慨：“王姐姐为什么看一眼就能算对呢？”“她为什么要写一百个教室的试卷呢？”“她真的比计算器还快啊……”

我能理解，小朋友的兴奋点。他上过众多早教班，所有学科中，他对数学最感兴趣，他对数学好的人会发自本能地喜欢。

今晚，他是找到偶像了。

问题问完，情感抒发完，小朋友默默舀着瓶中的酸奶。

瓶子空了，他还握着，过一会儿，悄悄贴近我耳朵，“妈妈，你说，我有一天能像王姐姐一样，站在台上，做数学题，大家都看我，我做得又快又对，做完，一亮答案，大家都为我喊‘yeah’，为我鼓掌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害羞、期待、不确定、又坚定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也共计四种。

“能。”我毫不犹豫，没有犹疑。

我忽然想和他分享一个类似的夏天，一个孩子类似的提问。

“宝宝，你知道，妈妈是怎么想起来做现在的工作的吗？”我摸着他的头。

“不知道，”小朋友挣脱我的手，再一次郑重声明，“我不是宝宝了！”

“好，一年级的小同学，”我改变称呼，“三十多年前的夏天，幼儿园结束的夏天，即将升小学的夏天，就是你这个夏天。我的爸爸、你的姥爷，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故事是《史记》中的，说一个大英雄，名叫项羽，他打了败仗，他将他的马托付给一位划船来救他、但被他拒绝的老翁，而后，项羽在江边拔剑自杀了。那匹马，有个著名的名字，叫乌骓马。乌骓马已经上了船，船划到在江中央，乌骓马一回头，看见主人死了，它长嘶一声，也跟着跳江，落日如残血，老翁站在江中那只小船上……那场面让我动容，你姥爷说到这，我哭了。哭完，你姥爷问我，这故事好吗？我说好。你姥爷说，写故事的人叫司马迁，他写的故事，让很多人哭。然后，我问了和你差不多的话。”

“你问什么了？”

电视里，一群人在玩游戏，男生女生身体灵活，蹦着跳着；小朋友边看电视，边听我说古。

“我问你姥爷：‘我以后也想做司马迁那样讲故事让人哭的人，可以吗？’你姥爷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当然可以，司马迁那种人叫作家，他的工作叫写作。”

“司马迁？司马迁？那你长大后比司马迁厉害了吗？”小朋友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来回来去念了好几遍。

“没有。司马迁是一位伟大的人物，无人能超越。但我很感激他，他让我很小就知道人生的一种可能性，我最想得到的快乐是什么。”

“什么意思？”

“妈妈的意思是，你见过很多花，发现自己最喜欢哪一朵，才会想变成哪一朵。你喜欢那朵花，因为美，你才想变得美；你喜欢那朵花，因为香，你才想变得香；你喜欢那朵花，因为它能做药，你才希望自己浑身是宝……你喜欢刚才电视上的王姐姐做数学题做得又快又对，大家为她拍巴掌拍得手都红了，那种聪明、淡定，穷尽脑细胞带来的愉悦和闪闪发光……”

“我希望自己也做得快，也做得对，大家为我拍巴掌拍得手都红了。”小朋友打断我，脸比手先红。

“是的，这就是偶像的力量，我们未必最终能成为偶像，但要感谢偶像及时出现，很早出现，终于出现，他的出现，给我们指引。”

小朋友不再听我说话了，以上是我的自言自语。

晚会的表演已近尾声，在《少年中国说》的合唱中，我家小朋友正手忙脚乱，拿着一块白纸板，站在客厅中央，模拟着天才王姐姐站在舞台中央。他逼家中所有人给他出题，等他算完，看着他表演。

祝他如愿以偿。

祝他找到偶像。

祝他真的上懂了开学的第一课，埋下一粒种子，叫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