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她迎面走来,毫无疑问,他是一个英俊的中年男人。她盯着他看,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他拖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登机箱,黑色的羽绒服敞开着,深灰色毛衣的领口露出了一点白色T恤的边,皮肤很黑,头发蓬松,步子迈得很大,浑身上下的线条笔直坚决。他穿过那些在她眼前晃动的肩膀,摇摆的手臂,挪动的屁股,那些走着的,坐着的,布景一般的人群,越来越近,在和她擦肩而过的一刻,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她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他漆黑的眼睛,他就从她身边无声无息地走了过去,像原野上滑过了一只鹰的影子。候机楼的玻璃墙外有一片巨大的白色原野,从上午开始的这场大雪正在一点一点地覆盖着这里。
宁远刚到机场,准备去换登机牌。下午两点,机场里一片忙碌沸腾,那个和她一起出差的女同事,从一见面就开始不停地抱怨这场从早晨开始的大雪,在她们从市区来机场的路上,高速公路的交通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糟糕。女同事跺着脚,试图抖落那些已经在鞋面上融化的雪水。宁远也有点郁闷,倒不是因为天气,她喜欢下雪,她郁闷的原因是昨天换了个理发师,把头发剪坏了,现在她一晃脑袋就觉得头上顶了一颗碎南瓜。“武汉那边可真会挑日子,”女同事还在抱怨,“我说下个礼拜一开会吧,他们非要明天,真是——唉我是不是忘带那什么了………”她埋头在包里翻找起来。
“你先去登机口,我等会过来找你。”她拍了一下女同事的肩膀,没等她抬头,就转过身拖着行李箱往刚才来的相反方向跑去,箱子的滑轮跟着她的脚步在地面上飞转。她跑得有些笨拙,箱子里放了笔记本电脑和一些样书,有点重,她跌跌撞撞地在视野里急切搜寻刚才那个男人的身影,人们以为她就要错过自己的那班飞机,纷纷主动闪开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终于看到他的背影。她追上去,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他转过身来,茫然地看着她。
是他。“你好——还认识我吗?”她调整着呼吸。
他面无表情,但宁远感觉到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她是不会放弃的。
“去年,在拉萨的酒店,我有高反,”她气喘吁吁地说,“陆——陆扬,你叫陆扬,对不对?”她笑起来,想用这过于殷切的笑容掩饰自己的尴尬,“想起来了吗?我是宁远。”
男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闪了一下,他把视线投向宁远的身后,像在思考什么,当他再把视线重新聚焦到宁远脸上的时候,他向她慢慢伸出右手,“你好,宁远。”
她的笑有点僵,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他的握手更像是一种拒绝和间隔。她伸出右手,和他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在他们短暂触碰的那一刻,却又轻易地覆盖了她心里一脚踏空的失落和一路狂奔的燥热。她的宽慰和怀念来自那双温厚结实的手。那个夜晚,此刻她记忆犹新。她没想过会再遇到他,他们不过是两个在高原上有过短暂交汇的陌生人,此刻候机大厅里温暖如春,她的喘息还未平息,心还是突突地跳着,在这片白色的原野上,在这个划出巨大圆弧线的机场孤岛上,重逢突然得仿佛一场幻觉。
桌上是他们滚烫的咖啡,他们在这唯一一张空着的小咖啡桌旁坐了下来。机场角落里的这间小咖啡馆里已经坐满了人,各种行李箱挤挤挨挨放在桌子过道中间,宁远看到挨着他们的一对年轻的情侣,在头碰头地分吃一块蛋糕;一个专注地在手机上看着综艺节目的谢顶男人,大家要谢谢他戴了耳机;他身后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趴在椅背上瞪大眼睛盯着他手里无声的手机屏幕,小孩衣服的一角被母亲紧紧拽着,怕他从椅子上掉下来,她想,不知道什么节目这么好看。正常情况下,她的飞机会在一个小时以后起飞,但她想无论如何他们还有时间坐下来喝杯咖啡。
“天气太糟糕了。”
“是啊。”
寒暄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他们几乎同时拿起了咖啡纸杯,又都发现太烫没法喝。
“对不起,刚才真的没想起来,我不知道你叫宁远,你好像没告诉过我。”陆扬靠在椅背上,坐得笔直地说。
“好像是啊——”她搜索着记忆。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他也没有问过。从刚才到现在,她觉得一向谨慎的自己这回可能真的疯了。“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你去哪?还好吗?还在拉萨吗?”一想到他可能随时会消失在某个登机口,她就像被咖啡烫醒了——她盯着他的脸,看见他的头发上有一根很小的白色羽毛,一点点绒毛在空气里微微颤动。
“我来北京办点事,回成都。”他迟疑了一下说,“你是去年春节去的拉萨吧,后来没多久我就辞职了,现在在成都自己开了一家小中医医院。”
“啊——真好。”宁远有点吃惊,出于礼貌她没再问下去。刚才她就注意到,陆扬穿着的衣服和鞋子看起来都质地很好,价格不菲,旅行箱也是那个很贵很有名的牌子,这些东西让他散发出更加优雅的魅力,他的皮肤依然黝黑,五官依然英挺,但整个人却多了一些矜持和闪烁,和那个她在拉萨认识的贫穷、谦卑的他判若两人,她想他的生活一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要糖吗?”她没等他回答,就把糖包递给他,确切地说,是塞到了他的手里。她看着他撕开糖包,他的手是她见过的男人里面最漂亮的,细长笔直的手指,指甲有干净的光泽,骨节的大小恰到好处,手背上的青筋隐约凸现,一双干净的性感的男人的手,仿佛天生拥有某种让人浮想的技艺,被撕开的荷尔蒙和细密的白砂糖一起纷纷落在咖啡里,宁远想起了这双手曾经覆盖在自己额头上的感觉,他白大褂上干燥的消毒水味道瞬间扑面而来,再一次包围了她。
那次她又一个人去了拉萨,春节假期的无所事事,也是藏历新年,这是一年中游客最少的时候。她是故地重游,所以也没做什么旅行准备,买了机票订好酒店就去了,但是她没想到的是,那次的高原反应比几年前要强烈得多。冬天的拉萨,白天阳光充沛,但日落后会迅速降温,整座城市陷入近乎荒凉的凋敝,当她深夜从缺氧的睡眠里惊醒,剧烈的头疼和恶心,一阵阵发冷,呼吸困难,心跳得像胡乱的鼓点,她简直怀疑自己就要客死他乡。
酒店客房服务告诉她过年期间这个点要去医院只能叫急救车,幸好这是拉萨最好的酒店,有自己的驻店医生,陆扬就这样穿着白大褂,提着医药箱走进了她的房间。他像酒店服务生一样礼貌,职业,谦卑地询问她的状况,她昏昏沉沉地靠在床头,隐约觉得他低沉温和的北方口音,瘦高笔直的身形,甚至仅仅是空荡荡的房间里来了另一个人,都让她消抵了一些惊慌和痛苦。他给她测了血氧饱和度和脉搏,很低。他说,对不起,体温计落在另一幢楼的医务室里了。他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探体温,床头灯的光被他挡住了,宁远一下子陷在了他的影子里,仿佛有什么被这个影子吃掉了。放在她额头上的手厚实温暖又柔软,她的心颤了一下,很久没有男人这样触碰过她了。
他说,您这状态走不到医务室,就在房间里输液吧,放心,有高原反应很正常,没感冒发烧就没问题。他抱着房间里的落地灯一点一点挪到她的床头,把装着葡萄糖液的袋子挂在灯架上,努力地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响动。他弯下腰,调整好她的手臂,往她手背上纤细的血管里扎进针头。那么近,她闻到他白大褂上很淡的消毒水味道,她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他在灯光下蓬松的头发,鼻梁笔直的线条,两颊上有一点属于高原的淡红,皮肤上的绒毛闪闪发亮,像一匹温和的马。她忍不住有一种想伸出手去触碰的冲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3700米的海拔上代替了氧气进入了她的呼吸和血液里,她想象了一个吻,也许不仅仅是一个吻。她在撕裂的头疼间隙里想。他应该是对女人很温柔的那种男人,他是医生,也许不会嫌弃她左胸部位上那道长长的,微微凸起的粉红色伤疤,三年前乳腺癌手术留下的疤,他的手会包裹住那个平坦到近乎凹陷的胸口,令那里温暖起来吧。心还在突突狂跳着,她那突如其来的性幻想,和氧气、葡萄糖液一起慢慢进入了她的身体里,感觉渐渐轻松起来。她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她很难忘记那天晚上自己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画面。窗外一片漆黑,房间一角亮着昏暗的橘色灯光,静谧如梦。沿着白色床单的另一头,一个陌生男人坐在深棕色的地毯上,背靠着床沿,左手捂着自己的肚子,身体往前微微弓着,低头看着一本放在地上的书。
他听到床单悉悉索索的声音,抬头问她,您好了点吗?我看您只有一个人,就没走,得看着您输液…….唔,晚上吃了速冻汤圆,胃很不舒服,我可以坐在这儿吗?宁远点点头,她这才发现,他眼神清亮,但黑眼圈很深,看起来非常疲惫。对了,我看桌上有本书,刚才就手拿过来看了,很好看。他把书拿起来朝她晃了晃,那是她带着路上看的书,萨冈的《冷水中的一点阳光》。好看吗?她又问了一遍,像确认什么似的。好看,好看。他合上书,放在一边,专心和她说话。
感觉好多了,就是有点灵魂出窍又刚回来的虚脱感,像贤者时间,她说。他笑起来,那笑容让人不由想要去讨好他。怎么一个人过年跑这儿来了?他问她。为什么,我才不告诉你因为很孤单呢,宁远心里想,嘴上却淡淡地说,以前来过,喜欢这里人少,天高,安静。你呢,是哪里人,为什么来这里工作?宁远问,和她一样,他也显得挺奇怪的。他侧过身体,把胳膊靠在床沿上,看着她说,我是西北人,我呀,我是个孤儿,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可是我的养父母对我很好,特别好,说着他的口气有点唏嘘起来。宁远吓了一跳,她仔细辨认了一下他的表情和声音,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或者随口瞎扯,她并没有准备好要和一个陌生人进行这样深度的对话。他继续说,他们是农民,但我养父会中医,一直很受大家尊敬,他从小教我针灸什么的,我后来就学医当了医生,开了个小诊所,前几年他们俩相继得了癌症去世了,给他们看病借了很多钱,诊所也因为要照顾他们顾不过来早关了,我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还了一部分债。朋友说这里工资高,我就来了,来了半年,结果后悔了。他咧了咧嘴,像是在疼。这里只有我一个医生,这么大一酒店,我一个人一周七天24小时值了半年的班,而且高原反应晚上更厉害,常常半夜两三点刚躺下,睡不到一会儿就又有人打电话看病,已经很久晚上没睡过完整的觉了,头儿说没人替班,也不让我休假。现在冬天淡季,人还少,等到了夏天旅游旺季…….他苦笑着摇头说,等夏天合同期一满我就回去,女儿还在家等我呢。女儿?嗯,离了,她上小学了,表姑带着。您呢,结婚了吗?他问。她摇了摇头。他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又轻轻叹了口气。
宁远最怕听到男人叹气。一个背井离乡,被工作弄得疲惫不堪的男人,在氧气稀缺的高原上思念着自己的女儿,像一个老派的电影那么强烈。她被自己的同情心激荡着,如果不是她还吸着氧,她会走过去坐在地毯上和他聊天吧,聊聊更多自己的事,聊聊他们在拉萨去过的地方,聊聊他在看的那本书,然后也许她真的会伸出手去抚摸他的眼睛和嘴唇,“他也一样渴望着我吧,”这样的想法让虚弱的宁远有点晕眩。
咖啡已经喝掉了一大半,在东拉西扯了一阵子武汉和成都的食物玩乐之后,差不多同一时间他们在各自的手机上收到了自己航班延误待定的信息。雪还在下着,陆扬因此显得有点焦躁,他不再说话,低头在手机上发了一阵子信息,也许正在通知家人,但这大片红色的“Delay”正是宁远隐隐期待的。她捧起咖啡杯,小心地让自己的胳膊不要碰到隔壁桌挤挤挨挨的人,吃蛋糕的小情侣走了,挨着他们的那个大学生模样的红衣女孩刚才差点把热茶泼到了她身上。更多的人挤进了咖啡馆,在等待中被不断消耗耐心和体力的人们需要食物和饮料的补给,需要体面安稳地坐下。按天气预报的说法,这可能是三年来北京最大的一场雪,会一直下到夜里。在这个巨大的白色星球里,此时大约有几万人被困在了这里,但也许一万个人里只有她一个希望这场雪不要停,飞机不要起飞。时间滑出了既定的轨道,她在这种混乱的状态里反而感到了一种特别的安定,他的淡漠,疏离,眼神里的不知所以,对她来说,却有了一种更强烈的吸引,甚至征服,他坐在那里,他的存在,他令她唤起的回忆和感受似乎本身就是一种美好。她想和他尽可能多呆一会儿,尽管她不知道自己能提出什么问题,他又是否能给出任何答案。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我也是。”
“看这样子航班可能都会取消,你着急回去吗?”她问,目光停在他的手上。
他沉默了一会儿。“明天下午有件挺重要的事,不过——也可以改时间,”说着他停止了打字,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抬头看着她有点疑惑地说,“你的手怎么了?”他放下手机,指了指她的手指。
“啊——”宁远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也在注意自己的手,她低头,发现陆扬说的不过是她的指甲,很短,边缘很不齐整,看得到肉,她忙握起拳头,藏起那些难看的指甲,“咬的,我一着急就爱咬指甲。”她说。
“我女儿也这样,爱咬指甲,后来我给她都涂上指甲油,她就慢慢改了这毛病。你也可以试试。”他脸上浮现笑意。
“她现在和你在一起了吗?”
“对,她在成都上学——对了,你是做和书有关的工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问。
“你还记得啊,我在出版社工作,是图书编辑。”她有点意外。
“当然记得,我还记得我在你房间里看过的那本书,后来我自己去买了一本看完,还有你给我的两百块小费,挺多。”他说完自嘲地咧了咧嘴。
宁远愣了一下,余光里瞥到隔壁桌那个一直在刷手机的红衣女孩抬起头扫了他们一眼。
那天晚上当然最后什么事也没发生,她一直躺在床上,只是一个谨慎的幻想狂,一个一焦虑就咬指甲的女人,一个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每时每刻都要修正自己的平衡感。他们后来随便又聊了些什么,她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感觉。临近午夜的时候,她的葡萄糖输液袋终于空了,那时又有其他酒店住客给他打电话,有比较严重的高反状况,他得尽快过去。付医药费的时候,她突然让他自己从她的钱包里再拿两百块钱,他愣了一下,然后从她的皮夹里抽出了两张一百块。谢谢。他微微欠身,恢复了刚进来时服务生般的语气和肢体语言。明天还是在房间里继续休息吧,有情况随时打电话到医务室或者客房服务找我,说完他收拾好医药箱,轻轻关上门走了。她关了灯,在黑暗里,寂静而空荡荡的房间让刚才那些性幻想迅速干瘪,死去,她渴望有什么能冲破她的坚硬,但又害怕那将置自己于某种危险或缺失之中,于是她付出了一点点金钱,让自己心安理得地继续坚硬。
“不是,那时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感谢你。”她有点急了。两百块能买什么?一点优越感?
陆扬在嘴边竖起手指,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第二天晚上,不,应该说是之后的早晨,你怎么离开拉萨的?”他问。
“啊——”宁远想起来还是有些懊恼,第二天她尽管躺了一整个白天,到了晚上高反又严重起来,陆扬来看了状况,让她继续吸氧,并且建议她尽快离开拉萨,然后匆匆又被别的病人叫走了,她丢盔弃甲地收拾行李,还没来得及哪怕和他说声告别就逃离了那里。“我头疼得一晚没合眼,订了一张最早飞北京的机票,撑到四点多让酒店帮我叫了个出租车…….特别狼狈,我奄奄一息坐在那辆破旧的出租车里,司机是个年轻的藏族小伙子,副驾坐着一位藏族大叔,车里一路放着欢快的藏语流行歌曲,你知道,广场舞那种节奏,在凌晨四点漆黑的拉萨街头狂奔,然后半路又拉了一个也是去机场的游客小女孩。他们俩一直不停地叽里呱啦说着藏语,我和那个小女孩呢,不知道为什么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交流,前排和后排就像两个世界。我闻着车里淡淡的羊膻味儿,听着藏语歌,屁滚尿流地同时体会着他们生活细微的快乐和我濒临崩溃的死亡恐惧,我那么喜欢拉萨,可心里想着快跑快跑——你不觉得这一幕很荒诞吗?”
他咧嘴大笑了起来,问她,“后来还去过拉萨吗?”
“没有了,可不敢去了,”宁远摇头,不好意思地说。“再说,你也不在了——”她大吃一惊,自己居然鬼使神差说出这么一句话。
陆扬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讶。
隔壁桌的那个女孩子又从手机上抬起眼睛看他们,她一直在偷听他们说话吧,宁远甚至觉得她向她挤了挤眼睛。她想咬指甲了。
幸好手机及时地响了,她接起来,电话里女同事尖利的嗓音听起来异常遥远,她对陆扬做了个手势,拿着电话走到了咖啡馆外面。女同事很愤怒地说,宁远你在哪?现在所有的航班都取消了,机场关闭了。机场一会儿肯定一塌糊涂,她准备从候机室出来,回家,明天一早再过来,现在机场高速路也已经封闭了,出租车少得可怜,她只能坐机场大巴回到同样乱糟糟的市区。宁远小声地对女同事说,她遇到一个很久没见的老朋友,别管她了,明天早上直接在机场碰面吧。什么老朋友啊,这兵荒马乱的。女同事打听。宁远想了想对她说,就是那种你一辈子只见过他一两回,但他会给你留下难以磨灭印象的朋友。
沉默了片刻。“好吧,你注意安全。”女同事在电话那端不无揶揄。
她挂了电话,在咖啡店的玻璃墙上里看到自己的映射。白皙温婉的圆脸,染成深栗色的“碎南瓜”齐耳短发,身形匀称,穿纯色的质地良好的衣服,像个好脾气的日本女人。过去有过几个男朋友,也有糊涂也有托付,但上一个男朋友是三年前的事了,很久没有约会,没有恋爱,她也并不觉得那些很重要,她要是能喜欢上谁,倒是好事,可是竟然没有那种愿望。她和自己相处得很好,有一套小房子,一墙的书,给家里的花花草草定时浇水,晚上用面包机给自己做没有糖和黄油的面包,每周去瑜伽班上两次课,每隔四个月去医院做乳腺癌的复查,睡前按医生的指导手法按摩十五分钟右胸,然后看一集IPAD 里下载的美剧,关灯,在12点之前睡着。她很幸运,熬过化疗阶段地狱般的痛苦,医生说她康复得很好,她也渐渐习惯了那一块的平坦,对着镜子摆弄有义乳的文胸也自然而然,除了在别人面前脱掉衣服这件事还是让她觉得难堪。她是求完美的人呀。医生告诉她如果她想,可以做一个乳房再造手术,用自己背部的肌肉和皮肤做一个左乳,但是可能会有更大的瘢痕。乳头可以用皮瓣,乳晕则需要文身。
纹一个乳晕?可以要婴儿嘴唇般的粉红色吗?
此刻机场大厅里的混乱也令她吃惊,暂时失去了目的地的人们滞留在了机场,大片大片,满地的行李车和箱子,能坐的地方早就坐满了人,更多人沿着墙横七竖八坐在地上,小孩啼哭的声音和浓烈的方便面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想到很多人要这样维持到明天早晨,她就闻到了一些灾难片或动物园的气息,还有厕所里满出来的味道。文明和秩序不堪一击,人可是太容易崩溃和被摧毁的动物。她知道自己今天的奇怪行为,很快就会传到出版社的其他同事耳朵里变成一个八卦,就像她也曾听说那个女同事和社里比她小十岁的美编纠缠不清一样,但是无所谓了,今天她是这场混乱的共犯。她转过身,看见陆扬坐在咖啡桌旁,透过玻璃墙也在注视着她,他们四目相对,他没有回避她的眼神,在晃动的玻璃映像里,拥挤的碌碌人群里,他卓然于众人,看起来暧昧模糊,也像她一样,有些坚硬。所有的这一切,纷飞的大雪,凝结的道路,混乱的机场,在明天早晨都会结束,她要做的,就是不顾一切地去抓住越过平庸生活一切规则的这一刻,在每一分每一秒都一点点消散的现实世界里,让她和时间沙漏里的沙子一起落下去,被这所谓的冒失深深掩埋。
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哪怕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色情狂,再见到他,他还是那个她想找的人。他天生有迷人的眼睛,懂得取悦,会视女人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她用自己的直觉填满了对他未知的那一部分,她找了很久,不,确切地说,她根本没找过,她只是等了很久。夏天的时候她曾试着和一个以写杂文著称的男作者亲密接触,那个男人每到深夜就在微信里给她发一些古典音乐会的链接,他戴着一副黑色细边圆眼镜,已经开始有些发福,总是闪着关切的眼神对她说,小宁啊,你这个人很单纯,性格很好。她想试一试吧,他趴在她身上,喘着粗气把舌头挤进来,她闻到他嘴里有香烟和茶水混合的怪味道,湿漉漉地在她嘴巴里面搅动,他的手着急找连衣裙的拉链,气喘得越来越粗,她在想要不要和他说不要碰她左边的时候,他已经把手从文胸下面撬了进去,然后整个人僵住。她说了原因,他大呼一口气,颓然倒在了她的身边,把她的手拉过去放在他那里,说,怎么办,软了。她不知道说什么,躺在那里,有点愧疚,又有点想看看到底能糟糕成什么样子,然后她好理直气壮地走掉。后来他用手机放了一支肖邦,爬起来抽了一根烟,又趴到她身上,乱摸几下,然后直接把她裙子掀起来翻到腰部,开始摸摸索索解自己裤子拉链。宁远一把推开他,整理好裙子,拿起包走了。她奇怪自己怎么不生气,只是觉得很滑稽,然后她买了一大盒冰激凌,坐在街心公园里一口气吃完。要不要一个文身的乳晕呢,近看还是很明显不一样呀。她想。
咖啡馆里排队买食物和饮料的长长队伍已经排到了门外,透明餐柜里只剩下几块可怜巴巴的蛋糕,有两个粗壮大汉因为插队争执了起来,咖啡机喷射的蒸汽声也显得十分愤怒。她侧身小心地穿过人群和行李箱,“航班都取消了。”她坐下说。
“我知道。”他脸上满是无奈。
“你打算怎么办?”
“准备去机场附近找个酒店住一晚…….你呢?”
“我——”她想说,我跟你走好吗。
边上那个也许一直在偷听他们谈话的红衣女孩突然举着手机,凑过来对陆扬说,“对不起打扰了,请问您有充电宝吗?能借我用一下吗?”
“有,有,”陆扬立刻转身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缠着线的充电宝,又从另一个衣服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一起递给她,说,“你的手机背面有水。”
“谢谢,谢谢。”女孩接过,连忙道谢。
她等他转回身坐正,咖啡馆里嘈杂的声浪小一点儿了。
“我们走吧,”她鼓起勇气说。
“什么?”陆扬没反应过来。
“我们走吧,离开这儿。”宁远再也忍不住了,她往前探出身体,越过整个咖啡小圆桌,终于把陆扬头发上那根白色小羽毛拿了下来。陆扬的眼睛闪了一下。这不是挑逗,虽然看起来是,她就是看着难受。
陆扬怔怔地看着她。
“走吧。”她坐回到椅子上,对他再一次说。
他看着她。
他站起来,拿起椅背上搭着的羽绒服。“走吧,”他说。
“哎——您的充电宝还在我这儿——”那个女孩叫住他。
“你拿着用吧,也许你还会在这里呆很久,”他已经穿好外套。
女孩仰头笑眯眯地望着陆扬说,“那我们加个微信吧,回头我把充电宝寄给你啊,”说完看了一眼宁远。
陆扬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十分确定的口气对她说,“不用了,送给你吧。”
“那你们拿着这个吧,”女孩连忙站起来,差点又打翻桌子上的热茶,她朝宁远塞过来两块保鲜膜包着的鸡肉三明治,“我刚才买的,作为交换和感谢。”她笑着,大眼睛眯成两条弯弯的细线。
宁远伸出手接过了三明治,她真的有点饿了。
坐巴士到酒店的路上,天色已经昏暗,巴士像一艘摇摇晃晃的船,他们一前一后坐着,她盯着他的后脑勺,看到了几根白头发。这是爱情吗,这两个字让她感到沉重和慎重,她无法给出答案,还是“误以为”的爱情,或是“自以为”的爱情。她被肉体的欲望推搡着,纤细却汹涌,夹杂着强烈的自我;也曾经强烈地吞咽着要活下去的欲望,“没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静”,她记不起是在哪看到的话了,但她确信,自由和平静就是幸福本身,就像此刻。白茫茫一片里,只有棉花糖一样的雪花和灰色的麻雀在空中飞过,下车的时候,雪花落在嘴角,她用舌头卷到嘴里,瞬间融化。
他找了机场附近最好的一间酒店,她跟在他后面,拖着箱子,他们拿了房卡,进了电梯,听脚步陷在柔软的地毯里,纤维摩擦发出沙沙的骚动声。她想象两人进了房间,会像电影里一样干柴烈火般迅速点燃,他把她压在墙上,甚至撕破了她的衣服。可是他们进了屋只是各自慢吞吞脱了外套,有点尴尬地对坐着,仿佛不知从何下手。房间里很暖和,她觉得背后在冒汗。
陆扬站起来,把房间的窗帘轻轻拉上,但是还留了一道缝隙,看得到白得刺眼的那道光。
“好点了?”他问她。“这房间没有拉萨的好。”
她笑得有点被说中心事。
陆扬走过去,把她揽入怀中,用手捧着她的脸,轻轻地吻她,那么柔软的吻,没有情欲的味道,更像是一种安抚。宁远轻轻颤抖起来。这像另一个故事,是什么把这两个刚才还客套着的男人女人变成了另一种关系?
她试着克服自己的追问,回吻他,主动地把舌头探进他的嘴巴,和他的舌头、牙齿、上颚交缠在一起,她尝到一点甜甜的湿漉漉的味道,又有一丝咖啡的苦味,他们像两条嘴对嘴呼吸的鱼,滑腻腻地,各自两边在冰面上挣扎。
干涩。她想。
“唔,好像也不是很想做爱。”她退出来,支支吾吾地说。
他笑了,“我也是。”说着,又在她嘴唇上轻轻补了一下。
“我在想,你为什么跟我来?”她知道自己这个问题很蠢。
“因为这场雪,还有——我好奇心很强。”他说得很坦诚。
“对我好奇?”
“嗯——我感觉,你看上去很想和我说什么,很需要我。我想也许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我只有一个乳房。”她脱口而出。
“什么?”
“只有一个乳房,我做过手术。但我觉得你是不会在意的那种人。”
陆扬的嘴角和声音微微上扬,“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没说话。空气里像是突然出现了一个裂层,宁远站在另一端望着他,想要不要拙劣地补一句,哈哈哈是个玩笑啦,然后拉起箱子出门走人。
“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离开拉萨,开了医院,突然变得有钱了吧,”他突然说,说话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起来,“有一天,我在酒店里认识了一个女游客,和你一样,单身,高反很厉害,我给她治疗,她人很好,后来我跟着她去了成都生活,她帮我还清了家里欠的债,帮我开了医院,把女儿接过来——明天下午我们本来要去登记结婚——”他漆黑的眼睛看着宁远,“其实在机场你一叫我我就认出你了,心里很高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第一反应是想装作不认识你。”
拉萨的夜里他说的那些话,唤起的当然不只有她的同情,还有别人的。
“你一定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吧。是,我就是那样的人。”他倒在床上,陷了进去。沉默了一会,又坐起来,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安慰自己说,“好了,现在你比我完美了。”
宁远轻轻笑了。我们不过都是普通人,她想。对有性魅力的人来说,让他们守住自己的魅力没用,就像禁止有钱人花钱一样,这些漂亮的,善良的,聪明的,又自私的人,像《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振保变成了一个好人”,谁不偏爱命运里的奇迹和意外呢。“你好好结婚啊,恭喜你,”她说着,从后面轻轻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背上,不再颤抖,她确信自己只想和他经历一次完美的性爱。他们彼此原谅了对方身上令人羞愧的那些东西,这几乎是最好的一天。他们意外重逢,彼此靠近,坦诚相见,又会在第二天分开,各奔东西,渺无音讯。这也是永恒的一天,永恒意味着无可替代,无法改变,可以在记忆里永远存活下来,在之后漫长而平庸人生的某些瞬间里,他们可能会把因为大雪和偶遇改变的这一个下午和夜晚拿出来反复回味,并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中,把发生过的这一切描述得更加完美和理想化。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开始一件一件脱毛衣,长袖T恤,解开文胸的扣子,褪下来,像剥掉一层一层的壳。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转过身去。
“准备好了吗?”她没想到自己的语气竟然会有点俏皮。
“嗯。”
她把手放下来,胸前空空荡荡,有如面对无风大海。
陆扬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喂,你的胸很漂亮。”他站起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双手放在她的腰上,仰起他的脸,仔细地观察着。
宁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没有她想象中那种尖锐的难堪,裸露的乳头在空气里变硬了。她知道他在说她的右胸,有着和她瘦削身体不相匹配的丰满圆润,有淡粉色的乳晕,漂亮得不像亚洲人的乳房。
“依然很漂亮,有一种奇异的不对称的美,”他用漂亮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伤疤,十几公分那么长,粉红色,微微高出皮肤,略带弯曲,向右扬起,仿佛哪个小孩用笔在白纸上胡乱涂了一笔,“做过化疗了吗?”他问。
她轻轻点头。
“腋下淋巴清扫呢?”
她点头。
“伤口缝合得不错,没事,没事,”他低声呢喃着,手掌放在她的胸口上轻轻摩挲,右胸还是敏感的,他几乎跪着,把嘴唇也放了上来。她觉得身上热起来,一种久违的波动在身体深处荡漾起来。正如她想像的那样,他是一个对女人温柔的男人,他懂得平等的性,不是炫耀或者索取,更不是得意或者发泄,他会对需要他的人付出柔软的情感,甚至会放弃一些自我感受来让别人更舒服,那也绝不是同情或者怜悯,那是他寻找自我的一种方式。宁远把手插进他蓬松的头发里,她弯腰贴在他耳边轻声说,“明天你一定会赶上登记的时间。”
“我想也是,”他脸上又露出那种迷人的笑。他站起来,俯下身体,把嘴巴凑近她的耳朵,用气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其实我更喜欢从后面来。”说完他们俩四目相对,几秒钟后一起大笑了起来,笑得东倒西歪,索性抱着一起倒在了床上。被顺利地点燃了,她一边笑一边红着脸拍打着他的肩膀,做出不知是推开他还是拉近他的手势,他按住她的双手,继续吻着她的头发,眼睛,耳朵,脖子,胸口,他柔软的嘴唇和手指沿着她的伤疤攀爬,她知道他天生是个好手,他沉稳地呼吸着,慢慢地覆盖着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她笑着,喘息着,眼泪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房间里的温度让一切寒冷无所遁形,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他,他的身体结实而瘦削,在沉默的节奏下用着力,她听到自己的胸腔深处发出风过山涧般的沉吟,身体像雪花一样飞起来,轻盈地,摇摇摆摆,在空中无所依托地飘荡,又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地坠落着。谢谢你,陆扬。她闭上眼睛,感官聚集起来的浪潮一次比一次强烈地冲刷着她意识的堤岸,她快要失去了。她自己。那一刻有如濒死前的空白与飘然,可是死又是什么感觉呢,她有时候会梦到自己的右乳突然又出现肿块,拿到了转移的复检报告,手一抓都是化疗掉下来的头发,手术刀冰凉地探进她的右乳,血慢慢渗了出来,染红了她身下厚厚的白雪。她在空中看到自己,全身赤裸地躺在雪地里,阴毛陷在深雪里像一面小小的黑色旗帜,她有了一个人工乳房,柔软,饱满,纹了一圈粉红色的乳晕,粉红色有崭新的鲜艳和清晰的边缘,像新做的人造革皮鞋,又仿佛被上帝盖了一个粗糙的印章。她紧紧地抓住窗帘里漏进来的那道光线。来吧。他身体的冲击更加地快了,她把脸埋在床单里,快窒息了。她呜咽起来,所有的痛苦呼啸而来,尖利地穿过她的身体,过后却留下了山谷回音般的平静和自由。
然后他们觉得饿了,就把那个女孩给他们的三明治分着吃了,然后继续做,做了睡,睡醒了又做。窗外的大雪也许停了,也许下得更大了。
在窗帘露出的那道缝隙里,雪夜在黑暗里熠熠闪光。他们的手机在床头偶尔闪动着一些信息,这是这个雪夜的最后一个夜晚,灵魂和肉体在幽暗的天空里飘荡。宁远知道,他们再也不会相遇。
图片丨白一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