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认真吻过你的脸

我曾认真吻过你的脸

有时候,理所当然的,唾手可得的,并不一定就让人快乐。

2021.11.04 阅读 500 字数 8999 评论 0 喜欢 0
我曾认真吻过你的脸  –   D2T

一、

闹钟响了后,你恍惚了三秒钟,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卧室的床上。最近你总是恍惚。人到中年,人生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眼睁睁看着白发变多,肚腩变大,心里喊着慢一点慢一点,可时间的手不仅没松,反而把鞭子抽得更猛。白天的焦虑变成梦魇,夜晚被拉得极细极长,钢丝一般勒住你的心脏,神思在半睡半醒之间游荡,浑浑噩噩又是一天。

你疑心是空虚带来了失眠,开始寻找寄托。那些养狗养猫的同事,打球健身的同学,突然之间,你都能理解了。

你花大价钱从花鸟市场置了鱼缸。老板是个东北人,络腮胡,大花臂,蒲扇般的大手啪啪拍得胸脯直响。兄弟,月光鱼最好养,又漂亮,你听我的买这个,死了我包换。老板帮你挑了几只红色月光鱼,小小的,落花一般的鱼。你控温、换水,结果两个月内拎着塑料袋找老板换了三次鱼,新换的鱼还是死了,小小一只包在卫生纸里,像削下来的果皮。你没再去找老板。鱼缸渐渐变成草缸,害怕绿藻疯长,你买来四只蜜蜂角螺。晚上你最喜欢熄掉客厅的灯,就着鱼缸顶部的LED灯,在水草里寻找蜜蜂角螺那黑色的角,捉迷藏的游戏中,你的脑海却闪过一抹橘红。绸扇般轻薄柔软的尾鳍。

她喜欢看鱼。

他们约会,十有八九是去宠物一条街闲逛,那条红砖老街的街尾是几家卖鱼的店,巨大水族箱里装满各种观赏鱼,她可以在看鱼中耗费整个下午,然后他们在路边小店吃碗煲仔饭,一起迎着晚风慢慢走回学校。

偶尔他们也去海洋馆,在她奖学金发下来的时候。

他其实害怕进海底隧道。幽蓝的甬道里,仿佛被世界抛弃。很多时候,他避免沉思,以及可以引发沉思的一切,总觉得如果顺着思绪一直往下,自己会被自己的想法吓坏。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

“怎么,你怕玻璃碎掉?”她挠他的手心。

“不是。我是觉得这些鱼很奇怪。”

蓝色玻璃墙外,五彩缤纷的小鱼在礁石和海藻之间追逐,魟鱼宽扁的身体从头顶投下一片幽蓝的阴影,又缓缓摆着尾巴移开。它们不知疲倦沿着玻璃铸成的轨道一遍遍转圈,像是某种被制造出来的高级玩具,被神秘的发条所驱动。

“你知道吗?鲨鱼的大脑比兔子还小,虽然它的身体那么大。鱼类本来就进化得慢。”

“不是智力问题。它们上了发条一样游着转圈,你不觉得很像cybernetics生物吗?你不觉得整个氛围很奇怪吗?”他指着头顶说道。

“其实你就是害怕玻璃碎掉,对吧!”她揽住他的腰,熟练地拍拍背脊。

“没有。”他矢口否认,心里却明白,自己大约是有点幽闭恐惧症。

“就算玻璃碎了,也有我陪着你。”她嘻嘻笑道。

蓝色幽光下,远处出口的小小白光像一轮明月托举在海浪之上。她脸上细小的汗毛被灯光照得根根分明,染上一层淡蓝色的雾气,像是马里奥努齐画中的桃子,不似真实。

“明明是我陪你。”他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顶。

作为医学生,她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绕着西校区晨跑,吃早饭,七点钟图书馆一开门就去占位置,风雨无阻。在一起后,他也跟着早起,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占位的书包里,总是装着给他的牛奶。相比起她的克制、理性,他就要放纵得多,而放纵往往带来焦虑,他太擅长联想,从各种蛛丝马迹推测出可能的坏事,她就从理性角度分析,要么说服他,要么帮他做出最好的安排。组成他们灵魂的材料如此不一样,相异又相吸,像两块扣在一起的吻扣。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鱼?”他挠她的手心。

“因为减压啊!眼睛跟着它们游来游去,大脑就可以放空。”

白光跃到眼前,不知不觉,出口到了。

“我们买两条金鱼吧?”

“不要。我是动物杀手,养什么都死。”

“金鱼很好养的。”

“我不行的。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养死了多少。”

“我帮你养。”

回去后,他果然买了只玻璃鱼缸,十块钱,又买了两条金鱼,大大的红色尾鳍像把小扇子,游动起来,整个玻璃缸都映照着橘红色的鳞光。他到宿舍楼下,给她打电话,看到鱼,她吓了一跳,神色不是不高兴的。每天他会提醒她喂鱼,周末叮嘱她换水,他们像两个新手父母般照料着这两条小鱼。预习一般。

金鱼度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她传来的照片里,扇子般的尾鳍愈加华丽,飘荡在水中,绸扇般轻薄柔软。

直到她实习。金鱼被送了回来,放在他的窗台上,不到十平米的合租房里常年不见阳光,鱼食和方便面放在一起。白天忙着跑新闻,晚上还要加班写稿,她在医院日夜颠倒,上手术时手机在柜子里一锁半天,他们接通电话的时间都很有限,非要天时地利才行。六月他接到紧急通知,代替同事去外地采访,一个星期后回来,房门一打开,滚滚臭味扑鼻而来。

窗台上的鱼缸已经变成绿色,金鱼浅橘色的肚皮漂浮在成团的丝藻中,像绿色卡纸上画出的两个句号。他差点吐出来。

“对不起。”他去医院找她。

“我再买条金鱼。”

“别买了。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再养。”她捧住他的脸,吻如空山新雨落了下来。

橙色的暮光中,她脸上的汗毛让他想起老家后院的构树叶,柔柔的绒毛,嫩嫩的汁液,藏着数不清的快乐。他紧紧抱住她,在她额头手术帽勒出的印子上深深烙下一个吻。一瞬间,裹在眼前的迷雾消散了,他看到了未来的方向。

二、

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儿……亮哥儿,你长大了要不要媳妇?

奶奶摇着旧蒲扇,笑眯眯问他。

要。他的声音从白瓷碗的碗沿漏出,绿豆汤顺着下巴往下流。

亮哥儿要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奶奶扯下包着茶壶把手的毛巾,给他擦干净嘴。

要漂亮的,他睁着晶亮的黑眼珠。

还要对奶好!草丛上忽高忽低飘荡着点点萤光,蓝色烟雾般的晚风中,莹绿的光点像是无数精灵鬼魅的眼,他收回视线,开窍般,又加了一句。

哎哟,真是我的乖孙,怨不得我疼你。奶奶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冰片和樟脑的味道劈头压过来,他被熏得头晕,忙不迭挣开。

还是养孙子划算,知道孝敬奶。奶奶似乎被他勾起了心底埋藏已久的怨念。养儿子有什么用,供他吃供他喝,供他学手艺,供他说亲事,娶了媳妇就忘了娘。枕边风吹一吹,爹娘姓什么叫什么都忘得精光。不是看着我的亮哥儿,我早跟老头子走了。我活到这把年纪早就活够了。

奶奶的声音不算小,可他一句也没听清。她抱怨的腔调,和跪在十字绣观音像下烧香时的祷告一模一样,仿佛是在后山午睡时的松涛阵阵,是下雨时赖床时隔着窗户的潺潺涓涓,飘荡在空气中就湮灭,来不及飞进耳朵里。他没留意,可站在门口的母亲却听完了全程。

你最喜欢谁?晚上睡觉时,母亲问他。

父亲在镇上家具厂做木工,因为是工头,每月多三百块钱,但晚上要住在厂子里看木料。父亲不回来,晚上他就和母亲一起睡。

睡觉时穿着白色薄棉睡衣的母亲,洗过澡后带着淡淡香皂味儿,臂膀清凉,脑后的发辫散开,蓬松的头发乌云一般,把枕头浩浩荡荡铺满。落地扇吹着白色蚊帐,鼓起的船帆一样,床变成小船,窗台上袅袅传出月季清香是脉脉水波,他行驶在熟悉的大湖上。躺在枕巾上,他满足得马上就能睡着。

有时候他希望父亲永远不要回来,不要打扰他和母亲,但他知道这种话不能说出口。

我最喜欢妈妈、爸爸,还有奶奶。透过蚊帐的孔眼,他看到窗外那轮幽蓝的月亮。

嘁,这么小,就这么精。母亲叹气,毫不掩饰失望之意。

我是真的都喜欢。

只准选一个呢?母亲问。

我选妈妈。他乖顺地回答。

以后不要听你奶奶瞎说,她老了,嘴上没个把门儿,什么都说。

知道了。

妈妈和奶奶,你最喜欢谁?

妈妈。他的反应愈加迅速。

那你将来娶媳妇了,妈妈和你媳妇,你最喜欢谁?你是听妈妈话还是听媳妇话?母亲又问。

我听妈妈的。他脆生生说道。

我可记住了。母亲笑着翻了个身,丝丝甜香弥漫在蚊帐里。

窗外的月亮变得更大更亮了,空气中森森然的凉意飘进屋内,电风扇摇头的吱吱声中,他沉沉睡去。

你以为母亲只是说笑的,谁会把六岁小儿的承诺记在心头?

你以为母亲饱受婆媳关系之苦定会当一个明理的婆母,没想到婚后母亲竟变成了另一个奶奶。母亲难道不该恨奶奶吗,奶奶一直在他面前说母亲坏话,逮到机会就挑拨母亲和父亲的夫妻关系,奶奶的嫉妒是那么猛烈,几乎希望把母亲的一切夺走占为己有。母亲不该恨奶奶做过的一切吗?那样拙劣的手段,那样猛烈的妒火,没想到,母亲会全盘复刻这一切,变成另一个奶奶,蝌蚪变成蛙一般。仿佛不能不存在蛙,若没有,造也要造一个出来。聒噪的奶奶去了天国,母亲变成新的蛙。

三、

你不要老是晚睡,对身体不好。你看你,头上都有白头发了。

他袒露着上半身,坐在书房的电脑前奋战,穿着睡裙的母亲猫一般溜进房间,爱怜地抚过他的头。头顶的刺痛让他一惊。

母亲手里拈着一茎白发,似喜似悲望着他。

不要拔,拔了还是要长的。他皱眉道。

谁说的,拔一根少一根。母亲习惯性地反驳。

马上,游戏让他把白发和不快抛到脑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准备抽烟,一转头,母亲还在。

她坐在电脑桌后面的儿童架子床的下铺上,蓝绿电波纹的睡裙和宝蓝色格纹床单融为一体,油黄的脸庞遮掩在架子床上铺投下的阴影中,睡裙湛蓝,臂膀蜡黄,像一颗从松木床架上长出的蘑菇。

您怎么还不去睡?他把打火机扔进抽屉。

我有些睡不着。母亲叹了口气。

阿丽不是前两天才带你去开了艾司唑仑?他转过身。

这些药都一样,刚开始吃有点效,后面就没效了。

母亲的失眠应该是从父亲去世开始的,那会儿他才读大二,父亲晚上骑摩托车从小镇返家时,在离家三里远处一个下坡的路口被车撞了,当场死亡。肇事司机逃逸,他们找了很久,他和母亲愤怒了很久,可这愤怒无法帮他们找到真相,几个月以后,愤怒消失了,死亡被翻篇。母亲开始恐惧。她整晚睡不着觉,睁着眼睛看夜幕一点点染白,每个月花上百块钱给他打跨省电话。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试着体贴母亲。

那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让阿玲帮你约个专家号,周末带你去省医院看。

算了,看了也没用,费那个麻烦?母亲摆摆手,我还是去楼下的艾炙店里扎几针。

他点点头。耳机里,队友已经在喊他。

都十二点了,你早点睡啊!母亲说道。

嗯,过一会儿就睡了,你去睡觉吧!他看着母亲带上门,转头埋入游戏,飞奔、跳跃、击杀,直到腰背涌上一股熟悉的酸痛,窗外墨蓝色的夜幕开始褪色。他关上电脑,侧躺在架子床的下铺上,双手抱着胸,只脱了鞋,灯没关,就这样陷入了睡着了。

“妻子性冷淡怎么办?”他在手机上搜寻帖子。这个话题上,答案至少有上千个,看来性苦闷是男人永远脱离不了的困境,婚前苦于找不到对象,婚后苦于妻子不让上床,总是难能发泄。网友七嘴八舌分享着对策,总不外乎是多干家务、找时间过一下两人世界、送点贵重礼物……几乎就是讨好大全。他看得意兴阑珊。

今天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吧?晚饭后,她在阳台上打电话,他跟在后面说道。

我没空,你自己去。她挂掉电话,不耐烦地说道。

是个大片,都说好看的。

我带的规培生,今天开错了医嘱。偏偏护士没查对出,药已经拿了回来,退药搞得尽人皆知,现在主任找我问话!你觉得我有心情吗?她脸上的镜片隐约可见雷电闪烁的冷冷蓝光。

他分不清这怒火到底是针对那个未曾谋面的规培医生,还是针对自己?也许根本就不存在那个规培医生也说不定。

明天去看也可以。他的手抚上她光裸的臂膀。

我这会儿没心情和你说话。她打掉他的手,双手环抱在胸前。我没心情!不管是今天,还是明天,我都不想去看电影。你想看就自己去!

你这人,真是毫无道理。工作上受了气,冲我发脾气。手背上的红印让他也生气了。

对,我就是冲你发脾气。我每天在单位管十几个病人,回家还要管孩子,做辅食,哄睡觉,喂夜奶,二十四个小时安排得满满当当,一分钟都空不出。你呢,下班就躲在书房打你的游戏。你妈陪孩子玩一下,做两餐饭,还天天叫苦叫累。我的累谁知道?明明休产假前主任说了让我去上门诊,现在又把名额给了别人,科室里还一堆人眼红我没排夜班。谁体谅过我?她的怒火像是雨天倒灌后逸出的下水道,枯枝败叶和秽水浸泡在一起喷溅而出。

你说话就说话,带上我妈做什么?她要不来带孩子,你又能怎样?他无比庆幸,此刻母亲带着孩子下楼去玩了,不然又是一场混战。

好,我不说你妈。你觉得你承担了自己的责任吗?小宝一岁半了,你陪他睡过觉?你带他出去玩过?你给他喂过几次奶?

你能不能不要抱怨?他恼羞成怒。

她定定看着他的眼,眸光里有蛇的幽光,那是比怨恨更浓烈的东西,惊得他一颤。

你是什么时候和她分房的?

应该是母亲过来伺候她坐月子时。家里新添了新生儿,白天夜晚不停歇的哭声,总是黏乎乎湿哒哒的纸尿裤。热奶,换纸尿裤,摇晃……你指望母亲把你从哭声中解放出去。你告诉她,母亲当年有多能干,怎样在编织袋厂上班的同时喂养十几头猪,怎样在父亲去世后给他攒出首付,你们盼救星般盼来了母亲。母亲的失眠却比想象的重,晚上婴儿吵得她一宿也不能入睡,白天做了饭就要去补眠。孩子还是只能由她自己带。母亲怕你晚上睡不好,劝你搬到书房。隔了一个客厅两扇门,晚上总算可以睡个囫囵觉,你渐渐放下羞惭,心安理得。

渐渐,你不再记得她有哪些衣服,阳台上那个金鱼缸种了铜钱草,她生日时你会忘了订蛋糕,她加班你打电话催促她回家哄孩子。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你们很少能好好说话,经常是说着说着,她就朝你吼起来。

母亲说得对:你挣的比她多;你每天都回家;你也有陪孩子……你是一个好丈夫。你这样催眠自己。

母亲诧异她的坏脾气,更加心疼你。你们争吵时,母亲总会充当和事佬;她不理你,母亲就尽心尽责伺候你的生活。你在母亲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三十岁的年龄上,你突然又找回了失去的童年。

她越来越少走进书房,就算进来,也是说两句话就走,仿佛有什么野兽追赶她似的。你呢,想说话时,只能和母亲聊天,或是在游戏里吼几声。你也委屈——生孩子之前你完全不知道孩子是这么恐怖的生物。太多太重的责任和义务,你需要缓一缓,你需要无私的安慰。房子里的气压越来越高,怨怼乌云般沉积不散,每句脱口而出的话都包上了金属锋利的外壳,靠近是徒劳的无用功,渐渐,你们被失望的浪涛推挤成两座隔海相望的礁石。

四、

雨天,挡风玻璃蒙上水做的帘幕,雨刷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车轮碾压过马路上的水洼,污水刷刷刷直往玻璃上溅。仿佛全世界都在阻止他继续向前。

上次下这么大的雨还是小学。98年,夏天,雨下得不分白天黑夜,永远是半明半暗的天,积满了乌云,积满了污水,水库被大水冲了,鱼游到马路上来,劈里啪啦的白色鳞光,闪电一样耀眼。人们都跑到马路上抓鱼,用手,用筲箕,用粽叶,能抓多少抓多少。走在上学路上的他也停下来,用雨伞舀了几条鳑鲏鱼,养在装了水的铁皮文具盒里。那天班上的男生都迟到了,听说老师也跑到溪边去钓鱼,回家后母亲愁眉苦脸,绵延了一个月的大雨把橘子打落了,地上全是玻璃弹珠大的青皮小橘子。母亲愁眉苦脸。他却依然沉迷在鳑鲏鱼淡蓝色虹光的梦里,竟是希望天天下雨。那个夏天让家里欠债,父亲为了还债不得不去家具厂去做工,父母开始漫长的分居。他以前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厌恶下雨。如今终于明白了。

积满水的马路上看不到尽头,他却要把这不归的路硬着头皮走到底,可悲的开弓的箭矢。妻已经在那边等待,手机上未接电话好几个。出于怯意,又或者是烦躁,他不想接电话,也不愿意回拨,仿佛这样漂在路上就能把这路途拉得再长一些,仿佛迟到就可以永远不到。

四周响起了鸣笛声,粗的,细的,单声的,连贯的,在雨中传得很远,很远,黎明的号角一般,他们为什么这么急,是要赶着去拯救世界吗?他狠狠捶打方向盘,喇叭发出了一声急促的短鸣。他被惊醒,像个醒来站在走廊找不着床的梦游症患者,心中伤恸,想看下时间,却不小心接通了电话。

你在哪儿?妻的声音在雨声中遥遥传来。

过了今天她就再也不是你的妻了。他心里想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手机开的是外放。能清晰听到她的呼吸音,轻轻的,绒毛般,怕惊醒蝴蝶的梦一般。

他想起那年妻在阳台上种了两盆番茄,细细两棵苗,夹在花卉中不伦不类,没想到却好养,见光就长,两个月就开出了白色小花。害怕结不了果,妻找出两根旧毛笔,和他一起给番茄人工授粉。她稳稳用山羊毛托起花粉,移向他面前那棵番茄的花,身子探过来时,呼吸压得很轻,很轻,绒毛般扫刷在他的胳膊上。

以往他不说话,她一定会急,大声问你到底听到没,又或者干脆就气得挂了电话。但她今天很有耐心。他不说话,她也没追问。

清浅的呼吸音中,他用双手捂住脸,突然觉得嘴里空荡荡的,难受到舌头发痛,不论是香烟,还是口香糖,又或者是随便什么吃的东西,只要能填上这个破开的洞就好。让它关闭,让它嘘声,让这一切的疯狂都停止下来。

然而车内什么都没有。早上出的急,连保温杯都忘了带。

其实从一个月前,他就开始失魂落魄,妻收拾衣物离开后,房间空得吓人,睡觉时枕头里发出阵阵海涛的声音,仿佛在黑暗中有条鲸鱼游进房,用宽大的鳍拍打胸腔,不得安宁,坐起来声音却不见了,对面楼栋的光洒进窗户里,床单上像是铺了层芦花。

窗外的雨声和手机里的雨声重叠在一起,似乎无穷尽,他的心被雨水泡得皱巴巴的,泛着死尸的白。他从未想过有天会和她分开。那个脸蛋丰润如桃子的女孩,就算轮廓变了,每天互相指责,还是会在家庭的黏合下一起走到尽头,就像小时候饭馊了,母亲总舍不得扔,加两个鸡蛋做成蛋炒饭让他吃掉,变了味的东西也是能吃的。可是事情的节奏超出了预期,女人永远比男人更有斩断一切的魄力。

你……在路上吧!最终,妻先开口。

嗯,这会儿堵车。

能赶到吧?我不想再请假。

能。

那你注意安全。

声音消失了,妻的声音幻觉一般,消失得干净,怅然。你久久发呆,透过雨帘,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浅灰的月白色,像是鱼缸反射出的淡蓝色鳞光,又像是被埋进了厚厚的云堆里,反正不像是人间。

又是聒噪的鸣笛声,你回过身来,前面的车辆已经开始动了。时间永远都是这么短,你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其实一点也不长。你握紧拳头,再缓缓松开,汽车在低声叹息中发动,你不再想,假装自己是条无忧无虑的鱼,顺着红色尾灯破开的水流,缓缓跟着迁徙,只是别人都是奔向开始,你是奔向结束。

五、

母亲对他有谜一般的信心。比如:老板一定很器重他;他不管去哪里都能得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女人不会轻易放弃他这样的丈夫;就算离婚了他也能很快步入二婚……

这些都是她的臆想,长久的相依为命中她习惯把他想象成一个英雄,但其实拯救她的从来都是她自己。他真真切切靠自己的,除了高考,就是和前妻谈恋爱,然而都不成功,他考的是一个偏远省份的211,远没有街坊邻居夸的那么厉害,和前妻虽然是彼此的初恋,可婚姻却终结在了儿子3岁那年。3年无性婚姻,他像被关在玻璃窗里的苍蝇,一心想要突破重围,却似乎总找不对方法,又不够韧性,撞一次头疼很久,还没调节好心态,妻又退了一步,他总也追不上,最后除了离似乎也没有第二条路。

离婚后,他放弃幻想,老老实实上班,晚上陪陪儿子,熬夜打游戏的日子,想一想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母亲腰痛的时候,他也学着自己带孩子,背着背包,塞满零食水壶玩具隔汗巾,秋千架,滑滑梯,健身器,跟着满公园跑,微信步数轻松排到第一。他从不知道小孩子怎么有那么多精力,累的满头大汗腰背酸痛时,他终于认清,自己就是被宠坏了。这个觉悟虽然来得晚,但还是有用。

4栋的陈阿姨,她有个侄女,离了婚,没要孩子,比你小三岁,是小学老师。这个星期天,你去见见吧!母亲一边浇水,一边扭头说道。

阳台上摆满了塑料种植箱,种着小葱、大蒜、鸡毛菜、香菜之类的蔬菜,从前的那些盆栽,没人照看,一年死两盆,最后花死完了,母亲就在阳台上种起菜。菜种多了,阳台上生了虫,不用蚊香就被咬,浇水后味道也不好闻,他有心劝母亲不要这么省,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这个周末公司要团建。

母亲朋友介绍的总是些标准贤妻。偏偏,他一点也不想再婚。

那就下周。母亲放下喷壶。

你们加个微信,先聊聊,时间总是能挤出来的。

我最近忙着呢!

你是不是还在怨我?母亲声线很冷,冻硬得琵琶弦一般。

先是说炜炜小,那炜炜大了你怎么还是不找?她结婚了你怎么还是不找?她孩子都生了你怎么还是不找?

母亲声音变大,步步紧逼,逼近到跟前,他清晰看到她头顶竖起的碎发,眼角挤在一起的皱纹,因用力而下垂勾起的鼻尖,模样狠戾,像只噬人的母兽。

这种事是要缘分的啊!前些年他也交过几任女友,只是没告诉母亲。怕她知道了逼婚。其实就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自在。

你这样子,我怎么能放心去见你爸爸呢!母亲的气势一下泄了。

昨天,她给我打电话了。

因为看孩子,前妻一直和母亲有联系,说起来,关于前妻的消息母亲总是第一手掌握。开始是害怕抢孩子,后来又害怕他们复婚,再后来是存了较劲的心,可人家现在已经不在同一个阶层,母亲的担忧白费了,但这习惯已经养成了,他越是颓唐,母亲越是蛛丝马迹地打探分析,想找出点自欺欺人的优越感来。

前妻给母亲打电话,左右不过是孩子的事。他点了根烟。

问炜炜马上就中考了,你有没有什么章程?

离婚之后,他就没有再和前妻联系了。离异男人要更努力挣钱。加班、应酬,让自己忙碌充实。这么些年,她每月过来接孩子,他一次都没碰到过,就算有事也是通过第三人转述。他像保护伤口般小心翼翼避开了她,把她隔在半透明的薄膜外,似乎不碰到,就不会再痛一样。

要什么章程?他皱眉。

到底是小学那几年疏忽,母亲太宠溺,孩子成绩不算好,初中他狠下心,选了家寄宿的重点中学,才算长进了些,但成绩一直保持中游,上重点高中有点悬,不知道中考时能不能发挥好。

她的意思是,要不要出国念高中?母亲抿了抿嘴。

她说可以帮着联系学校,孩子可以住她那边家里。她是亲妈,总是为孩子好的。

前妻再婚,嫁了个美国人,外企高管,她没入籍,工作也还在这边,两口子平常就中国美国两边跑。前年刚生了双胞胎,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精力又管起大儿子。

高中就出国,还是太小。

可在美国读书,申请大学有优势,要是读个好大学回来找工作也容易。十六岁,也不小了,心里什么都知道,忘不了咱们。母亲劝道。

不去。她好好过她的就是,别揽这么多事。

我就盼着炜炜能上个好大学。母亲叹气。

美国也有烂大学。他自己不努力,去哪儿都白搭。

到底你是爸爸。你说了算。母亲叹息着转身,留下他一人静立在朦胧的霞光里。

傍晚的天光灰蓝色里透着橘红,像鱼鳞的虹光,下过雨的街道泛着冷硬的灰。很多时候你都想离开,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潮湿多雨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城市,去干燥清凉的北方,或是色彩明艳的南方,总之,逃离这死尸般银灰的天,逃离这长满黑色霉斑的墙,去个干干净净的地方。但你也知道,有些东西,不是离开能躲避得了的。你知道母亲的苦心,也知道她是一番好心。但你还是不会把儿子送到她身边。初中生而已,心性未定,也许一不留神,又往小了长,变成个大号宝宝也说不定。

哪怕没人能理解,你还是希望能够到此结束。你已经知道那奇怪的发条是什么。等到儿子长大,工作,结婚,长到三十多的年纪,他就会懂了。有时候,理所当然的,唾手可得的,并不一定就让人快乐。你回忆起儿子孩童时那天使般的脸——乌黑的眼睛,尖尖的下巴。不由自主又想起她,想起她那桃子般鲜润的脸。

枨不戒
Nov 4,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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