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史

柔情史

只有爱与被爱,才是她唯一能确定的幸福。

2021.07.18 阅读 996 字数 12280 评论 0 喜欢 0

站台上的铁轨和天线如第一秒被第二秒覆盖般飞快掠过。南方把书翻到折过的那一页,瞥了一眼又合上,她后悔出门前出于虚荣心拿了这本门罗的《逃离》,没什么情节,纸的边缘白得刺眼,看了几页便更加头昏脑涨。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不断消逝的风景,也许这样更能抵消一些她此刻浑身上下的局促。

车厢里坐满了人,小孩的尖叫声和电话的声音在四处浮动。她的座位离厕所不远,虚掩着的厕所门跟着车厢啪嗒啪嗒晃动着,过一阵子就会飘出被人使用过的味道。南方的嘴角更往下耷拉了。如果不是西安突然的雷暴天气让所有的航班都无限期地延误下去,她也不会临时退了机票,改换高铁。买票的时候,这趟车的商务座和一等座已经都没票了,只有二等座还剩下最后三张票,她甚至不能按自己的习惯选择一个靠过道的座位,就这样被围困在了这排三人座最里面的位置里。她的身边坐着一个和尚,目不斜视,法相庄严,土黄色的僧衣拂在他们中间共用的扶手上,她是有敬畏心的,于是愈加拘束起来。再过去靠过道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白胖的中年男人,白衬衣黑裤子,刚刚在座位上安顿好。南方绝望地看了眼行李架,她的墨镜、耳机都在旅行箱里,要拿的话得大动干戈。

六月,北方晴朗。火车从郊区驶向更为空旷的乡村,灰色水泥建筑物越来越零落,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开阔起来,寂静的平原上没有人,有时飞快掠过细小的沟渠,低矮或者高耸的大片植物,田野里棕色和绿色不断的交替,有笔直而坚定的线条,阳光在火车的前方渐渐聚拢成金色的光束,一路追随火车,往西而去。南方眯起眼睛,这景象让她想起了在一些美国电影里看过的西部景色,原野,岩石,沙漠,烈日,公路,速度。是在爱荷华州还是伊利诺州,她有些记不清了,小珏十月开学要去的寄宿学校,她只记得她说过学校周围全是玉米地,是叫什么School啊。她拿起手机想问小珏,打开微信的时候想起来,半个月前视频,说着说着小珏又不高兴起来,挂了视频就又把她拉黑了,一直到现在。南方37岁了,但她觉得女儿有时比她还成熟些,小珏发育得早,个子已经快超过她了,她常常恍惚自己已经是一个十五岁少女的母亲,女儿的长大叠加着她流逝的光阴,她很难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所以离婚后反而是她会常常打电话向上初中的女儿倾诉心事,有时和她说有怎样的男人在喜欢自己,问要不要和他在一起之类的问题,每次没说几句小珏就开始不耐烦地嘲笑她“老公主”,南方就讪讪地笑,也许是她希望女儿把这些事都告诉林韬吧。她觉得这种“没大没小”纯粹是因为女儿的早熟聪慧,以及由于长期分开女儿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爱。是的,那是爱。如果小珏显露出了她那个年龄不该有的偏执和暴戾,毫无疑问,那一定是因为受了林韬,她的前夫,小珏的父亲,那个家庭暴君坏脾气的影响。 

座位突然晃动起来。南方转过头,看到那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和和尚在换座位。和尚带着谦逊的微笑从她身边挪开,男人坐下的时候,她感觉到整个座椅往下沉了一下。“我电脑要充电。”男人指了指前排座位底下中间的插座,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换座位,他对她展露着友好的笑容,白面包般松软的双下巴上露出一口错落的焦黄牙齿。她笑笑,转回头去,重新开始看手里的书。刚才她读到一篇叫《播弄》的小说,热爱戏剧的若冰和一个男人偶然相遇,坠入爱河。他们在火车站的月台接吻,男人和她约定不写信,但明年这个时候在他们相遇的地方再次见面。你的感觉还没有变化的话,你来就是了,书里的男人对女人说。南方有点为若冰担心,这是一个冒险,浪漫,充满不确定性的约定——看到这里,她终于开始觉得这本絮絮叨叨的书有点意思起来。

“您在哪儿下?”邻座的男人问。他在小桌板上铺满了零食和电脑,握着保温杯喝水,并没有急着给电脑充电。

她不得不抬起头,从书上移开目光。“西安。”

“您是出差?”

“不是。”

“那是去玩?”男人把脑袋凑了过来。 

她垂下眼睛看着书页。那几个字一动不动。几乎闻到他身上灰尘和汗水混合发出的酸味,她想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但教养和礼貌还是让她含混地在喉咙里发出了“唔”的一声。

“西安我去过好几次,挺好玩儿的,”男人也许觉得自己得到了某种允许,自顾自地要把这对话继续下去,“不过那儿有骗子,还有假兵马俑,一个人玩可要小心。”他试探地看着她,眼神非常灵活。

够了。她想。别再说下去了。

“我去郑州,我是销售培训师,所以全国到处跑。”男人说了一个挺有名的连锁电器集团名字,声音大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口气,“这不刚结束给北京中层的一堂课,又得去河南。”

南方点点头,做出理解的样子。这样的男人她见得太多了,雄性动物拼命显露自己肌肉和胸毛的时候,那种幼稚笨拙的姿态真的很让人同情。书页上的那句话她已经来回读了好多遍,字还是字,句子却仿佛是碎的。她感觉得到右边肩膀上一直扛着邻座追光灯般探寻的目光,照得她半边脸热起来。南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一点皱纹,但她还是看起来还是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些岁,20岁左右的时候她的眉眼显得有些寡淡,并不是特别打眼,但随着年纪的增长,这种清淡渐渐演变成一种充满女性感的气质,竟比她年轻时还显得更动人些。两年前她和林韬离了婚,独自一人搬来北京,和朋友一起开了家广告公司,公司的业务一直没有什么起色,投进去的钱越来越多,这一年来更是越来越艰难,她开始觉得生活渐渐渗出些苦涩和霉变的味道来,但哪怕天塌下来,自己也是不能塌下去的,这么多年她对自己的外形和内在一直有着严格的管理,她对生活的期待几乎全都来自于对自己的满意程度——要塑造要表现一个更好的自己。年轻时书读得少,所以现在不管去哪里她一定会在包里放本书随时翻阅,百年孤独向前一步你的孤独虽败犹荣。每周去健身房和美容院,平时几乎不吃碳水,体重一直控制在95到100斤之间。每年去泰国或不丹的寺庙参加禅修,顶礼上师,静思冥想。她化淡妆,不染头发,衣着是时尚而低调的高价货,待人接物时一颦一笑恰到好处,很容易让初次认识的人对她产生好感,大方,得体,“总是让别人很舒服”,是几乎身边所有人对她的评价——但让别人舒服,意味着自己很多时候是不舒服的。男人们依然常常会关注她,时时投来示好的行为或者语言,那些注视是最好的保养品,滋养着她的美和苛刻的坚持——但也不是没有区别的,以前她以为那统统都是热烈真诚的爱慕,和年轻时一样,他们会在她身上倾注自己的柔情,但后来她发现,那些人到中年的男人,很多时候不过是定期释放一下自己在家庭之外无处安放的力比多,只是顺便想和她调调情玩闹一下或是占点便宜而已,有几次她当了真,有了期待,败下阵来,或是失望至极,落了空,暗自神伤了几回也就再不流眼泪了。至于那些朋友介绍过来相亲的男人们,一个比一个精明,心里掖着算盘时时拿出来拨弄一番,她都当是在看戏。她要的,可绝不是那样动物性或者功利的关系。她等待的是爱,是被对方紧紧拥在怀里,和命运站在一起的爱。她觉得只有爱与被爱,才是她唯一能确定的幸福。

昨天晚上她只迷迷糊糊睡了三四个小时,醒来的时候脸上和枕边是湿的,也许哭过。此刻她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状态太糟糕,眼睛肿着,黑眼圈深刻,衣服的颜色更显得皮肤发暗,才会让身边这个庸俗无趣的男人觉得她是可以被他搭讪的,她的心里涌动着沮丧,和窗外远处缓缓下落的太阳一样,还有那座她正在去往的终点城市,一切似乎都在显示,沉沦无可挽回。

南方把书反扣在桌板上,转过头去靠向椅背,闭上眼睛,用这种方式来阻止隔壁男人继续和她说话。车厢在固定的节奏里微微摇摆着,夕阳在她睫毛间穿过车窗,那个刀啄斧刻般的清晰世界渐渐模糊起来,她听到男人的电脑发出了键盘被敲打的声音,越来越低远,一个小男孩在身后的座位上数着窗外的电线杆:“……8,9,10,11,15,15,16,18……”

她真的睡着了。也许只有很短的时间,醒来的时候,身后的小男孩还在数着电线杆,“…..2,3,4,3,6……”恍惚间她有些错乱,以为时间不是往前走而是后退了。一大片白色的影子包裹着她,邻座的男人正睁大了眼睛望着她,眼神和下巴垂顺着,像是保持了这个姿势很久在等她醒来。

“我想起来了——”男人突然对她喊起来,两只手在空中挥舞着。

她吓一跳。

“我想起来了,您是——”男人把双手放到自己的大腿上激动摩挲起来,差点碰翻了桌板上的保温杯,“您是不是如烟?那个那个电视剧里的如烟?莫如烟,对不对?难怪我一看到您就觉得特眼熟,天呐——”他向她倾斜着上半身,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南方坐直了身体,也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男人。

男人的眼睛在镜片背后闪着光,“那个电视剧我看了好几遍,真没想到,哎呀——”他扶着眼镜,更加仔细地凑近了端详起她来,“您和那时候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真的。你不知道,我——” 男人兴奋地说着。

她确定自己是真的醒了,而不是在做一个混乱的梦。车窗外掠过一块巨大的洗衣粉广告牌,上面飞起来的鸽子和和抱着一叠衣服的中年女明星在指证着这是现实是今天,那种荒诞而空虚的感觉又一次汹涌朝她袭来。她僵硬,却发着光。她不知所措,却又不由矜持起来。她想站起来,走开,逃掉,却钉在座位上,一动也不能动。

这种时候总让南方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虽然这里面有一丝丝被满足的虚荣心。不再做演员之后她很少和别人主动提及过那一段生涯,免得别人露出唏嘘的表情,又或是觉得演员嘛漂亮嘛,一切得来也许都比别人要容易些。上一次被人认出来是十年前了吧,她在高尔夫球场的咖啡厅里遇到一个染着红头发的女人,“你是——” 她指着着她卡在那里。如烟,听起来这真是一个不合时宜到有些滑稽的名字。那是她20岁时演的一部民国电视剧里的角色,女三或者女四,是那个大家族里的养女,爱二哥而不得,后来追随革命,做了双面间谍,死在重庆的炮火中。那是她第一次演有一页以上台词的戏,也是她做演员时最高光的一段时光。那部电视剧当时的收视率很高,男一女一自此走红,至今仍是著名一线,电视台也还时不时会把这电视剧拿出来在白天重播。有一次,南方在电视里看到了如烟,穿着紫色团花的缎子旗袍,倚着花园的圆拱门在惆怅地抽一支女士香烟,耳朵上的紫色玻璃坠子一晃一晃,她停下来看了几分钟,觉得那个年轻女孩子的眉眼和演技一样紧张,看上去美丽而陌生。那一年,她为了那部戏学会了抽烟,学会了骑马和射击,学会给人物写小传和做民国史的功课笔记,她第一次感到被一种献祭般的事业心燃烧着,有如新生。她还热烈地爱上了一个人,第一次真正爱一个人,那个演大家族父亲的男演员,他那时已经非常有名,每天深夜她焦灼地在房间里等待他的电话,然后穿过长长的走廊无声无息地溜进他的房间,她的裙子下面没有内衣,风像手一般从她的双腿中间拂过。那么用力,像是在那部戏里提前半辈子把努力和好运气都用完了——南方看着电视机里的人,轻轻笑起来,在记忆变成浪潮拍湿她之前,她摁着遥控器转了台,躲开了。她的难过,从来都不会停留太久,遗忘才是她的糖和胶原蛋白。

“你认错人了。”她对男人微笑。

“不可能不可能。”

“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演员,也没演过什么电视剧。”

“不可能,你们——笑起来一模一样。”男人的眉头皱起来,马上又在脸上泛起温柔的笑,“那时候我上高三,都快考大学了,我还天天晚上等在电视机前面看你们——”

她打断他,“真的不是我,以前也有人都说过我像那个演员。”南方对他恶作剧般露出如烟标志性的笑,抿嘴,眼睛眯起来,浅浅笑一下——还是和那时一样我见犹怜的吧。

男人一动不动盯着她,似乎被什么震惊到了。他向后缩起脖子,脸上停着疑惑而错愕的表情,张张嘴巴还想对她说什么,但她已经把脸转向了窗外。她想,如果他再和她说一句什么如烟什么电视剧,她就去餐车,一直坐到郑州。

火车在经过一大片绿色丘陵之后拐了一个弯,突然开进一个黑暗的隧道,铁轨上摩擦撞击的声音被坚硬的石壁反弹回来,发出了末日般空洞的呼啸声,昏暗浑浊的灯光下,突如其来的沉默隔离着他们。男人终于感觉到了她的冷淡,他大口喝水,神色暗淡,不再说话。仿佛得了这昏暗的掩护,南方的心却开始乱了,往事并不如烟。从车厢顶上垂落的灯光照得人如鬼魅,那光,一明一暗,一呼一吸,上面有时间无可挽回的痕迹,她看见自己隔着一条黑色的深河对玻璃里的那个人挥手,灵魂出了窍一般——那个叫“李令”的小演员,那是她改名之前的名字。如烟带来了她的高峰,但高峰意味着之后的下落,她想要的荣耀,掌声和追光灯,像西西弗斯推的石头,一次次滚落回原点。在又演了几个类似的配角之后,她对表演这件事陷入了厌倦和困惑,不想再重复那样的角色,拒了几次,渐渐就不再有新的角色和合约来找她。她是喜欢演戏的,但她不算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人,她的台词不清晰,形体一般,唯独比别人多一些努力和投入,可这对一个演员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她觉得自己再也“出不来”了。那阵子她有轻微的厌食症,体重一点点掉到有些可怕的数字,银行里存款的数字也一点点少到让她紧张起来,她学别人开始信佛,去找了大师算命,改了名字叫“李南方”。勿忘初心,明年就会转运的,大师信誓旦旦。她吃素,放生,戴水晶和佛牌,觉得自己愚蠢,并没有出现她想要的机会,却在那时认识了林韬,两个月后她怀了孕,结婚,生下小钰,再也没有演过戏——一切都发生在一年之内。她想,那就是她的命吧,是上天替她做的选择,几乎没有过挣扎,她没做什么抵抗就放弃了那种无望,逃离了那个沉重的生活现场。女孩子嘛,总是要嫁人的,她觉得她应该可以爱他的,那些他双手奉上的东西,饱满的,容易的,填满了自己的慌张和焦虑——那时她并不知道,生活并不会总是如此,一种焦虑会替代另一种焦虑,空洞在人生里从没有停止自我繁殖,周而复始,最后回到渴望与缺失的原点。 

她想起那天晚上情人对她说,“如果你内心空空洞洞,只有一片巨大的荒原,那什么也不能覆盖你。”“不,还有爱啊,爱可以覆盖我。”她说。她说的天真说得欲望重重说得思无邪,于是那个死去的人摸着她的脸宽容地笑了。她看见了他笑的样子。

“这本书好——”邻座男人指着她放在桌板上的那本书问道,声音和手指突然停在半空。

南方转过脸来,泪流满面。

火车呼啸着冲出隧道,撕裂黑暗,光明一头扑进来。

“您没事吧?”男人的脸惊慌地晃动着。

疯了吗?她怎么突然难过起来,在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面前流着眼泪。南方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那一刻,她只觉得隧道尽头的光亮过于刺眼,对于自己的眼泪,莫名其妙他人的关心,她只觉得厌烦。她的心里涌动着悲伤,厌弃,她脆弱的勇气,荡来荡去,在空气里拨弄着她的神经。

她能说什么呢,难道告诉身边这个头发油腻得贴着脑门的销售员,她去西安是为了一个明天的葬礼,那个死去的男人曾经是她的情人,他在几天前猝死,心脏突然停止跳动,倒在深夜的大街上,而她是第一个知道他死讯的人,因为警察发现他手机里最后一个拨出的电话号码是她的,在半个小时前——她那时在跑步机上,看着手机屏幕,并没有接他的电话,电话响了几下就安静了,她想也许是他不小心碰到了屏幕,也许是他打错了电话,他们已经有半年没有任何联系了。难道她要告诉这个坐在身边的陌生男人,并没有任何人邀请她去参加他的葬礼,他有妻子孩子,他的亲人将肃穆悲伤地站在那里向他告别,而她只会是那片黑衣里一个更深的阴影,为了去到那里,她已经费尽心机。她当然也不会告诉邻座的男人,他们是在网上的交友软件里认识的。离婚以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夜里失眠,有时她用投影躺在床上看美剧或者电影,有时她用另一个手机在交友软件上找人聊天,只是聊天,她觉得这里面如果有难堪的东西,那就是她深夜消化不掉的孤独和寂静。过去的十多年里,她的生活一直是热闹的,鲜艳的,仿佛印在时尚杂志光滑铜版纸上的摩登样板,现在却一下子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白色打印纸,她当然是需要一个男人来真真切切地爱她的,在情感上。只是在现实生活里,她还在等待,还在寻找。她从来没有和网上的那些人见过面,除了他。他生活在一千多公里以外,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六个月里,他们在网上已经熟知了对方的大部分一切,他出差来她的城市,他们在酒店的房间里足不出户呆了两天,隔了一个月,他再次出差来了她的城市,他们只来得及匆匆忙忙吃了一顿饭,她送他去机场,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有时她会想去他的城市,她问过一次,他没回答,她就再也不问了。所以他只是她的情人,连男朋友都不是。他们在微信里互相诉说一些琐事的烦恼,他会给她公司的经营出一些主意,她和他聊一些好看的书和电影,深夜的时候,他们都很疲惫,但那些交谈的时光愉悦,湿润,像四月雨水般冲刷掉各自生活里的泥泞。她毫不怀疑其中的一些真切,而令她放松的,是那些相互关切也许和爱欲无关,正因为遥远而不可接近的距离,那些带着殉道者色彩的想象,她觉得那甚至比她经历过的所有男女之情都来得更纯粹,更深刻。他是一个温柔的人,他的妻子因为三年前的一场车祸,高位截肢,他四处替她寻找最好的康复治疗,每天晚上都要抱着她给她洗澡,按摩她残留的肢体。在一块小小的安全领地里,他曾经是她最好的朋友,但也许是因为他太忙,也许是因为他的妻子知道了什么,后来他回复她微信间隔的时间越来越久,她知趣地配合他的节奏,慢慢压缩对他的依赖,本来——她告诉自己,他也只是她生活里的其中一味药而已,她已经正在再一次忘记,直到那天晚上,警察打来那个电话,她愣了很久才想起他的名字,然后知道他死了,不再存在了——就因为身边这个男人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他无意间辨认了她,她竟然就想要对他说出这一切? 

今天早上醒来,她在床上躺了很久,决定去西安见他最后一面。也许为了那个她没接的电话,但她知道,在他们那个体面,让别人舒服的世界里,他们相互并不存在。在列车终点意味的那个空间里,她不是李令,也不是李南方,她是Fiona。Fiona是小珏的英文名,她在网上一直用这个名字,情人也从来只用这个名字叫她,她不记得他是否问过她的真名,他也从未完全对她打开过他的世界。“Fiona”跟随着他的死亡一起消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无数深夜对话的碎片,一个个字节,分子般微不足道的隐秘,记忆,不确定的,稳固的,统统烟消云散,而她正在往他的城市去,试图在一片已经消逝的虚无里拣出一份真实来,尽管——直到此刻她还在怀疑这样做的意义。

男人的电话在桌板上突然响了起来,铃声是许巍的什么歌,他看了眼手机屏幕,一下摁掉。

“就是我认错人了,您也别哭啊。”男人递过来一张餐巾纸,脸上还残留着惊慌,但和她开起了善意的玩笑。

“谢谢。”她把那张皱巴巴的餐巾纸团在手里。眼泪已经干了。

“我这人呀就这样,一见到漂亮的女性,就头脑混乱,胡说八道。对不起,对不起。”他使劲地点头道歉,连身边那位一直巍然不动的和尚也转过来望着他们。

“不好意思。” 

“明白,明白。”男人怜惜地看着他。

他浑浊的眼睛。她想,要是自己再哭一下,这个男人恐怕就要把心都掏给她了,至少——在这列火车上。

“郭德纲不是说了吗,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男人模仿起郭德纲说话的样子来,“一路走来,各种坎坷,各种不顺和阻碍,终于我也看到了花团锦簇,也看到了彩灯佳话,那一夜,我也曾梦见百万雄兵。”

她下意识略微夸张地笑了起来。已经彻底平静。 

“谁还没点糟心事呢。我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听郭德纲的相声,要不然睡不着。”他说。

“我听音乐。”她说。

男人如释重负,咧开嘴,双手用力撕开桌上的一袋薯片,朝她递过来,“吃吧。”

她忙摆手。“不了,谢谢。”

咔哧咔哧咔哧咔哧。

“你看门罗?”男人指了指她的小桌板,薯片的碎屑不断落在他的胸前。

“你看过?”她吃惊地把书的封面翻了过来。

男人有些骄傲。“看过两篇,我平时也喜欢看书。”

“那你……喜欢吗?”

“写得挺好,不过,女人的事儿我不太懂,”他停了一下,又开始滔滔不绝,“我觉得吧,女人是这样的,总是要在一种具体的关系里来看自己,就是爱比,爱照镜子,”他举起右手在脸前面比划着,“男人就很简单,就是干,Just do it!所以男人比女人更容易有成果,但实际上,女人更富有神性。”他呵呵笑起来,“我们做销售的,必须得了解一些方方面面的心理学,比方说,女人的本能是幻想,男人的本能是现实,所以——”

许巍的歌再一次响起来打断了他,男人看到屏幕,喉结滚动了一下,对南方做了个手势,微微侧转身接起了电话。

南方听到电话那头传过来一个闷闷的但又尖利的女声,语速很快地在说着什么。男人皱着眉头,在解释什么。她转过头,注视着窗外,还停留在对男人说法以及阅读门罗的震惊中。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照镜子”。她摊开右手的掌心,看着上面纵贯的纹路和细微的皱褶,她的手掌很薄,替她改名的大师也给她看过手相,怎么说的她已经都忘了,但她一直怀疑那是一种命运的暗示——她总是习惯把一切都简单地归结于命运,仿佛不是时间而是不同的名字拼凑了那个自我。

接受,逃离,都是自己的选择。离婚的事对她来说,倒更像是一种胜利。那个女孩是小珏的钢琴家庭教师,和她嫁给林韬时一样大。那天她推开房间门,看见林韬和她在床上交叠在一起,女孩的身体白得像个刺眼的发光体,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知道这一切已经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她当然是难过的,竟然输给那样一个从湖南小城来的样貌平凡的女孩,对自己卑躬屈膝,却暗地里有那样的心机,但她更痛恨的是那种被别人取代的感觉,做演员时她就已经受够了。她哭了一会儿,像脱了水的毛巾,拧出多余的水分,然后渐渐干燥起来,她想她可以自由了,顺理成章带着尊严和条件离开,那个越来越困住她的家。林韬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也越来越少回家,脾气越来越暴躁,命令所有人必须按照他要求的去做,他习惯了控制一切,而她想要他更多的爱和陪伴,他们渐渐总是一见面就争吵,她用折磨他的方式来报复他的漠视。两个不穿衣服肉搏的人。有一次,他扇了她一个耳光,她流了鼻血,从来没人打过她,她抓起手边的一个石头佛像朝他扔了过去,他的耳朵上慢慢渗出血来。他们像两只野狗般愤怒地对视着。脸上的指印发着热,她不觉得疼,皮肤上只蔓延着厚重的麻木。那块地毯上后来留下淡淡的血迹印子,再也去不掉,不知道是谁的血。他说选择权在她那里,她没有犹豫地提出离婚,他要女儿,她没有争,也没有问过女儿想跟谁。他给了她一笔丰厚的钱,说有困难的时候随时可以来找他。她拿着他的钱和广告公司的资源,头也不回就去了北京,她想要的是彻底的自由,她想象的是重新投胎般轻盈的生活,属于一个女人的大好前程,她甚至觉得,把女儿留在他身边,才是她对他最大的报复。那个女孩很快取代了她的位置,和林韬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她和女儿叫那个女人“小妈”,上一回她和小珏就是为了她吵起来。“小妈对你好吗?”她问。“挺好。”女儿每次都这么回答。她知道那是真的,因为那个伶俐的女孩如今也需要小珏和她紧密团结在一个阵线,才能共同对抗那个暴戾的国王——她隐隐高兴,她太了解林韬了。“你要听小妈的话,她对你不错。”她对女儿说。“你真虚伪。”女儿咬牙切齿起来,挂断了电话。

是啊,她虚伪,她希望女儿能快乐些,能和“他们”相处好,不过是想减轻一点自己的负疚感。她怎么会不痛恨那个女人,她让她失去,让她漂泊,让她不得不以决绝的姿态离开。她也恨林韬,可是她还是为他骄傲,他如此能干,以至于后来认识的所有男人和他相比,包括死去的情人,都显得那么平凡,渺小,像一碗碗朴素的白米饭。不能找一个比林韬弱的啊,她还要昂首挺胸赢回来的啊。

她照镜子。窗外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只有影影绰绰深蓝色的天空和田野,玻璃窗上有她模糊的五官,叠着胖男人还在打着电话浮动的映像,一片片仿佛漾在水里细碎的光,怎么也收拢不起来。一些人在他的身后走动,车厢里开始有泡面和盒饭的香味。是一点点地更接近西安了,那种上车时绑着她的局促和焦虑却慢慢地开始松动了,想起情人,她觉得自己似乎没那么难过了,就像对邻座男人激动的辨认与回忆无动于衷,毫不动情,每个人都守卫着自己的世界,去了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她还得一个人回来,她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小珏还是会把她拉黑,公司还是有数不清的烂账,人们还是在敷衍地迎来送往。她只有她自己,悲伤和欣喜都是她自己的,除了自己,没有什么应该让她如此难过——想起这一切,她觉得疲惫不堪,只想大睡一场。

小珏有一次说她,对男人的选择常常像她买衣服,看到喜欢的,常常不是买大,就是买小,根本不管是否合身,只想着占有。她觉得女儿说得对,她的衣柜里已经塞满了衣服,不合身的其实早都应该扔掉。

当南方再次醒来的时候,火车的速度已经明显慢了下来,正慢慢滑向车站。站台上的夜灯下亮着“郑州”两个字。隔壁的男人站在过道里,已经收拾好行李,见她醒了,在往外走的最后一刻问她:“能加您微信吗?“

他一定是个执着的好销售。南方苦笑。当面说不不是她的经验。她一边拿出手机,一边想加了之后就把他删掉。

“哎,你们太像了。”男人握着手机,摇着头,又想起来自己的发现,似乎颇为惋惜,不知是在惋惜她还是自己。

微信响了一下,她看见男人的微信名叫“一缕阳光”。

“如果说这世界是大海,我们啊,就是这大海里的两滴水。”男人收起手机,在消失之前,突然对她说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很耳熟。南方楞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她对他挥挥手,原谅了刚才他所有的莽撞,她看着他慢慢挪动着自己的行李箱和身体,背影渐渐消失在狭长的火车过道里。那是如烟最后见二哥那场戏说的一句话,他们在码头,她提着皮箱要坐船去重庆,她在人潮里抱住他——那是一个始终在追求进步却只是为了获得一句他人认可和爱的孤女。

火车重新缓缓启动。南方拿起手机,把“一缕阳光”从微信里删掉。再也不会见到,仿佛赢得一次小小的胜利。 

车窗外一片漆黑,车厢里空了很多,和尚在她睡着的时候也早已下了车,四周开阔而安静,冷气的温度也刚刚好,她舒展起来,从包里拿出粉盒和唇膏补了补妆,镜子里的人看起来还是美的,她希望那是一张未经世事的脸,她几乎相信自己过去和未来都将毫发无伤,有那么一刻,南方忘了是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火车只为了她一个人向远方驶去,永不停止。可是终点总要抵达,为了阻挡对时间的焦虑,她拿起那本有些恼人的书,继续看下去。第二年,若冰按照约定,来到一年前她和男人相遇的地方,他的钟表店。她站在店门前,可是那个男人已经认不出她了,并且走过来对着她的脸把店门紧紧关上。“羞辱啊,莫大的羞辱。”若冰站在街上哭泣了起来。

南方在心里冷笑,男人。

她放下书,在手机里刷了一下朋友圈,看到有人在抱怨被困在北京的机场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起飞。她查了一下时刻表,火车在两个小时后抵达西安,那时那里还会在下大暴雨吗,她没有带伞,或许会很狼狈。洛阳,她看到下一站是洛阳。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颤抖了一下,毛绒绒的,带着铃铛,叮叮作响,在空荡荡的车厢里似乎瞬间唤发起新的能量。南方从没去过那里,但她记得,前几天夜里,有一个叫“伽蓝”的人邀请她去那个城市玩,他说,你来,我给你看我做的古洛阳城。是她在那个交友软件里先和他说的话,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名字里,她一眼看见了这两个字,她喜欢这个ID,觉得很美,偏女性化,让她觉得安全。她的直觉是对的,那天晚上,她和“伽蓝”很快就语速密集地聊了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些闲话,各自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聊,但竟然有一种久违的轻快和愉悦,像那时和西安情人最初认识时的感觉。第二天晚上,她躺在浴缸里,给自己倒了杯白葡萄酒,一边喝一边握着手机。你多大?她问他,不,是Fiona问他。23,你呢?他问。她犹豫了一下,回道,29。你的名字“伽蓝”是什么意思?她问。他说,你知道有本书叫《洛阳伽蓝记》吗?我是洛阳人,那是我小时候读的第一本关于洛阳的书。她百度了一下,那是一本古代的佛教书,记录了北魏时洛阳城里七十多座寺庙的故事。她问,你平时做什么?他说,不做什么,打过几份工,很快都辞了,现在宅家里,他想做一个复原《洛阳伽蓝记》里洛阳古城的微缩景观,用自己的手工,他从小酷爱设计与搭建。她不以为然。然后他给她发了很多自己画的图纸照片,上面有庞大而精细的线条,街道,寺庙,宫殿,河流,露天的佛像,一整座她看不懂的城。他说,打算用两三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去完成这件事。她好奇起来,问他,做这个是为了什么呢。他回,把自己幻想的世界亲手变成现实,这还不够有意思吗。她定定地想了一会,拨弄着身边的泡沫,笑起来,回了他一个拥抱的表情。

那天夜里,也许是酒精的关系,她没有吃安眠药,就沉沉睡了过去。

洛阳。就要越过,每小时300公里的移动,往西安而去。同样都是她不了解的两个世界。书在手里翻翻合合,揉皱了封面,她想,看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她也该下车了。若冰的故事到了二十年之后,孑然一身的她在一所精神病医院做护士,认出一个已经老得失去意识的病人就是那个当年和她有过约定的男人,可是那个人又不是他,是他的双胞胎兄弟,第二年对着她关上店门的是他的双胞胎兄弟,还是个聋哑人。那些命运里偶然的奇迹和错过啊,可是对于若冰来说,“它使你非常气愤,但是还是会感受到远处传来的温暖,而且丝毫不会有羞愧之感”——她读到。

真是个高级的狗血故事。可是他们相遇了,她想。她放下书,被那种奇特际遇和命运遴选激荡着。她想起迦南的古洛阳,那是一种在她过去生活里从未出现过的想象,仿佛要去开启一座新的城门,一个世界的奇异角落,和葬礼上的死亡,他人的妻子,阴暗的注视和模糊的暧昧相比,她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两种仪式的替换。她快忘了自己也是不顾一切勇敢过的,演如烟的时候,她没有用过替身,从塔楼上跳下来,在街头穿过爆炸的战火,骑马的时候摔下来伤到腰椎,直到现在一用力还会隐隐作痛。她拼劲一切力气想实现过自己,穿过枪林弹雨去见她爱的男人们——她为若冰也为自己感动起来。何况——她想,她和他们甚至不需要告别,因为他们永远不会互相遗忘,即便忘了,她也不应该感到羞愧,那只是因为应该被遗忘。她很快说服了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吃惊。她躺在浴缸里,拨弄着那些泡沫。

她想起童年,头发上粉色的蝴蝶结,想起初吻,想起摄影机下她的脸部特写,想起海滩上小珏奔跑的脚印,想起喝醉的夜晚里跳动的字节,她想起她的誓言,要用爱覆盖自我的空洞,想起她的寻找和等待,想起生命里那些曾经的柔情时刻,想起她一个人的折返和前行,想起那未知的唯一能确定的幸福。 

站台在前方的黑暗里被慢慢点燃起来。她带着行李箱,在洛阳下了车。

如果说这世界是大海,我们啊,就是这大海里的两滴水。南方往前走,想起那句台词,在夜色里微笑起来。

她忘了拿那本放在座位小桌板上的书,折在《播弄》的最后一页,她还没来得及读完:“显然,他们当时进入的是另外一个世界。一如任何一个在舞台上虚构的世界。他们脆弱的安排,他们仪式般的接吻,由鲁莽的信心主宰着,他们竟会一门心思地相信一切都会按照设想往前发展。”

她忘了。

程姬
Jul 1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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