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常走的龙吴路上,不常有什么像样的风景。因为地处偏僻,年久失修,乃是上海市内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我日日在这条路上穿梭,越过大半个城市去上班,要坐很长时间的公交车。
我有个在襄阳公园练太极拳的朋友,他教了我一种站姿,使我可以垂手站在颠簸的车厢中而保持身体的平衡。我常常就这么闭着眼睛站在车厢里,想象自己是《列子》里“能视听不用耳目”的鲁国修道人。如今,我已经到了闭着眼睛就能知道车开到哪儿的地步了。
和公车司机们瞎聊时得知,这样的路上海过去有三条,另外两条是曹安路和沪太路——但据说已经治理好了。只留下这么一条龙吴路,因着化工区的关系始终没有修葺。公交车的路线很长,我没有在中途下过车,所以那些笼罩在灰尘中的建筑物都让我觉得很神秘。靠近曹家港的地方,有一片夜总会聚居区,都是大红的招牌上写着黄澄澄的诸如“雅座包间”之类的大字儿,霓虹灯乱七八糟的亮着,常有穿着短皮裙的胖女人在水泥车的呼啸声中过马路,再混上这一带特有的咸鱼味儿,让人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种类的人需要在此地消费。化工区的建筑则比较像前苏联,有着格式统一的破旧和黯淡,中间夹杂着一些奇怪的皮革市场和学校,傍晚,会有下班的工人们穿着蓝衣服骑自行车逡巡而过,简直恍若旧年。
在这么一条乏善可陈的路上,终于有一家店引起了我的注意。它位于吴泾的边缘,店面小小,从公交车上看过去黑乎乎的,只有四个字儿写在门楣上:“闵行卡门”。我不知道这家店是干嘛的,但仅仅因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对它有了很多美好的想象。
我有时觉得里面应该有个像卡门一样美丽的姑娘,婚姻失败之后独自开店卖一些首饰,间或做做裁缝;有时又觉得应该是个闵行的文艺青年,体弱多病却又像普鲁斯特一样敏感,大学毕业后,父母怜惜他,就资助他在镇上开了个书店,他喜欢梅里美的小说《卡门》;最后觉得应该是喜欢比才喜欢古典的卖卡带大叔,会弹吉他会唱歌,每周坐956去一次育音堂,由于店开得早,虽已经转卖CD但保留了原来的名字……我每天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会给这家店一个崭新的想象。并且我发现,整条龙吴路,除了这家店之外,再没有一家店的命名能容得下我这些想象。于是这家店,变成了我心中的一道甜点,不与人分享,在下班路上的冥思里,给我一点点光。
这种想象到了极致的时候,我写了一首名为《闵行卡门》的诗,我写“骑手,指挥家和职业孔雀”,写“素颜长发卖仙鹤菠萝和冬枣的女孩子”,写“时代在变而我苦苦挣扎,刚才由飞灰变成草木”,写“闵行是唯一沉重的事物,但好不过死”。我写了我内心所有美好的一切,尽管我知道可能任何人只要打开搜索引擎,查一下“闵行卡门”就能毁灭这脆弱的梦幻。
这种让我内心一动的名字,之前还有宜山路上的“蔡朗饭店”。那是个标准的苍蝇馆子,但蔡朗这两个字,让人几乎能越过千年的光阴找到一丝清灵的古意,能让“我想起南方、温泉,成片成片的竹子,深夜的乌鸦,想起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微不足道,却令我神迷。”
我也常常藉由《百年孤独》想起所有开天辟地的初民,他们用新奇而缓慢的目光扫过山川河岳,草木走兽,按着日月星辰的位置,阴阳四时的顺序,为这大地上的一切命名。
我甚至会想起49年夺取了天下的那群南方人,我想起他们按着自己的想法,给这个国家制造了那么多良莠不齐的省份,城市和街道。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命名该是个只属于农业时代和政治人物的能力,就像我永远也不想真的知道闵行卡门里卖的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