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明是湖南娄底人。他建立了我对于湖南人的第一印象。
他个头将将有一米六五,眼睛很大,凝视着你的时候有一种含泪感,总让你觉得有点内容在里面。他脸是四方的,嘴略微有点尖,我看过《大逃杀》,觉得他笑起来有点像藤原龙也。
张伟明称得上帅。若生在日本,包装一下说不定可以去当个偶像。但在公司内部,他连受欢迎都谈不上。像他这种娃娃脸的袖珍男生,如果走一些中性路线,打扮洋气,说不定会讨女孩子欢心。
但他身上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阴郁,会议上从不主动发言,过道里遇到了也不和人打招呼,总是微微低头看着地面,偶尔一抬头,你会发现他眼圈常年像吸毒人员一样发红。
可他一旦开口说话,声音又是沙哑的,还总有一些音在舌头上打转,听起来拖泥带水。他还会在语气上加入一种粗声粗气的调调,这种调调要在他说话很快的时候才会消失,所以时时会让人觉得他不真诚和做作。
不过这也没关系,张伟明是个助理策划而已。面试的时候写了一笔好字儿,能制作长篇大论的PPT演讲稿。我们这种赚钱公司,从老板开始往下都没什么文化,所以很顺利地就把他招进来了。
他很难和销售们搞好关系。确切的说,每个销售都愿意哄他做事,但没有人真的喜欢他。他们中少量人觉得他太过傻逼,大多数人觉得他存在感低,不爱搭理他。
张伟明坐在茶水间边上的角落里,最常穿的是一件土黄色的呢子风衣,配上牛仔裤和球鞋。但这些衣服都很旧了,而且普遍品质不高,显然还是他大学时的存货。同年龄段的上海小青年是没有人这么穿衣服的。他的头发永远是鸡窝状,睡眼惺忪,可以看出早上是不洗澡的。为迎合老板口味,本公司行政都是一批少女,个个八卦得哭天抢地,整天坐在前台嘀咕哪个男同事穿了跟昨天一样的衣服,“啊呀呀明显没回自己家,一定是去外插花啦,对的对的对的,你看他这几天上班老是微笑着打盹儿。”但在张伟明身上,这个游戏只玩了一次她们就放弃了。因为张伟明是一个礼拜才会换一次外套的。她们提起他,谈话就会陷入漫长的休止,几乎要打起哈欠。
每天都要出去见客户的销售们常常都打扮得衣冠楚楚,总监们少不了黑框眼镜、名表和袖扣,初级的销售们也会做到干净整洁,起码要天天换衬衫。不论男女,他们的桌子上都会放着漱口水和护手霜,总是电话不停地在响,或者突然激动地从会议室里冲出来对着行政声音洪亮地嚷嚷:“Jackie,帮我订一下下午三点钟的GL8,我要用车!”当他们抓好头发,穿戴整齐,站成一排的时候,男生们热情洋溢得像一堆新郎倌儿,女生们优雅大方频频微笑,像陪丈夫出席国宴的第一夫人。尽管他们的邮件错字连篇,办事狗屁倒灶,常常只能说好英文和上海话,但在这样的时刻,他们都像是神的儿子。
这种时刻,这种打满鸡血,灯火辉煌,销售指标节节攀升的时刻,对那个坐在角落里、才毕业两年、说话吞吞吐吐的湖南小伙子形成了很大的心理威压。后来他学会了不在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而是默默埋头下来,拼命喝茶水间里的免费咖啡,或者拿着自己的白沙到楼下一个单位的楼梯间去抽烟——为了不在楼梯间里遇到自己的公司同事。有时他会抽抽芙蓉王和利群,可也没人在意这一点。销售们有时会问他借火,或者直接拿走他桌子上的火机,但没有人和他多啰嗦。
那些不得不啰嗦的时候——他们需要他写一些商业文书,有时是邀请函,有时是策划一个活动的流程,有时是领导的发言稿——他常常需要不断地打断对方:“对不起,能不能说普通话?”“啊,不好意思,我忘记你不是上海人了。对不起对不起。”销售们都非常的礼貌,客气。但一来二去,尽管他活不差还是渐渐少有人愿意直接找他帮忙。后来他的工作会由另一个资深些的策划代为传达。
他有过一次在会议室里突然打开话匣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的经历。
公司的会议室中午就是个饭堂,带了饭的同事会在里面吃饭。张伟明的妈妈来上海看他,住了一个礼拜,于是在此期间他有幸可以带着午饭加入到了同事们当中。他默默地坐在边边上,吃的是酸豆角肉末和红烧肉。好事的同事们过来围观了他的饭菜,有些人还和他交换了几块肉吃。然后话题莫名其妙地就从红烧肉过渡到了毛泽东。张伟明听着听着略带激动地站出来表达了他对毛主席的崇拜。其崇拜和欣赏程度之深,震惊了其他的同事。他从革命战争时期的功绩讲到建国后的高瞻远瞩,从主席的人生经历讲到其对于自己只身来上海打拼所具有的激励作用,可谓口若悬河头头是道。看得出张伟明是下过功夫的,不论正史还是轶事,他都掌握了太多的资料信息。渐渐地就没有同事能够加入对话,有的离场了,有的听了听,继续夸奖了他几句。后来公司就有了一个口碑:“张伟明很有思想。”
有思想的伟明总算受到了激励,他仿佛找到了一个将自己的精神资源与实际工作结合的套路。他开始把毛的一些军事思想放在传播方案里,配上图片和语录,没曾想,受到了一大批民营企业客户的认可。客户表扬得多了,老板听说了。老板参加一个行业论坛的时候,就让伟明帮着写发言稿。伟明帮老板写了一个主席风格的文章,老板也是一代大忽悠,结合讲稿又活学活用,把发言弄得有声有色,得到了行业内的赞誉,回来之后就更开心了。帮老板写稿子算是加了工作量,他给伟明加了1000块工资,然后把他的位置调到了自己办公室附近。
老板是个年近四十的胖子,坐着一辆套了军队牌照的A8L,房子太多所以居无定所,总是应酬又弄得食无定时。经常在一些奇怪的场合召见伟明,一来二去,伟明就有了点老板心腹的意思。老板有三个女助理,本来都是他在夜总会、酒吧、大街上勾搭的女朋友,后来招进公司全部挂上了“行业关系总监”或者“战略发展总监”之类的无厘头职务。这些女助理有的帮他订机票订酒店排时间,有的帮他管管阿姨,接接孩子,买一些生活用品,里面比较聪明的一个能帮他处理一些应酬和商务的事情。不过这三个女助理间或都需要在他办公室里关了门帮他捏捏肩膀上的肥肉——曾经有销售总监无意开门进去撞破过,他们常常拿这点来和老板开开玩笑,老板性情豁达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大家一起瞒着一百年来公司一次的老板娘。
伟明毕业后还没有正式谈过恋爱,只有一个略有暧昧的师妹远在深圳,偶尔QQ上勾搭一下。自从“主席事件”一战成名之后,伟明开始渐渐融入团队,在女同事们的旁敲侧击下,个人着装习惯和卫生习惯也有了一些改善。虽然还是土里吧唧,但总算不再让人无法近身。同事们开始愿意叫伟明一起打牌、打桌球或者是唱K。更有男销售开始和他互换电脑里的A片,一起聊一聊女人,聊一聊自己强大的性能力。销售们的性能力都长在了嘴上,个个说起来都是一夜十次或者三天三夜不歇气儿角色,伟明的性经历尚是近乎空白的纸,只好陪着一起编故事。策划读过书,编起故事来比销售们要强,几句话说狠了以后,办公室里的女人们看伟明的眼神儿就有点不太一样。
伟大的时代总有伟大的业绩,中国崛起了这么久,公司也跟着雄起得厉害。还不到年底,销售部就完成了指标,这架势肯定是得狂欢一把。
销售总监的头头以前是个卖保险的,拿着话筒在办公室里喊伟明给他写的发言稿:“今日痛饮朱仙镇,明日直捣黄龙府。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销售们虽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但听到了“痛饮”、“直捣”,“霸王”,就跟着嗷嗷叫,然后一起开去了KTV。全公司除了忙得不见人影的老板都来了,男销售们一人叫了一个姑娘陪着,女施主们则主力围着话筒唱歌,场面气氛纸醉金迷其乐融融,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欢快如湖南卫视,和谐像新闻联播。伟明也跟着瞎high,唱《脱掉》,唱《SUPER STAR》,唱五月天和梁静茹,躺在地上对着天空呕吐,最后连上衣都找不到了。
过了凌晨12点,男男女女们渐渐散去,伟明光着膀子躺在沙发背后的地上睡着。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凌晨3点,KTV里看着已经没有人了——却在上卫生间的时候看到了老板的漂亮助理之一(腰最细的一个)喝多了坐在地板上抽烟玩手机。两人略带尴尬地寒暄了一番之后,决定不浪费KTV,再回来唱歌。唱完五首情歌之后,伟明发现女助理已经和自己吻在了一起。
第二天,由于没换衣服的同事太多,行政部少女们仿佛老鼠掉进了米缸里,乐不可支,叽叽喳喳八卦了一整天。谁带走了谁,谁去了谁家,谁和谁在KTV里就搞上了……啊,那真是办公室里最快活的日子。
但这样欢快的日子总会过去,回复到往常那种窒息的打鸡血状态。大家仿佛都忘记了那一晚,只是期待着新的故事。
但伟明没有新故事,从那一晚起,他的世界就开始下雪,冷冷地停在了过去。
说伟明之前是处男也不为过,千锤百炼的女助理哪里是他能消受的?这种身体与情感经历的极大不对等导致了最傻逼的事情。
一夜春风过后,女助理只是多集了一枚邮票,而伟明爱上了女助理。
这简直是不同物种之间的爱情。仿佛一只昆虫爱上了雕塑,或者一只家禽爱上了狮子。
爱上一般女同事也就罢了。爱上的还是老板的情妇。“她进公司前,可是无人不知的盛世年华夜总会的妈妈桑啊!”
从这一天开始,伟明像不要睡觉一样,每天一大早第一个来公司,拿一个苹果一个白煮蛋,保鲜袋装了,放在女助理的桌上,然后看着女助理来了以后看也不看就丢进自己的垃圾桶,自己痛苦得以泪洗面;每次女助理去给老板捏肩膀的时候,都要穿过长长的走廊,伟明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一扭一扭的屁股,像送葬一样看着她,然后等肩膀捏起来的时候,把音响声音调到全公司都能听到。只单曲循环《心如刀割》。这是背再多主席诗词也缓解不了的嫉妒。这么明显别的同事看不出来就不可能了。办公室里炸了锅。
“她也下得去手啊?”
“她么,胃口好,有什么下不去手的。”
“伟明好可怜。”
“小伙子也算见见世面嘛。”
“他们俩得差几岁啊。”
“玩一玩的吧,他们难道要结婚啊。”
“刘总知道了怎么办?”
“刘总知道了就好玩啦。”
“啊,好希望刘总快知道。”
“放心,刘总是处女座,很细心的。”
女助理被伟明吓到。她不再答应伟明的求欢,另一方面她天天应酬老板确实也忙。伟明一天发五十多条消息给她,全是爱慕的话语。女助理愁眉不展,只偶尔回他几个笑脸。
女助理拿聊天记录给闺蜜看。
“我本来笑脸都不想回的。”
“那你不要理他了啊。”
“我怕他泼我硫酸。”
“有那么严重吗?”
“你不知道,他眼神太吓人了。”
“你当初怎么想的啊?”
“想什么啊,不就上了个床吗,然后就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哈哈,后悔了吧?”
“有点后悔。不过年轻人真好,身体好又热情。”
“你打算告诉刘清吗?”
“我觉得他已经知道了。”
即使女助理只回了笑脸,伟明也不以为意。笑脸在他那儿成了象征鼓励的鸦片烟。虽然量不够,可也能将就着饮鸩止渴,把那一丝气息奄奄的少年之爱延续下去。他的眼神更加迷狂,眼圈红里透黑,他不止盯着老板,还开始盯每一个和女助理打交道的男同事。他猜测他们的关系:为什么她对A特别好?为什么她和B说话神情怪怪的?她和C有没有上过床?D是不是她前男友?E个子那么高皮鞋那么亮笑起来那么帅,她现在一定是喜欢E。她昨天好像和F单独吃饭了……
他趁着加班去搜查一切可疑同事的电脑,他把整个公司的共享盘都拷回了家,然后细细查看之前公司各种聚会的照片,试图找出蛛丝马迹。这些行径被察觉了以后,大家都有点心疼他。但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
他的疯狂到达顶点的时候是给除老板和女助理之外全公司的人发了一封邮件。在邮件里他策划了一场浪漫的求婚,地点在港汇广场。邮件正文先表达了他惊天动地的爱情,接着坦承了他和女助理的“关系”(还是就上了那么一次床),最后他直接宣示了主权,他说自己打算给女助理终身幸福,整个求婚过程会被拍摄成视频,所以他希望有同事愿意出面在他的求婚秀里扮演一些角色。他事先踩了点,做了效果图,贴在附件里——我们之前都不知道他居然会用3DMAX。并且我们私下里公认那是张伟明策划的最有创意的一场活动。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用主席诗词。
本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原则,部分同事参与了这一计划。负责骗女主角来现场的,负责拍摄的,负责演路人的,负责跳舞的,负责起哄的,最后女人答应了怎么办,没答应怎么应急……整个事情前后准备了半个月。
那是奥运会后一年的某个深秋,一个周六的下午,阳光明媚,气温适宜,国内外一片歌舞升平,港汇广场中庭没有商业路演,没有人跳楼,人流也不算太多。
大家都拿出了自己的专业水准,整个过程进展得非常顺利,女主角神色平静地接住了戒指,但什么也没有说就转身离开了。两个男销售拿着摄像机躲在二楼的扶梯口,拍下了全过程,之后还发在了视频网站上。
周一,女助理拿着钻戒和装了视频的U盘,摔在老板的办公桌上,瞪着眼看他。
“你把这个小子给我开掉!”
“视频我看完了,拍得好,剪得也不错。”
“我气死了,你还说!”
“这帮家伙,上次给客户拍的视频怎么就没有这种创意。”
“你再说我就跟你绝交!”
“我觉得他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我丢死人了!”
“我觉得你答应他吧。我觉得他会负责任的,会是个好男人。不比你跟着我瞎混强?”
刘老板是认真的。他有正室,手下的这几个小姑娘助理,要能力没能力,眼看着年纪都大了,嫁不出去全烂在他手里他也觉得烦心。他有心为她们谋个终身幸福,如今有了痴情郎,他乐得玉成好事。
女助理当然知道老板是怎么想的,没有再多说话,愤而拍案离去。
她走之后,老板把张伟明叫进办公室谈了一个小时。
自此,他停止了疯狂行为,变得守口如瓶。一个月后,女助理辞职了。后来曾有同事在大悦城看到他们俩一起吃饭,据说女助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老板倒是对张伟明越发的好了,不但再次给他涨了工资,半年后还提了一级,手下配了俩小弟,专攻他的“主席策划术”。再之后我离开公司,没有再和伟明有联系。
时间过得很快,2010年的时候,我看到前同事转出来伟明的微博,上面发出一张结婚照,里面的女主角正是女助理。当年我们都觉得她长得太风尘,但没想到她在红红的背景前面可以显得那么端庄优雅。伟明的变化更大,人老了,成熟了,而他那个四方方的娃娃脸,一旦显老,就越发的有一种女性化的特质。由于角度的关系,脸在照片里越发显得大而胖——如果不是了解他根本不可能变成一个胖子,所有人都会认为“他就是个胖子啊”。但那双红着眼圈的,湿润的大眼睛还在那里,除了过去的阴郁,还略略多了一些悲凉。我想了想,在微博底下留了四个字:“新婚快乐。”
到了2012年年底,我莫名其妙地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老王你好哇,我是张伟明。”
“啊?噢!伟明你好。好久不见。”
“是啊,你离开公司后就再没见过。”
“怎么样,过得好吗?你和Helen结婚了是吧?”
“噢,又离了。已经离了。“
“啊?离了?为什么啊?!”
“……”
“是这样的,我有个事情找你帮忙。”
“那你说。”
“你能借我六万块钱吗?”
“啊?为什么啊?我考虑一下好吗?”
“好的。我急用,周转了一下,一个礼拜就还你。”
“好的。”
电话匆匆地挂断了,电话里他粗重的呼吸声,“呼哧,呼哧”盘旋在我的头顶,像一只不断扇动翅膀的大鸟,挥之不去。
镇定了一会儿,我联系了几个之前的同事,问了一圈伟明的情况。大家都说他后来也离开公司了,而且一直没有什么联系。有几位去参加了他的婚礼,但当时张伟明看起来挺正常。他没有诈骗的潜质和做传销的可能,可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需要借钱,而且需要借到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身上。大家都劝我小心点,最好和他问问清楚。
等我再回电话过去的时候,他却已是不在服务区。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再没拨通过他的电话。不禁有些恼怒,借钱的人是你,却变成我在这里着急,于是我就不再联系他。而他竟也再没有联系过我。
又过了很久,我想起此事觉得蹊跷,就去看他的微博,不料其微博已经删空,去问可能认识他的同事,已没有人再和他有任何联系。没有人会赶着给别人送钱的,我不再寻他,他自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从那以后,我只会在讲故事的时候,略带迷惘地和朋友们提起:“从前,我有一个同事,是湖南人。他长得像藤原龙也,却专门用毛主席语录写PPT,他在KTV睡了老板的女人还能升职加薪,他虽然个头不高,但却是个很有创意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