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树秋枝

春树秋枝

我看见梦中的自己在哭泣,因为知道是梦境,干脆放开束缚,哭得昏天黑地。

2021.10.13 阅读 999 字数 15095 评论 0 喜欢 0
春树秋枝  –   D2T

一、动物 

林秋枝、赵一夫和我,自进入巢城第五中学那天起,我们一直在一起,从未分开过。

第五中学,如你所见,是巢城最末流的一所中学。在这个嘈杂的炖锅里,每个人都是一粒米,被炖得稀烂,黏黏糊糊搅在一起。教书的顾不上我们,他们连自己都顾不上,日复一日捣鼓那点知识,机械地捏着粉笔,看两个字,写两个字,戳得黑板咔咔作响。等到投影仪开始流行,连板书也省去了,双手插袖,端坐讲台,慢悠悠朗读幻灯片。

文理分科之后,学校里的气氛愈发惊惶,人犹如发瘟的兽,被困在牢笼里,日日哀鸣。学文的是草食动物,学理的是肉食动物。还有一些杂食动物混迹其中,文也不成,理也不成,整日病恹恹的,落在兽群末尾。多年之后我回想这段时光,只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和容貌。

不知从何时起,巢城遭了诅咒,每年高考都会有学生轻生。以前网络滞后,消息封锁容易,只在巢城里面发酵,然后迅速遗忘。现在坏事不但能传千里,还能以几何级数传播。学校为了杜绝此类事件发生,成立心理咨询中心,每学期开一次讲座,给我们讲解典型案例和调节方法。我从未产生过轻生的念头,只当作故事来听。故事里轻生的原因千奇百怪,过程或离奇,或惊险,或惨烈,没有安安分分死去的,仿佛总想用死激起点什么。

杜绝自然不可能,在我高二那年,又有一个学生从行政楼坠亡。别的教学楼都是四层,行政楼有五层,层高也高出不少,看起来足有六层,威风凛凛,是学校的门面。那个学生把试卷粘制成一件衣服,套在身上,从行政楼一跃而下。彼时,我正从行政楼往外走,忽见眼前一团黑影坠落,啪的一声砸进地里。我本能止步,缓过神来时,他变形的脸正对着我,黑框眼镜碎在一旁,身下鲜血慢慢洇开,染红了纸衣。他的眼睛不知是睁着,还是闭着,我没敢看。

这个画面至今印在我的脑海里,每次回想起来,对他多有敬佩。世人皆畏惧死,唯独他不畏惧;世人皆向往生,唯独他不向往,犹如一个孤勇的末路战士。

到了我高考这一年,巢城异常闷热,空气中充满雨林般的潮湿,仿佛万事万物都在腐烂。黑蝉早早趴在柳树上喧嚣,腐臭的地底蔓延着异样气息,风扇已经无法消解内心的浮躁。我们在室内静坐,像在等待一场审判。

赵一夫说,巢城不是一个好地方,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下雨。这雨加重湿气,夏天湿热,冬天湿冷。剩下的时间里,有二分之一是阴天,阳光少得可怜,实在不适合人类生存。

林秋枝说,等高考结束了,我们去巴丹吉林沙漠,寻找太阳原。太阳原是汉蒙聚居的地方,充满风和阳光。那里有一个面积88平方公里的淡水湖,叫百灵泽。沙漠中的湖泊多是咸水湖,百灵泽这样的淡水湖极为可贵,是上苍对苦难生灵的恩赐。

我和赵一夫都赞同这个提议。巢城四面环山,中间凹陷,形如鸟巢。人们陷在这里,头顶阴雨绵绵,蛆虫从心脏滋生出来,日夜噬咬,整个灵魂都千疮百孔。巢城看不见阳光和希望,这两样东西都在城外。

巢城西南郊区有一片不规整的楼房,建于上世纪80年代,蟑螂和蜘蛛在此迭代繁衍,老鼠堂而皇之跑过墙脚。时间没有留下厚重感,只有斑驳和沧桑。其中有一幢小楼,两层高,二楼窗户周围有一大片火烧的痕迹。门前是一方菜地,靠近一口公用的古井。我的家就在这里。

我家几代积贫积弱,只租得起一楼两个房间,大约60平米。客厅、卧室、厨房在同一个空间里,用帘布隔开。旁边是厕所和楼梯,浇的水泥地,墙上的瓷砖肮脏黏腻,布满裂纹。桌、椅、床占据了大半地方,门边的空地用来停放三轮摩托,车是二手货,但有七成新。这一带盗贼猖獗,若把七成新的三轮摩托停在门口,无论挂上多么牢固的锁,第二天也会不翼而飞。

我父亲是一个酒鬼,三餐不离酒,但品位低,不挑剔,有酒味就行。高一那年,楼上搬来另外一个酒鬼,他有一双儿女,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婆。他的女儿就是林秋枝,和我同岁、同校、同桌。她身材高瘦如竹,气质独特,清清冷冷,在人海中一眼就能注意到。她全身的营养仿佛都被头发吸走了,那一头墨发,柔滑而有光泽,扎成马尾,脑袋微微一动,便像融化的黑巧克力,在背上游走。

我们的班长非常讨厌林秋枝,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她非常讨厌林秋枝。尽管林秋枝在学校里安分守己,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后来明白,有一种恶叫欲加之恶,别人认为你恶,和你是否作恶无关。

班长不会向老师打小报告,她有自己的一班人马。打小报告,那是小学生做的事情,第五中学的学生都是半个社会人,不屑于此。高三那年的一个周末,我和林秋枝一起回家,被班长的五个跟班堵在巷子里讹钱。我俩身无分文,讹不了什么,最后损失一本字典,一只报废的手机。手机是林秋枝的,小摊上淘来的山寨货,而我直到高中结束,都没能拥有自己的手机。

我们没把这事告诉赵一夫,怕他冲动去找班长算账。他们人多势众,又占据舆论高地,老师学生都护着,他铁定要吃亏。

赵一夫和我们不同,他爷爷是开水泥厂的,死前留下一大笔钱。他从小衣食无忧,最风光的时候家里雇了一个司机、三个佣人。不过,所谓富不过三代,自他父亲染上赌瘾,家产就像流水一样哗哗流走了。他父亲一代人花掉了三代人的钱,等他念完书,也得外出打工,自食其力。

赵一夫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爷爷,他的名字也是爷爷取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何等壮阔。可惜,他没有成为英雄,反倒成了混世魔王,旷课斗殴,抽烟喝酒,样样都来。四眼的数学老师有两副眼镜折损在他手上,为了报复,故意点他回答超纲的问题,然后罚站一节课。班主任安排专人盯梢他,一抓住把柄,就向他父亲告状。不过,这一切都显得徒劳,他没把任何老师放在眼里,身高超过父亲之后,也不再把父亲放在眼里。他对同学并不友好,唯独对我和林秋枝好。他比我们大两岁,像一个狂放不羁的兄长。他长得人高马大,嘴唇上蓄了一层柔软的胡子,这层胡子是他行走江湖的铠甲,让他看起来俨然是一个大人了。

他说,我们三个可能上辈子就认识了,你和林秋枝是一对,我是第三者。我拆散了你们,所以这辈子来还债了。

他开的玩笑总是这么无厘头,起初林秋枝会生气,时间一长,听得多了,也只当作玩笑。林秋枝对赵一夫的喜爱不加掩饰,对我的感情则非常纯粹,纯粹得像门前那口古井,一眼就能望到底。她喜欢和我分享心事,包括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她常说,想寻一个世外桃源隐居,那里没人知道她是谁,远离世俗,放浪形骸,生死有命,顺其自然。我偶尔也会冒出逃离的念头,但真要抛下亲朋好友,斩断一切人际关系,却舍不得。

这些事是我和林秋枝之间的秘密,赵一夫毫不知情。

我爱看书,看得很杂,诗歌、散文、传奇故事,在这上面花了不少时间,尽管它们不能带来漂亮的成绩。屋前的古井还没填掉的时候,我会坐在那株满身痂痕的柳树底下,给林秋枝讲故事。她对隐居有兴趣,我就给她讲竹林七贤的故事。我告诉她,古代有一个奇人叫嵇康,他满腹经纶,能书善画,无奈生逢乱世,一辈子都在苦中作乐。他不愿与司马政权为伍,选择隐逸避世。最终还是因为言行得罪了司马昭,惨遭杀害。他的朋友阮籍也选择隐逸,幸运逃过一劫。

林秋枝说古人总喜欢隐居竹林,实在无趣。她要隐居一定找个开阔的地方,能看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地方,比如太阳原。 

二、日光 

高考一结束,赵一夫说他完了,我说我也完了,像我这样临时抱佛脚的人,佛是不会眷顾的。林秋枝考得如何,她没说,我们也预测不了,因为她的成绩就像过山车,忽上忽下。她高考的时候处在巅峰还是低谷,得看心情和运气。她的巅峰是全县前五十,本校第一,超越了班长,或许这就是祸患的来源。而我和赵一夫,我们一直处在低谷,哪怕被全世界的运气砸中,也不可能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赵一夫说,趁出成绩的时间,我们去一趟太阳原,就当是帮小枝完成心愿。如果她金榜题名,就把这趟旅程当做庆典。我亦想出去散散心,半个月内,父母去老家的道观求了一道护身符,又去祖宗墓前祭拜了三次,祈求他们荫庇子孙。他们在造一个梦,抱着侥幸心理,幻想我能多蒙对几题,一朝跃上龙门。我想告诉他们,祖宗自己都没能飞黄腾达,哪来余力荫庇子孙。话到了嘴边,又觉残忍,除了挨顿拳脚,无济于事,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们一拍即合,开始制定计划,先乘高铁到兰州,再乘快速列车到张掖。在张掖租越野车,自驾到达阿拉善右旗,在那里过上一夜,准备好水粮和装备,直接进入巴丹吉林沙漠。

赵一夫只有两年的驾驶经验,但对自己的技术相当自信。他开车最怕人多,巴丹吉林沙漠景区已经修了公路,人烟稀少,悠着点开,无需担心。那时候我们都相信,只要我们三个在一起,互相照应,就什么都不怕。            

出发前一天,我们在第五中学大门前合影,林秋枝站在中间,我和赵一夫一手搭她的肩膀,一手比直角手势。我们笑容灿烂,仿佛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

我给父母留了字条,上面写着:我和赵一夫、林秋枝去北方旅游,约一周,勿念。我能想象他们看到字条的反应,一定会暴怒、愤恨、咒骂、互相责怪,也许还会摔几个碗盘,甚至报警。但我已经顾不上这些,等他们发现字条,我们早已坐上高铁,斗志昂扬地往巴丹吉林沙漠进发。

赵一夫租了一辆红色改装吉普,在路边小摊买了一捆风干牛肉。这风干牛肉,手臂长的一截,肉香浓郁,不老不柴,嚼起来特别带劲。我们在巴丹吉林镇过了一夜,第二天在沙漠边缘试驾。赵一夫感觉不错,我和林秋枝的身体也没有出现不适。准备好帐篷、水粮、木炭、干柴、烧烤架、防晒装备、救援工具、医药包等等一大堆物资,第三天清早正式横穿沙漠。

我们走的是巴丹吉林沙漠西线,是一条新的自驾游路线,穿越大片草滩、戈壁和沙漠后,抵达太阳原。途中有不少湖泽,有湖泽的地方就有人聚居,这些小小的聚居地就成了游客的补给点。我们物资充足,不一定要去补给点。我们计划在策日格图过夜,次日游览巴丹吉林庙,傍晚抵达太阳原。

沙漠边缘有成片的绿化基地,我们在基地里亲手种了三株梭梭树。这种树,怎么说呢,大概有些东西是天生的,怎么长都不好看。林秋枝说梭梭树是伟大的植物,即便缺少水的滋养,依然奋力生长。它耐旱耐寒,根系发达,防风固沙能力极强,是防止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三大沙漠握手的法宝。它的根部会寄生肉苁蓉,是一种名贵药材,能补肾壮阳。

阿拉善的肉苁蓉很出名,我们打算结束旅行后捎点回去。由于手头不太宽裕,买不了多少,但还是寄望这份心意能稍稍冲淡父母的愤怒。赵一夫承担了大部分费用,我和林秋枝只能贡献一点零花钱。我为了面子,从抽屉里拿了三张红钞,说是自己日常攒下来的。

从戈壁公路转到茫茫沙漠,颇有一马平川之势。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沙漠,以前只在《动物世界》里见过非洲沙漠,那里炎热无比,草木鸟兽都被晒得蔫头蔫脑。好不容易降一次雨,还未落到地上就蒸发了。我以为所有沙漠都该这样,想不到早上置身于北方沙漠,竟有一丝凉爽。相比起来,巢城简直是一个蒸笼,巢城里的人都该出来走走,去沙漠,去草原,去大海,看看外面的世界。

进入沙漠腹地后,风沙也随之增大,只能关紧窗户。赵一夫在意我们的安全,开车非常谨慎,不敢鲁莽攀爬沙丘。我们在小沙丘上体验沙漠冲浪,从大沙丘旁静穆驶过,感受沙漠无言之美。无人区并非真的荒无人迹,一路上能遇到断壁残垣和古怪石阵,可能就在几年前,这里还存在水源,有人类逐水草而居。这颗星球上任何角落,只要有阳光、空气和水,就一定有人类的足迹。

到了正午,我们仍然没找到地图上的湖泽,便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休整。我下了车,舒展四肢,缓解麻木感。一路上不停颠簸,血液在脑部激荡,思维几近停滞,臀部被压扁了一公分,许久才恢复。

林秋枝仿佛不受影响,她脱掉鞋子,高呼一声,飞快地奔向一座沙丘,赵一夫带着相机追上她。我从后备厢翻出自热盒饭,倒上水,十分钟就能热透。我回头看时,林秋枝正在拍我,他们大声笑着,笑声飘散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我看不清表情,也听不清声音,可我知道他们在大声笑着。

他们招呼我过去,我示意想原地休息,守着午餐。他们便往沙丘另一头下去了,两个身影倏忽一下消失在视野中。一瞬间,天地之间仿佛只剩我一个人,我的心猛地一跳,莫名紧张起来。自热盒饭的气孔开始冒水蒸气,我又等了两分钟,便找出对讲机,喊他们吃饭。对讲机那头没有回应,我盯着沙丘顶部许久,不见半个人影,心下奇怪,正想过去一探究竟,却见他们从沙丘底部绕了过来。赵一夫吃了一嘴沙子,浑身上下灰扑扑的,林秋枝的头发也蒙了沙尘。她说,我从沙丘上摔下来,这个傻瓜想拉我,结果一起栽跟头,还把相机砸了,快看看有没有进沙子?人可以摔,相机不能坏。赵一夫说,摔下去的前一秒,我把镜头盖上了,就知道你会出状况。林秋枝说,那是因为沙子软,怎么摔都不要紧。要是在悬崖边上,我肯定不敢这么玩。

我把盒饭递给他们说,赶紧吃饭吧,吃完早点出发,这段路程已经超时了。林秋枝笑道,你太拘谨了,难得出来一次,忘记这些条条框框吧。我们比计划多了一天的储备,就算在这里过夜都不怕。赵一夫也希望按照原计划走,催促林秋枝快些吃饭。他要对我们的安全负责,不想节外生枝。

盒饭的配菜是土豆肥牛,谈不上鲜美,但胜过面包和香肠。我们每人分到一瓶矿泉水,小心翼翼喝着,一滴不浪费。沙漠中每一滴水都很珍贵,若要打井抽水,得往下打二三十米才能出水。我喝一口水,含在嘴里细细品味,第一次尝出水的甘甜。家门前那口古井,父亲总说里面的水甘甜,要我别用自来水,用井水,可我从没尝出过味道。

我们继续向东行驶五个多小时,不慎闯入一片戈壁滩,绕行裸岩之中,浪费了不少时间,没能在黄昏抵达策日格图。好在路上有植物的踪迹,说明附近有水源,应该离策日格图不远。

今天要在野外过夜,林秋枝反倒兴奋不已。太阳正西落,我们趁着最后的自然光,把帐篷搭好,将气垫和睡袋放置其中,再搬出木炭、干柴、烧烤架和食材。赵一夫掂了掂两包真空牛肉,发出啧啧之声,显然垂涎已久。他支起烧烤架,点燃木炭,把牛肉放进网夹,熟练地刷油、翻转、撒调料,认真把握火候。他包揽了烤肉的活,不许别人插手,以免破坏他的杰作。

我逐渐适应了环境,沙漠的壮丽风光撞开了凝滞的思绪,心情也愈发舒畅。我就近奔上一个小沙丘,张开双臂,迎着辉煌的太阳,生命就如那红色吉普一样,热烈地燃烧。漠风,一个燥热的幽灵,拼命从眼睛、耳朵、鼻子和所有裸露在外的毛孔,钻进我的身体。无尽的黄沙,呼呼拂过我的脸颊,亿万年的沧桑就融在它这双粗砺的大手里。

大漠夕阳有着浑然的悲壮感,人间最后的辉煌都汇聚于此,是最接近永恒与神性的地方。我学着林秋枝脱掉鞋子,赤脚踩在沙子上,脚底的血管与大地相连,能感受到地底蕴藏着巨大能量。我闭上眼睛,沉浸在天与地的厚重之中,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破坏这份厚重。所有伟大的人,和我们三个渺小的人一样,都被短短的百年寿命所束缚,放置于无限的时空中,都与蝼蚁无异。这么一想,才觉得人与人的差距并没有那么大,才能得到些许宽慰。

过了很久,林秋枝走过来,用膝盖顶了一下我的小腿,我差点踉跄在地。她为我录了一段影像,正是我刚才奔跑攀爬,自我放空而达到清净状态的影像。她说,人活着就为了几个快乐的瞬间,这些视频和照片你收好,苦闷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心情就会舒畅很多。我觉得林秋枝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夜幕降临之后,气温下降很快。林秋枝早已为我们准备好衣服,两件同款外套,一黑一白,非常保暖,足以熬过巢城的冬天。我们虽然得罪了家人,回去免不了挨打挨骂,但能帮她完成心愿,一切都很值得。

林秋枝说她真不想回去,想在这里隐居。她父母的感情早就破裂了,他们总说为了她才勉强一起生活。有一次,他们又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锅碗瓢盆砸了一地。他们说这种凑合是亵渎生命,如果她死了,他们就解脱了。

我说,那都是气话,别往心里去。现代科技发达,根本无处隐居,只要父母想找你,一定能找到你。何况,你就算要隐居,也得选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沙漠虽然有阳光,有干爽的风,到底缺乏水源,有诸多不便。阳光和水都充足的地方,才适合人类生存。

林秋枝笑了笑,说她当然不会就地隐居,她最终要去的地方是太阳原。太阳原不是沙漠,是一片绿洲。

她对太阳原的执著再次引起了我的好奇,原先我只想出门散散心,远离那座压抑的城市。现在,我真想看看太阳原的模样,但愿那真是个世外桃源。

三、酒肉 

恐惧,自生命诞生时起就如瘟疫一样散布世间。恐惧有千万种形状,千万种味道。人的恐惧,大象的恐惧,蝼蚁的恐惧,各不相同。我的恐惧是瓶形的,酒瓶的形状,酒的味道。酒纯度越高,越是罪恶的人工造物。

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沾酒,不成想此次来沙漠,打破了这个禁忌。我们用干柴燃起篝火,一为取暖,二为助兴。烧烤架里,木炭烧得通红,牛肉、孜然和辣椒飘香四溢,烤出的油噼啪作响。赵一夫轻巧地翻面,一遍遍重复,香味便随着他的动作翻飞跳动。肉烤熟了,他叫林秋枝端来盘子,把一网牛肉倒进盘子里,接着烤下一网。

我吃一块肉,抿一口酒。酒的味道很不好,苦涩呛人,父亲对酒的狂热,我难以体会。

我对酒的恐惧正是源于父亲。父亲原先在工地上干活,是个技艺熟练的泥瓦匠。他发生事故是谁也想不到的,他自己更想不到。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高楼砌砖,他以为身后还有路,也有安全网。但当他砌完砖,起身走动的时候,那里既没有路,也没有安全网。他笔直地从三层跌落,被铁皮削掉了半根大拇指。

那幢楼最终盖了二十层,作为高档写字楼,有豪华的办公室、餐厅和宾馆,已然成为巢城的地标建筑。光鲜亮丽的人进进出出,他们不知道大楼底下永远埋着父亲的断指。

断了大拇指,行动非常不便,每每想要抓住东西,总会出现尴尬场面。另外四根手指,无论断的是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其功能都可以由其他手指替代。偏偏断的是大拇指,偏偏是右手。父亲常常搬个马扎坐在门口,对着阳光看自己的手。没有大拇指的手,像兽类的爪子,丑陋而滑稽。

父亲被评为九级伤残,艰难地走了几道程序,拿到四万多的赔偿款,便不再上工地。他不想再看见那群冷漠的人,独自躲在屋里喝酒。喝醉了也不睡觉,像个不倒翁,沉着脸,在屋里晃来晃去。他身上散发的酒气已经变味,沾染了肠胃的浊气,熏得整个屋子臭烘烘的。

为了维持生计,父母拿着赔偿款,加上所有积蓄,在城北租下一间店铺,买了一辆三轮摩托。每天清晨五点,骑着摩托,前往菜市场购买食材。到店里后,父亲负责和面、剁馅、煮粥、卤鸡爪。墙上挂着一台老电视机,母亲切好荞麦面,就坐在靠门的桌子旁,一边看剧,一边包馄饨,包得又快又好。

开了小吃店后,母亲依然精打细算。起初她会在荞麦面里放五块肉丁,卖了几月,积累熟客后,改成了四块。虽然每次只能省一块,积少成多,足够凑一碗红烧肉了。这碗红烧肉是从客人嘴里省下来的,没有花额外的钱,就能让一家人解解馋,母亲对自己的精明颇为自得。

我正在长身体,饭量大,饿得快。学校的饭是免费的,我每顿要吃四两饭,点三元两道素菜,酱爆茄子、雪菜毛豆、酸辣土豆丝,换着搭配,都很下饭。倘若下午有体育课,就在午饭加排骨或鸡腿,保证体力。回家后不能这么吃,母亲掌勺,她二两饭,我三两饭,父亲四两饭,锅刮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不会剩下。

父亲对我说,你得有点用处。于是,一到周末,我便留在店里充当伙计,点单结账,端碗收筷。结账的事母亲从来不让父亲经手,怕他中饱私囊,藏钱喝酒。

父亲对一切都不满意,他反抗不了世界,只能反抗我和母亲。家里的争吵从未断过,父亲常常用小事挑起矛盾,比如碗筷粘了残渣,菜肴咸淡不适,逼迫母亲和他吵架,以此发泄情绪。有时吵过头了,他会离家出走,消失一天一夜,来惩罚我们俩。父亲越喝越凶,店里的酒藏不住,今天刚进的货,明天就有四五瓶进了他肚子,变成呕吐物和排泄物冲进下水道。

有一回,父亲一整天心不在焉,傍晚最忙碌的时候,悄无声息溜到我身边,想从我手里抽走一张红钞。我早有准备,迅速避开,把钱锁进厨房最里面的抽屉。找完钱回来,他横眉怒目,挥舞拳头,做出夸张的口型,小王八蛋,你这个小王八蛋!恨不得一拳把我砸进地里。

我酒量极差,半罐啤酒下肚,就有了醉意,这些往事便一股脑儿浮现出来。我说我好恨,林秋枝拍拍我的后背,让我把心事说出来,就会舒服很多。我不知从何说起,对过去无能为力,对未来不知所措。我茫然地活了十八年,没人指引方向,自己也不开窍,错过了很多东西。我知道将来还会错过更多,却不知如何改变。

我说,人在过奈何桥的时候,真不该喝孟婆汤。人该记住上辈子所受的苦难,所走的弯路,这辈子努力避开,而不是在一次次轮回中重复苦难。

我想起父亲酩酊大醉,瘫在门口自言自语,说他从三楼摔下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颠倒的世界。他常常为这段奇妙的经历着迷,在他的生命里,坏事远多于好事,苦难远多于幸福。倘若真有一个颠倒的世界,地变成天,坏变成好,忧愁变成快乐,疾病变成健康,贫穷变成富裕,苦难变成幸福,他愿意立刻结束现在的一切,前往那颠倒世界。

如果这辈子没有遇见林秋枝和赵一夫,我也会做这样的选择,重复苦难是毫无意义的,只是惩罚。

赵一夫停下手中的活,木炭噼啪炸响,火星溅到他手背上。他吹掉火星,抿了抿被烫到的手背,发出轻微的叹息。过了许久,我闻到烧焦的味道,提醒赵一夫留意烤肉。赵一夫哎了一声,说出来玩还是别想烦心事了,一不留神糟蹋了食物,真不划算。他把整个网夹拿了过来,不用装盘,直接夹着吃。肉里有些微沙子,不影响味道,我们大口嚼着,心满意足。

趁这当口,我问了林秋枝高考的事情,有多大把握上重点线。她说,感觉不太行,作文可能偏题了。我说,作文倒还好,只要不是偏得明显,没时间细看。关键是那些选择题,有决定性影响。她说,是,选择题答错,半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诶,别聊这事了,闹心。我说,那咱们来讲故事,你不是最爱听故事?

三个人在沙漠,还是有些胆怯。放眼望去,四周漆黑一片,只有眼前一簇火光。林秋枝不准我们讲鬼故事,带点血腥和悬疑的也不行,我们笑她胆量太小。她又添了一些干柴,把篝火烧得更旺,火真是壮胆最好的武器。今夜天气晴朗,篝火不会被雨水浇灭,可以烧足一个晚上。

赵一夫讲述了他爷爷的故事。他爷爷靠期货挣了第一桶金,原本打算去非洲淘金,巢城地方政府劝他留在本地创业。他出于对故乡的眷恋,选择留下,开了一家水泥厂,经营得相当不错,屡屡被评为模范企业。后来,县里要整治环境,首当其冲的就是水泥厂。那会儿赵一夫的爷爷已经病重,父亲又嗜赌成性,没能发展其他产业。水泥厂一关闭,一家老小就只能吃老本度日。

赵一夫不愿多谈他父亲,只说,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现在正发愁,该去读个三流大学,还是出去闯荡。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有时候我挺羡慕你,你家是个体户,多少算个老板,就算考不上大学,也总归有个去处。

我叹息道,得了吧,我家那店入不敷出,经营困难。没准我这次任性离家,他们一气之下就把小店转手了,逼我去别处谋生。

赵一夫说,咱们能结伴闯荡还好说,就怕一个考上了,一个没考上,各奔东西。要真是这样,小枝去哪里读书,我就去哪里工作。林秋枝说,你别,我怕你将来后悔。万一你发展不好,可别赖在我头上。再说了,我就算考得上,也不一定读得了。赵一夫问,为什么?林秋枝说,我弟读高中,读大学,结婚买房,都需要钱。我爸说了,如果家里凑不够,我得出去打工挣钱。赵一夫说,你爸说的全是屁话,什么年代了,他还能强迫你打工不成?你就当他放了个屁。

林秋枝忍俊不禁,与我们碰杯,自己干了半罐。赵一夫不敢多喝,我不能喝,所以酒基本进了林秋枝的肚子。离开城市之后,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我们天南地北聊着,有说不完的话。直到把五罐啤酒喝完,才去歇息。 

四、侥幸 

我第一次在野外过夜,睡得很不安稳。帐篷外面,火光跳跃,漠风呼呼作响,巨大的恐惧笼罩着我。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还未睡着的那部分意识,把我变成旁观者,看着自己陷入梦境。梦境里面,青面獠牙的父亲在后面追,我在前面跑,没命地跑进了沙漠。当我回头看时,父亲不见了,整个世界陷入死寂,只有我的心脏还在扑通跳动,一声声从胸腔直抵鼓膜。我看见梦中的自己在哭泣,因为知道是梦境,干脆放开束缚,哭得昏天黑地。

忽然,有人推了我一把,这真实的触感来自外部世界。我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是赵一夫,他神色慌乱,说林秋枝不见了。他起来小解,完了跑去车旁,看看林秋枝睡得是否安稳,却发现后排空无一人。

我脑袋一震,顾不上穿衣,匆匆爬出帐篷。打开车门,被子还盖在座位上,人却不见了。往底下一摸,温的,应是离开不久。她一个女孩儿,黑灯瞎火的能跑到哪里去?我喊着林秋枝的名字,无人应答,声音幽幽飘荡在风中,怪吓人的。

我打着手电筒寻找她的踪迹,在篝火旁边发现一排脚印,往东方延伸,没入青灰色夜幕之中。脚印整整齐齐,说明离开的时候很冷静,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我才稍稍放下心来。

赵一夫翻开工具箱,发现一个手电筒不见了,推测她可能也去小解了,不好意思吵到我们,就走远了一些。我说,应该是这样吧,林秋枝怕鬼怕黑,不会乱跑。

此番一闹,我已经睡意全无。天快亮了,我动手收拾帐篷,赵一夫做早饭,吃完就可以上路。然而,直到赵一夫做好早饭,也不见林秋枝回来。我整理物件的时候,发现林秋枝还带走了她的随身小包。

我说,还是去找找吧,小枝平时就容易磕磕碰碰,怕她出什么意外。

干柴已烧成灰烬,青白色的天光照射下来,大致能看清周围的事物。我拿望远镜搜寻了一圈,除了高高低低的沙丘,半个人影也没看见。林秋枝离开已有半个钟头,我的心再次悬起来。赵一夫狠狠拍了下脑袋,哎,你瞧我这猪脑子,竟然放心让小枝单独行动,这可是沙漠。

我们急忙带上背包和手电筒,顺着脚印往东边找寻。离营地五十米开外,脚印开始模糊。百米开外,竟然完全消失了。往四周一照,什么都没发现。我对着虚空喊道,林秋枝,你快出来,沙漠里很危险,你离营地太远了。我喊得口干舌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赵一夫问,她会不会摔了跟头,被风沙掩埋了?他抓起一把沙子,看了看,任沙子从指间流走。我说,如果风沙大到能把人掩埋,前面的脚印不可能那么清晰。赵一夫说,也是,她还拿走了一部手机,但这里信号很差,我联系不上她。我们去把火烧旺,制造浓烟,只要她人是清醒的,就能看见。

等篝火再次燃起,天已经完全亮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林秋枝消失将近一个小时,她不是喜欢胡闹的人,肯定出了什么意外。我提议分头行动,扩大搜寻范围。赵一夫坚持一起寻找,互相有个照应,不希望再有人出事了。

我们把部分装备和食物放在原地,留了一张便签,然后开车小心翼翼地在附近搜寻。我们发现了一顶帐篷,歪歪斜斜插在沙里,模样崭新,遗弃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周。又发现了一个水壶、一顶遮阳帽、两个矿泉水瓶,还有一台不知何用的仪器。也许再过几年,这条荒道会变成最热门的旅游路线。

搜寻完方圆两公里内所有地方后,我开始绝望,干燥的漠风吹得我脸颊生疼,头晕目眩。正常情况下,林秋枝绝不会在半夜三更走得很远,哪怕出意外,也该是在这个范围之内。我们有点不知所措,好像陷入了一场噩梦,透着一丝诡异,想要寻找出口,却满目紫色迷障。

赵一夫停下车子,带我爬上最高的沙丘,以获得更好的视野。他沉重地走在前面,每走一步,半只脚便陷入沙子里,留下一个深坑。每走一步,小腿都会发抖,手臂机械地摆动,像在沙漠里划行。他失魂落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无法保持正常的行走姿势。

我拽住他说,还是报警吧,凭我们的能力,没办法找到小枝。他没有回答,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面朝太阳,一动不动,只能看见一个黑色背影。他仿佛化成了石头,和路上看见的那些石头一样,陷入长久的、无力的沉默。

我哀求道,快点报警吧,求你了,还等什么呢?赵一夫终于摸出手机,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总是按不准数字。我把手机拿过来,信号非常微弱,只能打紧急求救电话,把遭遇简要叙述一遍,请对方尽快派人救援。

我们回到营地,带来的干柴全都用上,狼烟颤巍巍地往上升,像风烛残年的老人。风沙逐渐增大,打在脸上生疼,我们不得不躲进车子。我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风沙肆虐,心想林秋枝独自在外面一定很害怕,可她为什么要离开营地?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赵一夫干了坏事。

赵一夫觉察到我的心思,愤怒地说,你不应该怀疑我,我把你们当成最好的朋友,没有理由害小枝,我对小枝的关心不亚于你。我说,我没有怀疑你,真的,这个时候我们应该互相信任。你累了两天,睡眠不足,容易胡思乱想,不如先睡一会儿,有我看着。他迟疑了一下,仍然不愿休息,坚持和我一起等待救援。

遮天蔽日的风沙,使得白昼犹如黑夜般恐怖。我只觉得时光漫长,困意一阵阵袭来,眼皮不断打架。我昨晚也没睡饱,清早又匆匆寻人,两件事一叠加,催生强烈的困意,仿佛被人喂了安眠药。不知过了多久,我终是昏睡过去,睡得很死,对此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我做了一重又一重噩梦,都和林秋枝的失踪有关。我还记得一些,有一个梦,我们驾车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回来之后,发现停车处有一块隆起,扒开沙子一看,林秋枝就躺在里面,已经僵直,是服药自杀的。有一个梦,我们在离营地两公里的地方发现了林秋枝的尸体,被啃得七零八碎,面目全非。地上满是挣扎的痕迹,血肉和黄沙混在一起。也许是她醒来想做点什么,却被某种未知生物叼走,当作食物吃掉。还有一个梦,我们在坐垫下面找到了林秋枝的手机,里面有一份备忘录,说她和别人约好,要在这北方大漠隐居。让我们带她离开巢城,是计划中的一环,不得已隐瞒,请我们原谅。

我从未做过如此荒唐的梦。当我终于从梦中醒来,已经躺在阿拉善右旗人民医院的病床上。我一侧头,就看见父亲坐在床边,神色复杂地盯着我。父亲说我留下的字条非常欠揍,尤其是那句“勿念”。母亲气得血压升高,胸口发闷,一病不起。父亲接到警察的电话,憋着一肚子气来到阿拉善,准备狠狠修理我一顿。可他不能当着医生的面,修理还在昏迷的我。他守了我一夜,思考了很多事情,最后像只皮球般泄了气。

父亲说我们被蒙古死亡蠕虫咬伤,中了虫毒,陷入昏迷。救援人员在车里发现两条虫子,十公分长,光滑无毛,通体粉红,犹如一段肠子。虫子已死,幸好是幼虫,毒性不强,否则我们都要把命搁那儿了。

我问,林秋枝找到了吗?父亲说,没有,八成死了,现在她父母要告你们,麻烦。父亲迟疑了一下,又说,你小子不会干了什么坏事吧?我说,没有,林秋枝不会有事的,你别咒她。我把事情经过如实相告,父亲依旧满脸狐疑,似乎认定是我们胡闹,闹出了人命。他告诫我,以后有人问起来,就咬定那孩子是自己走丢的,千万别牵扯到咱家。我问,那赵一夫呢?他可以作证。父亲说,他老子接他回去了,你们胆子够肥,荒郊野外也敢自己开车。现在还能躺在这里说话,算你命大。

我感觉体内毒素未散,脑袋阵阵发晕,听父亲絮絮叨叨说着,不一会儿又睡着了,直到傍晚才醒。洗了把脸,吃了碗鸡汤饭,终于清爽一些。十多分钟后,进来两个警察,一胖一瘦,询问我林秋枝的事情。我说,如果沙漠找不到,那一定是去了太阳原,可以去那里找找。胖警察问,太阳原是什么地方?我说,就在阿拉善。胖警察说,阿拉善没有一个叫作太阳原的地方,要么你弄错了,要么你在撒谎。我说,不可能的,我在地图上见过,就在巴丹吉林沙漠的东部。胖警察问,是什么地图?我说,一张纸质地图。胖警察问,地图在哪,在那辆车上吗?我忽然想起来,那张地图在林秋枝的包里,和她一起消失了。我说,林秋枝带走了,我没有撒谎,我和赵一夫都见过那张地图。

瘦警察拿出手机,给我看数字地图,搜索太阳原,出来的结果是空的。瘦警察说,我在阿拉善生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太阳原这个地方。我盯着地图,脑袋一片空白,喉咙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说不出话来。

父亲说,你脸色很差,要不再休息一会儿。警察同志,咱们先出去吧,有什么要问的,先给我讲讲,或许我能帮上忙。父亲想帮我挡一挡,撇清责任,可他不会演戏,心思全写在脸上。胖警察提高音量说,性命攸关的事,怎么能马虎?小伙子,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人找到,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任何一条线索都是救命的关键。

我将事情经过又对警察复述一遍,这次讲得更加详细,讲完之后,整个人陷入极度疲惫的状态。我的思维不受控制,开始产生奇奇怪怪的想法。我幻想那蒙古蠕虫就像电影里的蜘蛛,噬咬之后就能赋予我超能力。我可以在地底自由穿行,喷射致幻致命的毒液,可以不吃不喝存活数月,寿命长达千年。

胖警察又问了几个细节问题,试图把整条时间线梳理清楚。听他们熟悉的程度,应该已经盘问过赵一夫了,我知道的并不比他多,无法提供更多线索。看得出来,两位警察对我十分失望。

父亲说,我儿子就这性子,知道的就老老实实告诉你,不知道的,再问也问不出话来。胖警察说,这样吧,你还能想起什么,随时给我们打电话。这两天事情很多,局里人手不够。你朋友搜救队会尽力寻找,但你也得有个准备,沙漠找人就像大海捞针,生死在天。

我心里明白,警察该做的都做了,打算收手了。但我依然恳求他们一定要找到林秋枝,只有这种卑微的恳求,才能让我良心好过一些。胖警察摆摆手说,尽力吧,生死在天。

父亲送警察离开,顺便买点饭食。我联系上赵一夫,询问地图的事情。他说,出发之前,我查询了三种数字地图和世面流通的纸质地图,都没有找到太阳原,这个地方只存在于小枝的地图上。我问小枝是怎么回事,她说太阳原是一个古老的地名,没有被录入新地图。她规划了路线,只要到达巴丹吉林庙,再往东就是太阳原,非常好找。我很恼火,责问他为何不早说。他说,我以为这是小枝设计的游戏,就像探险寻宝,才会由着她闹。我以为做了充分准备,哪怕出点意外,也能应付,我高估自己了。

五、抵达

我在阿拉善呆了半个月,其间做了两次笔录。林秋枝的父母确认她失踪之后,控诉我们合谋拐骗他女儿,并杀害了她。但是,没有证据能证明我们杀害了她,救援队到达的时候,我们都被毒虫咬伤,奄奄一息。救援队在那一带搜寻了整整十天,别说大活人,连尸骨都没找见一具。

巴丹吉林沙漠发生的邪门事件数不胜数,每年都有游客离奇失踪,变成一桩桩悬案。赵一夫的相机被作为物证收走,里面的影像资料能证明林秋枝晚上还在,问题就出在入睡后那短短几个小时。我纵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林秋枝去了哪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我们都见识过沙漠的威力,白天尚且如此,夜晚更成了吃人的巨兽。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林秋枝为何还要离开营地?太多疑问得不到解答,我的思绪乱成一团。

我们并没有到达林秋枝所说的终点,那个叫太阳原的地方,连它的存在都变得扑朔迷离。我们在半路折戟沉沙,差点丧命,还失去了一名重要伙伴。

由于缺乏证据,不予立案,林秋枝的父母没能从我们身上讹到一分钱。我回到巢城,和赵一夫碰面。他瘦了一圈,胡子拉碴,萎靡不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说这一切都是我们自找的,是自己的因造成的果。当时我听不明白,只觉得赵一夫受到沉重打击,精神错乱。后来,我花了五年时间才明白,万事万物皆有因果。所谓成长便是能承担自己造成的果,不管是善果,还是恶果。

高考成绩一出来,我们果然落榜了,只能混个专科。林秋枝能上本科,但她永远错过了这次机会。

赵一夫的父亲用最后一点钱送他去新西兰留学三年,拿了一个证书,开始在省城闯荡。他说,在省城挣钱很难,花钱却如流水。当地人有自己的圈子,我总是在边缘徘徊。圈子中心的光芒那么耀眼,可我始终走不进去。我问,怎么不考虑回巢城?他说,隔了两百公里,就像重新开始了一段人生,对于过往的愧疚,就能淡化一些。

我继续过着和赵一夫截然不同的生活,从阿拉善回来之后,再也没有离开过巢城。在读书这条路上,我犹如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永远追不上别人。放弃读大学后,算是彻底解脱了。我和父母一起经营小店,小店只容得下六桌客人,每个客人只能净赚几块钱,是一份微不足道的事业。两年前,小店附近新建了一个住宅小区,生意便逐渐兴隆起来。我每天四点起床,包馄饨、煮稀饭、做荞麦面、捣辣椒酱……一天工作十二小时,忙得不可开交。母亲腰椎病变后,绝大部分工作都落在我的肩上,我别无选择,只能扛起这份重担。

我很少再埋怨父母,因为埋怨无济于事。一叶小舟若要反抗大海,方向就错了,以卵击石,只会粉身碎骨。小舟应该在湖里,从此岸渡到彼岸,就是它存在的意义。我开始安于平淡的生活,接受一个平凡的起点,去抵达属于自己的终点。

然而,我总在不经意间想起林秋枝,心就会隐隐作痛,像被剜掉一块肉,谁也无法填补。我不相信林秋枝会自寻短见,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和警方保持联系,希望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总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赵一夫离开前,我曾极力挽留过他,真不希望说好相伴一生的三个人,落得曲终人散。他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玩笑,我是来还债的,现在愈发觉得我就是来还债的,上辈子的债没还完,这辈子又欠了一笔。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亲手把朋友送去地狱的感觉。

我问,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带小枝寻找太阳原,实现她的愿望,仅此而已。

赵一夫在做国际教育咨询服务,我总觉得像传销。他的英语依旧说得磕磕绊绊,只比高中时候能多扯两个单词。他曾试探性地问我,想不想去省城,跟着他干。我说不想,这是真话,我和省城人语言不通,习惯不同,去那里生活,总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最重要的是,我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没有过硬的本事和背景,去了只能从事最低贱的工作,受人白眼。

昨天深夜,赵一夫给我发来信息,问那三株梭梭树怎么样了?我说,肯定长大了,像三名边防战士,在抵抗沙漠入侵。赵一夫说他想象不出它们的样子,可他现在抽不开身,希望我回去看看,拍几张照片传给他。我答应了。

这些年,我家租住的小楼,人已经换了几茬。楼还是那栋楼,柳还是那株柳,几年的岁月,在柳身上留不下多少痕迹。不似人,老得猝不及防。

时至今日,林秋枝的失踪依然是一个谜。也许人们会在沙漠里偶然发现一具尸骨,检测后确定是她。也许那天晚上有第四个人出现,把她带去一个我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但我又常常觉得,她会在某个时间忽然出现,就像初次见面那样,漫不经心地站在我面前,告诉我这些年她究竟去了何处。

宋以歌
Oct 1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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