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玟姐去吃麻辣无情之前,我反复交代马泳,人到了之后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话别说,特别是把你那个小破本子藏好。马泳说,放心吧我的姐,你的姐就是我的姐,你交代的事我肯定放心上。
我和马泳是相亲时候认识的,我准时到之后还等了他二十分钟,他穿个人字拖呼哧呼哧就跑来了,上半身还算板正,下半身大裤衩配人字拖,跑过来的时候啪嗒啪嗒响。他伸手,说,你好,我叫马泳,游泳的泳,而且我游泳很好,蛙泳爬泳潜泳都会,你要是不会我可以教你,对了,刚刚路上堵得太厉害来,不好意思啊来迟了。他的自我介绍真的土爆了,而且估摸他体重不下一百五十,个子不上一米七五,一笑腮帮上的肉就堆成两团,像个卡通人物。
马泳的家庭条件在我们县城算是很不错,之前在市区开过一家爵士音乐酒吧,后来倒闭了,觉得还是要考虑县城人的消费情况,然后他爹又资助他在家旁边开了个小饭馆,就是现在的麻辣无情龙虾烧烤,龙虾八十八三斤,烧烤味儿够正,天天晚上里外爆满。
停好车我先把轮椅从后备厢拿出来,轮子安好,去解她身上的安全带。她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她手腕下垂,手指微屈内扣,今天戴了助力手套稍微好一点,能把她的手指撑开一些,但也没什么劲儿,捯饬了几下才听见嗒的一声,可能是用力过猛,安全带一松她就往前栽,让我给一把拦腰扶住了。
马泳来得及时,大老远就“玟姐玟姐”的喊,等过来之后,一手娴熟地穿过玟姐膝盖下面把她两条腿捞了起来,一手穿过她胳肢窝揽住腰,玟姐就乖乖搂住他的脖子。扶好嘞,一、二、三,走你!马泳一边喊着一边稳稳当当把她从副驾驶抱起来转移到轮椅上,但体位的变化还是不可避免地让她皱了皱眉头。马泳放下玟姐,还不忘把腰上用来固定坐姿的系带给系上,把两只脚从地上捞起来在脚踏板上放好。马泳的姥姥中风瘫痪之后,去世之前,他就是这么照顾她的。
马泳在和我相亲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就知道玟姐的事了。那天我心情其实很不好,玟姐刚从手术台上抢救下来,自杀未遂。车祸高位截瘫之后,她老是念叨着要去死,家里人怕得不行,天天轮流陪护,结果还是让她钻了空子。水果刀割腕,好在她力气不大,而且被值班医生及时发现。她就在我们医院住院,不过我在耳鼻喉科当护士,只是抽空去看看她。小时候我俩经常一块玩儿,感情不差。
马泳在对面一坐定,就看出来我不在状态。他问,心情不好?还是看见我失望?我说,都有。他笑,问我有什么烦心事说说看,就拿他当废话篓了。实话说我当时还挺感动,觉得他有点体贴,不像其他一些男人一上来恨不得把你祖宗八代都问出来。
我也没跟他客套,把玟姐的事都和他说了,当然为了保护隐私没透露具体身份信息。说着说着我就开始哭,我说,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就瘫痪了,脊柱爆裂,还是颈5颈6高位截瘫,车祸之前那么多男的天天围着她转,出事之后都他妈跑得没影儿了。我一边哭一边说,他就不停抽桌子上的餐巾纸递给我,眼神关切且耐心,直到我觉得有点浪费纸就不让他抽了,自己跑厕所去洗脸。
等我回来,看他正拿着一个黑皮小本本记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地,我一走过去,他就立刻合上塞进了口袋。我问他刚刚在写什么,他说记账用的,习惯了。我说,真抠,今天的咖啡我请行了吧。他赶忙说不是这个意思,咖啡他还是请得起的,咱们继续说,继续说。
后来当我知道他那个小本本的真正用途,以及那天他是怎么有耐心地在相亲场上听我宣泄了三个小时情绪,我差点没拎着酒瓶子去麻辣无情把他摊子给砸了。
他说,姐,你知道叔本华吧?
我说,听说过。
他清了清嗓子说,痛苦,只有在进入了单纯的认识形式,而从中带来真正的无欲无求时,才是实现解脱的方式,如果没有完全的意志之否定,是无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摆脱痛苦的,也就是无法真正获救。
我白他一眼,说人话。
他说,这是叔本华说的不是我说的,简单点就是,人可以通过痛苦完成对意志的否定,意志这个东西,你可以理解为一种生命冲动,而意志的完全否定又可以彻底摆脱痛苦。
我说,还是不懂。
他说,你傻,再跟你讲你也不明白,总之,我现在就是在不停收集这人世间的痛苦,从而不断加深对痛苦的认识和感受,直到有一天能达到超脱痛苦的境界。
我仔细想了想,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再仔细想了想,好家伙,还说得这么高深玄乎,这干的不就是损人利己的缺德事?他狡辩,没有损人,只是利己。
马泳跟我讲他大学本来念的是土木工程,后来不知怎么迷上了哲学,天天跑图书馆一旮旯里研究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虚头八脑是我用的形容词),可惜的是哲学系在另一个校区,没办法蹭课,全靠自学,王阳明、黑格尔、叔本华、尼采、休谟、康德、马克思等等,翻到谁的书看谁的。
我说,你这么看容易走火入魔,而且我觉得你现在就有点。
他说,你懂什么,哲学靠悟不靠教,我悟到大三就退学了,土木工程这些东西,都是形式,形式你懂吧?你不懂。就是世界的表象,表象没意思。唉,你这么愚钝肯定学不好哲学。我毕业之后回老家开了个小酒吧,就是为了在那些深夜买醉的人嘴里听到痛苦、感受痛苦,可惜经营不善倒闭了,但是没关系,这也是我的人生要经历的苦,是我修行的必经之路。
我听他扯这些东西确实挺痛苦的,像吃了一嘴苍蝇沾芥末,我觉得这人不行,太没有人情味了。他不觉得自己无情,别人发泄情绪,自己收集痛苦,一举两得,没什么不好。为此我们还大吵一架,差点伤了和气。
玟姐这几天又吵着要自杀,她说这次有经验了,吓得家人和医护人员不敢把任何尖锐物品带进她病房,日夜轮流看护。这样提心吊胆下去也不是办法,马泳知道之后,胸有成竹地说让他来。他问玟姐读大学了没,我说,比你强多了,人家211研究生毕业。他又问学的什么专业,我说,中文系,问这么多干嘛?他说,中文系好办,文史哲不分家,道理我跟她一说她就能明白,不像你,愚钝。
我知道他又要跟人家讲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但是没办法,急病乱投医,只能咬咬牙上了。我问玟姐想不想吃龙虾烧烤,麻辣无情,就府前路路口那家,偷偷带你出去吃。瘫痪病人脾胃虚弱,医生说最好戒辛辣刺激性食品,她家人给她准备的全是清淡食品。玟姐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在四川读的,我不信她一点不馋。玟姐想了想,说,也好,出去透透气,但是我只吃一点,解解馋,死之前也少点遗憾。我说,呸呸呸。她苍白地笑了笑,说,吃一点我们就回来,我怕拉肚子,我下面控制不住,脏。我鼻子狠狠酸了一下。
马泳应我的要求,给她准备的是蒜蓉小龙虾,微辣,露天烧烤。我帮玟姐取下助力手套,再小心翼翼把一次性塑料手套给她套上。玟姐手不好用,抓握能力只有正常人的一小半,我本来担心自己帮她剥她会不好意思,没想到她自有高人之处——剥龙虾不用手,直接用手腕夹起来放嘴里,吐出来就是完整的壳儿。不愧是在四川念了七年书的人。
马泳还算义气,临时雇了个勤快小伙照顾其他顾客的生意,自己专门陪我俩,当然主要是陪她,端茶送水嘘寒问暖样样不落,比和我相亲的时候殷勤多了。玟姐说,行了,你也别贫了,你有什么话赶快说,你的事小杨(我本人)告诉了我一点,学哲学给学辍学了,还擅长缓解别人痛苦,有点意思,你说来我听听。
玟姐话音未落,马泳就要把我支走,说我在旁边不方便两人交心。我不放心,玟姐抬手示意我没关系。得,敢情我还真成闲杂人等了。我让玟姐有事叫我,我就在屋里玩手机,随叫随到,他要是敢动你一下我扒他皮。
玟姐那天从麻辣无情回来,一句话不说,不嚷嚷着要自杀了,但也不吃饭,只能趁意识不太清醒的时候给喂点流食,整天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或者窗外,有时候闭着,一动不动。我心想,完了,就不该让马泳这不靠谱的玩意儿给她灌输虚头八脑的东西。我去马泳烧烤店,狠话撂那里了,玟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第一个拿你献祭。
但后来什么事也没发生,玟姐开始慢慢吃东西,就是嫌味道太淡了,非要多加盐多加辣,怎么说,吃总比不吃好。她问我马泳最近怎么样,我说就那熊样,她又说过两天想去看看他,借了他点东西要还,我有点惊讶,说不太巧,他前天刚飞去西藏,去思考狗屁哲学,他没过几个月就得出一趟远门,就爱四处溜达,也不存钱,三十来岁的人了一点都不踏实,哎对了,你借他什么东西?玟姐沉默了一下,说,没什么,他这个人是不踏实,也挺无情的,怪不得找不着媳妇儿。我说,就是这么回事。
玟姐又说要给我介绍对象,一本地公务员,家庭外貌都不错,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心里一块石头算是稍微落地,人有闲工夫管别人,就说明暂时不想寻死。只是玟姐消瘦的速度让我心疼,去神经性肌肉萎缩,截瘫两个月双腿只剩下薄薄一层软肉,衬得膝盖骨异常凸出,肚子上倒是因为久坐轮椅和无法自主运动堆了厚厚一层软肉,肥大病号服也遮不住。我不合时宜想起小时候她带我在河里淌水,常常趁我弯腰时猛得往水里一踩,水花溅我一脸。我要反击,她跑得比谁都快。
我抽空去见了那个公务员,看着很板正很踏实一小伙,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比马泳强,聊了几句都觉得对方还不错,关键是,他不了解哲学,只关心股市走向和欧洲五大联赛。这很好。我们约定下次一起看新上映的《叱咤风云》,逛步行街,我还可以请他去吃龙虾烧烤。
马泳从西藏回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风尘仆仆的,黑了一个色度。我问他悟得怎么样,他说,太可怜了,山区穷娃娃们太可怜了,我去那边,收集痛苦你知道吧?妈的发现他们过的日子是真苦,我去他们学校里逛,有的学校连食堂都没有,学校离家又远,好多小孩中午都不吃饭,饿着肚子上课,回家还要走一两个小时的山路。书包啊铅笔盒啊什么的都破破烂烂的,本子正反面尽可能用,穿得也是太寒碜。家里的条件,嗐,更没得说。我这心里头一酸,就把身上的钱和手表啊什么东西都捐了,只留了点路费和泡面钱,坐三天两夜的火车硬座回来的,我他妈这辈子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火车,没在火车上吃过这么多方便面。
我说,你还有点良心,没我想的这么无情。
马泳回来第二天就去看了玟姐,左手一提水果篮,右手三斤小龙虾,用双层保温盒装着,后面背包里还揣了从西藏带来的牛角梳和藏毯,说是在日喀则的羊卓雍湖悟道时一热情好客的西藏大叔送的。牛角梳给我了,藏毯保暖,送玟姐了。
玟姐说,你黑了。马泳说,你瘦了。马泳把小龙虾放床头桌子上,又说,你多吃点,蒜蓉的,虾头和虾线都给你去了。玟姐说,多谢啊,我这两天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借你的东西还你,看完了,就在最后一层抽屉。玟姐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放小龙虾的桌子。
马泳弯腰,在抽屉里摸了摸,掏出来一个皱巴巴的黑皮小本子,我认得,我他妈认得。他抬头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手就把本子揣进了羽绒服兜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