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上的小情人

沙发上的小情人

我这样一个不值得被喜欢的人,却喜欢上了别人。这喜欢可真心酸啊。

2021.05.25 阅读 624 字数 10963 评论 0 喜欢 0
沙发上的小情人  –   D2T

1.

我们家的许多东西都有固定位置:比如洗手台上永远一滩水渍,床脚边永远一叠书,窗台上的植物死了快一万年了仍然还在那里,让好端端的一个花盆,从家变成了坟墓。

再比如,沙发上永远有一团毛毯。不是爸丢的,就是妈丢的,反正不是我。因为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有一团毛毯在那里了。小时候是苏格兰纹的,有一阵子变成纯色,还有一阵子是一条绣着龙凤呈祥的……最近嘛,它是土黄色的,带暗绿花纹,非常的“秋菊打官司”。

我每天放学了就从冰箱里拿速食便当,去微波炉叮一下,窝到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很多小伙伴羡慕我能在沙发上吃饭,还能边看电视边吃,而且吃的还是看起来很好吃的便当。我不懂这一切有什么好羡慕的。便当只是看起来好吃罢了。而我被丢在沙发上,就像那一团毛毯。不是爸丢的,就是妈丢的。因为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这样的。

和毛毯一样,我也时常变幻花色:有时候是秋季校服,有时候是夏季校服。还有的时候,我把自己罩在一件纯白的睡袍里。坐在乌糟糟的家中,白得有点寂寞。

“就剩下你啦……” 我环顾四周,发现身边只有那一团毛毯,“你看你,每天窝在沙发上,也不运动一下。”

“这不是没办法嘛。”一个声音说。

我下意识地看向电视机,发现电视根本没开。声音似乎是从毛毯里穿出来的。

“啊,偶尔是会这样的。有的人整天窝在沙发上,最后就会消失在毛毯里。相反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它闲闲地说着,听起来是个青涩的少年。

“你的意思是……你是从别人家的沙发穿越来的?” 我倒是一点也不害怕。

“不不,我是你家这个毛毯里,土生土长的人儿。”

我来来回回打量那团黄黄绿绿的毯子,怎么也打量不出个完整的人形来。

“你是说……像长蘑菇那样长出来一个人儿?”

“那倒不是。毛毯里的空间对我们来说,可不只是一条毛毯而已啊。你可能不信,我现在也坐在自己的沙发上喝着下午茶呢。你把手伸进来,就能碰到我。”

我把手缓缓伸进毛毯里,感觉它被另一只手轻轻握住,还是忍不住尖叫了一声。那只手立刻放开了,毛毯里的人说,“好啦好啦,我也觉得这样有点吓人。要不然你就当没有这回事吧。”

那怎么行!我慌忙重新把手伸进去,感到他用指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我的手背,似乎在说 “我在这里喔” 。然后,就有一个干燥温热的手掌盖了下来,慢慢收紧,把我的手裹起来了。

“你的手……真大啊……” 我有点吃惊,不光是因为眼前发生的事情,也因为这只手的包裹居然给我带来一丝安心。

他轻轻笑了一声,“ 其实毛毯一旦被好好地叠起来,我们这里的时间就停止了,毛毯里的人也会停止生长。也是托你们的福,我一直在长个儿………不知不觉就长成这样了。”

“不过,” 他停了一下,“我还是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呢。”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握男孩子的手……” 我瞪着那团毛毯,感觉又害羞又荒谬。

两只手就这样交握了一会儿,又一会儿。我把手抽出来,再伸进去,确认他不会突然消失掉。抽得太频繁,到后来我们索性玩起了手心打手背的游戏。由于我看不见他,属于“盲打”,所以老是输。

“这样真不公平!” 我嘟起嘴,给自己的手背吹气,“ 只有你看得到我,我却看不到你。”

“好啦好啦,你再把手伸进来一下。” 他又轻轻笑起来,笑得很好听。不过我还有一点生气,决定不夸他。

他牵着我的手,似乎是走了一会。接着,我就摸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什么呀!” 我吓了一跳。他握住我的食指,说,“ 你按一下试试。”

我按下去,指甲有点打滑。“ so……” 天呐,是钢琴的声音!这下子,我彻底相信了毛毯里有无限的空间。

“ 不过,你为什么让我按so?一般人不是应该从do弹起?直接就按so,读者们光看文字理解不了那是音阶里的so啦!还有,钢琴也是毛毯里长出来的?琴谱呢?你是不是要什么就能长出什么?” 我一边说,一边胡乱地在琴键上摸索。

“ 你再这么多话,我就拿你的手指去试试煮的水有没有开啦!” 我感觉到那边强行把我的手指抬起来,有点用力,我却开心地笑了出来。

2.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自从知道沙发上的毛毯里长出了个人,我常和他聊些乱七八糟的事(比如喝牛奶的猫和喝母奶的猫在习性上有没有什么区别,蛇的尾巴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却连最基本的问题都忘了。

“啊,我……” 他沉默了一会,“我没有名字。”

“怎么会有人没有名字?” 我脱口而出,又有点担心自己戳中了他的什么伤心往事。

“名字是给别人叫的,对不对。” 还好,那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可是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呀,所以我不需要名字。”

“你们不能去别的毛毯里玩一玩什么的?在我们这儿,这叫串门。” 

“不不,我们是完全独居的物种。别说串门了,我们根本就不出门。”说着,那里传来拍打什么东西的声音,“如果能一步也不离开沙发,那就是最好的人生。”

“喔,这样也不错!” 我提高了一点音调,让声音显得开朗,就像在学校和同学们聊天的时候一样,“你不知道,出门可麻烦啦!要换衣服,要洗头,还要带雨伞。”

说到雨伞我严肃起来:“老天就是捉弄人,带雨伞的时候准不下雨,不带雨伞的时候准把我淋成个落汤鸡。如果人人都带上一把雨伞,一定天天都是大晴天。”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那么讨厌下雨天,是因为别人都有家长来接,只有我没有。

“雨天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就是有雨落下来。”

“雨落下来是什么样子的?雨水是暖的,还是凉的,是直的,还是斜的?” 毛毯里的声音有些弱下去。“真对不起,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一直住在这个客厅里,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也没有见过别的天气。”

我一看,毛毯虽然只是被随意地放在沙发的角落,却正好对着空调,怪不得冬暖夏凉,四季如春……

“可以移动你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把毛毯搓成一团,努力想把它塞进书包里。奈何书包里的书已经够多了,就连这么条小毯子也塞不下。眼看着快要迟到,我匆匆换上鞋,把毛毯往脖子上一围——“哎哟,你这是什么造型?”身后传来妈的声音,我什么也不管了,出门往车站跑去。

“喂喂,你起床了没有?” 我悄悄问我的毛毯。当然,现在他是我的围巾。

“这是什么声音?呼呼的……” 毛毯里的声音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响起,弄得我耳朵痒痒的,脸红红的。

“这是……” 我越跑越快,“这是风的声音。”

“这又是什么声音?风好像变大了,好可怕啊,会把我们刮走吗?”

我不由地在车站笑出声来:“傻子,这是我喘气的声音啦。” 

我看看周围,不管是低头看手机的大叔,穿着窄裙冷得直跺脚的小姐姐,还是拎着一袋馒头花卷的老婆婆,没有谁注意到我的异样。只有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瞥了一眼我黄黄绿绿的毯子,就又转过头对着自己的小镜子拨刘海儿去了。

我把半张脸埋进毛毯里:“你明明是个男孩子,怎么选了这么一条毯子啊。真的好像秋菊打官司。”

他也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问:“秋菊是谁?官司又是谁?秋菊为什么要打官司?”

我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只好呆呆望着天空。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不过天气预报时常都是不准的,于是我还特意把雨伞从书包里拿出来,企图提高降水概率——啊,冰冰凉,亮晶晶的东西落下来了。

“这就是雨吗?真美,真美啊!” 

真是个傻子。

我伸出手来——“下雪了。”

3.

每天,我都给毛毯里的人起一个新的名字。昨天他是小猫。我说,“小猫你好吗?” 他就喵呜一声。今天他又变成妙蛙种子。我说,“去吧!妙蛙种子!”。他很迷茫,不知道要去哪里。作为报复,他也每天给我起一个新的名字。有时候他叫我茶壶,有时候又叫我遥控器。我一边目瞪口呆,一边慢慢了解到毛毯里都有哪些东西。

“哎,居然有点想出去玩儿啊。” 毛毯里的人说。

“我可不想动。不知道是谁说的——如果能一步也不离开沙发,那就是最好的人生。” 我伸个懒腰,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再说了,上次的事情还没吸取教训吗?你不是说,被雪弄湿了以后,你的墙壁都开始发霉了吗。”

“是呀。还是多亏了吹风机小姐你,把我的家里吹得又干燥又温暖。” 得,给他用一次吹风机,就干脆把我叫做吹风机了。“能不能……再来一次?” 只见毛毯缓缓地扭动起来。

“咦!” 我吓得差点从沙发上滚下去,“是你让毛毯动起来的?”

“咳咳,听说……听说有求于人的话……就要撒娇才行。” 他有些不好意思。

“好啦好啦,服了你了!下次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千万不要再撒娇了!” 

我起身去浴室拿吹风机,听见大门的锁咔嗒一声被扭开。紧接着又是皮鞋的声音,又是高跟鞋的声音。爸妈居然一起回来,这可真是十分罕见。

我放下吹风机,兴冲冲地跑出浴室——不对,气氛不对。整个客厅里阴云密布。妈把皮包往餐桌上一放,五金扣子发出啪啪的闪电一样的声音。爸一屁股坐进沙发,一只手搭在毛毯上,眼睛里满满的不耐烦。我心中惊叫一声。

妈看了我一眼说,“小孩子进屋去。”

我顶着两个大人的注视,低着头走到沙发边。

“爸。” 我抓起毛毯的一角,紧紧攥在手中。“我拿个毯子。”

爸捏了捏毛毯,像是确认里面没有裹着什么奇怪的东西,然后他的手便松开,在空中简单地挥舞了一下。我立刻抱着毯子逃走了。

客厅里传来吵架的声音,先是低沉的,渐渐变得大声,变得尖利。爸和妈就像两团乌云,每次遇到都不可避免地要下一场雷阵雨。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爸妈是外国人。这样的话,他们吵架我就听不懂了。” 我一头栽倒在毛毯里,一边轻轻说着,一边轻轻地摩挲它。

“可是你爸妈是外国人的话,你就也是外国人。还是听得懂啊。” 

我重重叹了一口气。在这种伤心的时刻,还不许我乱做梦吗。

“爸妈是外国人,我就也是外国人。爸妈是乌云,我就也是乌云。怪不得别人不那么喜欢和我玩。一定是因为我是可怕的人。是不是我的人生就要在争吵中度过?” 

我越想越难过,就啜泣起来。毕竟我是个小女孩子,就算无缘无故地啜泣起来,也没有人会觉得太奇怪。何况我真是难过极了。

“你……你好像在抖。” 毛毯里的人迟疑地说,“你这是……在撒娇吗?”

“我在哭啦!” 我要被他气死了,忍不住大吼一声。

客厅里安静了一秒,也只安静了一秒。毛毯里却不断传来他略显着急的声音:“嘿,我给你弹钢琴曲?要不然小提琴也行……只是我刚学一个曲子,还拉得不熟练。你一定会笑话我的。或者我讲故事给你听?小熊彼得……啊不对这是给学龄前儿童的,你都那么大了……”

不得不说,我心中有些得意。惹恼一个哭泣的女孩子,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收场的。

毛毯里的人走来走去,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由于我离他很近,把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他自言自语起来:“哎呀……要是这样的话好不好呢?” 我接过话茬:“有什么不好的?” 他吓了一跳,说:“那你……你同意来我家玩啦?”

世界上有些人一直窝在沙发上哪儿也不去,最后就会消失在毛毯里了。如果能盖着毛毯,在三十秒内睡着,则可以去毛毯里旅行。

“但是一定要从头到脚都裹进去才行啊!一根头发也不可以露在外面。” 毛毯里的人紧张兮兮地叮嘱。

“知道啦!” 我小心翼翼地钻进毯子里,第一次为自己瘦小的身材感到高兴。等我长到一米七,肯定就不能去毯子里旅行了。想到这里我又伤心起来,甚至希望自己一直这么矮算了。但是我嘴上还是说:“我以后一定长得很高,你要珍惜现在啊。” 女人总是这么口是心非,我可算是亲自体会到了。

也许是幻觉吧,客厅里的争吵渐渐弱下去,变得像细细的针叶轻轻扎在皮肤上,又变得像秋天的芦苇,随风摆动着,发出唰啦啦的声音。

毛毯里的人像是就睡在我身边。他说,我来给你唱一首三十秒的歌,你一定就会睡着了——

“嘿,宝贝。

爸爸在做蛋糕,

妈妈在旁边笑,

轰隆轰隆的,难听的声音,

是洗衣机和吸尘器,

蛋糕快要做好了,

床铺暖和又干净,

什么也不用担心,

睡吧,睡吧,

做个甜蜜的,

梦吧。”

4.

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客厅里醒来。准确地说,是从一个沙发上醒来。这是一张灰色的布沙发,比我见过的任何沙发都要长,都要柔软。上面随意地披挂着一些红红黄黄的针织物,一直垂到地面,和毛茸茸的地毯连成一片。房间里有两面墙都挂着画和照片,一面墙贴着浅色的墙纸,已经看不出纹路花色,还有一面墙是深蓝色的,前面摆着一架黑色的钢琴。钢琴上放着一束白色的小花,看起来已经干了很久了。房间中间,也就是我的正前方有一个锃亮的木头茶几,和周围的拥挤繁复相比,显得光秃秃的。茶几上有两只遥控器,摆放得非常整齐,房间里却看不见任何电器。

我轻轻地把脚放在地毯上,发现自己连袜子都没穿。地毯的绒毛立刻穿过我的趾缝,像是刚刚从那里长出来的一样。

“咳。” 

只见一个修长、笔直的男孩站在墙角,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他穿着一件枣红色的高领毛衣,一条枣红色的亚麻裤,成功和他身边枣红色的书柜融为一体。

“你就是……” 我小声说。

“我就是……我啊。” 他羞涩一笑,又往书柜后面藏了藏自己。

我认出了这个声音,他就是住在我家沙发上毛毯里的人。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坐在这个人家里的沙发上。

“这怎么回事?” 我问他。

“因为你真的在三十秒内睡着了,所以就来了这里。” 他拿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像个芭蕾舞演员。“这其实是很难做到的。”

他走近了,我才发现他真的很高,脚掌几乎有我的两倍大。像是被我的注视灼伤般,他蹲下把托盘放在茶几上,然后就暗暗往后退了好几步,几乎要退回他刚刚出现的那个墙角去了。

我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蜷起脚趾来抠着一撮地毯。他站在那儿,像是要把脚变小一些似的,也蜷起脚趾来,抠着一撮地毯。我们就这样用脚抠着同一块地毯不放,像两只刚刚见面的猫一样。

没想到最后打破了沉默的,是一阵闷闷的、碗碟破碎的声音。似乎是从楼上传来的。

我很惊讶:“这是邻居?你还有邻居?”

男孩露出尴尬的笑容:“邻居嘛,还是不可避免的。”

这时又传来一男一女的吵架声。女的说,“我对你什么要求高了!搞搞清楚!”男的说,“每次都这样!烦不烦啊你!离婚就离婚!”

我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这不就是爸妈的声音?

我(张着嘴)指指上面,男孩(抿起嘴)点点头。

我想我一定是不小心露出了非常难过的表情。枣红色的男孩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对准天花板按了一下。

所有的噪音都消失了,一切归于寂静。我只听见勺子和杯子清脆又温柔的碰撞,听见白砂糖从纸袋里流出来,又陷进咖啡奶泡里的声音。听见对面的男孩说,吃一块饼干吧,你一定很饿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他们怎么了?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嘘……” 男孩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眼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般,“不要害怕,我只是把他们的声音关掉了。不要害怕,女孩。”

5. 

我捧着遥控器发呆。它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电视遥控器。

“你是说,这个可以控制外界的声音?”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我只能决定我这儿能不能听到,对外界的事情都没有任何影响。”

“那么,我们家对你来说……” 我瞟那枣红色的男孩一眼,他现在连脸颊都快变成枣红色的,按道理讲整个人应该就和枣子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家就和一个收音机还是什么的差不多?”

男孩不好意思地搓了搓大腿,“差不多,跟广播剧差不多。”

我眨眨眼睛,“广播剧里的人跑到你家里来,是不是很神奇?”

他反问我,“跑到客厅毛毯里的客厅里来,是不是更神奇?”

我不置可否,轻轻按下左上角的“静音”键。楼上……不,是我们家里争吵的声音立即又回来了。我像毛毯里的人那般静静坐着听了一会,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仿佛那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不是我的父母,而是虚构出来的人物。

男孩把手伸过来,为我指出遥控器上其他按键的功能:有调节音量大小的,有设置睡眠功能的,有回放精彩片段的(我叫出来:“什么叫精彩?”),甚至还有屏蔽色情暴力的、添加声音滤镜的……我试着添加“甜美可人”滤镜,爸妈的声音立刻变成娃娃音,我又试着按下“童年回忆”滤镜,他们听起来就像两个四岁的小孩在吵架。

“其实他们是挺幼稚的,对不对。”我盘腿坐在地毯上,往身后的沙发靠去。毛毯里的人维持着乖巧的坐姿,慎重地点了点头。于是我又问他是不是常用这些功能变化我们的声音玩儿。

“开始的时候是会这样,后来就不怎么用了。而且……” 他枣脸一红,“你的声音很好听,但是你不怎么说话。我不想错过。”

我害羞得低下了头,像是被谁按下了静音键。我很想表现得像是每天都听到这些赞美,但是我实在装不出来。这时候我注意到扶着遥控器的修长的手指,想起初识的时候,就是这只手握了我的手,还捉了我的手指去按钢琴键。我想我非但装不出老练的样子,而且脸一定也变成枣子的颜色了。哎呀,真是的。

“那……那你一定全部听到了,我爸妈那些……”我飞快地看他一眼,更加感到不好意思,“真是辛苦你了。”

“你看你……你也一直都听着那些呢。” 男孩的声音变得异常温柔,“真是辛苦你了。”

我想大哭一场,又随即想起今天已经哭得够多了。我实在不想给毛毯里的男孩留下我是一个爱哭鬼的印象。于是我说,喂,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穿着一身枣红色出现在墙角的时候,真的好像一个变态啊。男孩叫起来,哪里变态了?我最喜欢枣红色了,谁会不喜欢枣红色?等一下,这也是有可能的。你真的不喜欢枣红色吗?

我笑起来,笑得停也停不下来。男孩委屈地看我两眼,也跟着微笑起来。原来快乐真的可以传染。

我看着他弯弯的眼睛说,我也喜欢。我喜欢。

6. 

因为毛毯里的那个人的关系,我变成了“那个老是披着毛毯的人”。我还特意为此编了个悲情故事:从小我就是个爹不疼妈不管的孩子,总是一个人吃饭、入睡,陪伴我的只有这条毯子。渐渐的,我就对毯子产生了对亲人般的依赖,不带在身边都感觉自己不孝顺。

由于这个故事里差不多有一半儿是真的,我讲起来总是很带劲,偶尔情绪到了还能挤出两滴晶莹的眼泪。于是人们也就带着同情的目光扫视我两眼,不再多问什么。其实,我带着毛毯,是为了带着毛毯里的人四处旅行。这个麻烦的家伙,一会儿要去听火车的声音,一会儿要去听飞机的声音。我说我没有钱买票,最多过个安检。他说好啊,那让我听听安检的声音。毛毯里的人好像对各种交通工具都很着迷,我想可能是因为他的世界只有客厅那么大,没有出过门。有时候我提议带他去学校里转转,他就沉默一会儿,说算了,学校一定很无聊。我想可能是因为他的世界没有别人,会有点怕生。

作为回报,毛毯里的人总是热情地招待我去他的客厅坐坐。我从未想过世界上会存在这样一个好去处。温暖、静谧,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能到达,而且与这世界上任何别的地方全都不相关。客厅中又有客厅,毛毯中又有毛毯,要音乐便有音乐,要甜点便有甜点,还有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在那里等着我——可是名字有什么意义呢,没有名字又有什么要紧的?这世界里没有别人,所以我说的“你”就是他,他说的“你”就是我,不可能是任何别的人。

我说,“你在吗?”

他就说,“怎么啦?”

我说,“你好像一个变态啊。”

他就说,“喜欢吗?”

我越来越喜欢去毛毯里呆着了,哪怕什么事也不做,只是和毛毯里的人轻轻地挨着。我大概有些了解为什么学校老师开始强调男生女生之间要保持距离。因为这种事,好像是会上瘾的。不管毛毯里的人有没有要求去旅行,我越来越习惯随身带着它了。它就是我的隐身斗篷,把我从恼人的现实中抹去。也就是,把现实抹去。

我越来越频繁地去毛毯里呆着了,每当生活中有什么值得逃避。说来不好意思,为了成功地进入毛毯,我还练习了快速入睡。三十秒,二十秒,十秒——现在的我甚至能闭上眼睛就一秒睡着,看上去跟昏厥了一样,有点吓人。终于,这件事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他把爸妈叫到了学校,问他们我在家的作息——因为我常常睡着不省人事,甚至还为此自备毛毯。

我心中冷笑一声。你问他们,他们问谁去?

果不其然,这两人又在回家的车上互相指责,吵得不可开交。老实说这个场景真是既熟悉又陌生。我已经很近没有和它如此短兵相接。越来越高的分贝、越来越尖利的嗓音、越来越难听的词语充满了整个车厢。我坐在后座,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我闭上眼睛,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我以为我在找按钮,好把窗户摇下来透透气。可是我的手,在沙发座椅上摸索来摸索去,分明是想要找到那个能让他们消音的遥控器。这时候不知是谁吼了一句:“女儿都弄出毛病来了!”

我听见自己的尖叫:“我没有病!我就是不想看见你们!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讨厌你们!”

7.

毛毯里的人说过,“你的声音很好听……我不想错过。” 他只说了一遍,我就记住了。毛毯里的人还说过,“毛毯一旦被好好地叠起来,我们这里的时间就停止了。” 他只说了一遍,我就记住了。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我坐在床上把毛毯叠起来又摊开。我可能会反问你,你有没有曾经把手机关掉,过一会儿忍不住打开看看,然后又关掉?你到底是想让他找到你,还是不想?你到底是想联系他,还是不再和他说话?你年纪比我大多了,你能告诉我吗?嗯?

我失去了一个朋友,这是我单方面决定的。因为他变成更重要的人了。我想让他觉得我可爱、美好,想让他一想到我就觉得开心,而不是马上在心中涌起那一连串乌糟糟的忧伤的事情。可是我回望我的生活,发现它是这样潦草、混乱,连一个干净的柔软的沙发也没有,连一句温暖的好听的话都不会说。那天我在车里对爸妈的大吼大叫,他一定听到了。我是那样的声泪俱下,声嘶力竭,他一定吓到了。其实我比谁都更害怕,自己迟早会变成爸妈那样的人。他喜欢我的声音,结果我自己立刻就把这声音毁了。除了沉默和歇斯底里,我什么也不会。如果我全心全意地,不,拿出十二分的心意来对待一个人,却只能拿出十二分的沉默和十二分的歇斯底里,怎么办?为什么要喜欢我这样一个人呢?还不如不喜欢。

我这样一个不值得被喜欢的人,却喜欢上了别人。这喜欢可真心酸啊。

我把毛毯摊开,感觉忍不住想哭的时候,就又立刻把它叠起来——毛毯里的时间静止,他就听不到了。就让毛毯里的人少一点烦心事吧!就让他永远只听见我好听的声音。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毛毯里的人还是和以前一样,让我占领大半个沙发,还给我煮好喝的咖啡。我有时候很想问他,喂,你能不能感觉到时间的停止?想一想又没有问。我只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连时间的流逝都感觉不到。

“感觉你心情变好了,我真为你开心。”有一天,他突然看着我说。

“哦哦……是呀!”我坐在地上看书,头也不敢抬一下。

“那天以后……他们……我是说你爸妈,变得好一些了吗?”

“哦哦……是呀……”我一边应着,一边在心里补一个“才怪”。

“对,最近很少听见他们吵架了。这很奇怪……” 毛毯里的人也坐下来,用胳膊环抱自己瘦削的肩膀,“一般的人,是不会反省的,更不会改变。”

“说得你好像很有经验似的。你还认识谁呀,你不就认识我们一家么?”我故意用调皮的声音开他玩笑,毛毯里的人却突然不说话了,只是把头也埋进胳膊里。

我轻轻把书放在茶几上,学他的姿势,也曲起腿来,把头靠在膝盖上。毛毯里的人还是穿着他的枣红毛衣,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后脑勺就在离我那么近的地方,我得好好看看。如果时间能够静止,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说话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害怕。”

8.

原来毛毯里的人,并不是一直住在毛毯里。他以前和我一样,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罢了。

我说:“哦。”

毛毯里的人:“你不害怕?”

我说:“不意外,不意外。”

原来毛毯里的人,就是他自己说的“一直躺在沙发上结果就消失在毛毯里的人”。至于原因嘛……

我抢答:“车祸?重症?心理失衡?”

毛毯里的人反问我:“你不害怕?”

我摆摆手:“老梗了,老梗了。”

于是毛毯里的人继续说,说他以前远远没有现在这么高,不,不高,是矮极了。所以学校里的男生总喜欢欺负他,给他取一些难听的外号。

我点头:“哦哦,校园霸凌!”

他很无奈:“你不害怕?”

我严肃起来:“对不起,这确实很可怕。一定给你幼小的心灵带来了严重的创伤。”

“总之,” 他用一种坚定的语气继续讲述,“渐渐的,我就不去学校了。后来我连家门也不愿意出。人群使我害怕,害怕使我恶心、呕吐。但是如果我吐出来,我不敢想象周围的人还会怎么看我。父母帮我办了转学,我也不想去。他们就开始觉得我只是不想去上学罢了。”

“那些欺负你的人呢?”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人是不会反省的。我不去上学了以后,老师的说法是我生病了。于是那些人……开始到处说我果然是个有病的人……”

我们情不自禁地沉默了一会。

“我真的不想再去面对这些事情了,所以我选择长住在这里。”毛毯里的人环顾四周,“这个客厅,就是原来我家客厅的样子,是我觉得最安心的地方。”

“那你现在的样子……”

“没错,是我理想中自己的样子。特别高。哈哈。”毛毯里的人苦笑两声,“如果你知道我特别矮,而且是个出不了门的胆小鬼,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我看着他落寞的侧脸,鼻子一酸。原来,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现在害怕了吧?”男孩故作开朗。

我伸出胳膊搭在男孩的肩膀上,轻轻地抱住他的脖子。一时之间四目相对。太近了,没想到一个拥抱可以把两个人拉得如此近。我有点慌乱,又不舍得就这样放开,于是低下头靠在他身上。

“不害怕。我一点也不害怕。”

男孩的手犹豫了一会,轻轻落在我的脑袋上,小心翼翼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喂,你怎么在发抖。”他的声音倒是有点害怕,“你在哭吗?”

“不是啦!”我努力把眼泪鼻涕憋回去,“我在撒娇啦。”

9.

我们就这样抱了一会,又抱了一会。没有别人打扰,也没有电话铃声会响起来的世界可真不错……突然,我想到一件事情。

“如果你本来就是个普通人,怎么会没见过雨和雪?”

“啊,这个……当时就是觉得你那样很可爱嘛。”他挠挠头,慌忙把我放开。“对不起啊。”

“不过,你真的回不去了吗?” 

“你看到这里,还有一个遥控器吗?”毛毯里的人转过身去,把茶几上的少许杂物拨开。桌面上确实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个遥控器,就像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看到的那样。

“这个,可以控制你家的音量。”毛毯里的人把两个遥控器都拿起来,“这个呢,可以把这个客厅炸掉。”

“哈?”我浑身一震。

“嗯?你害怕了?”毛毯里的人转头看着瞳孔放大的我说。

“当然害怕!这个才是值得害怕的事情吧!正常人都会觉得这个才可怕吧!什么!把这里炸掉!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会放在这么日常的地方啊!而且两个遥控器长那么像,拿错了可怎么办啊!” 我有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哦……” 毛毯里的人掂了掂两只遥控器,“要说区别的话,其实还是挺明显的。这个炸弹遥控器,要比另一个重200克啊。”

我说不出话来,坐在地上狂摇头。

“你不要担心,这个炸弹伤不了人的。只是把我的幻境毁掉罢了。不过谁也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样,毕竟我在毛毯里呆了那么久了……现实里的我已经死掉了也说不定啊。”

毛毯里的人看我还在摇头,又说:“这个也害怕?”

我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

他突然温柔地笑了一下,摸摸我的头说:“等你长大一点,不能再进入毯子,也许我会去找你吧。”

我开心极了,嘴上还是说着:“你怎么找我?你找得到我吗?”

“你还记得,我让你带我坐各种交通工具吗?”男孩有点不好意思,“坐飞机来找你也好,坐火车来找你也好,坐地铁也好,坐公交车也好,走路也好。一定会来找你的。一定会找到你的。”

10. 

也许是因为知晓了毛毯的秘密。那日一别,我再也无法听到毛毯里的声音,更别说进入毛毯里了。

但是沙发上的毛毯始终还是我的好朋友。我时常抱着它,和它说话。睡不着的时候,就把它轻轻罩在头上,耳边仿佛传来毛毯里的人唱的歌。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毛毯里的人终于按下了另一个遥控器,从他的幻境中走出来了,此时正在来找我的路上呢。

我不知道他是坐哪一个航班,哪一趟列车,我甚至不知道他的高矮胖瘦——咦,这么说起来,真是好像网恋一般啊。

不过我想,他要来见我的那天,一定会把自己打扮成枣红色的。毕竟,谁不喜欢枣红色呢?我最喜欢枣红色了。

如果你见到一个穿了一身枣红色的男孩,记得帮我和他说一句话。

如果你说,“你好像一个变态啊。”

他就说,“喜欢吗?”

那一定就是他了,我沙发上的小情人。

乌冬
May 2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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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霞要我从远处走来,无限地接近她。 这是东半球下午三点十三分,光线、气温、湿度都刚刚好。我翻出第七双高跟鞋换上,又一次从门口缓缓走向她。鞋子简单稳重,与我丁零当啷的一...

    乌冬
  • 摸摸我

    行道树被剪成长方形,这便是法国了。阿玉每天在一个四方的操作台切几十颗卷心菜,洗几百只盘子,深夜再回到梯形的阁楼睡下,因此觉得法国是很几何的。但是银行账单、水电费催缴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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