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足够你爱。
——海因莱因
1
天气预报诚不我欺,乌云悄悄堆上来,开始制雨。街上行人瞬间散开,躲进车里、屋檐或者五颜六色的伞下,也有人躲进老丁修表店。修表店位于建华百货大楼底商一爿,营业面积不过四平。老丁看着湿漉漉的人们,不免唏嘘:上次店面涌入这么多顾客,恐怕要追溯到十年前。
就像一种默契的仪式,天气和人群都是制式流程,他们纷纷来见证屹立几十年的修表店的告别时刻。这是老丁最后一天营业,明天这里就将被百货大楼收回,进行统一装潢和改造。建筑大概跟人一样,也有爱美之心。
心痛的事情啊,总是成群结队。
雨势来得急,去得也快,店里歇脚的人们一哄而散,只留下重重叠叠的脚印。外面重新热闹起来,店里再次恢复冷清。
柜台安安静静地躺着几排手表,老丁背后的墙上也钉着十几个挂钟;在一众挂钟之间,簇拥着一块明亮的镜框,里面装着《钟表修理许可证》。这些从未蒙尘的光洁的玻璃表面,从今以后就要被塞进历史的缝隙。
老丁屏住呼吸,可以清晰地听到嘀嗒之声,这是所有钟表都齐心协力、跳动一致才能演奏的美妙乐音。老丁闭上眼睛享受,心境忽然起了变化,这多像是为机械表行将死去的时代而鸣响的葬曲。老丁眼角湿润了,浑浊的泪水被酝酿,去抒情悲伤吧。
黑暗中,一个声音说:“怎么,舍不得走啊?”
老丁睁开眼睛,是郑娟。
老丁:“不是。你怎么来了?”
郑娟:“我来为你送行;帮你收拾一下。”
老丁:“哎。”
郑娟打量着老丁:“今天打扮得挺精神啊。”
老丁双手一摊,露出一贯腼腆的笑容。
把手表装进布袋,把心事掖进心里。
老丁老了,站上一米高的凳子,双腿不自觉打颤,只好一手扶墙,一手摸索着动作。郑娟见状让他下来,替他去摘挂钟。老丁不干,有点逞强似的,双手腾空,害得郑娟一阵心惊肉跳。两个人视线都集中在墙上,谁也没注意店里什么时候进来一行人。他们穿着笔挺黑西装,仿佛一片乌云压境。来人一共五个,其中四人两两一组站在门的两边,中间那人手里拎着一只工具箱似的容器。他咳嗽一声:“请问,谁是老丁?”
中间那人没有自报家门,看他的派头和气势像是企业高管或者部队领导,善于发号施令和不怒自威。姑且称他为主管吧,模糊地指代一下。
主管简单讲述此行目的,老丁听罢:“搞错了吧,我是修表的,修不了什么加速器。”
又指出:“你这个得找修电机的。”
主管:“别急于否定,先看看解构。”
主管把容器放在柜台上,摁下一个按钮,容器徐徐绽开,层次分明。老丁从中看见秩序。郑娟也想要凑近观看,被一个黑衣男子架开。除了主管,另外四人就像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似的一言不发,但他们的眼神和动作不言自明。
工具箱——应该是加速器——打开之后,老丁忙不迭从柜台里取出一只单筒放大镜夹在眼上。经过数倍放大,加速器里的各种元件“浮出水面”:这是老丁迄今为止见过最精密的仪器,比之他所珍藏的一战时期的航海钟更为惊叹,诸多大小不一的齿轮紧紧咬合,金色柄轴上镶嵌着形状诡异的立轮,擒纵机构隐藏在摆轮之间,老丁差点错过。老丁越看越感慨,也越熟悉,整个加速器就像一只机械表表芯。他调整思路,很快发现问题所在。
老丁抬起头:“擒纵叉断了。”
主管仍然一副宠辱不惊的淡定:“能修补吗?”
老丁:“需要更换。我这没有合适零件,这个擒纵叉太细了,估计只有20丝。”
主管:“多少?”
老丁:“100丝是一毫米。”
主管:“请你务必想想办法。”
又说:“时间不多了。”
老丁爱莫能助:“没办法,我手边根本没有趁手的工具啊。”
主管:“我们有的是资源。”
老丁的柜台上面有一个小纸盒,常年摆放着镊子、锉刀、油刷和钳子等器材,但他现在需要的工具不止这些。他告诉主管,需要一个配有微型车床、微型刨床和微型铣床的操作台,才能加工和打磨零件。
老丁:“我可能没说清楚,这些工具市面上买不到,需要定制。”
主管:“我可能也没说清楚,我们现在拥有所有的资源,全世界都是我们的后盾。”
2
最近,老丁总是想起自己的学徒时光。那是修表行业最辉煌的日子,整条街有数十家修表行,如今只剩他孤军奋战。当时学徒只能跟师父学习,而师父普遍保守,不肯倾囊相授,总是片面而零散地指导,因此学期为三年又一节;又一节指的是满三年学徒后,再加一个下次过节的时间;这里的节一般指端午中秋。师父们需要用漫长的时间来考核一个学徒的品行。老丁师傅姓秦,是远近闻名的修表能手,常常有其他修表师傅接了活手上技艺未到也会偷偷拿到秦师傅这里来过渡。刚开始跟秦师傅学修表,老丁没少吃苦;吃苦不是说身心劳累,而是秦师傅总是把老丁当下人使唤,跑腿打杂,端茶倒水,甚至倒夜壶。跟老丁一起来的两个小兄弟前后脚走了,只有老丁一人坚持下来。老丁坚持下来不仅是吃苦耐劳,而是源自对钟表的热爱。这种热爱是天然的,一见钟情,内在的基因密码已经编写就绪,老丁只是情不自禁地表达出来。
老丁从小喜欢看表。大部分人看表就是看时间,看一眼知道当下几时几分即可,老丁不然,他可以蹲在一个座钟面前兴趣盎然地观看不休。他喜欢看时针那不易察觉的滑动,喜欢听整点报时的打鸣,喜欢从表蒙的反光里找到自己的虚影,仿佛自己脸上也有表针行走。这种喜欢深入骨髓,无可救药。
人一老,记忆就开始自动过滤,一些涌出,一些退潮。
还有一个原因,老丁有足够的闲暇时间,整整一上午,店里仅有一个顾客更换电子。中午,郑娟端着铝制饭盒来找老丁。她打开饭盒,放到柜台上。
郑娟:“昨晚上蒸了包子,尝尝。”
老丁:“哎。”
郑娟:“我听说,百货大楼要拆了。”
老丁差点被包子噎住,郑娟忙跑到他身后,在背上拍打。
郑娟:“你激动啥?”
老丁:“怎么没人跟我商量啊?”
郑娟:“你是谁啊,跟你商量;到时候通知一下就行了。”
老丁:“那你去哪儿扦裤腿?”
郑娟:“我儿子一直想让我跟他们住,接送孩子。”
老丁:“……”
郑娟:“包子好吃吗?”
老丁食不知味。
他不想让郑娟走,但他怎么开口呢?他是郑娟什么人?就像,他不想百货大楼拆掉。这曾是城市人气最旺的商场,如今已经被其他新起的综合购物中心打劫了客源。没人在乎他想不想,他只能控制自己言行,左右不了他人意志。
虽然没有顾客登门,他还是坚持到傍晚六点打烊。建华百货大楼距离他所居住的华药宿舍仅仅隔着一条繁华的中山路。房屋为砖混结构,六层,无电梯。老丁回家第一件事,是带憋了一天的狮子狗出门。这条狗左后腿是瘸的,被老丁在八年前从垃圾桶中搭救。老丁妻子走得早,女儿一直在外地读书,他需要一个能发出动静的活物陪伴。老丁为狗取名秒针。他最熟悉的声音除了秒针的嘀嗒就是秒针的呢喃。八年了,每次他走到门口,秒针就听出他的脚步,发出欢乐的低吼。
小区有人喂了一只贵宾犬,狗主人忙着打电话,贵宾犬便跑去跟秒针厮混。平时活络的秒针那天显得非常矜持,反倒是贵宾犬有点上赶着。狗主人连珠炮似的说着话,突然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看屏幕,把手机揣进裤兜,回头看见贵宾犬和狮子狗耳鬓厮磨,认为自己的狗被骚扰了,厉声责备秒针和老丁。
老丁招呼秒针,把嘴一努:“盲目,人家是贵犬,你就是一只土狗。”
秦师傅跟老丁说,不换配件,不用机床,才是修表的最高境界。但需要加工新的零件另当别论。秦师傅那个年代推崇的是“钉、补、锡、焊”。补指的是补尖,一只普通手表,有数十个零件,最小的零件是直径不到一毫米的“宝石”,用来保护摆尖,摆尖断裂,就需要补尖。这是最后一项需要学习的技艺。
老丁跟了秦师傅一年之后,秦师傅才开始正式授业。
秦师傅:“想学修表吗?”
老丁点点头。
秦师傅扔给老丁一把镊子,指着庭院中几盆花:“你师娘说,花叶子生腻虫了,你去把腻虫夹下来,不能夹死,中途也不能掉下来,夹完之后,我就教你。”
老丁:“……”
老丁心想,这不是为难人吗?或者,秦师傅成心戏弄他,想把他赶走。老丁凭着对钟表的一腔热爱,按照秦师傅指示去做。一开始,他总是用力不均匀,要么用力过猛把腻虫夹死,要么力气不够腻虫掉落。这不但考验他手上的尺度,也检测着他的耐心。好几次,他都想把镊子摔在地上,怒而离去。
一连几天,他都没能成功夹住一只腻虫,胳膊酸胀得仿佛石化。无意间,他夹起第一只腻虫,喜上眉梢。
他坚持下来了,腻虫夹得游刃有余。
老丁:“我现在可以学习了吗?”
秦师傅:“修表需要心平气静,稳住呼吸,轻拿轻放,既不能急也不能恼,是一种磨脾气的修行。你现在已经会了。”
说罢,秦师傅从手腕上褪下一块罗马表递给老丁:“回家拆装一百遍,过来上班。”
后来,这块表一直陪伴着老丁,每天晚上睡觉,他都要把表放在枕边,聆听着嘀嗒声入睡。只是今天,他怎么都无法入睡。百货大楼就要拆了,他本来就不知何去何从的未来更加扑朔迷离。秒针不断发出奇怪的梦呓,它是不是也体会到主人的苦恼呢?好几次,秒针都用粗糙的舌头把他舔醒,老丁心里有事,不想跟秒针互动,还严厉地责怪它的作为。秒针呜呜地退回去,一副委屈模样。等老丁好不容易睡着,秒针又把老丁舔醒。老丁急了:“连你也欺负我!”老丁把秒针关进狭窄的卫生间,让它思过。
“昨天晚上手机一直没有信号。”第二天中午郑娟又来找老丁,这次她送来的是两根可乐鸡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看个时间,把手机当手表使用。”
老丁叹口气:“现在大部分人都从手机上看时间吧。”
郑娟看着老丁把两只鸡翅吃干净,开口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老丁:“听好消息吧。”
郑娟:“百货大楼不拆了。”
老丁:“啊?”
啊?也就是说,你就不走了吧?他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郑娟:“坏消息是百货大楼要重新装修,你的店还是保不住,据说要改成一个卖炸鸡的,或者是冷饮的。”
老丁:“该是这样,都没人戴表了,谁还修表呢?”
郑娟:“扦裤腿的地方还在,人们不戴表,还要穿裤子。但是,”她说“但是”,老丁就知道情况不妙,他想找个地方或者借口打掩护,不去听转折后面的灾难,可是他无处可逃,只能赤裸裸地承受,“但是,我还是要走,他们催得紧,工作忙,用月嫂不放心。”
老丁:“哎。”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坏消息。
那天,老丁关门有些晚,郑娟走后,他陷入一种茫然的状态,感觉不到思考和存在,就这么呆坐在修表店里,看着窗外的天色逐渐黯淡。等他回过神来,连忙收拾一番,关上卷闸,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打开门,他没有看见为他列队的秒针,叫它的名字也没有应答,最后在卫生间找到蜷缩的秒针。
宠物医院的诊断是狗瘟。
老丁:“花多少钱都行,求求你们,救救它。”
医生安慰老丁,狗瘟难以治愈,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又说秒针活着只是受罪,建议他施行安乐死。老丁不住地说:“怎么会这样?”他把秒针的命运怪罪在自己身上。老丁把秒针抱回家里,他期待奇迹,只有活着才能创造奇迹。秒针一晚上呻吟不止,老丁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用力捏、挤。天亮之后,他带秒针回到宠物医院,祈求医院给秒针安乐死。医生接过秒针——他拼命想守护的东西,就这么从他手中流走。
房间里充满一种致命的安静,秒针的嘀嗒清晰可闻,秒针的呢喃不复存在。这些年,他已经习惯秒针毛茸茸的手感,现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啊,无处安放。他想到那天晚上,秒针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大限,才想跟老丁亲近一番,老丁却不解风情地把秒针关进卫生间。老丁一想到这件事,就自责不已,好像他亲手制造了秒针的死亡;就算称不上主谋,也是个从犯。在剧烈而突然的悲伤面前,人们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好像这样就能改善局面,事实上,根本无济于事。
一连两个月,老丁都有些精神恍惚。
昨天傍晚,他接到百货大楼通知,给到他一个终止营业的日期。
心痛的事情啊,总是成群结队。
今天是老丁最后一天营业,明天这里就将被百货大楼收回,进行统一装潢和改造。早晨出门,老丁特意刮净胡子,换上一件平时很少穿的白色衬衣。衬衣在箱底里压出了褶皱,就像他脸上的沟壑;但衬衣的褶皱可以在熨斗下抚平,脸上的沧桑无论如何不能抹去。箱子里除了老丁的衣服,还珍藏着一些他多年来搜集的各式机械表。这些宝贝,曾让他人生快乐充实。就像秒针一样。
秒针死去之后,老丁开始听收音机,他不听内容,歌曲也好,交通也好,广告也好,他只听声音。今天早上,他无意听到一则天气预报,说预计下午有雨。整个上午,天空都非常晴朗,躲在修表店里望出去,人们行走在明媚的阳光里,鲜明地对比着他。科技不能轻信,天气预报只是一个概率,还是机械踏实,一个齿轮咬啮着一个齿轮,多么精致,多么精准。但是到了下午,雨果然来了。他凭空生出一种落寞感,像被打败了。他闭上眼睛,聆听修表店里数十只机械表协奏的乐音,更增惆怅。
黑暗中,一个声音说:“怎么,舍不得走啊?”
老丁睁开眼睛,是郑娟。
老丁:“不是。你怎么来了?”
郑娟:“我来为你送行;帮你收拾一下。”
老丁:“哎。”
郑娟打量着老丁:“今天打扮得挺精神啊。”
老丁很高兴郑娟能够注意到自己,不过什么用也没有,过了今天,修表店关门大吉,郑娟也要远走他乡,跟自己的儿子儿媳一起生活。在这座城市里,老丁彻底沦为形单影只的代言。老丁站在凳子上,把挂钟和《钟表修理许可证》一一摘下。郑娟担心他,大呼小叫地让他小心。他有点赌气,偏偏不肯下来。这时,他听见有人在背后说:“请问,谁是老丁?”
3
两个月前,就在老丁最后一次遛秒针的傍晚,一艘微型飞船造访了城市。微型飞船仅仅有一辆普通家用轿车大小,因此躲过了地球上诸多探测雷达——这是迅速集结而来的专家给出的最初原因,微型飞船的体积让人们惊叹。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这将会是整个世纪人类文明最惊人的事件,人类文明历史上第一次跟外星文明接触,不过在消息沸腾之前,就被严密封锁,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主管是其中之一。他非常有幸见证了人类与外星人的谈判。应该是谈判吧,因为外星文明甫一降临,就提出了条件,如果人类无法满足,[他们]就将制裁地球。一开始,主管跟在场所有非科学家一样,对不足寸长、形似老鼠的外星人的自大口吻嗤之以鼻。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外星人不肯多透露信息,只是说[他们]根本无意来到地球,并不认为太阳系这样的不毛之地能够产生文明,来到地球是一个偶然。[他们]本来计划利用太阳这颗恒星进行跃迁,对[他们]来说,我们赖以生存的太阳不过是[他们]的加油站,而且是一次性的。[他们]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就像孩子们的过家家游戏。事实上,[他们]正属于外星生物的儿童期。好奇心使[他们]在点燃太阳之前,决定到八大行星游玩。[他们]自水星开始,由近及远,跨越金星来到地球途中,飞船被太阳耀斑击中,加速器一个零部件折损,[他们]就近降落,正好择中老丁所在的城市。[他们]要求人类修理好加速器,否则将会把灾难赋予地球。
有人笑着问道:“什么灾难?用我们的门框磨牙吗?”
外星人:“覆盖。”
瞬间,会见室所有电子设备失灵。很快,他们就会发现,失灵的范围不仅是会见室,而是以会见室为圆点扫出去的一个扇面。[他们]给出一个时限。如果明天人类无法修好加速器,[他们]承诺,人类文明将会被束缚在地球上,永远无法踏入太空,如同琥珀里的蝇虫。
负责人终于慌了,自我安慰:“还好[他们]能影响的范围有限。”
这时候,专业的科学家们终于站出来,指出负责人犯的另一个错误:“不,这更可怕,这说明[他们]可以定向打击。”
负责人:“那我们怎么办?”
科学家:“在这种科技面前,我们毫无抵抗力,只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就这样,科学家们研究了外星飞船的加速器,发现受损装置类似机械表的擒纵机构。就这样,主管被委派出来,寻找修表匠。老丁就这样跟人类文明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挂钩,只是他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临时打磨一个精细的零件根本不可能。在他熟悉的领域,他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老丁:“我可能没说清楚,这些工具市面上买不到,需要定制。”
主管:“我可能也没说清楚,我们现在拥有所有的资源,全世界都是我们的后盾。”
又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维修加速器,首先需要了解擒纵机构这个概念,通俗来说,这是一个拉于轮列和振荡器之间的机构,其功能是每当振荡器通过死点时,将少量的能源分配给振荡器。死点并非一个实际存在的点,如同经纬线,只是一种对空间的人为约定。死点指的是振荡器停止时占用的休止位置。振荡器从死点起摆,每次摆动,必须脱开擒纵轮的一个齿,使轮系和指针以极小的跳动旋转并使振荡器有很均匀的随动频率。在擒纵机构释放轮列的极短瞬间,擒纵机构停止,而振荡器只在发条能量耗尽时停止。也即在这极短瞬间,轮列将微量的能源分配给振荡器。从秒针上能目视这颤动。老丁正是琢磨透这点,才能让所有机械表的走针精准无误。
老丁常常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死点,他并不在他人生活中占据真实的空间,只是一个概念。人们想起他,经过他,只是为了完成一次有序的摆动。
天黑之后,一架直升飞机降落在百货大楼楼顶,乘务人员带着一套微型车床设备来到修表店。
主管仍然保持冷静:“拜托了。”
至此,老丁仍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参与到怎样的事件之中,但他也意识到事情的严峻性,全身心投入其中。老丁先是从自己店里的存货开始检查,拆卸,寻找适合再加工的配件。一块手表到了老丁手中,经过他几下揉搓就摊成一堆零件。这是他多年来拆装手表获得的本领;与其说本领,毋宁说是本能。熟能生巧,大抵如此。柜台变成了零件的海洋,老丁扎着脑袋,在里面潜水。老丁不时抬起头,轻轻摇晃。
老丁:“我得回家一趟。”
主管:“我立马派车,开路。”
老丁:“不用,就在马路对面。”
老丁回到家,从箱子里取出航海钟。这是老丁出师之时,秦师傅送给老丁的礼物。一般人学徒是三年一节,老丁跟了秦师傅十几年,直到秦师傅得了帕金森综合征,双手不由自主颤抖,再也拿不住镊子。老丁继承了秦师傅的衣钵,也继承了秦师傅的手艺。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不仅是他人生的尾声,也到了机械表落幕的时刻。老丁把这次维修当成一次虔诚的祷告。他终于从航海钟里面找到适合的零件,用小钳子紧紧夹住,然后一点一点地在微型车床上削去多余,火花溅起,像是某种绚丽的特效,在明灭之中慢慢蜕变成老丁想要的模样。这才是刚刚开始,接下来,还有一道道繁琐而精细的程序等待老丁一一落实。时间在老丁身上仿佛静止了,他的双手双眼也像是外物,不受他的控制。他的注意力空前地集中,汗水从额头出发爬行过脸颊在下巴处汇合滴落,沉沉地砸在地板上。郑娟不知何时走到老丁身旁,拿手绢为老丁拭汗。手绢带着一些漂白粉味道的女人香,有着一次性纸巾无法提供的柔软和情意。时间像是静止了,又像是经过一个世纪般漫长。
老丁制作完最后一道工序,安装完毕,交由主管。
一直以冷面世人的主管激动起来,热络地握着老丁粗糙的双手:“关键时刻,还是机械靠谱啊。”
老丁:“我能问一句,这是什么吗?”
主管恢复了一贯的严肃:“这是机密。”
修表店还是关了。
郑娟还是走了。
临走,老丁请郑娟吃了一顿饭,不是街边的苍蝇馆子,而是城市里有名的餐厅。郑娟责怪他奢侈,一顿饭吃掉他一个月的收入。老丁默默笑了,一直张罗让郑娟多吃。他说郑娟这些年来给他送过不少吃的,这顿饭算是回报。
吃完饭,老丁拿出一个表盒,送给郑娟。
里面是一只罗马表,正是秦师傅当年给老丁,让他练习拆装的腕表。这块手表,老丁洗过无数次,一百多个零件,每一个他都像掌纹一样熟悉。洗手表就是拆装,就像洗衣服似的,把手表拆开,清洗油泥,上表油,许多手表都没毛病,只是里面藏污纳垢需要清洗;洗过之后,跟新的一样。
自此之后,老丁在小区门口支了一个修表的摊位,义务帮人修表;虽是义务,手艺精湛,一天下来也没有几单生意。老丁闲来无事就跟一旁卖水果的中年男人下下象棋,每天的日子就这样打发过去。他想过要买一只狗,可是一到宠物市场,看见那些笼子里的生灵,就打了退堂鼓。他已经不能再次承受离别了。女儿终于毕业了。他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念那么多年的书,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必那么着急把女儿送到幼儿园,让她多玩两年。女儿毕业之后反而距离他更远,到了国外,以前逢年过节还能回来一趟,现在只能打打越洋电话。
一辈子大概就这样结束了吧。
4
人类对于地外文明的搜寻还在继续,SETI工程也在缓慢而坚决地进行,由于老丁所在城市高效的保密工作,地球上知道外星文明造访的人类寥寥无几。老丁虽然是间接的参与者,也可以说是毫不知情。因此,当他见到那个酷似老鼠的外星生物时,第一反应就是家里闹耗子了。而当外星生物开口说话,他则以为犹在梦中。就当成一场梦吧。
外星生物:“[我们]此次前来,是为了表达谢意。”
老丁一愣:“谢谁?”
外星生物:“谢你啊。”
老丁又一愣:“谢我什么?”这时候,就不是惊讶于老鼠能开口说话,而是被它带来的悬念勾引。
外星生物:“谢谢你维修了[我们]的加速器,让[我们]能够顺利返航。”老丁不知道这只老鼠在嘚啵什么,但他愿意听它讲下去,能有个人说话总是好的,能有个老鼠说话也行。“实不相瞒,[我们]之前欺骗了人类。如果那次加速器没有及时修好,[我们]整支舰队就将在太阳系搁浅。而[我们]并不能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之下,也无法适应地球的重力和空气含量以及密度。但有一点[我们]没有说谎,[我们]的确有能力对地球的电磁进行覆盖,这是人类文明永远无法突破的结界,你们将一直在蒸汽时代徘徊,从此告别电力。”反正是梦,它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必过分纠结。
老丁:“道理我不懂,但你要怎么谢我呢?”
外星生物:“说吧,说出你的愿望。”
愿望?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还能有什么愿望呢?他认真想了想,这真是一个写实的梦境,在梦里,他甚至可以回忆。回忆他这一生,悲喜交加,有过灿烂,逼近凋零。
老丁:“如果可以,让我重新回到那个幸福的时代吧,回到三十年前。”
外星生物:“[我们]的技术比人类高明,但尚未掌握时间旅行。”
老丁:“那么,死而复生呢?”
外星生物:“依然不行。”
老丁:“我以为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呢?看来,即使在梦中,也有限制。那么,让人们都佩戴机械表吧,让这个行当重新鲜活起来。这,能办到吗?”
外星生物:“你确定?按照[我]对你们文明的了解,大部分人在这种时候都会渴望许多财富。”
老丁:“看来你对我们文明并不了解,财富的概念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尽相同。”
外星生物:“满足你。”说完,它从床头柜上跳下,爬到窗台上:“覆盖。”
老丁醒来,回顾昨夜的梦,许多细节都历历在目,他连忙打开收音机,只听见一阵滋啦之声。难道说,真的有外星生命,真的紊乱了电磁信号?他摆弄一番,才发现收音机的调频不对,拨到对应的兆和,主持人的声音跟往常一样流淌而出。他自嘲一般笑笑,来到卫生间洗漱。广播的新闻传来:“昨天晚上,全球范围内遭受到一股科学无法解释的攻击,全世界非机械表都失去了报时功能,手机、电脑、电视上都无法显示时间……”老丁的牙刷到一半,连忙跑出,嘴角挂着白色泡沫。老丁把家里所有的表都摆在客厅,他发现一些表的秒针还在格格地走着,统一地指向早上七点,另外一些却停留在两点一刻,不再走字。那些不走字的都是电子表或者石英表,仿佛在同一时刻被抽去电源。他的愿望实现了。
百货大楼重新开辟了一爿店铺租给老丁,他的修表店甫一开业,前来修表的顾客就络绎不绝。除此之外,老丁也收了几个年轻徒弟,他从一开始就毫无保留,倾囊相授,他不怕徒弟抢了自己的饭碗,他只怕技艺从自己手里失传。他很快习惯了这种忙碌的生活,他松散的身躯再次被上紧发条。
一天傍晚,老丁正闷着头修表,进来一位客人。老丁头也不抬:“什么毛病?”
那人摘下手表放在柜台上,推到他面前。
那是一只罗马表,老丁上手一摸就心领神会了,抬起头,嘴角的微笑有些不由自主又有些不好意思:“没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