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约

赌约

只要把人生割裂成星期的单位来过,就不会给空虚趁虚而入的空间。

2021.07.17 阅读 437 字数 10349 评论 0 喜欢 0

炭火鲜红,羊肉被烤炙得滋滋冒泡,油滴落火中,引起共鸣。没有抽油烟设备,仅有一只大功率落地扇反吹,向街道排放孜然味的白雾。肉串焦裂,握着竹签的双手却细腻白嫩;顺着十指逆流而上,可觅得两只纤细的小臂,肱二头肌没有一点隆起的自觉,一把羊肉串在她手中显得沉甸甸的;光洁的肩头,削弱的肩膀;墨绿色背心包裹着她的上半身,牛仔短裤刚刚齐膝,一双飞跃小白鞋落落大方;终日跟木炭打交道的缘故,小白鞋唱了部分的黑脸。

行人经过都要抽一抽鼻子,膻味钻进鼻腔,有人打一个喷嚏,有人则打开味蕾和钱包,但像朱古力这样打开心扉的人并不多见。明明是烈日炎炎的仲夏,影子都快被融化,他第一眼看见女孩,却感受到沁人心脾的、微凉的春风。他有个习惯,看电影、看书遇到让他感动的桥段、段落他会不由自主打个冷颤;看见女孩,他从头皮到脚趾都在微麻,身体仿佛一只充饱水的气球,只要女孩用眼神轻轻一戳,他就会炸裂。但女孩专注地侍弄着炭火上的肉和菜,根本无暇他顾;一副副干瘪的胃和他的目光一样饥饿。

他几次偷偷潜望女孩,她的轮廓比肉串更让人嘴馋,这或许就是秀色可餐。女孩的出现让他眼前一亮。那一刻,朱古力对爱情武断地下了一个定论:爱情让人盲目,爱情也让人明目。

朱古力是偶然发现这个烧烤摊;也不算偶然,而是拜世界杯所赐。他时常骑电动车走这条路,从未注意店铺的存在,那天晚上,他加班至凌晨,路过烧烤店发现一块投影幕布,上面正在播放阿根廷对阵伊朗的比赛。朱古力酷爱阿根廷,对这场小组赛垂涎已久,不料老总临时加派任务,晚上六点下班后又把他摁在办公室六个小时,晚饭都没来得及填补。因此,他看到屏幕上的蓝白军团,毫不犹豫把电动车支在路边,捡了一个方便观赛的位置落座。已是后半夜,街上行人寥寥,间或一辆渣土车呼啸而过,震得路面微微颤抖。烧烤摊也只有一席客人,他们显然不是球迷,没人关注场上动态,而是为一杯啤酒的多少争得面红耳赤。他们吵闹喧哗,几乎听不清解说。朱古力坐下之后,女孩过来问他吃什么。他目不转睛盯着屏幕,思绪粘在足球上,女孩的介入吓了他一跳。他抬头看了女孩一眼,后者正居高临下漠视着他,一点没有做生意八面玲珑的热忱模样。

“吃什么?”女孩又问了一遍,语气颇有些不耐烦,不像对待顾客,反像打发乞丐。

“啊?”朱古力没来由一阵紧张,像参加面试被提及到一个毫无准备的问题,他尽量扎着脑袋,想要邂逅又害怕碰触女孩的目光,“十个串儿,五个鸡胗,五个鱼豆腐。”

“只剩下羊肉串和脆骨了。”

“那就二十个串儿,一瓶啤酒。”

下半场刚开始,先前那桌客人一哄而散,解说的声音骤然被放大,反衬出夜的安宁。朱古力提醒自己把注意力放回绿茵场,那里有四年一次的盛会,有他最喜欢的运动和球员,可他总忍不住偷偷打量女孩。朱古力吃过许多烧烤,还是第一次见到女性掌厨。女孩拾掇了那一桌狼藉,坐在马路牙子上,点了一根烟。比赛有些泛善可陈,全场比赛临近尾声,阿根廷仍然没有敲开伊朗严防死守的铁桶阵,朱古力马上就要放弃,梅西在补时阶段轰入一球。他兴奋地站起来,挥舞手臂,大喊大叫,引来女孩的注目,他解释道:“阿根廷打赢了!”女孩回头白了朱古力一眼:“我要打烊了。”

二 

近日城管对街边烧烤严打,那种原始的条形烤炉禁止使用,取而代之的是自带排烟装置的电子烤炉。朱古力觉得,被电量烘熟的羊肉没有炭火烤出的滋味更地道,可环境必须得爱护,或者说,现实必须得接受,这没什么争议。昂首眺望远方,但低头才能走得更远。

烧烤店位于五七路;现在改了,不叫五七路,叫学府路,因为道路两边多是大学。朱古力不习惯新的叫法,不习惯也没有办法,时间会摆平一切。烧烤店就开在一所大学对面,学校是河北经贸大学,当地人简称经贸,是本土一处知名的所在,近乎地标。

拜世界杯所赐,烧烤店生意比平时火爆不少。烧烤店配有投影仪,可一边撸串,一边观赛。北京时间比莫斯科时间早五个小时,几场小组赛都在北京时间八点开踢,这样的黄金时段只在日韩世界杯时照顾过中国球迷。那一年朱古力十四岁,中国队有史以来第一次闯入世界杯,理所当然地吸引了他,促使他蜕变成一条足球狗。彼时,还没有足球狗的称谓,就像没有单身狗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从十四岁一直单身到二十四岁;客观地说,到二十六岁,最近两年他曾广泛相亲,并且有过几次短暂牵手成功又突然破裂的经历,总体来说,仍是单身。漫长又寂寞的日子里,只有工资和足球给他慰藉;当然,因为工资有限,兑换的慰藉也差强人意。

朱古力观察发现,大部分顾客跟以往一样,酒肉才是聚会主题,看球不过是附赠。只有一个顾客,每天准时出现,八点、十一点、凌晨一点三场小组赛都结束,他才依依不舍离开。朱古力悄悄留意这个同好:他看上去五十岁左右,两鬓有些斑白,朴素的黑框眼镜,白色半截袖衬衫,大夏天也套一条长裤,旅游鞋或者皮鞋裹得严严实实;不像朱古力,下班之后总是趿拉一双人字拖。朱古力发现他有时愁眉不展,有时云破日出,情绪波动受比分变化显而易见地反馈在脸上;看得出来,他跟朱古力一样对足球是真爱。但朱古力还是奇怪,世界杯三十二强,他的主队是阿根廷,其他国家的比赛,他只希望旁观精彩的攻防战,不被胜负牵扯太多情绪。那个中年男人似乎在每一场比赛都站了队。朱古力猜测,这大概是为了提升观感,设立支持的球队,看起比赛就爱憎分明。朱古力平时挺烦这种人,这有点像嫖娼时非得跟性服务者建立临时的感情才能做爱,不过是自欺欺人。他却对这个中年男人讨厌不起来,甚至请他喝了一瓶啤酒。

“兄弟,这场支持哪个队啊?”朱古力一手拿着啤酒,一手拿着玻璃杯坐在中年男人对面。

“我看好乌拉圭。”

“我觉得两队实力相当,但俄罗斯是东道主,有着巨大的主场优势,这会给他们带来晋级的好运,说不定还能创造历史。”足球大概是朱古力唯一能够侃侃而谈的资本和领域。朱古力给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啤酒,酒沫溢出来,他赶紧低头抽了一口,他刚刚树立起来的专业谈吐被这些白色泡沫浸透,露出狼狈本色。这也符合他一贯的作风,每当他暗自发誓想要努力做好什么,一定会搞砸。

“实力相当吗?乌拉圭可是有苏亚雷斯和卡瓦尼啊,俄罗斯有谁?再说了,主场优势能对比赛结果起多大的作用?我对此一点也不乐观。啊,谢谢,我不喝酒。”

“俄罗斯有戈洛火啊。”朱古力开了一个玩笑。

“谁?”中年男人显然没有get到他的梗,他有些失望。

“戈洛温。他在揭幕战对沙特阿拉伯一战成名,火得一塌糊涂,所以不能再说温了。”中年男人的反应就像朱古力讲了一个十分低幼的冷笑话。朱古力识趣地拿着酒杯回到自己刚才的座位。他伸出手,招呼戴棒球帽的年轻服务员,用目光觑了觑中年男人,问道:“那人以前来过吗?”

“多久以前?”

“世界杯开幕以前。”

棒球帽微微抬头,皱着眼眉,“没注意过。但是他看上去蛮眼熟的。”

棒球帽随即被女孩唤走,招呼一桌刚刚落座的客人。此时,朱古力早已知道女孩的名字叫陈雪。陈雪手腕上绑着一条毛巾,不时擦拭从额头渗出的汗水,火光照耀,她不显油腻,反而晶莹剔透,像刚刚剥了皮的荔枝。

濒临午夜,乌拉圭三比零完胜俄罗斯,那个中年男人手舞足蹈,回头发现朱古力正盯着他,也不介意,还比了一个胜利的V字,向朱古力隔空喊话:“我就说乌拉圭能赢吧,你得相信球星的力量。巴萨和巴黎可是五大联赛数一数二的豪门,可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成为俱乐部的当家球星。”

“巴萨和巴黎的当家球星不应该是梅西和内马尔吗?”朱古力底气不足地反驳了一句。

“梅西今年没戏。阿根廷上轮被克罗地亚灌了三个,尼日利亚则把逼平阿根廷的冰岛打穿了,从气势上说,潘帕斯雄鹰也斗不过非洲雄鹰。”中年男人语气颇为得意,“明天晚上阿根廷对尼日利亚,我买的是平局。历史的悲剧不会重演。这届冠军还是德国。”

“德国也不稳啊。”

“有克罗斯还不稳吗?”

从中年男人的措辞,朱古力看得出来他也是一枚球迷,潘帕斯雄鹰这样的表述一般伪球迷可不掌握。朱古力很讨厌他的言论,但这戳中了朱古力的心。阿根廷作为上届世界杯亚军,这届小组赛出线岌岌可危,是朱古力万万没想到的;他一直想的是,阿根廷在梅西的带领下夺冠。除了希望能跟陈雪两厢情愿,他从来没有这么憧憬过一件事情的发生。不过,世界杯向来有上届冠军在次届小组不出线的魔咒,14年世界杯冠军德国今年的处境就有些危险,首轮爆冷被墨西哥击败,次轮也是凭借克罗斯读秒绝杀才争取到晋级的主动权。最后一轮打韩国,日耳曼战车抛锚的可能性应该不大。看得出来,那个中年男人是德国铁杆,某一瞬间,朱古力设想自己也是德国球迷就好了。

阿根廷夺冠,就去表白——这个假设一旦落成,朱古力获得释然,就像找到一个靠山。他望着女孩背影,眼神充满笃定的向往:阿根廷一定能赢。那个叫梅西的男人从来不曾让他失望,他会捧起大力神杯,而他会抱得美人归。以上,发生于朱古力见到女孩的第五天。

烤串和足球这两样朱古力都热衷的事物糅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妙不可言的宿命感,怂恿他成为这里的常客。那些日子,他一下班便奔赴烧烤摊,点十个串儿,五个鸡胗,五个鱼豆腐,一盘韭菜或金针菇,两个馒头片,最重要的,两瓶啤酒。光顾几次之后,他甫一落座,反戴棒球帽的男青年便过来招呼:“老规矩?”他轻轻颔首,仿佛接头暗号。这种默契让他上瘾,像穿旧的衬衫一样体己。世界杯期间,烧烤摊通宵营业,但一两点之后,顾客差不多都偃旗息鼓,只有两三桌坚守,剩下的才是真正的球迷;朱古力是雷打不动的之一。朱古力总是一边看球,一边假装不经意回望,过滤出女孩的身影,贪婪地用目光吮吸。

朱古力从小到大都生活在石家庄,是彻头彻尾的土著;这里以棉纺织业和雾霾闻名,每每到了冬天,窗外就从高清褪成流畅画质;人们捂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忙碌或者茫然的眼睛,乘坐的各式交通工具汇聚车流,缓缓流淌,又在某个路口壅塞。这里尚未修建地铁,公交车总是人满为患,朱古力跟其他嗷嗷待哺的乘客散落在站牌前,车一入港,低头看手机的人们纷纷进入战斗模式,微微弓着的身体突然上紧发条,弹射而出;有经验的人都不挤前门,而是盯着落客的后门,进去之后,把钱或者公交卡通过前排乘客传导。公交车完成新一轮的吞吐,打个饱嗝,重新上路。夏天就好多了,可以骑电动车,在人行道上风驰电掣。

他二十六岁了,尚未结婚,在他生活的农村,二十六岁已经是个大逆不道的年龄。过去两年,他积极配合比他更热衷于他的婚姻的长辈们参与了数十次相亲,大部分无疾而终,只勾搭上少数几个;前一个相亲对象在吃过两顿饭之后渐渐失了联络。人跟人的沟通真的很奇怪,可以突然亲密,也能瞬间陌路:他们明明交谈甚欢,好几次互道了晚安,女孩还揪着他不放,抛出一个新的话题,但朱古力不能展开,一展开就到了半夜,只好浅尝辄止,敷衍了事。也许女孩觉得他冷漠了自己吧,对于他的留言,回复不再及时,有时甚至没有回复。开始朱古力非常在意,以为女孩在忙,没看手机,一旦读到定会互动。他魔怔似的去刷女孩的朋友圈,看到她迟迟没有更新,以为验证了他的猜想,后来才发现,女孩早已将他屏蔽。

有时候,出于一种无可名状的报复心理,他觉得单身也挺好的,为什么非要结婚?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多拥挤啊,今天你有了心事,明天她带了情绪,另外无辜的一方也要被牵连;不如一个人自在,有球看就够了。每年都有五大联赛和欧冠,五大联赛五月到八月份休养生息,还有中超暂时续命。基本上每周都有比赛,只要把人生割裂成星期的单位来过,就不会给空虚趁虚而入的空间。

朱古力就是带着这样的觉悟开始他的二十六岁,然后他就遇见烧烤女孩,毫不犹豫推翻了自己的人设,像冻土在春风的吹拂下化开,他在女孩面前化开了。朱古力迅速树立了之前所有的剧情都是为此刻做铺垫的方针,甚至把父母的结合也计算在内。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要跟一个女孩制造人生的交集,然而他却开不了口让她知道,就是那么简单几句,他办不到。

尼日利亚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他们的当家球星穆萨不容小觑。朱古力准时等候在屏幕前,为阿根廷祝福。他没有信仰,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向谁求助,看见女孩在火光和烟雾里的身影,就把她当成祈祷对象:希望你能保佑我支持的球队一路过关斩将!朱古力把这句话默念几遍,双手虔诚合十又摊开,从佛教跨界到基督。

“阿根廷球迷?”暂时没有新来顾客,反戴棒球帽的小哥坐在朱古力旁边。

“你也是?”

“人送外号,经贸梅西。”

“大学生啊?”

“大一;兼职赚点零花钱。”

“年轻真好。”

“你也不大吧?”

“毕业就老了。”

比赛开始,两个人的话题回归足球,聊得非常投机。比赛节奏很快,阿根廷开场三分钟便由梅西取得领先,但是他们俩的庆祝还没完成,穆萨就为尼日利亚扳回一球。之后节奏放缓,双方你来我往,互有攻防。棒球帽不仅看球,隔三差五还要跟同学们一起踢球。他问朱古力平时踢球吗?朱古力摇摇头。在石家庄,除了公务员,很少有企业双休,他就职的公司在这种事情上从不例外。一个礼拜,吭哧吭哧上六天班,一天的休息日有一半消耗在床上,剩下半天他有时去看个电影,有时就在家里读上个月拆封的新书;新书都变成了旧文,他还没摸清故事主线;书名是《我是猫》,他买这本书多少有点文艺青年情结,他看到许多在北京上海的网友都喜欢吸猫,也想养猫,被他父母制止,在他的家乡,猫只吸老鼠,于是就买了这本书作为替代。过去两年,他还会去相亲,现在他看开了,一切顺其自然。

当然,这些心理活动不能外露,他早过了向陌生人兜售心事、贩卖可怜的年纪。他只是摇摇头:“太累,没空。”朱古力请棒球帽喝啤酒,一时却找不到起子,棒球帽过去跟女孩说了两句话,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支打火机,是那种一块钱一支,再普通和便宜不过的货色。棒球帽攥住瓶盖,用打火机做杠杆,起开两瓶啤酒。

“可以啊!”

“马马虎虎。”

两人很快喝完两瓶啤酒,朱古力还要继续,棒球帽谢绝了:“一会还得帮老板娘收拾呢。”

老板娘?

晴天霹雳!

他早该想到,她那样动人的女人怎么会落单呢,一定有一个形象气质俱佳的老板把她包装成了老板娘。不,不对,如果那个老板真的存在,为什么让她冲锋陷阵?不应该是老板承包油腻的工作,让她统筹财务吗?朱古力不能一一向棒球帽求证,但他的失落溢于言表,梅西在上半场结束前的任意球直接破门也不能让他快乐起来,下半场刚开始穆萨再度扳平比分他也没有什么起伏。他甚至不知道棒球帽何时离开。全场比赛结束,阿根廷凭借左后卫罗霍的进球,艰难地战胜尼日利亚,小组顺利出线。

“又打赢了?”

朱古力回头发现女孩站在桌前,此刻只剩他一位顾客。女孩从桌上捡起打火机,打了几下没有成功,许是刚才棒球帽起啤酒盖时造成的恶劣后果。朱古力很想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给女孩点烟,如果两米之外摆放着一只摄像机,定会把这一幕拍成唯美的镜头。可是他从不抽烟,他痛恨自己没有趁早养成这个坏毛病。女孩走到炉前,拿一次性筷子夹起一块木炭,点燃香烟。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袅袅白烟;白烟升高,融化,天空蓝得深邃,适合储藏心事。朱古力很想叩开她的心扉,却担心门开之后,从里面伸出一个男人的脑袋向他示威:哦,我比你先到。

城市已经睡着了,路面上偶尔经过的渣土车轰隆轰隆,就像城市的鼾声。过去这几年,是石家庄发展最快的几年,看看那些争相斗艳的综合体吧,看看那些著名房企的大盘吧,再看看房价;呼,朱古力叹了口气。他家就在二环边上,拆迁的传闻两年前就不绝于耳,他不用买房,他也买不起房。城市已经睡着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新的一年来临之前,朱古力莫名兴奋起来,冥冥之中觉得人生会在今年有所改观,六月过半,他才意识到,今年对他来说唯一特殊的事件只是世界杯而已;这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世界杯,有什么好激动呢?今年注定跟人生之中任何一年一样悄悄开始默默结束,没什么值得纪念的,甚至没什么可以祭奠的;过去了就过去了,像漫山遍野里一岁一枯荣的草。

最近村里刚换届,新的领导班子上任,关于拆迁的消息越传越盛,人们说得有板有眼,连小区名字都杜撰出好几个。朱古力觉得拆迁的传闻跟球员转会一样,可以当真,不用认真。五大联赛一结束,各种各样的转会新闻就铺天盖地,上错树的情况比比皆是,只有等到官宣才稳。他之前非常渴望拆迁,这样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房子问题,但现在又丛生出许多不舍。熟悉的事物被夷平,再也不复存在,人们会很快忘记,就像它从未存在。时间会摆平一切。

头一天晚上,朱古力在烧烤店看球时也没有看见每天必来的中年男人,他经常盘踞的位置被一桌毕业生霸占。昨晚阿根廷和尼日利亚的比赛让他血脉贲张,梅西首开纪录,被扳平,最后依靠罗霍绝杀。朱古力没忍住哭了出来;陈雪说他,看个球还能看哭?朱古力没办法让陈雪感同身受,就像他同样不理解一些女孩看狗血电视剧也能梨花带雨一样。他很想看到那个中年男人,告诉他阿根廷还有戏。反倒是刚刚结束的F组最后一轮爆出本届世界杯最大冷门,德国零比二负于韩国,小组垫底遭遇淘汰,世界杯的魔咒再次应验;看来德意志战车也无法抑制历史的悲剧啊。

毕业生喝了不少酒,情绪亢奋,最后站起来,肩膀绞在一起,就像足球比赛前队员们互相鼓励一样围成一圈,唱罗大佑的歌,《恋曲1990》,很念旧的样子。大概是他们发现,能够合唱的曲目只有耳熟能详的老歌;老歌历久弥新,新鲜的音乐反而没什么生命力。棒球帽今晚也没有来,朱古力自告奋勇帮陈雪打下手,点菜、上啤酒、收拾垃圾。陈雪默许了他的积极,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凌晨两点,那桌毕业生作为最后一桌客人散了。E组最后一轮的小组赛刚刚打响,接下来就看五星巴西能否顺利过关了。

“你坐。”陈雪指着一副空桌椅。

朱古力顺从地坐下,陈雪又去忙活一阵,端来烤好的肉串、鸡胗和鱼豆腐,之后又开了两瓶啤酒,没开餐具,两个人用瓶对饮。被太阳蒸腾了一天的风终于变凉,路边绿化带里有蟋蟀鸣叫,月光皎洁,夜色温柔。朱古力不断打着腹稿,计划说些什么,刚鼓起勇气张口,“那个——”那个中年男人却不合时宜地来了。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啊。”朱古力一语双光了阿根廷和德国的世界杯之旅。中年男人没有搭腔,他神情紧张,兀自坐下,盯着大屏幕,仿佛朱古力和陈雪是跟桌子板凳似的存在。朱古力脑海里蓦地出现《大话西游》结尾那一幕,孙悟空侵入夕阳武士的身躯,对紫霞仙子的转世强行表白。他自然而然代入孙悟空,让陈雪出演紫霞,他也需要一个外力推他一把;而那个紧张兮兮的中年男人,朱古力觉得他好像一条狗。

经过几次交流,朱古力知道中年男人赌球,按照当下流行的叫法,他是一条赌球狗。朱古力很讨厌那类人,认为他们玷污了自己的爱好,但那类人很多,这届世界杯尤其多,就连他们村平时少有联系的小学同学也向他咨询如何下注。朱古力跟他说,打到决赛圈,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强队和弱旅,一切皆有可能。同学一脸无辜,这不刚小组赛吗?朱古力一脸无奈。朱古力还看到一则新闻,深圳一位男子,世界杯期间想赚点钱,结果被第一轮的冷门给榨干了,之后取走妻子支付宝全部存款并且透支她的信用卡,再次下注,再次输光,便想跳水库轻生。妻子报案后,跟民警叙述了起因和经过,民警对男子说了一句:“都怪本泽马。”轻生男子被这个足球梗打动,气氛得到缓解,最终获救。朱古力看新闻时,侧重点落在妻子身上,为什么这么好的女人都出现在小说或者新闻里啊?

巴西二比零顺利拿下塞维利亚,以小组头名出线,而德国队的意外出局,也避免了这两个冤家聚头。比赛结束之后,男人神情落寞地离开。朱古力知道,他又赌输了。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陈雪突然问他。

“?”

“你刚才说‘那个’——”

“哦,那个,你看夏目漱石吗?”

“不看,怎么了?”

“没什么,今晚月色真美!”

朱古力一直没能见到“老板”,心里便有个扣子,就像看恐怖片一样,鬼出来那一刻最吓人,出来之后慢慢就习惯了;然而朱古力一直没等到他,反而等来几个流氓。一看他们就不是好货色,光着膀子,凶神恶煞。朱古力是个胆小之人,遇见麻烦总是远远躲开,他可不想被纠缠进去。那群人嘻嘻哈哈坐定,招呼点餐,棒球帽过去殷勤,被他们轰走,点名叫老板娘。女孩过来之后,他们才你一言我一语地点了肉串、板筋等物,到后面纷纷大声地说:“烤个鞭。”他们还说了其他下流的话调戏女孩,甚至有人上手,女孩义正词严地让他们离开。他们得逞似的,大呼小叫。朱古力内心纠结极了,他渴望自己能够挺身而出,料理这些流氓,如此定能在女孩面前刷一波好感。可是他从不具备这样的精神属性和身体素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棒球帽抢了先,跟几个人推推搡搡,但他独木难支,很快被那群人放倒,轮番用脚踹棒球帽的后背和肚子。女孩上去阻拦,被甩在一边。朱古力再也按捺不住,冲到烤炉前,抱起一端,向施暴者袭来。人们被他的莽撞冲散,但又不甘心认亏,于不远处站定,威胁道:“你们等着,我马上叫人。”

“谁怕谁,我也叫人。”朱古力放下烤炉,拿出手机,“喂,110吗?”

对方听见报警,作鸟兽散。

朱古力以为发生今天这样的事,女孩就不营业了,没想到她收拾干净,又打起精神,只是给工伤的棒球帽放了假。棒球帽并没有走,担心那些人回来报复,和朱古力同桌而坐。

“没事,都是硬伤,我踢球时经常被踢,疼劲过去就没事了。”棒球帽对朱古力说。

“你真勇敢。”朱古力由衷赞叹。

“不如说暴脾气吧。”

“我其实很羡慕你们这样的人格,无畏无惧,勇往直前。”

“哎,我可没你说的那么伟大,我只是看不过陈雪被人欺负,她太可怜了。”

“她是一个人吗?”朱古力盘桓半天终于问出这个问题;他之前不敢求证,好像不知道答案就还有一种美好的可能,真相大白之后,就会坠入地狱;如同薛定谔的猫。

棒球帽点了点头,“一个人背两个人的债。”

“受多少苦我也能挨。”

“你也听过这首歌啊?”

“说重点。”

那天晚上,棒球帽把陈雪的感情史娓娓道来。陈雪有男朋友,这家店就是她男友张罗开的。他们已经订婚,不想世界杯到来,她男朋友赌球输了,不仅输光家底,还欠下不少外债。陈雪一直被蒙在鼓里,等她知道之后,她的男友已经跳进民心河,成为一具等待被打捞的尸体。按说尚未结婚,这些债务关系也轮不到陈雪去扛,但她认命了,独自打理这家店,替男友还债。别说故事老套,只是你没遇到,现实生活中哪儿有那么多新颖的家庭伦理剧,我们不都顶着平凡的幌子吗?朱古力一边心痛,一边窃喜。他知道自己这么想很不道德,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这真是一个好机会。

“你打听这些干什么?”棒球帽问他。

“没什么,没什么。”他连忙撇清。看来这么好的女孩不仅出现在小说和新闻里,也会闯入他的生活。

阿根廷夺冠,就去表白——他再次把希望寄托在球队身上。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赌博,而且以整个人生在下注。潘帕斯雄鹰啊,展翅翱翔吧,高歌猛进吧。

烧烤店对面的学校有人跳楼,人群一下子像苍蝇一样糊了过去,当时是晚上十点钟。棒球帽拉着朱古力过去围观,他发现站在教学楼阳台上那人正是中年男人。聚集而来的多是尚未就寝的学生,也有几个年长之人,他们都大声呼喊着让中年男人别做傻事,气氛非常好,三观特别正,并没有起哄喝倒彩的群众。朱古力不禁感慨,大学生素质就是高。

“我就说在哪儿见过他,原来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棒球帽后知后觉道。

“从哪儿上楼?”朱古力问棒球帽。

“干什么?”

“救人啊。”

“报警吧。”

“警察来了只能给他收尸了,我上去试试。”

“好,我带你去。”

朱古力跟棒球帽来到阳台。中年男人发现他们,高声喊道:“不要过来,过来我就跳!”他认出朱古力,补上一句,“你怎么来了?”

“我们好歹也是一起看过几场比赛的球友,你听我一句。”

“别跟我套近乎,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叫朱古力。”

“都他妈这种时候了你还用昵称?”

“这就是我真名,不信给你看身份证。”

“你下去吧,谁劝我也没用。”中年男人说。

“你可想好了,跳下去就什么都没了。”朱古力只能想到这一套陈旧的说辞,这种时刻,他可没时间去编织押韵且对仗的金句。

“已经都没了。”

“至少你还活着啊,活着就有希望。”

“你根本不懂。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朱古力想慢慢靠近,再次被警告,“你别过来!”

“想想你的家人。”

“我对不起他们,我把房子卖了套现,想要通过世界杯赚点钱,好换一套大的,谁知道全输光了。房价现在这么高,我怎么负担得起。”

“我懂!四年前巴西世界杯,我跟你一样。”朱古力想起那则新闻,平静说道,“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阿根廷,结果你知道了。我的人生也落入低谷。我比你还惨,我不仅输光了存款,还欠下一笔外债。你常去那家烧烤店就是我跟我女朋友一起开的。我当时万念俱灰,但我没有来天台,我坐在民心河护栏上,心想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但真的一了百了吗?我死了,我女朋友怎么办,我太了解她的性格,她一定会替我还债。那一刻,我幡然醒悟,跟她一起好好经营烧烤店。四年过去了,我们还清所有债务,而且,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人生啊,应该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寄托在那些球员身上。他们也没有必要为你负责,他们根本不知道有你的存在。不要把命运拱手交出,等待他人裁决。”气氛有所缓解,他听进去了,“你看,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但足球场上有过不去的坎特。”中年男人说完蹲了下来。朱古力知道,他那一番“以身作则”的说教起作用了。

从教学楼下来,朱古力在人群中发现陈雪。四年了,棒球帽从大一到研一,世界杯从巴西到俄罗斯;四年了,朱古力第一次见到陈雪就怦然心动,却把表白的决定权交付给阿根廷。在这件事上,他跟中年男人一样,也是一个赌徒;赌博,归根到底不过是想逃避责任吧。

“人救下来了?”

“嗯,救下来了。”

“你这不是挺能说的吗,平时看你那么木讷。”

“有感而发。”

他们并肩走在校园里,经过尚未熄灯的宿舍楼,还能听见学生们嬉闹的声音,看见窗口飘着五颜六色的T恤,到处都是青春的气息。走到校门口,他们俩不约而同停下来。朱古力很想告诉陈雪,他们村这次真的要拆迁了,他愿意陪她一起还债。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过分的紧张让他霎时激出一身薄汗,如同站在足球场中圈,球场灯照射着他,数万观众注视着他。

“我看夏目漱石了。”陈雪开口了。

“啊?”

“今晚月色真美。”

王元
Jul 17,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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