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在冬夜

刺猬在冬夜

我还能帮你什么?

2021.05.06 阅读 415 字数 14242 评论 0 喜欢 0
刺猬在冬夜  –   D2T

又是同一个梦境,同一片火海。

吴萧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透。后背被梦境炙烤得一阵刺痛,她坐起来,伸手一摸,后背那片伤疤被汗液浸透,手指贴上去,冰冰凉凉,又有点滑。

她抽回手往枕头下一扫,摸出一个塑料盒,黑色的,巴掌大,握在手里毫无重量感。她有点不敢相信,又摇了摇,但什么声音都没有。

塑料盒原本是用来装药的。这不是吴萧六年来第一次断药,但依旧难熬。她下了床,拨开窗帘朝外看,外头灰蒙蒙的,没有灯光,偶尔有车拖着长长的影子轧过去,轮胎碾过柏油路的细微声音被夜晚放大。

吴萧搬到这里刚一周。这六年里,她去了好些城市,东奔西走,居无定所,花光了当初卖房子的钱。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走了哪些地方,只是被一种欲望牵引着走。漂泊的最后一年是在西安,她在临潼区宇光制药厂附近租了个单间,每天往药厂跑。

开始的那段时间,吴萧没有跑空过。虽然倒卖药物犯法,但钱是个好东西,不管在哪儿、要干啥,都好使。吴萧出高价,药厂的职工就敢偷藏药物出来卖给她。在西安的前半年,她过得还算顺心。只是后来风声紧了,职工怕丢了饭碗,也怕坐牢,送来的药就时断时续。吴萧有时等不及了,就自己去药厂后头的下水道口蹲着,那儿偶尔会流出一两支废弃药,但更多时候,除了股股恶臭,毫无所获。

有一天夜里,她在下水道旁的草堆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中午,热气把地面烤得发烫,脸上有虫子在爬。而周围是许多双腿,行色匆匆的腿。吴萧缓缓坐起来,拂去虫子。她头一次觉得孤独,于是决定回家。

2014年11月4日,吴萧坐火车回到了四川。但现在她站在这儿,站在暌违六年的故土上,除了空荡荡的出租屋、破旧的家具、发霉的床垫,什么都没有。

但也不是什么都没有。除了她,屋子里还有个活物。那是个白色刺猬,睡在卧室墙角的宠物笼子里。这间屋子之前的租客是个短发学生妹,毕业了找不着工作,瞒着家里人,在这儿租了房子考研。结果考了两年没考上,搬走了。走之前她把养的刺猬留给吴萧,说,这玩意儿送给你了,我没法带回家,它现在在冬眠,不用吃喝,你别管它,开春它自己就会醒了。

吴萧知道有些动物会冬眠,但不知道刺猬也会。她把笼子放在卧室的东南角,避着光,从楼下薅了些枯枝杂草,给刺猬做了个窝。那只白色的小东西从头到尾一直蜷着,没睁过眼,也没动过。几天后吴萧觉得自己受了骗,疑心刺猬已经死了,就趴在笼子那儿看了好一会儿,没眨眼,直到发现它有极轻微的呼吸,才安了心。

后来她查了资料,网上说,刺猬入冬就会冬眠,不怎么呼吸,每分钟心跳十几次,不用吃也不用拉,以此抵御冬天的恶劣条件。上面还说,冬眠的时候把它扔进水里,半小时都不死;但要是它清醒着,入水两分钟就没命了。挺有意思。

凌晨一点多,吴萧睡不着,爬起来看了会儿刺猬,后背的伤疤忽然有点发痒,她挠了两下,打算去客厅烧点水喝。但刚打开卧室门,就被地上卧着的人影吓了一跳。她僵了片刻,正要摸去厨房拿刀,然后才想起来,这人是自己带回来的。

那人弓着背,一头白发乱糟糟散在地上,还没干透,整张脸埋进脖子里,身上盖着露棉花的夹袄,裤子太短,一双光脚从棉衣下漏出来,像两截枯死的树枝。

夜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舔舐掉屋里一切热量。吴萧上去轻踢了踢,说,喂,捡垃圾的。那双脚没动,像死了一样,吴萧有点慌,脚下加了点力道,说,捡垃圾的,捡垃圾的!

那人终于有了动静,低低呻吟了两声,才慢吞吞醒转,掀起眼皮子看她,说,姑娘,你喊我?

吴萧问,你咋不上沙发睡。那人说,怕给你沙发搞脏了,我这身衣服有些日子没洗了。

吴萧盯着她,好半天才说,吹风机在厕所洗手台下面的柜子里,头发吹干了再睡,你躺沙发上去,要是给冻死了,明天我就拿不着药了。说完,回卧室捡了条被子,扔到沙发上,自己躺回床上继续睡,也懒得烧水喝了。

等了好几分钟,门外才传来那人起身的声音,然后是沙发下沉的嘎吱声,被子摩擦衣物的沙沙声,最后,那人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喟叹。吴萧睁着眼盯着天花板,缺药的危机让她有些烦躁,要不是为了弄到药,鬼才愿意捡这么个大麻烦回来。

几天前,她回到这儿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搞药。她找到以前圈子里认识的人,花了460块钱,在黑市买了一套伪造的身份证、户口本、病历和病情证明,上头还盖了市人民医院的公章,如假乱真。

但有了这些东西不够,还差个跟病历情况完全一致的病人。吴萧在这个城市早就不认识什么人了,找不到人来冒充。她在街上晃了几圈,一直晃悠到晚上十点,才在街上看到个合适的人选。

那是个流浪的老太婆,约莫六十,又或许更老一些。她站在半人高的垃圾桶旁,脸被风吹得通红,踮着脚,扒着垃圾桶往里探。

吴萧不愿意靠近垃圾桶,站在三米远的地方,冲她喊,喂,那个捡垃圾的。

喊了好几遍,太婆才从垃圾桶里抬头,看了看周围,说,你喊我呀?吴萧朝她招手,说是啊,你过来一下。太婆走近几步,又问她,你喊我呀?

吴萧很轻易就骗住了她。她说,是这么回事儿,我奶奶在家病了,躺床上起不来,需要拿个药救命,但医院不给开,说是得本人到场医生看了才行。你帮我个忙,假装我奶奶,明天跟我去医院,完了我给你30块钱。行吗?

看她答应了,吴萧挺高兴,那时街上还有几家夜市开着张,她去店里要了碗7块钱的鸡蛋炒面,递给太婆,跟她约好明天早上十点,在医院门口见。但她刚走出去两步,太婆就在后面喊,姑娘,我能不能去你家洗个澡啊,我太久没洗澡了。

吴萧本打算拒绝的,但那太婆坐在路灯下,端着塑料饭盒,手上黑一道灰一道,还有好几个血口子,眼睛湿漉漉的,就那样瞧着她。吴萧的嘴翕动了几下,最后说,行吧。

回去的时候已经没了末班车。晚上打车贵,吴萧舍不得花这钱,于是决定走回去。她住的双碑街在二环城中村,离这儿五六公里。那太婆跟在吴萧身后,一边扒饭一边走,几次走到没有路灯的地方,踉跄几步,饭盒差点扔出去。吴萧就停下来看她一眼,又继续走。

到了出租屋楼下已快十一点。吴萧打开手机电筒,借着光摸出钥匙开了门。太婆也跟了进来,靠着墙喘气,说,谢谢你啊,姑娘。吴萧没有表情,说,没事,你等会儿走的时候记得关好门,明天别忘了在中心医院门口等我。然后给她剪了件旧秋衣当洗澡巾,又用水果刀切下一小块香皂放洗手台上,最后调好水温,嘱咐她几句,就回屋睡了。

谁知半夜醒来,她竟没走,就那样直挺挺睡在地上。

吴萧翻来覆去睡不着。六年来自己一直独来独往,如非必要,平时也不跟人交流。眼下屋外忽然躺了个人,多少让她有些不适应。

明天过了就好了,她想,好在拿药办卡,只需首诊的时候找个人冒充患者,之后自己拿着卡自称家属去取药就行。

市中心医院在涪城西街,24路公交可以直达。吴萧带着太婆,在挂号处挂了个肿瘤科,排在第41,上午最后一个号。枯坐片刻,吴萧坐在人头攒动的候诊大厅,跟太婆“对口供”。她问,你记得你叫啥名儿吗?待会儿医生问你你咋说?

太婆眨着浑浊的眼,说,记得的,我叫……张绍芬,肺癌晚期,在人民医院住过院,胸口痛得遭不住,要办卡,拿止痛药。吴萧点点头,说,记性挺好。

就诊大厅里人头攒动,很嘈杂。有人从诊室出来,被家属挟着,面容悲戚,眼泪刷刷往下掉。其余更多人则是麻木着脸,没有表情。吴萧看着他们,困倦感渐渐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后背的伤疤也有点痒,她伸手挠了挠。

这些人真可怜。吴萧听到有人在说话。她迷迷糊糊转过头,问,你说啥?那太婆重复了一遍,说,我说啊,这些人害了病,可怜。吴萧觉得有点好笑,心想,你一个流浪在外,扒垃圾过活的,说人家可怜?但她没再搭话,头晕乎乎的,几乎快睡着了。

护士叫到41号的时候,吴萧一个激灵,腾地站起来,一边应声一边拉起太婆往诊室走,又低声嘱咐她,进去的时候你捂着胸口,表情痛苦一点。

接下来的程序比吴萧想象中要容易得多,医生查了体,看了那些伪造病历,又拿着这摞东西跟旁边诊室的同事核对片刻。回来坐下,说,行,我现在给你奶奶办张麻醉药品专用卡,之后你带着卡来医院取杜冷丁,一次一支……

每个月定量,每次取药需要带上前一次的空瓶来换,规矩我都晓得,吴萧说。见医生狐疑地盯着她,她笑了笑,说,我妈也是癌症去的,最后那几个月痛得要跳楼,也是靠杜冷丁熬过最后的日子的,所以我知道咋取药。

这话其实只有一半是真的。母亲得癌症不假,但领回去的杜冷丁,她没用到过,全被吴萧自己注射进血管里了。每次她痛得在床上打滚,吴萧像看一件物品一样看着她,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只是站那儿看着。

医生的证明很快办好,上面印了鲜红的章。他把条子递给吴萧,嘱咐她抓紧时间去医务科拿卡,马上快到中午休息的点儿了。吴萧接过来道谢,扶着太婆起身,准备走。医生却忽然歪着脖子,冲她们背后喊了声,小卫,你杵那儿干啥,咋不进来?

门口站了个年轻男人,高个儿,头发剃得很短,薄嘴唇。他说,刚下大夜班,来找你去医院对面饭馆吃饭。

吴萧带着太婆从他旁边经过,那人卡住了半个门框,没有让路的意思。吴萧没看他,只低着头说,麻烦让让。男人轻声嗯了一句,侧了侧身。擦身而过的时候,吴萧看清了他白大褂上的铭牌:EICU科(急诊重症病房),卫东,主治医师。

在医保科也十分顺利,吴萧很快拿到麻醉药品专用卡,又去了领药窗口,验卡,签字,给钱,一支2ml装的杜冷丁就从窗口递了出来。吴萧捏着那支透明安瓿,轻轻舒了口气,像重新找回了心脏。

走到医院门口,吴萧把药装进自己的黑色塑料盒,连盒子一起塞进挎包最底层。又掏出钱包,抽了一张20和一张10元,塞进那太婆的破夹袄兜里。想了想,又加了20块。她说,今天这事儿谢谢你,我要回去了。

太婆却摇头,把钱塞回吴萧包里,拉上拉链,说,我不要了,留着钱给你奶奶医病,我一个快死的老太婆,也没用处花钱。说完,拉起吴萧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仿佛在安抚她。

吴萧抽回手,拿出钱重新塞给她,说,多这几十块钱也顶不了啥事。谁知太婆态度坚决,还是躲着不肯收。僵持了一会儿,吴萧放弃了。她开始打哈欠,眼泪也流了出来,缺药的症状愈发凸显。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回家注射杜冷丁了。于是冲太婆点点头,说行吧,那我先走了。

两人分开的时候,吴萧瞥到她手上那几道血口子有些发白,大概是昨晚洗澡没注意防水。应该给她买个邦迪的,吴萧心想。但这个念头只是一瞬,她转过身,朝公交站台走去。

还没走出去几步,身后忽然有人喊住她。那人说,吴萧,你等等。声音熟悉又陌生,仿佛从梦里长出来的一样,轻飘飘的。

吴萧没有立即回头。她又打了个哈欠,揩了揩流出的眼泪。然后转身,抬起脖子看他,说,卫东。顿了顿,又补充了句,你也做医生了。

卫东低头盯着她,薄嘴唇抿得死死的,半天没有说话,像是专程来盯着她看的。吴萧也不再说话,移开目光,视线转到了远处那个渐行渐远的人影上。最后她终于失去耐心,重新抬起头看他,说,有事没事?没事我就走了啊。

刚刚我在诊室门口都听见了,卫东说,你说你带你奶奶来办麻醉药专用卡?

吴萧点点头,说,是这事儿。

长期的饮食不规律让卫东很早就有了胃病,眼下还没吃午饭,胃果然开始隐隐作痛了。他握拳抵住胃,像抵住一面危墙。他说,那不是你奶奶。

吴萧笑了笑,说,是,我奶奶六年前就死了,当年这事儿闹挺大,你应该都听说了。

卫东当然知道。他记得那是2008年2月2号,腊月二十六,还有三天过除夕。他从医科大学结束了一个实验,赶回家过年。那时父亲也刚回家不久,母亲很高兴,做了一桌子菜,还包了韭菜猪肉馅儿饺子,是卫东最喜欢的。那天饺子吃得有点撑,卫东睡不着,凌晨一点多起来上厕所,却收到朋友的一条短信。上面说,我操,我说个事儿你别激动,吴萧家着火了,现在人都送到医院去了,好像还死了人……卫东赶去医院的时候,才知道吴萧的奶奶当场就烧死了,她妈倒只受了点轻伤,而吴萧当时嵌在卧室防盗窗上拼命想往外钻,整个后背被火舌燎透,烧成焦黑色,在烧伤科治疗了一个月才出院。

我知道,那是个意外。卫东说。

吴萧摇头,说,不是,是我奶奶故意放火的。那时候她精神已经有点问题了,整天自言自语。她是想把我妈一起烧死,去地下陪我爸。谁知道我妈没死,她自己死了。

卫东喉咙像是有东西梗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我刚刚听你在诊室里说,你妈后来得癌症去世了?

吴萧又笑,说,是,大概是报应吧。那场火灾后没两个月,她就被查出胃癌,熬了半年多就走了。

卫东本来想跟她说,你妈没做错什么,但这话由他来说似乎又不太合适。冬季的寒风贴着地卷过来,直往裤腿里钻。吴萧跺了跺脚,又打了个哈欠,冷风灌进胃里,搅得她有些难受。她正准备跟卫东道别,谁知他忽然重新开口,叫了吴萧一声。

此时是下午两点,医院周围几乎没了行人,只剩几个号贩子在四处打望。卫东站在那儿,郑重地看向吴萧。他说,吴萧,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吸毒?

吴萧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生生把下一个哈欠给憋了回去。

你办这个专用卡是不是为了注射麻醉药?你给自己打的什么,吗啡,还是杜冷丁?卫东继续问。吴萧被他问得烦了,转身要走,卫东忽然伸手拉住了她手臂。她顿时吃痛,嘶了一声。

见她这副反应,卫东心沉了下去。他用一只手钳住吴萧的一双手腕,将她的衣袖全数撸了上去,露出两截藕白的手臂。但那只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肘正中的血管呈条索状,卫东用指腹去碰,血管硬而滑,没有多少弹性。

吴萧轻轻抽回手,把袖子放下来,说,对,我打杜冷丁已经六年了。你是医生,那你肯定知道烧伤有多痛了,对吧。那场大火之后我被诊断为“深一度烧伤”,烧伤面积超过14%,每次清创、换药、植皮,都痛得想死。后来医生给我打了支杜冷丁止痛,我才活了过来。那感觉太好了,真的。它就像柔顺剂一样,把你那些藏污纳垢的人生全部都抹平了。好像过去的一切只是发了个梦,都不是真的。

卫东侧过头,声音有些发滞,他说,你把今天领回的杜冷丁交给我,我帮你戒掉。

吴萧摇摇头,说,跟你无关,你别操心了。

他下意识想反驳,但话在嘴里绕了两绕,又吞了回去。细算起来,他俩的确没什么结结实实的关系。但卫东停顿片刻,还是对她说,至少我们是老朋友吧,你这样,我没法不管。

又一阵风裹着霾气扑过来,吴萧的声音仿佛也裹上了一层雾。她说,卫东,你这话说得不对。明明你跟我都记得是你爸杀了我爸,虽然我没打算跟你寻仇,但肯定也没有攀交情的道理。你说对吧?

领完杜冷丁回来当晚,吴萧没有立即注射。从西安回到四川这些天,她太疲惫了,身体像是被水泥浇筑的一样,又重又沉。她回到出租屋,鞋都没脱,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做了个很长的梦。

她先是梦到了自己。13岁的她站在一栋白色教学楼三楼,双臂叠放在阳台上,目不转睛朝斜下方的二楼看,笑得很开心。旁边同学给她泼冷水,说,吴萧你傻了吧,看卫东的头顶也能看得这么入迷,你看他头上有两个旋儿,这种人一看就是个犟拐拐,不好。吴萧转过头瞪她,气鼓鼓地,说,两个旋儿怎么啦,我就喜欢卫东,他满脑壳长旋儿我都喜欢他……

然后又梦到了很久没入过梦的父亲。那是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周围熙熙攘攘全是人。她背着书包从人群里穿过,往郊区的家走。但一切发生得很突然,像是忽然有炸弹落下,人群一下呼啦啦散开。吴萧看见父亲趴在人群中央的空地那儿,衣服破了口,乞丐一样。他被一个便衣警察死死摁住,整个人好像要压得嵌进地里去,脸旁边是一只红塔山的烟头和一泡黄痰。便衣给他上铐的时候,吴萧听到很多人在喊,这些狗逼的票贩子,该抓去枪毙了!全部枪毙!骂声鼎沸,蛇一样往她耳朵里钻。

而后父亲看到了她,他下颌的地方有好几道抓痕,头发上还挂了痰。父亲挣扎着冲她喊,萧萧,回家去,爸过段时间就回去了……便衣推他上警用面包车的时候,吴萧看清了他说的最后几个字的口型。他说,萧萧,莫怕。

第三个梦到的是奶奶。她跟吴萧面对面坐着,神情很严肃。她说,萧萧,你爸这辈子过得太苦了,长大了你得孝顺他。他生下来没几年,运动就来了。咱家因为比别家多了两块田,被划成地主,屋子充公,住进牛棚。那时候你爷爷天天被捉着游街,没几年就死了;你爸不到十岁就开始扛起这个家,因为家庭成分不行,吃了很多苦,一直扛到现在。他很不容易。吴萧点头,说,我记住了,我……

话还没说完,梦里的场景开始交错闪现,最后画面拨到几年后的2008年2月2号,下午四点。吴萧和母亲坐客厅里正在摘菜,没人说话,奶奶半蜷在沙发上打盹儿,电视里正放着春晚预热的明星采访节目。下一秒奶奶忽然坐起身来,神色慌张。她说,我都两个多月没梦到国良了,他是不是投胎去了,不要我们了?还是他心里有恨,不想见我们了?

吴萧腾的一下就醒了,问句也就此被掐断。

后背的锐痛来得猛烈,她深吸了几口气,右手摸到枕头下,这次摸到的塑料盒终于不再是轻飘飘的了。她很快下床,从床头柜拿出一支2ML注射器,用砂轮掰断杜冷丁的安瓿瓶口,抽吸药液,排掉空气,最后熟练扎进左手血管里。

药物的作用来得很快,只过了几秒,吴萧的心肝脾胃整副器官好像都换了一套,快活得她想骂娘。她扔掉注射器,长长地吁了口气。

时间还早,但吴萧睡不着了。她仰面躺回床上,看了会儿天花板,盯着那块脱落的墙皮出了神。而后慢吞吞起来穿好衣服,下楼捡了些松树枝回家,给卧室里那只冬眠的刺猬添了个窝。之后她带上了那张麻醉药卡又出了门,准备去街上溜达几圈,等到了八九点,顺道去医院取回今天的杜冷丁。

但她没想到,自己会再次遇到那个捡垃圾的太婆。

那时她从莲桂西路走到东大街,路上很静,一个人也没有。她拐了个弯,那太婆就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了。但太婆没注意到她,只是拽着一只大麻袋,塌着腰往前缓慢移动。她太矮,麻袋又太大,于是只能拖在地上走,麻袋底部磨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一点纸板和饮料瓶瓶口。

吴萧认出了她,本来没想跟她打招呼,但快擦肩而过的时候,麻袋底下漏出来个可口可乐的空瓶,无声无息的。吴萧停了下来。而后她弯下腰,捡起那只瓶子,说,你这么早出来?

那太婆转过头,神色困顿,只半睁着眼。看清面前的人后,她吸了吸鼻子,走过来说,是你啊姑娘,我是得早点出来啊,不然一会儿扫大街的来了,我就没啥可收咯。她从吴萧手里接过空瓶,又跟她道了句谢,笑了笑,嘴唇上的裂口泛着白。

吴萧嗯了一声,指着她的脚 ,又问,你脚上这样绑着干啥?

那双脚比她之前看到的还枯索一些,瘦瘦小小,脚上套了双凉拖鞋,一根黑色鞋带穿过拖鞋的孔隙,把鞋绑牢在脚踝上。太婆说,没鞋,怕掉了。

都勒得发紫了,吴萧心想。然后她又问,你家在哪,怎么不回家去?

但这次很久没听到回答。吴萧忽然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傻缺,这个年纪流浪街头,大概率是被不肖子孙赶出来的。自己问这话,无异于捅人家刀子。吴萧有点心虚,正想随便说点什么打破沉默,那太婆却极缓慢地摇了摇头,没看她,只说,儿子死了好几年了,老伴儿也死,没家啦。哪儿还有家。

后来吴萧每每回想起这个事儿,总觉得奇怪。仿佛记忆里缺失了该有的片段,但又的确没有缺失。她从仅有的、少量的回忆里提取出这个凌晨,反复咂摸,但一无所获。她找不到一个强有力的缘由,来说明自己怎么会对这个只见过一两面的人起了怜悯心,甚至还决定把她带回家一起生活。

那天早上,吴萧没去成医院。她带着太婆去了废品收购站,把那袋废品换回十三块六毛钱。然后去超市采购了些日用品,买了两身干净衣服、老人内衣裤、鞋子,又在二手市场淘了个八成新的拼接单人床,打了个出租车回家。

两人并排坐着,一路上没有说话。太婆坐左边,紧贴着车门,不时看吴萧两眼,更多时候是望着车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时候已经快十点了,街上冒出了许多人,笑着的,哭丧着脸的,面无表情的,乌泱泱一大片。

吴萧扯了扯她袖子,说你坐过来点儿,挺宽敞。太婆象征性地抬了抬屁股,几乎没挪位置,说,身上脏。

回去洗洗就得了,吴萧说。太婆就小心翼翼地右移了几寸,说,姑娘,你真要让我跟你回去住?

这话问出口的时候,吴萧注意到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们几眼。她点头,说,我们马上到家了。

下车的时候,吴萧多付了司机二十块钱,托他帮忙把后车厢的床板子给抬上楼。六年药物注射,她的双臂肌肉已经开始萎缩,没剩多少力气。有时静脉炎急性发作,甚至伸不直胳膊。她拎着两袋日用品,走前面带路。

进了屋,吴萧把日用品全拿出来,嘱咐太婆去洗澡,自己则去卧室研究怎么组装床。鼓捣半天,身上出了层汗,好歹把床给拼好了。她从衣柜拿出浆洗过的被褥,仔仔细细铺在木床上,最后站起来拧了拧脖子和腰,关节嘎吱作响,又伸手挠了挠后背。太婆已经洗过澡,换了干净衣服,她趴在卧室门框那儿,看着吴萧,眼神很亮。她说,附近有菜市场吗,我给你弄饭。

说完,她仿佛又有点不确定,补了句,手应该还没生,你说想吃啥,我弄。吴萧认真想了想,最后说都行。

双碑农贸市场在吴萧住的小区东面,隔了两条街。吴萧跟在太婆身后,看她挨个问价、砍价,显然她也很久没来过这种地方,逛得慢,摸不准要做个什么菜。她沿着摊位一样样指给吴萧看,说这个你想吃吗,那个你不忌口吧?吴萧也没催她,慢吞吞跟在后头。逛了半个多小时,才买回一些猪肉和青菜。

回家后,吴萧打下手,太婆炒菜,做出来一盘鱼香肉丝和一盘清炒菜心。卖相欠佳,但味道尚可。两人都饿得狠了,风卷残云,把两盘菜吃光了,锅里的米饭都扒了个干净。

吃完饭已经是下午三点,吴萧洗了碗,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边看一边打哈欠,连打好几个,后背也开始发痒,瘾又上来了。她决定去医院取杜冷丁。

出门的时候,太婆正蹲在卧室里看刺猬,一脸童真。吴萧倚着卧室门跟她说话,说我出去一会儿,你睡个午觉,醒了无聊可以下楼逛逛,找老头老太太聊聊天,出门别忘了带钥匙。这些话说出口,吴萧觉得有点熟悉,仿佛格外顺嘴。最后才想起来,这是父亲经常对奶奶嘱咐的话。

吴萧没想过会再遇到卫东。她拿着卡到了取药窗口,看到卫东正靠墙站在那儿,仿佛已经等了很久,但也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等到吴萧签了字,里面拿出一支杜冷丁时,他忽然抢先接过来,朝里头的同事点点头,之后看了吴萧一眼,示意她跟自己走。

天气太冷,医院后头的凉亭没什么人。卫东手里捏着杜冷丁,好整以暇坐在那儿。

吴萧没坐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你侵犯我隐私权。

卫东笑了,说,是,我跟之前那同事打了招呼,你找他挂号取药,他就告诉了我。不过这不叫侵犯隐私权,这东西才叫。说完,他从白大褂里面的大衣兜里掏出个本子,递给吴萧。

那是个日记本,10寸大小,挺厚,外面包了张灰色云纹书皮。吴萧接过来把书皮拆开,才认出这是她11年前写的日记。她随手翻了翻,里面的内容全跟卫东有关:与他有关的琐事,与他有关的心情,与他有关的风景。即使与他无关的事,自己都能拐好几个弯再写到他身上。

日记里还写了许多后现代主义情诗,那时吴萧常会拿出来自我欣赏,有时甚至忍不住用红笔划出其中的精彩段落,越看越满意,觉得自己真是一代文学巨匠,对卫东又情深义重,简直是不可多得的女朋友。她决定等自己中考完、等卫东考上大学后,两人在一起了,一定要把这些诗逐字逐句念给他听,把当时的心情也剖析给他听。

只是后来物是人非,全都变了。

这是我高三班上一个同学从你课桌里偷出来给我看的,那时我就打算还给你,但发生了那件事后,你转学了,我没找到机会还你。卫东声音闷闷的。

吴萧把日记装进自己挎包里,笑了笑,说,嗯,没办法不转学啊。那时候全校学生都知道那事,我上个厕所都有人过来笑我,说吴萧,听说卫东他爸把你爸弄死啦?你说我怎么能不转学。

当年那起案子闹得全城轰动。

那是2003年的1月23日,一个阴天。吴萧的父亲吴国良因严重肝硬化住进市二医院,同时并发肝性脑病和低蛋白血症,管床医生正好是卫东的父亲,卫华峰。两天后,吴国良被下了病危通知书,经过几次抢救,没有好转。2003年1月28日,除夕夜前三天,吴国良病情再度恶化,且出现精神谵妄症状,大喊大叫,痛苦不堪。就在这时,吴萧母亲文秀决定放弃治疗,她写了张责任担保书,签了字按了手印,并说服了婆婆,两人找到主治医生卫华峰,要求他为吴国良实施安乐死。

在她俩的苦苦哀求下,卫华峰瞒着医院,给吴国良注射了共4ml的冬眠合剂(氯丙嗪+异丙嗪+杜冷丁),吴国良死亡。隔了一周,市二医院忽然向检察院控告卫华峰故意杀人。随后,市公安局以故意杀人罪逮捕了卫华峰和文秀。由于国内没有对“安乐死”立法,案件逐级审理,迟迟没有结果。直到2005年6月,省高级人民法院法医鉴定,吴国良的直接死因是肝性脑病,冬眠合剂仅仅促进了他的死亡,于是最后,法院判卫华峰、文秀无罪释放。

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由于案件特别,全城轰动,众人激烈谴责卫华峰“谋杀患者”、文秀“杀夫”、吴萧奶奶“杀子”。2008年2月2号,吴国良五年忌辰当天,吴萧奶奶不堪舆论,纵火自杀。而吴萧也在那晚被大火烧伤后背,永远留下伤疤。

回忆沉重,如铅水滚过心头。

吴萧直挺挺立在风口,一阵风过,忍不住打了个颤。她看着卫东,说,你没见过我爸,你不知道。他是个顶要强的人,一辈子吃了很多苦,没屈服过。凭什么别人替他屈服了?

卫东也看着她,目光沉沉,说,其实你心里明白,当时你爸病情恶化,下了病危通知书,已经没救了。

不对,吴萧说,有救没救都是你们医生说了算。你爸身为医生,不全力救治,反而直接杀死患者。你告诉我,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卫东站起身,走到吴萧面前,将她扳正,逼她直视他的眼神。他说,吴萧,你一直不肯接受事实。

离开医院的时候,夜幕开始四合。吴萧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后背痒痛加剧,铺天盖地的人声盘踞在脑海里,让她失去力气。朦胧中她听到有人问她,吴萧,你妈杀了你爸,你不恨她吗?吴萧,你妈是劳改犯啊?吴萧,你背上的疤子太吓人啦……

她双腿脱力,跌坐在一条十字路口旁。周围是滚滚人潮。

不知道坐了多久,等到周围的人越来越少,路灯越来越亮,她才忽然猛地想起个事儿——家里还有人在等她。她拍了拍灰,拖着僵硬的双腿往公交站台走去。快到家的时候,转道去超市拎了些熟食和一床电热毯带回去。

之后两个月,吴萧几乎快要溺死在缺药的泥淖里。她去过医院很多次,但卫东总过来卡她,不让她取杜冷丁。还跟她讲大道理,说,吴萧,你不把它戒掉,你这辈子就毁了。

毒瘾发作的时候,吴萧觉得,自己整个人像被起重机碾过一样,每根神经都在叫嚣着要撕碎她。她痛苦得要命。

但除去犯瘾的时候,其余生活间隙里,她也重新拥有了久违的温暖。

两个月的磨合让吴萧和太婆开始走近。两人好像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相处默契。她们时常散步聊天,多数时候是太婆在说话,吴萧默默听着。她跟吴萧讲了许多事,譬如她家其实就在离这儿一百多公里远的小镇上,但她不敢回去,怕每样东西上都有儿子和老伴儿的影子;还说她已经流浪了两年多了,没想过会再拥有一个家。最后她说,萧萧,谢谢你。

偶尔不说话时,太婆就盘腿坐在电热毯上扎鞋垫子,吴萧窝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筛选自己能做的工作。她想过了,几年前家里房子卖掉的钱不剩多少了,自己再不去找工作,她俩很快就要喝西北风。

但她手臂常年受损,干不了重活,加上学历不够,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还是过了年再说吧,她想。

那时已经临近年关,小区里挂上“欢度春节”的横幅,树上也坠着红彤彤的小灯笼。吴萧好几年没过春节了,难得有了兴致,连着几天带太婆去采购年货,买了瓜子花生,橘子苹果,还有一些零嘴。太婆爱吃牛乳糖,又多给她买了些囤家里。

后来吴萧又去农贸市场背回来一个背篼,里面是十几节灌好的香肠和腊肉。只是城里近两年有了新规,不允许熏腊肉了。吴萧想起以前住的城郊有个户外土灶,应该还在。

那天吃过午饭,她带着太婆去了城郊。一路上还挺热闹,有人沿路摆摊,卖熏腊肉的松柏树枝,十块钱一大捆。吴萧捡了两捆提着,带着太婆绕到了后山上头。

找到土灶后,吴萧把树枝塞进灶膛里,点上火,等着它烧尽。之后把明火踩熄,在灶上搭了几条粗些的木棍,把带铁钩的香肠腊肉往木棍上挂。最后一步,则是用尼龙袋封住几个灶口,让腊肉在里面充分熏烤。

吴萧把两块平整的石头移到背风的地方,自己和太婆都坐了上去。她从兜里摸出几个橘子,三两下扒掉皮,橘肉塞进太婆嘴里,橘皮扔进了灶火堆上。之后拉着太婆的手,让她挨着灶火余温烤烤,暖和。但太婆说,烤不得,手上全是疮子。

吴萧这才看到,她两只手背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冻疮,之前自己没细看,还以为她是她手没洗干净。吴萧有些愧疚,说,一会儿回家买瓶蛇油膏涂涂。

太婆冲她笑了笑,说,没啥,老毛病啦。以前每年一入冬,我这手上脚上就开始生疮,啥药膏都不顶用。特别是长脚上的疮,又痒又疼,挠不着。急人。后来我老伴儿就想了个法子,他拿毛巾把我脚盖住,用牙一点点把疮子给咬散了。别说,还挺有效果,后来那几年冬天,我脚上就不痒不疼了。

老爷子对你挺好,吴萧说。

太婆点头,说是,挺好。

之后便陷入沉默,没人再说话。

青烟从灶台没掩实的缝隙里溢出来,歪歪扭扭往天上延。吴萧被灶火烤得暖洋洋的,困意很快袭来。太婆让吴萧过去,趴自己膝盖上眯会儿。

吴萧矮着身子趴在她膝盖上,闭着眼,脑子昏昏沉沉的。迷糊中,她闻到松柏燃尽的植物香气,橘子皮被烘透的清甜味道。油脂被高温炙烤,传来极轻微的滋滋声。

她感到一只手正轻轻抚着自己的后背,像微风拂过山岗。最后,她沉沉睡过去了。

但幸福泡影被戳破好像只在一瞬。之后的许多个夜晚,吴萧依旧从火光冲天的梦境里醒来,渴求一支杜冷丁将自己击晕,把后背的疤短暂揭下。有天她实在熬不住了,又去找了之前办假证的人,重新买了套病历,想让太婆再跟她去医院办张卡。

但这次没能如愿。虽然她谎称这是给家里另一个患癌亲戚办的,太婆却不太相信,心里存了疑。而偶然发现柜子里的大量注射器后,吴萧吸毒的事实也就此浮出水面。

太婆最终还是走了。走的时候她说,我没跟你说过,我儿子就是被一个毒贩报复的。他是个缉毒警,在云南那边工作。有一回在街上走,叫人认出来,一刀扎进心脏,没救活。那时候他只剩两个多月就转业回家了。

最后她说了跟卫东一样的话。她说,萧萧,你年纪还轻。你再这样下去,下半辈子就毁了啊。

2015年2月16日,离除夕夜还有三天。在市中心医院的急诊重症病房门口,吴萧被一阵嘈杂声吵醒。醒来的时候,正看到一辆平车从电梯里推出来。滚轮急速滑动的声音夹杂着哭泣和凌乱脚步声,像一段死亡交响曲,奏响在她耳边。

过道太窄,平车从吴萧身边推过去的时候,她扶着墙从地上站起来,让路。车上躺着个中年男人,干瘦,脸上全是血,颧骨塌了一块。一个女人和十岁模样的孩子在一旁哭。

几秒钟后,急诊病房的气密门缓缓打开,吴萧看到卫东走了出来。他抓着平车的边缘,往病房里带了一把。一边推,一边跟送患者来的医护人员交接病情。

走回急诊病房前,卫东飞快地朝吴萧这边瞥了一眼,吁了口气。气密门很快重新关上,隔绝了死亡气息。

吴萧重新坐回自己的毯子上,蜷着腿。身边是一只矿泉水瓶和几个外卖餐盒。她的目光被地砖上的一块血渍吸引住,直愣愣地盯着看了很久。直到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白大褂的衣角,她茫然抬起头,看着他说,我能再进去看看吗?

卫东将一床被子扔在她毯子上,被子上印着“市中心医院”字样,刚从库房拿出来,还散着淡淡的樟脑丸味道。他抬起表看了看时间,三点二十,而科室规定的家属探视时间是下午四点到四点半。

他将吴萧扶起来,说,你跟我进来吧。

病房里很静,几乎只听得到治疗仪器的电子音。数十个病人躺在床上,身上插满管道,都处于昏迷状态。吴萧听到有医生在给另一个年轻医生交代,说,刚刚那个车祸来的患者快不行了,你去下个病危,门口找家属签字。

卫东带着她绕过护士站,走到21床。床上躺着个六十岁左右的女患者,皮包骨头,双眼凹陷,整张脸白得像遭了霜。她紧闭着眼,表情痛苦,双手双脚被四条约束带分别绑定在床档上,但她不停挣扎,把病床震得哐当作响。

吴萧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就那样看着她。她怔怔地想,世界倾覆是不是往往就在一瞬间?明明前不久她们还坐在一起吃饭,怎么忽然成这样了?

“那天她劝我戒毒,我没听,她就走了。我以为她是真走了。结果她去医院找了个医生,打听戒毒的事儿。她听说吸毒的被公安抓到的话,会直接强制戒毒,留下案底。而自愿戒毒机构不会留下吸毒记录。她就开始到处打听哪儿有这种地方,想把我送进去。但这种机构全国只有几十家,挺难找。”

“后来她在邻市找到了一家,收费挺贵,三个月收三万五,她知道我没这么多钱。于是想起自己出来流浪前,在家乡小镇上还有套房子,值几万块钱。就打算回去把房卖了,凑钱给我。但回到镇上才发现,房子早被一家亲戚占了,不肯还。”

“她也是真傻,在那儿赖着不走,跟亲戚大吵了一架。为了逼他们还回房子,她从他们家随手摸了瓶农药,威胁他们不走人她就自杀。”

“谁知道随手拿起来刚好是百草枯呢?”

吴萧絮絮地说着,话又密又急。说到最后,她看着卫东,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开。她说,真的没救了?

卫东的喉咙滚动了下,说,百草枯是剧毒,没有解毒药。相当于倒了瓶浓硫酸进去,整个人已经烧干了。

她还剩几天?吴萧问。

卫东摇了摇头,说,这个说不准,百草枯就是慢慢把人烧透,憋死。但时间可能是四五天,也可能是十几天,都不一定。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哦。然后不再说话。她蹲下身体,伏在病床旁看着。像是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

隔了三四个床位的地方,忽然有心电监护的滴滴声炸开,惊雷一样。吴萧听到有护士在喊什么,之后涌了几个人上去,乱糟糟的,脚步声、病床的嘎吱声、讨论声重叠交错,最后归于沉寂。有家属进来,哭瘫在地上,说不行啊,得救啊,他死了这个家就倒了,再给他输点水吧……

不知过了多久,吴萧站起来,说,办出院吧,我带她回去。

那天晚上,卫东值大夜,忙完已经快十二点,回值班室躺了会儿,但睡不着。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他站在教室外头的阳台,跟同学闲聊,说填报志愿的事儿。有人拿胳膊肘撞他,说东子你看,那丫头片子又在楼上偷窥你。哦不对,这不叫偷窥,叫光明正大的垂涎。卫东没抬头,说,关你屁事,闲的。那人说,要不要下手?卫东说,你他妈禽兽吧你,人家比我们低五个年级。

护士过来敲门的时候,卫东又想起另一桩事。那是2003年的2月初,父亲被带走的前一晚。父亲隔了一张饭桌看他,说,你决定学医?卫东说,还没想好。父亲点点头,说,嗯,你自己考虑清楚。卫东说,爸,你后悔吗?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后不后悔的事儿,该咋判咋判,我问心无愧就行……

敲门声大了些,但不急促。卫东迷迷糊糊的,他听到护士隔着门说,卫医生,有你个电话,她说她是今天下午出院的21床家属,找你有点事。

深夜的病房比白天更死寂。卫东推开两道门,走向护士站。话筒刚拿起来,那头听到动静,说,卫东?

卫东应了一声。吴萧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轻微的电流声。她说,卫东,你说得对,我一直没有接受事实。卫东听着,没吭声,等着她把话说完。那头停顿了几秒,接着说,她断气了。我给她打了两支杜冷丁。

指针啪嗒指向十二点。卫东脑子嗡嗡响,一片空白。他听见自己问,你哪儿搞来的。那头轻轻笑了,说,黑市。

卫东放下电话,又拿起来,压着嗓子,说,我现在过去,我们一起想办法,我可以想办法把你们的出院记录抹掉,给她下个杜冷丁的医嘱……

卫东。那边叫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吴萧说,你不能走你爸的老路。顿了顿,她又扔出六个字,说,我已经报警了。

他接下来的话就全被这几个字掐断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本来有许多话堵在喉咙里,但似乎又没了说的必要。于是他问,我还能帮你什么?吴萧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半空飘着。她说,没什么,我打电话过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事儿,不是想请你帮我做什么,你也做不了什么。警察在敲门了,我得挂电话了。哦对了,过两天你不上班的话,能不能过来一趟,把我卧室的刺猬带走养着?它现在在冬眠,你不用管它,开春它就自己醒了。

卫东记得自己最后是答应了,然后听到她挂了电话,听筒里只剩嘟嘟的电子音,一下一下,回荡在静谧的夜里。

开弓
May 6,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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