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家

行家

我搞砸了,我又搞砸了,什么时候我才能不搞砸呢?

2021.12.28 阅读 822 字数 9263 评论 0 喜欢 0

我抬头看着面前的营业厅,自从它搬到新步行街,我还是第一次来。大门正上方挂了条红色横幅,上面用白色的字写道:“扫码付款购5G手机直降1800元”。一阵风吹过,横幅扑哧扑哧作响,竟营造出了一种迫切之感。最近他们老给我打电话,直到昨天中午我的手一不小心滑到绿色图标为止,我全都拒听了。可一旦电话那头的“喂,您好”。传了过来,我就不太好意思再挂掉电话了。

客服人员好心地提醒我,我正在使用的手机套餐过时很久了,最新推出的“合家欢”只比我原先的套餐贵一块钱,但每月的流量却从200M涨到了2G,还送100分钟的通话时长。这年头200M流量能干什么呢?偶尔看个消息都得提心吊胆,生怕哪个该死的家伙多发了几张图片。说实话新套餐除了名称,其他和我都很搭,我当时就动心了,但如果答应得太快会显得我这人容易动摇,所以我嘴上表示还要考虑考虑,然后今天上午才过来。

此时店里的三个服务台前都坐了人。角落里卖手机壳兼贴膜的小伙子倒落得清闲,他坐在柜台后面,眼睛盯着手机,一只手熟练地在嘴边接送着瓜子,胖胖的脸上时不时荡漾出乐呵的笑。过了一会儿,二号台的顾客办完事出来了,我还是站在原地没动。等到一号台的大妈也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才灭掉烟,迎了过去。在门口,我扶住大妈从里往外推开门,她谢谢我,我说不用谢,其实她搞反了,是我该谢她。

一进店,我就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里面的冷气开得实在是慷慨。我调整了一下步伐,装作很随意地朝一号服务台走了过去。她是三个营业员中最年轻的一个,大约二十多岁,肯定不到二十五。很瘦,穿着一套灰色的工作制服,让人眼前一亮的是她脖子上系的一条黄白相间的小丝巾,我在外面吸烟时就注意到了。由于坐着,看不太出她的身高,但给人的感觉不矮。一头黑发从耳朵上面光滑地梳向脑后,在那盘成个髻。不过她的眼神有些疲惫,看你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还没等我坐下,她就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说我想变更手机套餐,然后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了她。“请问你住在哪里?”她又问了我一个问题,口气很是平常。

我略微愣了一下,“东门。”下意识地只说了个大概位置。

“能说得详细一点吗?”她追问道。

可这时的我已经坐稳,回过神来了。“请问这个家庭住址和我的手机套餐有什么关系吗?”我反问她。

她把头转向我,脸上带着一丝诧异,好像对我问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很不理解,然后她念起了台词,“只需你每月的套餐消费达到88元就可以免费享受200M的宽带入户,手机全国流量30G,还有300分钟的全国语音通话,还赠送2张——”

“等会儿,等会儿,”我急忙打断了她。她说得很快,我生怕她话一说完网线就牵好了,“我不牵网线,我也用不上那么大的手机套餐。”我解释道。

“你可以牵网线,趁着最近的暑期优惠活动,原价100元的套餐只需88元,现在开通还送一次大转盘抽奖的机会。”说完,她指了指柜台边的转盘。我瞄了眼那上面的奖品,就是些雨伞、纸巾、洗衣液之类的玩意儿。她们这种人自有她们的一套话术,我的解释只不过是耳旁风。“所以你家具体住在东门的哪里呢?”她说这话时的口气就好像幼儿园老师在关心放学没人接的小朋友。

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她则是两眼盯着电脑屏幕,双手悬停在键盘的正上方。她又变身了,此刻的她成了蓄势待发的钢琴家。等她意识到我没动静,再次把那疲惫的目光投向我的时候,我才重新开了口,“火星。”我告诉她。

“什么?”她有些疑惑,可能是没听清楚我说什么,也可能听清了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坐直身子,抬高音量说道:“火星,我说我家住在火星,你们的网线能牵得过去吗?”这次我的声音清晰、洪亮,而且一本正经,我敢肯定她能一字不差地听到。

轮到她不说话了。只见她睁大双眼,冷冰冰地看着我,不过嘴角倒是微微地翘了一翘,不太明显,但的确算是个笑。片刻之后她再次上岗,“那么你想换什么套餐呢?”她问我。

“就那个新出的‘合家欢’,其他什么也不要。”我告诉她。为了防止再节外生枝,我把要求说得很清楚。确认完机主身份后,她开始操作电脑,我们没再说过话。等我收到了套餐变更的短信通知,我起身往外走。你猜怎么着,旁边三号台的大叔已然在表格上签完字,伸手准备转转盘了。

推开门,我一脚踏进上午十点的六月,一股热浪几乎瞬间就把我包围了,不过和两个月之后的它们比起来,此时的它们还算温柔。我低下头,沿着街边商铺门前的些许阴影快步朝广场方向走去。

周末的广场还挺热闹,老头老太聚在四周的树荫下玩着扑克,带孩子的大人有的在看别人打牌,有的自顾自地玩着手机。卖气球的阿伯是全广场最靓的仔,他的小推车推到哪里,孩子们就乌拉乌拉地追到哪里。

我在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冰可乐,然后直奔广场西侧的电器城。熟识的店员和我打着招呼,我朝楼上指了指,他点了下头算是回应。我谢过他,顺着贴满电器广告的楼梯来到二楼。在一间半掩着的门外我停下脚步,敲了两下门,还没等里面有什么反应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大头正坐在老板桌后面对着电脑一通操作,看见进来的是我,他长出了一口气,轻松不少。“头总,忙着呢?找你有点儿事。”说着我慢悠悠地晃向他。

“瞎忙,瞎忙,”他说,“抽根烟,等我打完这一局。”说完他把跟前的一包“满天星”扔了过来。

我把一瓶可乐推给他,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点上烟,拧开自己的可乐喝了一口。大头是我的发小,上学那会儿曾是我们班最先用上卡西欧科学计算器的人之一,不过每次考试出了成绩,都让人忍不住想怀疑计算器的质量。如今他在自家开的电器城帮忙看店,一个月前刚换了奥迪A6,我们县里的吃吃喝喝就没有他玩不转的。

“干,又输了,这队友也太不给力了吧。”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然后转过脸看向我,乐呵呵地说:“您老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说吧,有什么事小弟能效劳的?”

我直奔主题,“河边那家叫‘雕刻时光’的店你知道吧?”我问他。

“知道呀,喝茶聊天的。”

“我下午约了人在那见面,你跟我说说那的情况。”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煞有其事地打量着我,然后一脸坏笑地说:“又是相亲,对不对?”

我摊开手,做无奈状,“没办法啊,上头的命令。”我说。

“这次是哪家的姑娘啊?”

“姓王,比我小两岁,在银行上班。”

他点了点头,说道:“别的事我不敢打包票,吃喝这方面你可算问对人了。”

“那你倒是赶紧介绍啊。”

“那地方没什么正餐,以前他们家的煲仔饭挺不错,不过他们上个月刚换了老板。重新装修之后我就去过一两次,煲仔饭大不如前了,吃东西不推荐去那,还贼贵。见个面还是可以的,随便点个什么茶加个果盘能打发很久。”

“桥头那家西餐厅吃饭怎么样?就是超市楼上的那家。”我又问他。

他往后靠在老板椅上,“那得看你和谁比了。说真的,自从公款吃喝被整治了之后,咱们街上吃饭的地方是一天不如一天。我吃西餐也是外行,那家和我在武汉吃过的一些店肯定没得比,不过在咱们这,尝个鲜,还算是很不错的了。”他停下来喝了口可乐,接着说,“最近还好点,他们家刚开张那会儿,我只要一打开朋友圈,里面全是那家店的晒图。”

“店里有什么实惠的菜品推荐吗?”

“你上次吃牛排是什么时候?”

“上大学的时候吃过一次,别人帮忙点的,肉什么味道全忘了,只记得面很硬。要按我的意思,我宁愿吃炒肉配米饭。”

“这点咱俩完全一样,”他抽出支烟,啪的一下点着。“一般来说,你问女方想吃什么,她可能会说随便。所以主动权在你手上。”他吐出口烟,接着说,“所以你别问她想吃什么,而是你来选出菜品,然后问她觉得怎么样。”

“要是她自己点单呢?”

“那就让她点啊,看她点东西,顺便还能观察观察她。店里最贵的牛排叫什么王牌牛排,六十五,不过名字太土了。所以我推荐西冷牛排,至于是七分还是十分熟,到时候问女方就行了。‘他们家西冷牛排不错,你要七分还是十分熟?我一般吃七分熟的。’记得说话时要放自然些。”

“不是,我看电视上牛排不都是什么三成,五成熟吗?”

“那完全是两码事,就像我和马云都是卖东西的,可能一样吗?”

“你这么说我就懂了,然后呢?”

他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然后再点个奶油蘑菇汤配面包片,话梅红薯条也不错,鸡中翅来一份,再来杯冻奶茶。这些都是热卖的单品,绝不丢人。‘汤是咸的,蘸面包片味道很棒。’‘这个要趁热吃,味道和口感都很不错。’……这些巴拉巴拉的废话你自由发挥下就行了,不一定非要装行家,但也不能太土老帽了。”他说得头头是道。

“可我来找你是让你推荐性价比高的菜品啊,乱点谁都会。”

“我马上就要说到重点了,”他把双手贴在一起搓了搓,“只要你拿到菜单,就会发现我刚才点的东西其实都包含在一个叫‘特惠A’的套餐里,套餐的价格可比单点加一起便宜多了。掌握了这一招,你就能潇洒地把套餐推荐给别人。”说完他对着我眨了眨眼。

我朝他伸出大拇指,带了些揶揄地说:“真有你的啊,这像大老板干出来的事吗?”说完还不忘发出一声冷哼,好像很鄙夷他的做法,但我内心其实一点儿都不排斥,反而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他果然继续往下说了,不愧是我的好哥们,“不会精打细算就只能等着挨宰了啊。配上套餐里的小蛋糕,怎么着也够她吃的了。然后你给自己随便点个什么就行了,不吃牛排我推荐黑椒牛肉炒饭,味道还行。”

“要是她发现菜品都是套餐里的怎么办?”我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那又怎么样?好歹咱一个一个问过她的意见了,她要想吃其他的东西你可以再单点嘛,咱们肯定管饱的,我就不信她能离谱到哪去。不过顺便提一句,他们家厕所在门外,要是真碰上极品,开溜也方便。”

“对了,”他又补充道,“几乎所有套餐里都有份蔬菜沙拉,分量很足,那些小吃女孩子一般也吃不完,所以你给自己点个炒饭就够了,多了准得浪费。”

“蔬菜沙拉很占肚子吗?”我问他。

“分量大自然就占肚子了,配上厚厚的一层沙拉酱,热量也不低。”他晃了晃脑袋,没好气地说,“我之前的女朋友就爱点那东西,美其名曰‘减肥’,结果没粘上酱的菜她一口不吃。你说奇怪不奇怪,那玩意儿在店里拿着叉子我倒是也能吃上几口,可要是在家里我老妈敢把同样的东西端上桌子,我肯定当场翻脸。”

“所以说,那家餐厅也有它的好处啊。”我把头向他那边靠了靠,把手放在嘴边轻声说道:“刚才那些事,我是帮我一个朋友问的……”话音未落,我们俩就笑作一团。

中午我点了外卖,和大头在办公室里一起吃了午饭,其实只要看他打游戏,哪怕是白米饭都能吃得有滋有味。可谁知一顿中饭换来的约会点餐小窍门到头来我一个都没用上。

吃完饭,我回家睡了个午觉,醒来后觉得身上黏糊糊的。我给屋子来了个大扫除,然后刮了胡子,洗了澡,又恢复了清清爽爽的感觉。换上一件蓝色的短袖衬衣,下身灰色休闲裤,脚踏卡其色低帮板鞋,镜子里的人自我感觉很良好。我把脸往旁边侧了一些,绷紧下巴,这让我的脸看起来显得更瘦更酷一些。我干净又利落,至于其他人是不是这么看,我就管不着了。总之,一个年轻人像模像样地去赴约时该有的外表,我都具备了。

五点一刻,我站在斑马线上等着车流停息,隔着马路打量斜对面的“雕刻时光”。他们家的招牌用的是淡绿色的底子,中间位置用显眼的黄色大字写着店名,旁边分布的小字写的是“餐饮”,“休闲”,“商务”以及“茶艺”。我一直搞不清楚该怎么称呼这样的店。饭馆,酒吧,茶馆用在这里似乎都不合适,偶尔听到其他人说起,也是“去那喝点茶”,“去雕刻时光坐会儿”之类的话,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称谓,不过这貌似并不关键,没必要纠结了。

他们的店开在二楼,一楼有个不大的店面专门用作接待。还没等我走近,一位男侍者就从木质服务台后面走了出来帮我从里面推开了镶着金色边框的大玻璃门。他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外面套着黑马甲,领口系了红领结,搭配纯黑色长裤,脚上是和裤子一样颜色的皮鞋。“您好,请问几位?”他礼貌地问我。

“两位,不过估计要等上一会儿。”我告诉他。

他弯腰侧过身,手伸向楼梯方向说道:“好的,我先带您上去就座。”然后迈开步子在前面带路。

我抬腿跟上,楼梯是木质的,闪闪发光,的确是刚装修不久的样子。到了二楼,光线一下子暗了不少。男侍者对着吧台旁一位同样着装的女侍者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告辞下楼去了。女侍者走向我的时候脸上带着甜甜的笑,等走近了,她对我说:“您好,两位是吧,这边请。”我跟着她沿着靠墙边的过道往深处走去,靠墙部分是一个个带门帘的小隔间,我估计她在把我往更深处的包间带,可我觉得今天的约会还用不上包间,于是我在一个能看到楼梯口的隔间落了座。她问我需不需要现在点单,我说等会儿再说,她就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开了。她回到吧台旁,挺直腰板站着,看上去有那么点儿装腔作势,好像在等人给她拍照。

环顾四周,整个店呈长方形分布,一上楼左手边就是吧台,那里打着一排黄色的小灯,酒保在吧台后面的阴影里像只蛾子样无声地穿梭。他的马甲是蓝颜色的,身后的酒架上摆了一堆形状各异的酒瓶,不知道那里面的酒是什么味道。店里飘荡着我不熟悉的外文歌曲,女歌手的声音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我所在的位置是从楼梯口算过来的第六个隔间,前面大概有两三间坐了人。我伸手把窗帘拨开一条小缝,刺眼的阳光一下子就划了进来,显得和店里的氛围格格不入,我急忙又拉上了窗帘。中间的大厅很宽敞,零星地摆着圆形小桌和扶手椅,其中一张椅子上有个中年男人正独自喝着什么。这些桌椅看上去相当轻便,需要的话,应该可以很快地撤掉。大厅的另一边和这边是同样的构造,不过那边的窗外是街,我这边是河。在我的右后方——和吧台隔着大厅遥遥相望的位置——是一个比周围地面略高一些的小舞台,此时的舞台空荡荡的,它在静候夜晚的来临。

我扫了眼时间,五点半,我把隔间号码发给了女方,我们约在六点见面。隔间的座椅是皮的,即使开了空调,我坐上去还是觉得不太习惯。六点差十分的时候,店里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客人,慢慢的开始有了周末傍晚的感觉。一方面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另一方面为了让侍者别老看我,我就招呼人点了单,一壶可以加水的茉莉花茶,一份坚果拼盘。六十加四十正好一百块,不太贵,也就比超市买的贵个五六倍吧。

六点半,她还没来。我已经抽了三支烟,喝了两杯茶,吃了七八颗开心果并且关掉了茶壶下面的酒精灯。我没发信息问她为什么还没来,她也没有解释。我会安静地等到六点四十,如果她还不到,我就起身走人,然后把她的微信删掉,只不过是才加了一天的好友,说过的话还不到五句,没什么好可惜的。

就在这个时候,她们走上了大厅,我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她们是我正在等的人,直到她们径直朝我所在的位置走来并且越走越近。走在前面的女士大概四十五到五十岁,更靠近年轻的那一头。她又高又瘦,身穿一件白底蓝纹的旗袍,挎了个蓝色小皮包,没挎包的那只手随着她轻柔的脚步在身旁一前一后地摆动。她齐肩的棕色头发烫得异常蓬松,那下面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我。

至于她身后那位可是咱们的老朋友了——“著名钢琴家兼幼儿园老师”。小姑娘和上午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头发不再盘在脑后,而是披了下来,那条惹眼的黄色丝巾也不见了。她的确不矮,穿了件淡绿色的丝质短袖衬衫,扎在一条浅黄色的格子裙里,此时的她看起来倒像是个学生。我琢磨着等会儿要不要和她开个“网线”的玩笑,可很快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气氛不对。

她的眼光在我身上稍微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挪开了,她也认出了我,不过那张脸上的表情只能算是略显惊讶,而且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似乎没必要提到我们见过面了,我在脑子里搜索着关于她的信息;王晓桃,二十三岁,在银行上班——不对,应该是营业厅,我后悔昨天没认真听姨妈的介绍了。可话又说回来了,无论是此时的她还是上午的她,都跟我看过的照片大相径庭。也不知道如今的小姑娘是怎么想的,明明长得还不错,可每次照个相都得花里胡哨地一顿捣鼓,最后出来的人连爸妈都不一定认识。真应该立法管一管,就归到“诈骗”一类。不过我貌似也好不到哪去,留在姨妈那的照片还是上大学的时候照的,那上面的我可比现在瘦多了,还留了长头发,戴了眼镜装酷。想到这儿,我又觉得立法的事可以先缓缓,真要是出了台,我估计也得进去。

她们放慢脚步,最终停在了隔间外。此时我的注意力全落在了年长的那位身上,她到了这个年纪却一点也没有发福的迹象,我猜她不太好对付。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香水味,她们像是有备而来。年长的那位低头看着我,随后用一种有棱有角,正方形的语调说道:“你就是小马吧?我是晓桃的母亲。”那声音浑厚,低沉,是见过大场面的声音,这声音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想。

如果说她的到来只是有些出乎我的预料,那她一开口就完全把我给镇住了。我起身的时候感觉像是背了一袋水泥,我说我就是小马,并且请她们在我对面落座。“这次的会面有些仓促,”她刚一坐下,那张看不出表情的面孔就发出了声音,“我姐和你姨妈前天跳舞的时候才定下来的,本来应该让你们年轻人先接触一下的,不过我倒是喜欢利索一点,直来直往也没什么不好的,你说是吧?”我们之中没人伸手去拉上门帘,可能我们都认为彼此还没熟到那种地步。

“对,挺好的。”我一边给她们倒茶一边回应着她,我并不觉得自己能说不好。

她将包在两腿上放平,双手搭在包上,再次开了口,“你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一下,可我还是想听你介绍下自己,用你自己的话。”那个叫王晓桃的姑娘自从进店后还没说过话,看这架势,我毫不怀疑她会一直保持着沉默。

我让自己重新坐稳,偷偷做了个深呼吸,开口说道:“我今年二十五,十月份满二十六。小公务员一枚,没有车,在东门宝天花园有套一百平的房子——我一个人住。这些您可能都知道了。”她看着我,脸上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我没事的时候喜欢看看书,下下象棋。最近我正打算养一条狗,不过也只是刚刚起了个念头而已。”我意识到我的话有些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起养狗的事,我只不过是看了几个萌宠视频有些蠢蠢欲动罢了,可能人一紧张就会忍不住多说话。

“抱歉,容我冒昧地问一句,房子是你父母分开后留下的吧?另外你自己有存些钱吗?”她的确是直来直往,一点儿也没跟我开玩笑。

“存款不到五万,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我感觉脸庞的温度在难堪中迅速上升,可还是故作潇洒地说:“如果您想知道的是这个的话。”

“哦,我这么问希望你别介意,不管是怎么来的,在你这个年纪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她微微一笑,既不像是嘲讽我,也不像是对我有什么好感。“有的事,小孩子不好意思开口。作为大人把话说明其实是最省时省力的做法。不过我要是你,就会暂时打消养狗的念头。”她补充道。这次的声音稍微圆润了些,是个六边形。

我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点了点,害怕她们看清我涨红的脸。

“你烟抽得厉害吗?”她盯着桌上的烟灰缸问道,“听你姨妈说你还喜欢喝点小酒。”

“谈不上喜欢,只是和玩得来的人在一起时会喝上一点儿。烟的话,一天差不多一包吧。”我觉得自己有些绷不住了。

“烟抽得有些多了,酒的话,看你的样子,应该是能把控自己的类型。”她看着我,好像完全看穿了我的形状,“抽烟不仅是对自己的身体不好,二手烟对周围的人也有很大的危害。喝酒也是,受到影响的往往是身边的人,花钱倒还是其次的。要按我的想法,当然是烟酒都不沾最好。”她说得有条有理,精确得像是在做化学实验。她完全掌控住了局势,她的从容不迫真让人有些恼火呀,我也忍不住想表现表现自己了。

“我能吃点儿开心果吗?”我伸出手停在半空中,一脸认真地问。

她愣了一下,“当然,请便。”她有些迟疑地说。王晓桃在一旁捂着嘴,轻轻地笑了。

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或许你觉得我管得太多了,但作为一个过来人,考虑问题的角度肯定和年轻人不太一样。”她一脸淡漠地说。

我并没有马上答话,而是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我觉得您说得都很有道理,都很对。只是我可能没办法符合您的要求了。”我耸了耸肩。“这年头,想要找好好先生恐怕得去小学里找了。”

可我的话好像对她没什么影响,“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参加会面,有些东西总是越早知道越好。”她又恢复了棱角分明的腔调。

“您要是早点来,就能更早知道了。”我想都没想,话就脱口而出了。

“小桃今天在上班,下班后稍微准备了一下又耽误了些时间,我原以为六点能赶到的,没提前支会一声确实不太应该。”不知道她这算不算是一种让步。

“没关系,我早了半个小时,您晚了半个小时,咱们扯平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俏皮话说得过了头。我明知道她们迟到的原因,我太不礼貌了。

她把小包挎在右手肘上,双手交叉在身前,盯着我看了有十几秒,“小伙子,你不太喜欢我吧?”那是一种冷漠的声音,一种从深夜的竹林、池塘的水面传来的声音。桌上的烟屁股恐怕都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剑拔弩张,它们蜷缩在烟灰缸里,不安地注视着我们。

“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我感觉自己的脚拇指都攥紧了,只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不好意思,我刚才表现得不太礼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常常为此而难过(这句话自己就窜出来了)。或许……”我摇了摇头,调整坐姿,好让自己的侧脸对着她们,“或许我根本没做好结婚的准备吧。”说完我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我知道那笑不好看,可我已经尽力了。随后我端起杯子送到嘴边想喝口茶,可仰起头才发现杯中早已经空了,就连空杯子都被我的手握得温热。大概自己主动退一步会显得不那么狼狈吧。

她们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了楼梯处昏黄的暗影里。我坐着不动,好让自己慢慢冷却。重新梳理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我发觉自己并不是真的讨厌她,甚至很有些欣赏她的“现实主义”。但问题的关键可能就出在这里——如果我不讨厌她,那就只能是讨厌自己了——承认错在自己并不容易。有句老话说得好,“买卖不成仁义在”,可一时的口舌之快却把我最后的一丝体面也给葬送掉了,就为了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所谓男子气概。

唉,我搞砸了,我又搞砸了,什么时候我才能不搞砸呢?诚然,今天我之所以来赴约,只因我无法拒绝这世上最关心我的人的一片好意。可既然我不是那么地上心,为什么又跑去老友那求教呢?我内心深处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又在畏惧着什么呢?

我狠狠地甩了甩头,想把这些烦心事统统抛开。自从她们走后,我感觉店里似乎比先前更吵闹了一些,大概是两支烟一杯茶的吵闹程度。在周围的嘈杂中我能听见玻璃杯碰撞的声音,其他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以及楼下车辆来往穿梭的响动,平常的我可能不会注意到这些,但此时的我有些郁闷,有些敏感。

再次拉开窗帘,橘红色的夕阳和室内的暗黄碰撞出一团浑浊,搭配我此刻的心情倒是刚好。六月的河风沿着窗口钻进来,抹去了桌角几片散落的烟灰。广播里传来夜里的演出预告,今晚的舞会主题是“甜蜜的爱”。原本坐在大厅的中年男人已然转战到吧台了。他对着酒保边说边喝边比划,就算不是真心想说,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他醉了。或许世界上每一个昏暗的吧台旁都会有这样的男子,可酒保恐怕早已见识过太多的伤心事,他脸上挂着假笑,一边擦着酒杯一边倾听着中年男子的梦。

我没有梦。当务之急是好好琢磨琢磨该如何向姨妈交差,最后的结论是“以不变应万变”。我站起身,抖了抖腿,准备离开。这才发现坚果盘几乎都没怎么动过,茉莉花茶也还没加过水。它们刚刚集体见证了我的丑态,说不定等我一走就会打电话告诉它们在超市里的亲朋好友。这可使不得,于是我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服务员,加水。”

焕橙汁
Dec 2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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