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是一夜之间出现在世界各地的,包括我家附近的和平公园。
巨型金字塔建筑在空旷的城市郊区巍然耸立,金属表面布满划痕,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航行。太阳才钻出地表,电视新闻上便充斥对这类神秘物体的报道:它们想要什么?里面有什么?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地球上……
对塔内之物的各种猜想和讨论一直持续到位于美国的第一个金属塔被攻破,根据先行队员的描述,当他怀着必死之心要和外星异形人决斗时,看到那些生物,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关掉电视机,看向落地窗外夏初郊区的景致。不远处的山麓下也有一座金属金字塔。它们造访地球已经有十来天了。
几乎是在其他国家准备攻破金属金字塔的同时,我们国家也启动了破塔的计划。同时,和其他国家一样,我们的塔里也放出来了一群会说人话的猫——是的,一群会说人话的猫。
据说落在芬兰的那些猫会说芬兰语,落在美国的会说英语,而落在中国南部的,当然会说普通话。
传说这些猫不仅会说话,还拥有自主意识,紧接着这条“谣言”便被各“有猫国”官方否认。但是,就在破门之后的一周,一段从电视台泄露出来的视频席卷了网络,打脸新闻发言人。视频里,女主持人手捧一个长话筒,蹲下身,怼到一只橘白相间的猫跟前问道:“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今年多大了?你们从哪里来?为何要造访地球?你们为什么会说话呢?”
“我叫张伦达,今年五岁了,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猫惊人地张口就来,女主持人对着镜头戏剧性地把嘴拗成圆形。
接着她问道:“你是说,你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失忆了吗?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张伦达抬起头,转了转巨大的绿色眼珠,懊恼地用爪子拍头:
“是的我失忆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真是令猫难过。”
“那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什么呢?”
“大概是你一直抓着我问烦人的问题。”
被怼住的记者显得有点尴尬,可她没打算放弃。正准备再问,张伦达舔舔爪子,翻了一个白眼,似乎在斥责对方的不识相。接着便扭头走开,留下一段扭动屁股的镜头和女记者欲说还休的表情。
首先声明,作为一个男人,我是不喜欢猫的。
同时我也不能理解广大空巢青年喜欢在家里养一只猫来缓解自己的孤独症候的行为——这分明无异于自残。猫明明看起来粘人,凶狠,并且它们拥有利爪。重点是你不知道下一秒它要做什么——是趴在你大腿上,还是给你手臂来两道“养猫的代价”。
尽管我不喜欢猫,但这些事情就发生在距离你不到两公里远的和平公园时,你也不得不去关注国家下一步会采取什么样的政策来对付这些会讲话,并且口气听起来还很婊的猫。
欧洲第一个作出了反应,他们有一套有模有样的人权法院和人权委员会,首度把这些猫定义为“灵长类猫”。认为它们既然拥有意识,能够思考以及具有完善的感知体系,它们就应该拥有“猫权”,换言之,不能像普通的猫一样被阉割,被奴役,被囚禁。随后,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也跳出来附和,进军占领道德高地。于是一时间,“猫权解放”成为了全球热词,整个网络世界都在等着各“有猫国”出台和灵长类猫相关的政策,像是在看一出戏剧。
半个月后,欧洲首先解放了大部分的猫,让它们自由融入到人类社会中。和平公园里也悄然起了一栋猫舍,据说是宠物专家设计的,但是显然猫们不爱住在里面,只是偶尔回去吃吃定粮。一时间网络上#偶遇灵长类猫#的小视频铺天盖地,充斥着路人和路猫的鬼畜对话。
当然,至今为止,它们的来处仍然不明了。一开始有人说是外星人把她们运来的,可是这不能解释它们会说地球话。还有人说是一些变态生化狂人造出来连夜放在各地的,可检测发现那些建造金字塔的金属材料并不来自地球上。
事情一下变得诡异了。
一码归一码,虽然不知道它们哪里来的,人类适应灵长类猫的速度倒是出奇的快。“猫权解放”运动才过去一周,办公室里就有女孩子定期喂养一只雄性灵长类猫了。
“我们小区那只,特别像那种痞帅的渣男。每次我带着鱼干下去,它就站在那里,站在晨光下,一身白毛被风吹动,对我笑。我五年没谈恋爱他妈心都要化了,想把家里的所有鱼干都给它吃……”
周围的女孩子围成一圈,手里抱着保温杯,纷纷表示想买些高级猫粮见见这位“痞帅渣男”,忘了现在仍是上班时间。
主管从办公室的百叶窗里探出一个眼睛,众人纷纷低头作鸟兽散。
我笑笑转头看着电脑屏幕,总结这周的数据。
我在一家基因工程公司上班——没有名字听起来的那么富丽堂皇,我们的业务就是在客户的口腔里刮一点皮,然后丢进机器里检测基因组成。随后告诉你祖先是什么人种,你的腋下臭不臭,耳垢是油的还是干的,以及会不会打光敏喷嚏之类你本来就知道的事情。
因为在这个“尖端科技”公司工作,我搬到位于和平公园附近的高新区,才有后面的故事。这故事惊险又离奇,尽管过去很久,我依然会在睡前想起那些猫。
故事的开始,是我从房东的手里租下来刚装修好的一居室。
冰箱洗衣机都还装在纸箱里,搬家第一天,我拆出一大捆纸皮。遂给房东去电话,问他纸皮怎么处理。房东说楼下的灵长类猫正在收纸皮盖屋子,可以叫它们上来拿,也算是废物利用。
我看着那捆纸皮,盘算着要不还是扔了。
是的,因禀性不喜猫,我可能是地球上唯一一个还没和猫说过话的人。我也不知道其他人类为什么那么喜欢那些猫——它们总是旁若无人地撅着屁股走在大街上,明明是占了我们的地盘,吃着政府的定粮,反客为主的功夫倒是了得。
或许是我的冷漠吸引了它们,次日下班回家,一只黑白相间的猫一直跟在我旁边。我故意不去看它,大概它从来没有受过人不待见,一边走一边抬起头来盯着我看。
我回看了它两眼,它居然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我叫阿锋,你叫什么名字。”猫一边走一边说。
并不想和它交换名字,我转移话题:“你收纸皮么?我家有很多。”
阿锋顿了顿,随后点点头——因为阿锋是个男的,所以我接下来打算用单人旁的他来说这个故事,不然一会儿怕说到灵长类猫女的时候会出现混淆。
“你住这个小区?”他问我。
“不,我不住这里,我要请你去陌生人家收纸皮。”我反讽道。
“呵,口气真是一模一样。”阿锋说。
“和谁一样?”我问。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你……”我找不到话说。
走进电梯里,气氛诡异。我左顾右盼,不知道是不是要像碰见新邻居那样,跟他制造一点“电梯闲话”来缓解尴尬的气氛。也不知道一会儿他能不能拿得动那些纸皮,还是说他进了房间就会挠我一脸花?
阿锋舔舔爪子,看着电梯门上的广告,突然讲道:“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是谁的纸皮都要的。”
“呵,那你为什么要我的纸皮?”
我觉得又荒唐又好笑,他拿了我的纸皮还要我感恩戴德?
“因为你总是做出正确的选择。”阿锋接着说,这会儿变得严肃。
此时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严肃的阿锋走出去,然后停在走廊中央,回头问道:“你家几零几?”
“不认路还要走前面。”我挖苦他一句,一边在口袋里掏钥匙一边往前走。阿锋没话反驳,认怂跟在后面。
一开门,装修的气味还是很大,我把窗户开起来,又开了空气净化器。阿锋跟在后面不停用猫爪挠自己的鼻子。
“我靠,你住在什么鬼地方,你不要等气味都散了再搬进来吗?”
“你那么关心我家的味道做什么?”
我问,这很不符合他婊里婊气的猫设。
“我不想你死太早。”他屁股对着我回答。
“纸皮在那里。” 我指着还没做卫生的小厨房。
阿峰又想用前爪捂鼻子,又想走路,造型滑稽。
到地儿,他用力用牙齿去拖地面上已经捆好的一叠纸皮箱,四肢并用往后拉,后臀撅起,猫腿和地面形成一个锐角,浑身猫毛直立。
“哎哎哎,你别把牙断在我家里。”
我怕出意外,走过去提起那一捆纸皮箱,送阿锋到门口。看了看,又送他到电梯里,给他按好楼层。出来,电梯门准备关上之前。我见他一脸愁苦地看了那一捆纸皮箱一眼,我只好卡开电梯门再进去。
“你要把窝造在哪里?”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他。
“楼下的那个大屋檐下面的草丛。”阿锋回答,语气软了。
“这些够吗?”我又问,不知道他的规格是要盖个猫墅还是猫窟。
“够了,我还能分给其他猫。”
“哦。”我回答。
电梯数字在逐渐倒数,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看,我给了你那么多纸皮,作为回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说话?”
“你早晚会知道的。”他舔舔爪子,走出电梯去,好像吃定我会帮着把纸皮提到指定地点似的。
不过我也确实这么做了,送猫送到西嘛。
过几天上下班,我发现阿锋的猫屋已经盖得差不多了。应该是其他好心的人类帮他盖的,看起来不像是猫住的地方,倒像是个鸟舍。有一个尖尖的屋脊盖着一个正方形盒子,前面用剪刀剪出一个不规则的洞。如果再在上面安一个时钟,到了整点就会有东西从里面跳出来报时似的。
算算时日,这些灵长类猫也来了快个把月,但人类对它们仍然一无所知。新闻报道里讲,猫塔内部是整模铸的,除了门内部没有任何可以拆卸的地方,像个封闭的石洞。另一方面,生物学家一直企图在灵长类猫身上做活体实验,解构它们的基因,却遭到了“猫权理事会”的极力阻拦,他们认为既然不能在人身上做实验,那拥有意识的猫也是绝对不行的,目前双方的理论拉锯战还在进行。
与此同时,随着灵长类猫融入人类社会,因为猫与人在生理结构上的悬殊,灵长类猫被人类囚禁和奴役的新闻开始频繁登报。每当有暴行被揭穿,舆论便一片哗然,咒骂嫌疑人伤害这么可爱的小生灵。
视频里,受害猫的背影坐在盆栽后面,泣不成声地讲述它被困在一个肥胖女人家中的经历:“我的后腿被铐在笼子上,磨破了皮,受伤的位置发炎流脓。那个角落潮湿闷热,她(绑架者)强迫我唱歌,跳舞,讲故事。只给我吃过期变质的生鱼罐头,我逃出来以后不得不切除整个胃袋。”
字幕弹出:刘美玲女士未来的猫生将和机器联系在一起,这一切本可以避免。
虽然该类绑架案层出不穷,但棘手的是,这个情况还没有法律条文的跟进,同时各国的立法委员会也不知道该怎样跟进。
报道的最后,主持人称:“猫权解放”导致的人猫矛盾正逐渐成为社会黑暗不法行为滋生的温床。
仲夏之时,强台风登陆。托它的福,我睡到了大中午。
刷牙的时候窗外的风雨才刚要大作,我伸出头去看小区里的情况,路上行人寥寥,骑电动车的雨衣被风扯起老高。我下意识低下头去看阿锋的猫屋,情况不太好,屋顶已经软塌成一堆稀泥。
回到屋子里打开电视,一边听晨间新闻一边煎蛋。主持人在电视里央求民众暂时性收留一些身边灵长类猫,帮助它们度过灾难。
我想起阿锋,不知道他有没有地方住。转念又想,他那么婊气,应该会照顾好自己。
紧接着,我便听到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看向猫眼外头,一片空旷,敲门声在小腿处响起。如果不是阿锋,就是邻居家爱恶作剧的小孩。
我一开门,阿锋便从门缝溜进来,毛上挂着细小的水滴,步子在玄关处留下几个黑色梅花脚印。
“喂,给我一块干净的毛巾。”他坐在脚垫上面,
“你不知道等我说‘请进’是基本的社交礼仪吗?”我关上门,去卫生间把擦手的毛巾丢给他。
阿锋站在毛巾上,上下蹭着自己的爪子。随后又道:“你在做早饭吗?好香。”接着走到我的房间内闻了闻我的早饭,大方地瘫在地毯上伸懒腰。
“诶你身上干不干净?”我问。
“我刚刚不是擦过了吗?”
“我说你身上,地毯很贵。”
阿锋窝在桌脚下面,尾巴围成一个圈。
“你还是不喜欢猫对不对?”他趴在地上问我。
“搞得你认识我很久了一样,我本来就不喜欢猫。”
“你早饭吃了没?”我问。
“吃了。”阿锋蔫蔫地回答,大眼珠子四处打量我的房间。
于是我毫无心理负担地把面包,水果和煎蛋装盘,开始吃。
饭饱,我问阿锋接下来有什么行程,他回答睡觉。
一整个下午,我都坐在工作台前处理公司的一些文书工作和邮件,窗外狂风大作,树接连倒了好几棵。阿锋窝在地毯上闭着眼睛打盹。
直到傍晚,肚子里开始叫起声,我才准备拿起手机点外卖。
“这种天气你也叫外卖,太不人道了吧。”
阿锋站起身,走到落地窗边查看雨势。
“这种天气也有人赚钱,那就应该让他赚啊……呃,好像没有人愿意赚钱……”外卖列表上灰色一片的“休息中”。
装腔作势开着的冰箱里为数不多的食材已经被我当作早餐了,还剩下柜子里的杯面和火腿肠。我拿着烧水壶装开水,阿锋跟到我脚边道:“我也饿了。”
“可是猫不能吃泡面吧?”我问。
“我能吃火腿肠。”他说。
一定是刚才开柜子的时候被他看见里面还有半包火腿肠。
于是我们对坐在房间中央吃东西,我捧着杯面,阿锋摆弄着盘子里的火腿肠。
晚上风停了,阿锋使唤我给他开门。
“你家都没了,上哪儿去?”
“我得去看看其他猫是不是都安全。”
他摇着尾巴走到楼道里,跳起来戳了一下电梯按钮。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没看见阿锋。清早,我打开电视新闻做卫生。
电视上出现一些混乱的画面,一群猫在市中心游行,后面跟着一群举着横幅的爱猫人士。我关掉手里的吸尘器,用遥控调大了电视的音量。——住在郊区就是这样,消息总是慢半拍。
主持人忧心忡忡地说:据“猫权解放”公会作出统计,台风过后,有三分之一的灵长类猫失踪。然而他们并没有在风灾中遇难,大部分被台风过境时“好心收留”的人类当作宠物囚禁在了家中。同时,在黑市上出现了灵长类猫的售卖公告,价格在六百到两千之间不等,这种行为令爱猫人士痛心疾首,他们于今日下午在市中心进行游行,要求本国囚禁灵长类猫的居民履行“猫权解放”的公约内容,目前冲突还在持续,本台将持续跟进最新情况……
我关掉电视机,看向黑色的窗外,隐约担心阿锋这两天还安全否。走到浴室探头看窗户下面阿锋的猫屋,早就在台风里变成了一摊烂泥,不能住猫了。想来,的确最近街面上,少见到灵长类猫在晃悠。
下午去上班的路上,我四处张望,盼着能看见阿锋恼人的身影,但是街面一片安静,连普通的猫都没怎么看见。
一下午我都坐在工位上刷着手机里人猫大战的最新进展。网络上的争论激烈,分成两边倒的阵营。一派认为猫本身就是人类之下的动物,它们的职责之一就是作为人的宠物……人类给它们吃好喝好,供着它们,有什么不好吗?
另一派则持相反观点,认为这些猫既然是灵长类猫,拥有和人一样的思考和感受的能力,它们就应该有猫权,不能被随意囚禁,人类应当尊重它们的自由意愿。
我捧着手机,不停往下滑,看着双方的唇枪舌战。我想大部分人和我一样,只是旁观者,没有参与到激烈的讨论中,却仍然为这种暴行感到愤慨。
那天晚上,还是没听见阿锋的消息,我隐约有点担心。
夜间新闻滚动报道人猫矛盾已经在几处造成了流血冲突。猫权解放的支持者和反对者在大街上恶语相向,甚至有人以杀死家中灵长类猫作为威胁,要求猫权解放组织缴纳赎金。
人猫之间的矛盾正在朝着不可调和的方向发展。世界各国的政府都还没表态,也可能是拿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策略,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并且没有先例可循……
半夜,我梦见有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上,阿锋在悬崖底下的一个钢筋铁牢里不断叫我的名字,让我带着钥匙去救他。但是我被石头压着没办法动弹,四肢无力,就要喘不过气来。嘴里还让他别着急,我马上就下去……
我吃力地呼吸,猛地睁开眼睛,看见眼前一个巨大的绿色猫眼,骤然惊醒,从床上弹起,看清楚以后才叹口气,打开床头灯。
“大半夜的,你想吓死人吗?”
阿锋歪着头坐在我的床边,显然很满意他自己的恶作剧。
“我来找你帮忙。”阿锋说。
我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道:“你先下来,我床单刚刚洗的。”
阿锋跳下床,顺着椅子爬到我的工作台上。
“帮什么忙?”我接着问。
“你之前问我,我们从哪里来的。”他说。
“嗯哼?”我听着。
“是你,你把我们送到这里来的。”
我端着水杯愣在原地:“啊?”
阿锋蹲坐着,闭着嘴动了动舌头,伸出来,上面有一张小小的记忆卡,金属触头反射着床头灯的光亮。
“等等,等等。”我去拿了一张纸巾,让阿锋把记忆卡吐在上面。
“这东西一直在你嘴巴里?”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阿锋。
“藏在塔里不安全。”他说。
“这里面有什么?”我问。
“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把水杯放在一边,去翻找抽屉里的读卡器,把它插进电脑里,打开磁盘,卡上只有一个体积巨大的视频文件和一个程序文件。我看看阿锋,他点点头。
点击视频的播放按钮,黑屏,一阵嗡嗡声之后旁白出现:“你好,过去的我。”
屏幕上出现一个管状的画面,所有方向上都布满不同的镜头,像一条时间轴一样逐渐朝着最里面延伸。
时间点从一个爆炸开始,我认出那是我们公司的基因工程实验室。我看过去得到了提拔并且穿着正装,戴着眼镜的我从椅子上跳起来,爆炸的烟尘消散之后机器的盖子也松了,周遭一片焦黑。
在那个爆炸事故中,我意外获得了基因重组的秘密。
这个秘密成为进化论以外另一把揭开生物秘密的钥匙,为机械和生物的融合创造了更多的可能性——当然,这是我们对外公布的。实际上,这个意外获得技术不仅可以让人工智能领域得到重大的发展,甚至可以让我们放弃人工智能本身,直接让再造物呈现人类发达的脑部活动。基因重组公司和我隐瞒了这项成就,因为它可能带来的巨大利润,以及违背伦理道德的实验。
世界范围内的大部分国家都严令禁止使用人类的基因做违背伦理纲常的生物实验,于是我们把实验室搬到了监管宽松的南方群岛。在那里,我们完成了人类基因和其他动物基因的重组,几年的经验累积,在2064年,通过改变组合的部位来制造出新的拟人物种的实验正式宣告成功。我们得出的第一个完整的产品,就是人猫。它们拥有普通的人智力和发声器官,其他结构和年龄都和原来的猫一样——甚至更短,这样有利于我们产品的更新换代和销量维持。
之所以首先发展人猫,是因为基因重组公司的一项市场调研。
调研显示,到2063年,全球单身未婚的人数目前将达到峰值,在社会进一步发展和精神解放的浪潮下,人们自我意识的觉醒使婚姻成为一样非必需品。大量配对软件更新迭代满足人们的性需求,但精神需求仍然空缺。基因工程公司瞄准这个市场,企图先在这个领域大捞一笔,随后再进军和控制其他生产领域。这个技术是个永远用不尽的摇钱树,除了大量钱财,也会给基因重组公司带来更大的权力。
“人猫”起先流通于监管宽松的国家和黑市,随后因为强大的购买力和人猫所起到对社会精神压力的缓冲和安抚效果,各国政府逐渐放宽交易限制,人猫涌向各个国家。
基因工程公司运用营销手段和广告在全球范围内疯狂销售人猫,同时技术上新的发展可以给人猫安上不同的人格:暖男,渣男,白莲花,绿茶婊,贤妻良母,专一情人……这些人格让人猫逐渐形成自我意识,矛盾也由此激发。
当在实行判例法的英美国家将第一个“人猫”所有权纠纷案判下合法时,“人猫”逐渐成为公民可以合法持有的私有物,成为有自我意识的“奴隶”。它们不再只是宠物,人猫开始被二次贩卖,做苦力,配送轻量货物,像娼妓一样被迫在舞台上表演配合买主做一些下流之事,被虐待,毒打,限制猫身自由。当人们发现事情严重时,人类社会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结婚率疯狂下降,全球人口增长率一度为负数。
时代日报打出标题:新时代的“猫奴役浪潮”——人类社会危机始作俑者。
我把它们创造出来,本应为它们负责,维护它们的权利。但是快速碾压的商业化进程使所有事情脱离了我的掌控,我已经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建立在众多人猫无尽痛苦之上的成就。在公司高层要求进一步开发人猫的娱乐功能时,我决定撤回我所犯下的一切错误。
用生产“人猫”带来的巨大财富,我向时光旅行公司购买了五个旅行舱,并在世界各地安放了超声波广播车,使用只有猫耳能听见的超声波广播播放撤离逃亡到更文明世界的信息。大量人猫汇聚到郊区地底的旅行舱内。等超过百分之九十的人猫安全撤离,我启动了时空穿梭程序,以及“人猫”所有知识产权和生产工厂资料的自毁程序。
屏幕上的隧道走到了尽头,缩减成一个白点。接着白点又放大,出现已然白发苍苍的“我自己”。
“我已经交代所有人猫隐瞒它们的来处,因为旅行舱的规格限制,我无法将它们送到更远的时代,我告诉阿锋。如果在这个时代还没能做到人猫和谐共处,请她找到过去的我操控进行第二次穿梭,旅行舱携带的燃料足够这次航行,桥接点的宽度呈指数级增长。只要第二次桥接,它们最远能抵达石器时代。为了人猫的安全,我封闭了旅行舱,将启动器外接在这个磁盘里,转化成旧时代的格式。
如果他播放了这条视频,说明人猫的生存在那个时代遇到了危险。请看到视频的我,务必保证它们的安全。”
咻一声,视频结束,我愣在电脑前。
阿锋蹲坐在电脑旁边,严肃地看着我道:“我们的数量正在急剧减少,目前超过二分之一正在法律的灰色地带被囚禁甚至虐待。”
我大呼一口气,松下因为紧张而高耸的肩膀,袋里消化着刚才看到的一切。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们对和人类和平共处已经不抱希望,打算离开这里,请你启动旅行舱,桥接我们进入石器时代。”阿锋接着说。
“那那些已经被囚禁起来的灵长类猫呢?你要丢下它们吗?”
“这就是我们的事情了。”阿锋道。
我顿了一会儿,问道:“我要怎么帮你们?”
“我已经把消息散播出去,三天后的早晨八点,我们最迟要在那个时候离开这里。”他接着说:“到时候你带着安装好程序的电脑和一个信号增强器,到和平公园的山头,等全部舱门锁闭之后,程序会出现提示,你再按下启动按钮。记住,一定要等全部舱门锁闭,人类绝对不能进来。”
阿锋笃定地看着我,把灵长类猫的命运交到了我的手上,并且认定我会帮忙。
我有什么理由不帮呢?毕竟看起来,这些祸端都是我惹出来的。
阿锋随后顺着进来的那个窗户爬了出去。坐在原地,真不敢相信,我有朝一日要听一只猫的指挥。
接下来的两天,我上班都心不在焉,不知道阿锋要用什么样的办法解救那些被囚禁的同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实验室会突然爆炸。
下班的时候,网络上又传开标签为#灵长类猫集体发狂#的视频,两天的时间内,世界各地报告了多起灵长类猫恶意伤害人类的案件。
之后该种说法又被一个深度调查记者推翻,他指出这些团伙在黑夜用各种工具悄无声息捕抓灵长类猫,随后在黑市进行高价拍卖,报告灵长类猫害人案件的,正是这些贼喊捉贼的人类。他们企图制造舆论趋势,以此推进灵长类猫的私有化进程,好让他们的捕抓行为合法化。
舆论再次两边倒,有人认为灵长类猫的买卖应当合法化,也有人认为我们应当遵从一开始设定的“猫权解放”公约。
真是无药可救,我摇摇头。仔细地跟踪着报道,观察是否更多的灵长类猫逃了出来。电视上,冲突还在继续,大量灵长类猫在冲突中伤亡,它们团结到了一起,共同对抗捕猫者,解救同类。镜头摇摇晃晃,场面一片混乱,人性的丑恶在他们捕猎猫的时刻一览无余。
阿锋带来大量救出来的灵长类猫,安置在我家客厅,等待穿梭。我向公司请了两天假,买了一堆猫粮还有创可贴和宠物消炎药回家,那客厅俨然已经成为一个避难所。
直到第三天清晨,我已经有一天没有看见阿锋。按照约定,我七点钟便带上了望远镜和笔记本电脑以及一个信号接收器,把猫放出门,惴惴不安地登上和平公园的山顶。从望远镜里看,那个金字塔状的时空旅行舱还伫立在草地上,被一圈护栏围起来。
我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架起信号扩散器,摆好电脑,启动安装好的程序。电脑屏幕上出现五个旅行舱的立体图。
七点四十分的时候,山麓的草丛里有了一阵动静,一群猫从一个边缘冲出来,后面跟着十来个手里拿着专业捕猫器材的人。我看着望远镜里他们追捕着灵长类猫,恨现在手里没有一把狙击枪,爆了他们一个个没人性的脑袋。
猫群似乎知道时间还没有到,围着和平公园的林子在转圈圈。
望远镜里,领头的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猫,是阿锋。在过去两天的战斗中他身上多了不少伤疤,看过去颇有首领风范。
咻的一声,阿锋大喊:散开!
整个丛林都抖了抖。
一群猫四下而逃,捕猫人拿着工具四处追赶,有的猫从树上跳下来,抓花捕猫人的眼睛,有的猫从草丛里突然窜出,利爪抓向捕猫人的裤裆——场面一片混乱。周围居民区早起的老人纷纷走到街道上围观这场人猫大战,或许他们也想到黑市买一只灵长类猫来替代随时可能亡故的老伴。——灵长类猫的用处实在是太多了,黑市的价格从一开始到现在涨了三百多倍,接近四十万一只。
七点五十五分,我的屏幕上第一个旅行舱亮起了绿色灯光。阿锋必须加快行动,否则等那个旅行舱的大门被攻破,整个行动都将中止。我丢下望远镜对着山麓吹了一声口哨。阿锋听见了,朝我的方向看一眼,我挥动手臂指着猫塔,示意可以开始。
我的一声口哨将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山顶,包括捕猫者。
猫群趁这个空当,再度聚拢,在丛林里绕了两圈,和捕猫人拉开一段距离,在某个点上,另一个领头猫飞速从护栏底下钻过,奔向旅行舱的位置。我重新拿起望远镜,看见阿锋落在全部猫的后面——他是断后的角色。
此时屏幕上已经亮起了三个旅行舱,最先亮起的旅行舱开始出现了不稳定的闪烁,情况不妙。
山麓底下的先行猫群正在鱼贯而入旅行舱,我看看屏幕,随着第四个旅行舱的灯光亮起,第一个旅行舱发出警报。
只剩下这一个了。阿锋和另外几只猫正在围栏外面和捕猫人纠缠,确保所有其他同类都已经进去。
“快点!快点!”我朝着山麓大喊,山脚的人估计以为我发了疯。
阿锋收到信号,呼唤其他同伴奔向旅行舱大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第一个旅行舱已经摇摇欲坠,最后一个旅行舱亮起绿灯。
我迅速按下屏幕中央的红色按钮,屏幕显示正在启动旅行进程。
大地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紧接着,咻的一声,猫塔消失了。
空气一下变得异常静谧,只在草地上留下一个正方形痕迹,以及一群错愕的捕猫人。
我站在山头,呼一口气,看着屏幕上的程序自动关闭,抹了抹额头的汗珠。
次日的晨间新闻报道了这件神秘的事情,灵长类猫几乎全数从顶球上消失,他们得快去得也快,成为人类历史上的头号谜团。世界各国的科学家仍然在研究这件事情的始末,但是由于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有专家预测,以这么少的资料,恐怕难以研究出什么名堂来。
事情过去很久,我仍然会在睡前想起那群猫。隐约觉得客厅里还有它们的味道,角落还堆着一大包没吃完的猫粮。
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见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和它对峙了几秒钟,接着我看了看周围,趁四下无人,我蹲下来问他:“嘿,你会讲话吗?”
猫看了看我,一脸嫌弃的表情,扭头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