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办法看到真迹。杨颐在地球仪的北半球上方,用指尖画了条弧线,大圆最短原理,是北极圈航线。莫奈1882年画下的《散步于布维尔悬崖》,真迹收藏于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若转机从北京出发,要经过内蒙古,兴许还能看到海拉尔,也有可能只看得到白云,接着到黑龙江省,然后进入俄罗斯境内,出来后再飞越楚科奇海和波弗特海……还有好远好远的距离,以及极地,辐射,西风带等等。这个半蹲着的姿势太累人了,杨颐松开地球仪,坐回到书桌上,椅子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地球仪被她的左手一带,惯性地转着。她心想,去到了,也不一定能看到。
“今日学车学得怎么样?”母亲端着一碟车厘子,不敲门就径直进入她的房间,声音被一路拖着,像拖着支蘸满颜料的油画笔,然后重重地顿在一侧。杨颐撑了撑鼻梁上的眼镜,看不出母亲代表什么颜色。
“没怎样,就这样。”杨颐拈了一颗放进嘴里,顺手把桌上A4大小的铜版纸立起来,这是打印的《散步于布维尔悬崖》,千挑万选出比较高清的一张。莫奈的画不能近看,否则像雾里看花,醉醺醺的,只看得到笔触,看不出明确的形态。她双手伸直,距离延长了一点,再延长一点,铜版纸表面反射出一片亮光,是头顶的灯。
“就这样是怎样?会开了吗?”母亲在房内左看看右看看,好像每次都在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杨颐的眼神在她身上游移了一趟——我有秘密吗?没有吧。
“刚学,哪里就会开了,只能慢慢地前进。”
“车动了,就是会开了嘛。”这句话被母亲拖着出门,带着放心的语气。画笔来回拖动,又算什么颜色。
杨颐调整着铜版纸倾斜的角度,使它平衡在映不出灯且又看得清画面这两者之间。出现了,天空是天空,大海是大海,悬崖是悬崖,草木是草木,女人是女人,远处有帆船,有波浪,蓝绿色调的,是舒服的治愈色,不像《布维尔悬崖边的海上阴影》的笔触那么苍狂震颤。
《散步于布维尔悬崖》大概在莫奈42岁上下被创作出来,是中年了,他仍旧擅长在不同的光线和角度连续画同一个物体,孜孜不倦的——毫无预兆,杨颐忽然想到了许教练。
啊,那个许教练。
“许教练嘛。”杨颐转动着旋转椅,铜版纸再次一片光亮,“他啊,不停歇地、不停歇地……在同一个训练场,狩猎不同的女孩子。”
——是女孩子啊,活泼,灵巧,动人,是天白色。她忽然又想到了《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宝玉嘛,一定是嫣红柳绿的,因为他住在布满芭蕉叶的怡红院。不管世人如何评价他,杨颐始终是喜欢宝玉的,只因他觉得男人是泥做的须眉浊物,女子是水做的骨肉,清爽的美好事物。
这些想法只在一瞬间,甚至不成形,而杨颐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她正在尝试将文字与画作联系在一起。听闻这两者结合,会揭开宇宙深处的奥秘,获得一种超越时空的潜在能量,就如博尔赫斯躺在黑暗的地下室,从罅隙里看到神秘的阿莱夫,一个终极的囊括。
杨颐认为,将这两者结合的最低级方法,就是在文字中运用大量的颜色词,后来她发现,一段话中,同时描述出颜色,温度,声音,光线,印象,也是一种自以为高级、实则是低级的方法。要怎么做呢,她先将文字回归到简朴又啰嗦的形式,摒除那种花里胡哨又一语中的的语句。是矛盾的、是做不到的、但她还是要去做的一件事。只有挣扎过了,其中的秘密裂缝才会被撕开。她要把不喜欢的东西藏进去,永不见天日。
可她还没成功,有可能永远不会成功。比如她是这样记下那一天的:
许教练今日同驾驶座的女学员说话,话头开在坡道定点前:“这样不行啊,往右往右,再往右,现在往左,好,方向盘回正。”声音停下不到两秒,接着说道,“嗳,看哪里看哪里,你老公有教你开过车吗?这样教的?”
又来了。
许教练总是用不同的问法,将“老公”二字带出来,而未婚女性对这两个字又是异常的敏感,就连坐在后面的我都不自然地撑了撑眼镜,看向窗外,想着是否有人能成功地避开这个话题。本来没什么可避的,但同样一个与“老公”相关的问题,许教练在我们面前已经问过很多女学员了。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又不能太当回事。
车身缓慢上着坡,女学员既紧张又想立刻强调自己的单身,但更多的是想定好点,然后趁机躲过这个话题。可她太紧张了,完全控制不了自己,脱口而出:“老公?我还没结婚呢。”什么都来不及多想,车停了,没定到准确的位置。女学员面露烦忧,一定是边怪自己没定准点,边怪自己没撒一个慌。就跟之前的那个我一样。
得到结果后,许教练就会安慰说:“没事的,你们不像那些结了婚生了娃的妇女,学得慢,又笨。”车上的人是如何回答的,我不记得了,在整个封闭的空间里,声音(包括空调的低鸣声)全都在附和着副驾驶上的那个人——一个剃着板寸头,皮肤均匀黧黑,有着大肚腩的中年男人——像某种无形的气流一样,贴过去,变得有密度了。他脖子后方堆叠起来的肉,拱到了后脑勺上,很有可能是学员们的附和促成的。
附和的人是矛盾的,一面觉得对方在间接夸耀自己,觉得自己与他口中的“结了婚生了娃的妇女”还有点时间距离,并且洋洋自得,另一面又觉得自己将来无论是结婚,还是不结婚,都会成为别人口中的“妇女”,为自己不站在女性这一边而自责。一种令人疲倦的气息开始生成。
这样写没问题吧,杨颐思忖,不知道许教练看到这些会怎么想呢?应该很气的,不管了,反正是他布下的任务。
快到十点。许教练发来一条信息,“明天过来练车。”
她吃下一颗车厘子,差点把自己噎死。
二、
妻子卡米尔是因肺结核去世的,三年后,莫奈有了新的恋情。《散步于布维尔悬崖》中的两名女子,有人猜测是莫奈新恋人爱丽丝的女儿们。
画中仅有的两个人物,穿着长裙,其中一个撑着红伞,海风将她们一并摇曳起来,近看像两片木槿,消融在草丛中。莫奈的风景画中,很少加入人物,否则会破坏画面的完整性与协调性,他为了将两者结合,利用短促、轻颤的笔触,以及环境色的添加,使人与草丛统一成一片。达到人是花草,花草也是人的境界。
融合,融合,融合。好人,坏人,男人,女人,归根结底,都是人。
这日晚饭,父亲突然问起杨颐的学车进度。
“教练这个人怎么样?
桌旁的母亲插话,“不管他怎样,一定要会教啊,争取早日拿到驾照。”
“那他会教吗?”父亲问。
“会教。”这两个字从杨颐的口中千辛万苦地爬出来。
杨颐嚼着米饭,米饭烂在口里,装进肚里了,她还在干嚼着,仿佛要把即将出口的字句一点点嚼碎,咽下去。杨颐记得小时候上学时,他们也是问那个老师教得怎么样,她回答,会教啊,大家成绩都不错。后来她掀开衣服,露出手上、脚上被木尺子挨打的痕迹,他们也只是惊讶了一下,然后问,别的同学怎么样?她回答,都这样。于是他们就会说,老师都是为了你好。类似的问话形式一直都没改变,杨颐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若以随意的语气说出教练是个中年油腻男,又怕父亲听了反感,毕竟他也是那个年纪的人。
况且对方又没有实际的行动,只逞语言带来的快感,而语言这种东西,被说出来,也只会以最快的速度流散于空气中,变得无踪无迹,抓也抓不住,即便记录下来了,几个干瘪瘪的文字,不仅不能让对方受到字句本身的抨击与痛挫,还会增加自身内心的痛苦。
也是成年人了,连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不会,向父母倾吐出来,只会被认为自己放不开,不够圆滑机灵。于是杨颐只能扒饭,夹菜,扒饭。
她将事件记录下来时,与其说她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不如说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我一直盯着那个位置——手刹杆——等着那里出现我期待的一幕。驾驶座上是个男学员,他握着手刹杆,在用力地上下摆弄着,可手刹杆仍旧一动不动。
我刚接触车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知道按下手刹杆上的按键,也不知道按了还要往上提一下才能放下去,许教练只好握着我的手,共同操作着。我当时吓了一跳,但又要像个真正的成年人那样装作毫不在意,于是就表现得轻松一点,正是这份轻松,让对方觉得我这个人,好像很享受这样的时刻。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可我要说给谁听呢?
许教练没有如我期待的那样,握着男学员的手,共同操作手刹杆,他只是在一旁不耐烦地提醒男学员应该这样做和应该那样做。
为什么不握下去呢?都是你的学员啊。
下午是许教练送我们回去的。只剩我和另一个女学员了,本来我家是最近的,也该最早下车,可被他延误到最后。
“陪一下教练嘛,教练也是需要人陪的。”
满不在意的顽笑语调,这样的话,使人产生了某种不可抗拒——如果不答应,就会显得自己很小气,且连这点小事都招架不住,瑟瑟缩缩的,看来很好欺负啊——索性笑笑就过去了。回程只剩我一人时,他却叨叨絮絮地讲起自身的事。
“我老婆几年前就走啦,病死的,是时候开启我的第二春了。嗳,你什么时候结婚啊,女人要早点结婚,不然生不出孩子,谁要啊,是吧,你看刚刚那个女的,比你还小,孩子都一岁了,跑得快才能见到好世界啊。”
又说,
“听说你会写东西,写写我呗。”
“写什么?”我看着车窗外。
“写你我她,这不现成的嘛。这么多个学员中,我对你是最好的,最好的时间安排给你,车你也开得最多,写一下我,不难吧,不过教练我对任何一个学员都是一样的。”他说的话有种不协调感,就像赤身裸体的人,头上却戴着一顶贝雷帽。
“写一写,你就别谦虚啦。”
任务就是那时布下的。学员中有的会画画,有的会编程,有的当老师,有的卖猪肉,全都被他下了不同的任务,在教练车上,多次听他向别的学员提起,“我那个任务完成了吗?”我知道他什么意思,大概是想学员们变着花式替他宣传,让更多的新学员归到他名下。
他是想我写他如何呕心沥血地教授学员,如何一把辛酸泪地站在太阳底下曝晒,如何坚持不懈地每日送学员回家,如何地不骂女学员,如何如何的好。
你不能说他不是一个好的教练,又不能说他是一个好的教练,他太擅长于将自己搓圆捏扁了,所有毛病都融进他“这个人”里,退后一步看,确实是个人啊,无可挑剔。
杨颐关闭文档,陷入沉思,很多事情,再回忆一遍的时候,要么觉得揪心,要么觉得恶心,再没别的了。过了三分钟,五分钟,七分钟,许教练给她发来信息。
“明天找时间过来练车。”
隔了几秒,
“我今天牙痛了一天,饭都不能吃,看看今晚会不会好点哦。”
杨颐看不懂这条信息的意思,无数个想法从她脑海里飘过,最终打出几个字:辛苦许教练了。
三、
画面上有大量的中间色调,每个色阶之间是如此的类似又不同,像一个人变幻莫测的暧昧心思。其中前景是黄绿色为主,后景是蓝白色为主,中间采用和谐、混淆的笔触过渡。
而铜版纸上的《散步于布维尔悬崖》,像上了一层透明而光滑的釉,稍稍卷起来,从上方插下几根金色的稻草,远远地看,宛如一个长柱形花瓶,总之不是画。
若实在想它是幅画,只能临摹了。下笔时,才知道这是采用黄金分割线进行构图的,人物的位置摆得极好,天海交接的海平线也摆得极好,影影绰绰,氤氲朦胧,只是悬崖的迎水面岩石太突兀了,色调似马粪渣混合了泥土形成的锈铁皮色,暗淡沉着。整幅画,就是靠这几笔重色压下去的。
“这个颜色很难调啊,不是死闷,不能太跳,要灵活地压下去,让它活着,给予呼吸……”刚开始临摹时,可运用点画法,消除边界,细细碎碎地组合,后来觉得太慢了,杨颐干脆一笔蘸多色,也不调,直接在画布上下笔,留下颜色互相融合的痕迹,一点点地、慢慢地组成一幅画。文字也是这样,解构,敲碎,分装,再融合,修改,成型。
可操作起来,怎么就这么难呢?杨颐这样记下:
天气比之前的好,是雨过天晴,空气分子中,可能有花粉在传播,从春天逗留到夏天,还没传完,拖拖拉拉的,变成灰尘也不知道。许教练让我换一台旧车练习,说是考场里的同款车。
“怎么样,方向盘很松吧,你试试脚刹,是不是也很松,用久的东西就是很松的。”
他的眼神如钢丝球似的,在我身上刷了两遍,觉得还不够,重复着,“是不是很松?”势必要在我身上刮下红痕才肯罢休。
“旧车过了磨合期,开起来很轻。”我说。
他不再说话。以一种一本正经的坐姿略微低着头,目视前方,下巴上的肉移到了脸上,整个人看起来很重,像悬崖上不动的岩石。
长久的,没有浪花带着怒嚎迎面拍过去。一切都很安静。
今日我到得早,车上只我和他,空调气流带出的沉默含有敌意。行过坡道定点后,他突然说起话来。
“我昨晚梦见你了,听到你在‘许教练许教练’地叫我。”他是模仿我的声音在说着“许教练”几个字的。这种阴柔语调,以一股怪异的震撼感袭遍周身,似一道春雷劈向夏夜,那么响亮又迟钝。
“教练肯定是压力太大了,一点动静就能让你回到训练场上。”我伸手挡住右侧的迎面光线,太刺眼了,头顶上方的遮光板也无法挡住。我已经敢单手抓方向盘了,熟练到这种程度,可以不用练那么久的吧。
“这么多人不梦见,怎么偏梦见你?”似从野地里传来的。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飘到了草尖上,被鞭笞了一轮,它们颤动着,退缩着,想回到土里去。
这么多人不梦见,怎么偏你梦见?记得萨尔瓦多·达利有一幅画的名字叫《醒前一秒钟蜂绕石榴惹出来的梦》,他的画通常都是受弗洛伊德“潜意识”的影响,将梦境带入现实。我岔开话题,“教练有没有可能是被蚊子或者隔壁厕所冲水声吵醒的?”
“跟厕所有什么关系,我是梦见你啊。”
又说,
“凌晨不是下过一场雨嘛,被吵醒了一回。怎么,这跟梦见你有关吗?难怪了,你在梦里撑着伞。”
他这样说着,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画面,有双手在挤着颜料管,挤得很用力,刚开始颜料从管口喷出来,然后才趋于平缓,形状是蜿蜒的、扭曲的,挤得太多,看着有点腻。
我盯着前面,直角转弯差一点压角,接下来是曲线行驶。我一面开着,一面告诉他,“听说过一个实验,不知道是实验还是纪录片,讲一个人在醒前做了好长的梦,长到就像过了大半辈子,梦的结局是被梦中人拿着木板拍头,‘啪’的一声,他才醒的。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个梦……啊,差一点压线了,那个梦的产生,其实只是他房间里的一幅画掉落下来,是画框触地发出声音的一瞬,引发他那个长长的梦,一下子的,你说神奇不神奇。”
让梦境构建起来的现实原因才是重要的,比如水的声音,风的声音,花瓶破碎的声音,甚至是烂苹果发出的臭味,而不是存在他潜意识里的我。我甚至想大声嘶吼出来,梦见我这件事,不代表什么,别瞎想,也别妄想我会兴奋好奇地问“啊!这样啊,梦到我什么?”然后耐心地听他把一场梦讲完,并做出回应。
“昨晚……”他停了下来,不耐烦地看向窗外。我也看向右侧的后视镜,后车轮在最后时刻,还是压线了。
“方向盘回正啊,记得要回正,不回就压定了。”最后三个字即将被他咬碎。
有学员到了。是两个附近学校的女学员,她们从那边笑着跑过来,头发飘到肩后,露出了额头两侧的绒毛,鼓胀的胸部隐隐摇晃着,带动斜挎包的金色、银色细链子,点点光斑也跟着浮动,真的很美好,蓝天白云都不及她们。许教练突然笑了,把整个手臂伸到车窗外,隔着空气,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像个毒誓一样。杨颐关闭文档,她循着意念,似乎找到了画作与文字之间的某种关联——一种不为人知的力量。
四、
一幅画临摹得过于久了,就会很容易陷入到细节里出不来,想着这个笔触跟原作不一样,下笔的纵横方向也不一样,那一笔是用软毛画笔画下的,还是用颜料刀随意刮下的?云朵的阴影不一样,帆船多画了一艘,这是波浪还是低飞的海鸥?
莫奈在早期的绘画摸索道路上,也有模仿一些著名艺术家的风格,并非是印象派,而是巴比松画派,树木的轮廓和地上光影的表现则有库贝尔和迪亚兹画家的痕迹。在库贝尔的冰雪风景画取得成功后,莫奈的《喜鹊》也以飘忽、不确定性、第一印象,向传统发起了挑战,当然,这也是官方沙龙拒绝他的原因。
三年后,有了《日出·印象》,再十年后,才有《散步于布维尔悬崖》,又八年后,开始创作“干草垛”系列,在去世前的十二年,持续创作“睡莲”大幅连作,其间右眼还被诊断为退化性白内障。
粗略地理清了这些,杨颐再次下笔时,才不至于过分多虑拘泥。
“果然要跳出原有的视线啊,莫奈一定是坚定往后的路,才这样下笔的,而我却死死盯着当前的一笔一画……如果,如果莫奈是以文字为生的人,他会怎么做呢?会通过文字描述出相同地点不同天气下的景物变化来反映社会形态吗?”
“那……现实中的人,到底能不能区分出,是画面的勾勒产出了他们,还是他们本身的存在形成了一幅画?换成文字也是这样吗?”
“按道理,是意识的变化,催生了实体的变化。”
杨颐喃喃自语着。她将近两天的事,做了以下记录:
下过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雨后有大太阳,躲也躲不掉。防晒袖套还没送到,双手黑了两度,手背的纹路也清晰了,有时候看着干黄干黄的,动两下,像一根没营养的柴爿,等着放进炉子里烈火焚烧。
“一晒黑,怎么看着老了似的。”我说。
“看我的,防晒喷了手臂,忘喷十根手指了。”副驾驶座的女学员伸出双手,比对着。
现下只我们两人练这辆车,每人转两圈后,再换别的学员。教练在外面的铁皮棚里,和学员们说说笑笑。
“你看他,穿短衣短裤,晒得好黑啊。”女学员用下巴指着坡道定点处的黎教练。
是那个过考率很高的黎教练啊。
别人对他的评价都很高,工作严谨,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话,向来与学车有关,再多一句也没有。本来想申请调到他那组的,可理由是什么呢?说许教练不会教?也不是。说许教练不讨喜?又与外面的笑声不相符。说自己不喜欢许教练,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喜欢?若就这样去了另一组,在同一个训练场总会见到许教练,不仅自己尴尬,连带着黎教练也很难做。又不是个小孩子了,多想像个小孩子啊。
换组也不是,不换也不是。现实世界里,我面前没有大海,也没有悬崖,却总觉得自己溺在海里,逼近悬崖。
“黎教练很好的,你知道吧。”她突然凑近我,又退回,“哦,你知道的。”
又来了。我们之间若从这个话题切入,就一定会将两个教练进行比较,然后聊到面对许教练时的共同问题。上一次我们粗略地表达出对许教练的不满后,这个女学员当即在第二天私下里给许教练送东西了。
“是烟啦,合同里都禁止了,她偏说‘纸上的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说我不会变通啦。”别的学员这样描述着。
她们这样的行为让我不得不反思,懊悔逐渐漫上心头,想起许教练平日里对我那么好,自己却背地里和别人说他的坏话,还说得那么的坏,想着想着,又在揣测那个女学员是否会为了讨好教练,而把我说的话泄露出去。她那样的性格,指不定早已把话传开了。或许自己没有那么坏,被女学员传得很坏,越想越气,简直不想再看到她——这个想法变成文字呈现出来后,我都觉得是惊异的。好像是这样,又好像不是这样。
在我转这两圈之前,副驾驶座上的人原是许教练。当时我在倒车入库,偏头看着左后视镜,太阳光线照射到左侧车窗上,明明没有下雨,视线却受阻了。外面似乎比想象中的热,躁郁感使双眼更加的疲惫,我居然看见左后视镜上的后车轮轮廓发生轻微的变形,与地面粗粝的浅灰色融在一起,杂糅了玻璃似的东西(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眼花了)盈成一片。
我眨了眨眼,仿佛看见一抹浓厚的重色被笔尖带过,一不小心连阳光也掺杂进去,两笔作一笔,抖动着。我预感到,即将会有一股松节油的气味游移过来,可等了许久,什么也没有,倒是等来了许教练的声音。
“这是考试的同款车,给你多练两圈。”
又问,
“你会做饭吗?”
“会啊。”我脱口而出,方向盘在我手里急速回正着。我咬了下自己的舌头。
“什么时候请教练去你家吃饭啊?”
“啊。”
我发出一种奇怪的单声音调。最后庄重严肃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
“厨艺不好,见不得人。”我说。
他的嘴唇微微噘着,很有刚把烟掐灭、口中寡淡而无聊地噘着的意思,眉梢的逆毛根根分明,好像代表他这个人在向我反抗着。他调整了坐姿,座椅下似垫了东西,噗噗的、汩汩的,仿若双脚陷在泥泞的道路上所发出的声音。看得出来,很不耐烦了。
那一瞬,我竟看得如此清晰真切,反而不厌恶这样的自己。听说不喜欢一个人时,也会一直盯着他看,因为要从他的面容中看出点更可恶的东西,从而加深自己的排斥心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丰腴而灵动的颤感,仿佛身处画中。太阳越来越大,地面渐渐变了颜色,不是热度将水渍蒸干的,而是大自然顺手画了一笔,蘸着阳光覆盖了它。
杨颐忽然呆坐着,双手摆在键盘上,一动也不动。她抬头看了看四周,不知是长久地对着电脑,还是深夜容易困乏的原因,她总觉得房内的每一件物品都特别饱满,基调统一,表面泛着不规则的油光。窗外有滴滴答答的声音,像一个世纪前的苦雨下到了这里。
她自言自语着,“有没有可能,自己当真是别人画作中的人物?或者是别人的文字中创造的人物?”杨颐猜想,“如果是,他们会如何塑造我呢?那我是否有权改写我自己文字中的人物的轨迹?”
五、
一定有着别的原因,若实在编不出,就权当杨颐是因为把考试技巧都学会了,内心有些松动,所以才不去训练场的吧。
许教练发了多次信息,杨颐都说忙,确实是忙的,忙着推敲文字与画作之间的联系。这次许教练换了一种说辞。
“你不来,她不来,教练最近很闲啊,明天去你家吃饭好了,我买菜过去。”
又说,
“我知道你家在哪里哦。”
——不可能。
平时许教练送她们回家时,杨颐都是在路口外面下车的,有时还特意逗留在附近的便利店,磨磨蹭蹭一番后才回家。
“别的学员我都是送到家门口的,你一直不让我送,我这不是怕你埋怨我嘛,所以那次下车跟着去看了看,还挺远的,E栋,几楼就不知道了,不过你那里一共才7层,随便问一下就知道了,或者你告诉我也行。”
杨颐畏葸不安地把头转向房门位置,又看向窗户位置。她起身检查了一遍柜子与柜子之间的边边缝缝,似乎许教练会藏在那里一样。
她拿起手机,快速回过去,“不方便,父母在家。”
“我可以等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哦。”迅速回了过来。
杨颐绝望地放下手机。四面墙以倾倒的姿势向她压过来,如春情勃发的野兽,然后扭曲变形,撕扯着她,就连临摹好的、挂在墙上的《散步于布维尔悬崖》也将要跳到她面前。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杨颐坐下,镇定了片刻。
她恍惚记得《散步于布维尔悬崖》早期的画面效果不是这样的。人们用红外线和X射线对画面进行扫描后显示,莫奈曾改动了最右侧的悬崖岩石。本来马粪渣色调的岩石延展出来,逼近画中的两位女性,莫奈在后期减少了岩石的裸露部分,以天空和大海覆盖了它,画面的物体比例才趋于平衡。
不好的东西总要被消灭的,否则美好的事物怎么存在呢?那天空,那大海,那更遥远的东西。
“……所以,意识的变化,一定会催生实体的变化吧。”她肯定着,“是这样的。”
杨颐打开文档,将自己曾记录下的文字重读一遍后,按下delete键。面对空白的文档,她再次写道:
“黎教练站在外头,总是跟着学员驾驶的教练车走,在坡道定点、在直角转弯、在曲线行驶、在侧方位停车、在倒车入库的位置,慢慢地,慢慢地走,一边比划着动作,一边晒着大太阳,哦,头上有顶草帽,差点忘了。他骂男学员,也骂我。他唯一担心的问题是,学员们的过考率,再没别的了。”
“许教练看到后,应该会很满意的吧。”杨颐想到,“要是他问起,为什么不写成‘许教练’,而是‘黎教练’?我就可以说,我写的人物全部用化名,你要是喜欢,可以自行带入。”
后来又想着,“反正写了,他也不一定能看到。”
翌日傍晚,天空那片蓝莓色的浮云上,泛出荧橘的光,恍如一抹不能成色的笔触,多下了几笔,延绵不断的,很是壮观。
杨颐在练着车,黎教练对她说,“这是考试的同款车,只能转两圈,然后换别人开。”又面向副驾驶上的学员,“还有很多人在排队,不准多转。”
学员“哦”了一声。
杨颐握着方向盘,没有回话。脑海里想着,如果现在就是考试,车内要不要开空调?为了看得更清楚,车窗要不要打开?打开后,冷热交加,眼镜起雾怎么办?对了,忘记买防雾喷剂了,现在买来得及吗?
然后考试当天下着雨,她忘记带伞,也忘记带喷剂,紧张中她突然想到《散步于布维尔悬崖》,迎面还吹来海风呢,是那种咸咸的味道,别人看了那幅画,一定可以感受到的。想着想着,车已驶出最后一个项目,考试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