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夏影开着我那辆雪铁龙离开了长春,去往南方。决定很仓促,我们出发得晚,傍晚车开到昌图境内时又出了故障。我们在铁岭服务区吃完晚餐后,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积雪还没有半点消融的迹象,天又不合时宜地下起了大雪,我至少花了十分钟才发动了车子。我告诉夏影如果车半夜在高速公路上熄火的话,搞不好我们俩都会被冻死,她这才改变了一直往前开的想法,答应在沈阳住一夜。
我和夏影算是一对雌雄大盗,我们配合默契,从未失手,事业正在快速发展,但她突然告诉我她必须离开长春了。“我已经受够了这儿,我再也不想在别人的房子里呆一秒钟了,”就在昨天夜里,当她醒来发现我们睡在别人的卧室时,她只穿着内衣走到卧室中间用力抓扯着头发,“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马上就要死了。”
夏影有些神经质,除此之外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我不清楚我跟她属于什么关系,她曾经是我女朋友,我们分开过,但现在我们住在一起。
那是五年前,我们的状态都还很糟。我二十三岁,在青岛开塔吊,每天坐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操作室里把建筑材料吊上来。当楼层建到一定高度后,每次爬上爬下就让人提心吊胆,但这不是我厌恶那份工作的主要原因。夏影二十二岁,不停地换工作,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月的,只有我知道那不是她的错。她情绪经常崩溃,往往毫无征兆就会哭出来,她对生活非常迷茫,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如何,她去算命,算命的说她会有三次婚姻,四十岁以后才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那时候我们住在信号山公园东边一间很小的旧公寓里,我们恋爱的主要内容是吵架和做爱。我们吵得很厉害,每次都会谈到分手,但最终都以做爱暂时化解,直到那天夜里我们最后一次吵架做爱后,夏影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们还相爱,只是在一起会互相伤害。”
第二天我醒来夏影就不见了,她只带走了几件随身的衣服。之后的几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她的消息。
2
半年前,我去了沈阳,我一个外号叫博士的朋友在沈阳找到了一个很好的项目——净水器代理,我们投入了全部积蓄,但最终发现那不过是一场骗局,仓库里的净水器没有任何净化功能。公司拒不退款,我和博士一怒之下拎着铁棍去找他们算账,博士把老板打成了植物人,现在被关在沈阳第一监狱,而我,因为只是砸坏了几扇窗户,被拘留几天了事。
从看守所出来我没离开,在旁边找了个小旅馆住下,一是为了方便打探博士的消息,二是因为原来的住处被房东收回了,看守所在郊区,住宿便宜。旅馆附近有个高档别墅区,我时常去那里闲逛,在湖边长椅上躺一天,盯着湖水思考未来。
那些富丽堂皇的别墅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很快便注意到人们往往只有周末才来这里住两天,很多别墅甚至一年四季都空着,就像被遗弃一样,只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进去。几天后,我终于想到了办法。我买了一身名牌衣服,给开锁公司打电话,装作忘带钥匙让师傅打开我物色好的别墅大门,对方稍有怀疑,我便递过去一张事先买来的假身份证——上面写的正是别墅门牌号上的地址。
我得手了几回,收获颇丰,尽管觉得不会太快被发现,我还是坚持一个别墅区只行动一次。也不是没有意外,我遇到过两个尽心尽责的开锁师傅,他俩不仅敲开了邻居家的门确认我的身份,还要去物业查验。在被识破之前,我赶紧找到机会溜之大吉。
那天,我看准了目标和时机准备再次行动。我从兜里掏出厚厚一沓的开锁名片,随机抽出一张打去电话,半小时后,来了一个女开锁师傅。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女开锁师傅,我不知道居然有女人也做这一行。女师傅穿着一身灰色制服,戴着帽子和口罩,她的身影有些熟悉,但我来不及多想,装作等得不耐烦让她快点开门,并随意地递过身份证。她望着我,那眼神让我几乎就要想起她是谁了,许久,她接过我的身份证,“什么时候改的名字?”她摘掉口罩,我一下愣在那里。
我刚想说什么,有人从我们身边经过。“钥匙忘家里了是吧?”她说着放下工具箱,拿出开锁工具开始忙活起来,我们都一言不发,我嘴巴发干,喉咙发紧,我看到汗水从她光洁的脖子上流下来。
她轻松地开了锁,进屋关上门的一刹那我们再也控制不住了,抱在一起,吻在一起,撕扯着对方的衣服。
结束后,我们喝着冰箱里的啤酒,赤身裸体地躺在陌生的床上,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不久,我们去了长春,晚上进到别人的别墅,在别墅里喝酒、做饭、用全自动马桶、看电视、洗澡、做爱,甚至在卧室睡到天亮,离开时再把房间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夏影管这叫做客,到后来只要不是周末,几乎每天我们都会做客。为了避免被发现我们只带走现金,有时候也会带走一些我们喜欢的小玩意儿。我在一栋带游泳池的别墅里找到过一块琥珀,里面是一只甲虫,那只甲虫栩栩如生,对着光甚至可以看到它腿上每一根细小的绒毛。小时候我很喜欢玩甲虫,但我从没玩过一亿年前的甲虫。
做客的次数多了,我发现使我们兴奋的往往不是最后的收获,而是每次打开一扇陌生的门之前的那几分钟,你永远不知道打开门后会发现什么。
不做客的时候我们到处寻欢作乐,每赚到一笔钱都会很快挥霍掉。我们在市中心租了一套豪华公寓,像情侣一样住在里面,没人再提感情的事,也没人说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有什么可问的呢,显然大家都过得不太好。
3
进市区后,车况变得更糟了,我担心它随时会抛锚,想尽快找到住处。冬夜寒冷,行人寥寥,昏黄的路灯无力穿透雪幕,街边积着黑色的雪堆,路上铺满了肮脏的泥浆。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我们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获得成功,那些破产的人,流离失所的人,我们平时几乎很少去注意的人们,他们才是组成这个世界的大多数。我看了看夏影,她闭着眼睛,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一路上她都一言不发。老实说,我觉得夏影这几年还是有些变化的,只是我说不清具体在哪里。
我找了一家高级酒店,要了一个房间。夏影洗完澡,裹着浴巾吹着头发,同时跟着电视的一档真人秀节目哼着歌。这是个好迹象,她的情绪正在好转,我了解夏影,当她真正开心的时候她有本事让周围所有的人都开心起来,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她会像个水妖一样在你面前舞蹈,让人丧失理智。
我问夏影想不想出去喝一杯,我想调节一下情绪,也想缓和我们之间的气氛。昨晚我们吵得很厉害,那是我们重逢后唯一的一次争吵,但吵得比以往的每一次都厉害,和以前一样,最后还是我妥协了,我的想法是虽然离开了长春,至少我们还可以在南方一展身手。
“是那种诚挚的邀请么?”她关了吹风机问我。
“是,”我说,“就是那种。”
夏影答应了,换了身她喜欢的衣服,我给酒店前台打电话问沈阳最好的酒吧在哪里,她换好衣服后,我们开车去了那家叫沸点的酒吧。我们频频碰杯,很快就喝掉了不少酒,那些酒让我们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有些东西当你回头看时,就会是另一个样子。”我说,“我们不是性格不合,是糟糕的生活让我们相互看不惯。”
“现在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我们肯定会成就一番事业的,”我已经喝得有些兴奋了,“我们是天生一对!”
那绝对是我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刻,我感到前途一片光明,我由衷地喜欢这种感觉,当你想到未来的时候,你发现充满了机会和可能,我们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处,跟我开塔吊时所处的高处不一样的是,我不被局限在那个狭小的操作室里,这就是我当时的感受。
“吻我。”她说。
我们俩都开心极了,在酒吧里吻个不停,兴起之时我们回到车上,在车里做了一次爱,之后车子就再也发不着了。
4
早上,雪停了。夏影还在睡,我起床打车去了沸点的停车场,那辆雪铁龙还是发动不着,我只好放弃,拿走了车上的CD包。刚出停车场夏影打来电话,声音带着困意地问我在哪儿,我告诉她车已经开不走了,我正要去租车,让她再睡一会儿。
去附近租车公司的路上,我远远就看到一辆金色的沃尔沃越野车停在一个无人的巷口,经过时我不经意地往方向盘的位置一瞥,车钥匙正插在钥匙孔里。
我几乎没有一丝犹豫,立刻把车开回沸点,把那辆雪铁龙的车牌换上去,沃尔沃的车牌顺手扔到了一旁的阴沟里。接着我给夏影打电话,让她马上退掉房间在酒店门口等我。
夏影喜欢这辆车,问我花了多少钱,我让她先上车,回头再跟她解释。一路上我紧张不已,直到我们出了城驶上102省道,我才平静下来,告诉了夏影车是怎么来的。
我把车里的CD取出来,扔到车窗外,放进了我们的CD,熟悉的音乐立刻响起来。之后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那是我们长久以来最为平静而愉悦的时刻。我望着窗外,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雪景,小时候我只在《雪山飞狐》里看到过这样的景色。你的视野没有任何阻挡,一望无垠的大地雪白一片,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在南方你永远不可能有这样广阔的视野,我觉得这就是我不愿意离开北方的原因之一,我有没有说过,视野对我来说很重要。
车开了好久,夏影说她想睡一会。
“后座上有毯子。”我说。
她放倒座椅,转身去拿那条毯子。
“杜林,”她手里拿着那条毯子,声音变了,“那儿有个孩子。”
我在后视镜里看到,在她刚刚拿掉的毯子后面,一个婴儿正在婴儿篮里熟睡。
我把车停在路边,夏影下了车,坐到后座上去看那个婴儿。
“这肯定是车主人的孩子。”夏影说,“你为什么把他的孩子也一起偷了?”
我回想我偷车时的情景,我没有看到这个婴儿,我的确应该在偷车的时候注意一下后座上是不是有婴儿。
“我们得把这孩子送回去。”夏影说,“他父母现在一定急疯了。”
“送回去?那是自投罗网。”我说,“我们现在麻烦大了。”
夏影抱着孩子上了副驾驶,我一脚油门把车速提了起来。我一辆接一辆地超车,随时注意着后视镜里的情况,整个沈阳城可能都在找这孩子,说不定已经有警车从沈阳追过来了。夏影却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婴儿给我们带来的危险,婴儿醒了,她先用篮子里找到的奶瓶给婴儿喂了奶,接着又咿咿呀呀地逗他,那孩子很吃这一套,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们可以养这个孩子。”夏影突然说。
“开什么玩笑?”
“我是认真的。” 她看着我。
“你疯了吗?” 我说,“我们会因为这孩子被抓住的。”
“不会的,我们可以跟别人说他就是我们的孩子,”她说,“我就是他的妈妈,我这个年龄也可以当妈了。”
“这孩子是个累赘,带着他我们做不成任何事,”我急了,“昨天我们不都已经说好了吗!”
“反正我要养这个孩子。”似乎她并不想和我争论这个问题,一脸宽宏大量的神情。
“你应该问问他想不想被你养大,被一个盗窃犯养大。”我说,“我本来不想说这些。”
车里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冷到了冰点。
“你说得对。”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所以我决定不再做客了,我承认一开始我觉得那样很带劲,但现在我已经腻了。”
“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了,可能这就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几天时间,”她看着我,眼神很冷漠,“到了南方我们可能就结束了。”
我服了软,没再说什么,我不打算在她气头上和她继续较劲,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开车上,或许等夏影过了这一阵就会改变主意。
5
车开了好一段路,婴儿撒了一次尿,我停下车,和夏影一道给孩子换尿布。我们都很生疏,但孩子很配合,尽管我一直在担心,但他一次也没哭。有一会我情不自禁地在想,假如这个婴儿是我和夏影的孩子,这辆车是我们的车,我们一家三口正在做一次自驾旅行,当我让自己真的相信了这一切时,我朝车窗外面望去,觉得这世界的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后来婴儿睡着了,夏影仍然把他抱在怀里,她看起来很平静,眼神中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忧郁,这时的夏影身上有另一种美,我对她现在的样子有点着迷。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爸的事?”她说。
“没有。”我说,她爸的事情我一丁点都没听她说过。
“我父母都是不务正业的那种人,因为有了我所以才结的婚。”夏影看着前方,“小时候,除了上学的其他时间,我基本都被反锁在家里,不能出去跟小朋友玩,只能自言自语,饿了就自己吃剩饭或者煮方便面。”
“我妈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就生病死了,她是个脾气很暴躁的人,在我的记忆中他们每天都在吵架,我妈喜欢摔东西,抓着什么摔什么,就连冰箱都被她推倒过一次,每天她都在哭。我爸是个花花公子,成天在外面不是赌博、喝酒,就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我妈死后他几乎对我不管不问,初中开始我就住校了,很少回家,我想要离开那个家,永远离开。他又结过婚,那个女的年轻漂亮,但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她和别的男人亲热。后来他离了婚,再没有结婚。这几年他一直希望我回去看他,他说他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他不想等到老得走不动的时候再见到我,他说他还可以为我做点什么。他想补偿,他开始感到害怕了,于是我回去了,但我不是去要他的补偿。我回去的那天,他没去赌,也没去喝酒,一早他出门买了好多菜,准备在家给我做饭,就在买完菜回家的路上,出了交通意外。”夏影抬起眼睛看着我,“这不是我的错吧?”
“当然不是。”我说。
“我去医院看我爸,他躺在ICU病床上,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满了管子。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但你绝不会认为他是睡着了。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就是那个曾经的混蛋、赌徒、酒鬼、花花公子,但现在他马上就要死了。有那么几秒钟我觉得人类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谁都可能毫无预兆地躺在那里,你,我,任何一个会在马路上走的人。”
“那几天我想了很多以前从没想过的问题。”夏影看着面前的某个地方,“我在想生命是怎么一回事,我在想对于一个即将消失的生命来说,天堂和地狱的差别究竟在哪里。”
我看了看夏影,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她的变化在哪里。
“他去世前的那几天我一直在医院陪他,”夏影说,“但我想讲的不是这件事。”
“我每天都住在医院,有一天我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去楼下的花廊抽烟。在那儿我遇到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大男孩,他和你差不多高,但瘦得出奇,脸色苍白,一看就知道得了很严重的病。我们在花廊里聊天,他声音不大,语速有些慢,但很幽默,他给我讲了一个佐罗的笑话,就是前一阵我给你讲过的那个笑话,一匹马来敲门,告诉佐罗它在走廊等他。那个笑话让我笑得要死,我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那么开怀大笑过了。他只有十九岁,得的是淋巴癌,但他说他不怕死,他是基督徒,死后会上天堂,我这才发现他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和他聊天很愉快,他后来说,‘我可以吻你一下吗?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和女孩子接过吻。’说这话时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我答应了,我应该答应他,我能有什么损失呢。他慢慢地靠近我,轻轻地吻我,他的吻很温柔,是我喜欢的那种吻,我也回吻了他,我想给他最好的吻。”
“然后我们坐了一会,他没有说话,他实在是太虚弱了,一直在调整呼吸。直到我觉得他恢复过来才跟他告别,我抱了抱他,他瘦得不像样子。我对他说,你会慢慢好起来的。我起身时他叫住我,说有些话要对我说。他说他相信这个世界有天使存在,天使会伪装成一些美好的事物来到你身边,他说我就是上帝为他派来的那个天使。那绝不是他对女孩子惯用的恭维话,这一点从他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你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就是想让我嫉妒对不对?”我说。
“后来我去肿瘤科找过他,那是料理完我爸的后事大概一个月之后,有一天我碰巧路过那家医院。”夏影好像根本没听到我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能跟护士描述他的样子,护士说如果她没弄错的话,我要找的那个男孩上周已经去世了。”
“那跟我没关系。”我说。
“我早说过你没有一丁点爱心。”
“我也从来没和女孩子接过吻。”那个基督徒让我妒火中烧,“也没和女孩子做过爱。”
“我想告诉你的是尽管我不是基督徒,但我相信天使是存在的。”她说,“这个孩子就是上天给我派来的天使。
“我现在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我说,“就现在。”
“别再说了。”她说。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说,“你嘴上不说。”
她把头扭到一边,不再理我。
“天使。”我心想,“真希望这世上有天使。”
6
进了葫芦岛地界,天渐渐黑下来,我们在一个镇子吃过晚饭继续上路,夜里我们路过一个油田,国道两旁无数的磕头机在夜幕里不知疲倦地来回摇摆,再往前开一阵,我们到了一个算得上热闹的小镇。那是一个交通枢纽,国道两旁有不少汽车旅馆,旅馆门口停满了挂着各地牌照的大货车。夏影说她想给孩子找个好一点的住处,于是我们找到了豪情酒店,远远就能看见酒店在国道边竖立的那一块巨大的霓虹灯招牌,那是所有招牌里最大最亮的一块。夏影坚持要了个家庭套房,我在大卧室看CBA的一场比赛录像,但心思根本没在那上,夏影给婴儿喂了奶后进了小卧室,我以为她只是去哄孩子睡觉,但直到比赛结束她也没有出来,我过去一看,她正侧躺在小床上,一直看着在她身旁熟睡的婴儿。
“有个事儿想跟你谈谈。”我靠在门口微笑着说,尽力保持着绅士风度。
“什么事?”她这才把目光从婴儿身上挪开了。
“得过来说。”我朝她咧咧嘴。
“我们不能再做爱了。”她说,“即使我想和你做爱,我也要说服自己不要再和你做爱了,我觉得问题就出在做爱上面,我们应该发展一种新的关系,Nofucking-relationship。”
“我为我下午说的那些话向你道歉。”我说,“我可能有点嫉妒。”
“我以为你不会嫉妒。”
“我会,我一听那些就受不了。”
过了一会我看着她,“今晚行吗?”我说。
“不行,我已经说过了,况且我还要照顾宝宝,我已经正式决定养这个孩子了。”她看着婴儿神情笃定,“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对我来说无异于一个巨大的打击。
“你可以自己出去找点乐子。”她又说,“随便什么乐子都行。”
“随便什么乐子是吧?”
“随便什么乐子。”她重复了一遍。
“我不会嫉妒,但那不代表我不爱你了。”她又说,不再看我。
我没再说一句话,穿上外套,径直出了门。
7
我来到酒店的餐厅,那是院子里一幢带门廊的二层小楼,我注意到餐厅门口有几个妖艳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餐厅没有大厅,里面全是包间,我在一个包间里坐下,要了一瓶白酒,几个下酒菜,服务员又问我需不需要陪酒小姐。
酒先上来,我自斟自饮,第二杯时我之前注意到的那个穿黑色裙子身材丰满的女人进来了,她对我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我告诉自己还不至于像被抛弃那样垂头丧气,我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把一切不愉快都抛诸脑后,尽快地恢复情绪,只有这样,在明天早上,我才能帮其他人恢复情绪。
我跟她一连干了好几杯,她喝酒很豪爽,但她喝完这几杯脸上就已经泛起了红晕。
“我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我端详了她一阵,觉得她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你是不是在青岛呆过?”
“没有。”她认真地说,“我从来没去过青岛。”
“那可能是我认错了,不过你和她真的很像。”
“没关系,很多客人都会那么说。”她拨了拨额前的头发,“但我们的确就只见过这一次,以后也很可能再也不会遇到,这就是我理解的缘分,地球上总有几十亿人你一辈子也不会见上一面。”
“那你见过多少人?”
“数不清,什么人我没见过呢?你告诉我,你觉得还有什么人是我没见过的?”她说,“这就是我喜欢在这里工作的原因,在这里能见到很多人,并且只见一面。”
“我只需要花两分钟就能知道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我说。
“那车不是你的。” 她看着我,脸上带着笑,那是善意的笑,朋友之间的那种笑。
“我觉得我喝醉了。”她说,“我可以坐得离你近一点吗?”
“可以。”我说。
她身子朝我挪了挪,紧挨着我,把手放在我的腿上。
“不管你是做什么的,都跟我没关系,对吧?”她说,“我们是只见一面的那种朋友。”
“没错。”我说。
“你有没有呆在监狱里的朋友。”她收回她的手。
“有一个。”我说,“我有一个朋友犯过事,现在就在里边。”说这话时我想起了博士,我不确定他是否收到了我最后一次给他寄的那笔钱。
“我认识不少人都呆在监狱,出来又进去,进去又出来。有几个我们从小就认识,他们是为监狱而生的,进去是早晚的事。”
“我朋友不是那样的人。”我说。
“你想不想听个故事,”她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盒女士烟,抽出一支来,“一个很刺激的故事。”
“好啊。”我给她点上火。
“就在上周,有天晚上我招呼了个客人,”她抽了一口烟,她的动作很优雅,“他一个人来,开一辆黑色没牌照的车。他出手很大方,说是在做珠宝生意。后来我们聊熟了,他说他需要一个助理,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助理,我答应了。你知道的,这些话都是说说而已,第二天谁都不会记得。但没想到他马上从兜里掏出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戴在我手上,说算是给我预支的薪水,就是这个。”她把左手伸到我面前,给我看无名指上戴着的那枚戒指,“一开始我也不相信这是真钻戒。我觉得只要好看就行了,就一直戴着,倒也不在乎真假。”她把手收回去,“就在我们快把酒喝完时,一群便衣冲了进来,把他按倒在地,原来他是个抢劫杀人犯,他在天津一带抢了好几家珠宝店,警察还从他车里搜出了一把上了膛的手枪。”
“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这方面。”她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
“我不是付了钱就非得听好话不可。”我说。
她看着我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
“我刚才骗了你,我是在青岛呆过,你不知道你让我有多紧张,我以为是哪个熟人把我认了出来。”
“我是不是把你吓了一跳?”
“当然,”她说,“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一个地方,摆脱那里的一切人和事,去到一个崭新的地方,那里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往,也没有麻烦事缠身,你可以重新开始,可以重新活一回,如果你也有过这种想法那么你就能够理解我刚才的心情。”
“我有过。”我说,“我有过那样的想法。”
“你在青岛做什么?”
“开吊塔。”
“那工作干起来怎么样?”
“不怎么样,那工作让我死过一回。”我跟她回忆了那次惊险的遭遇。那是一次严重的施工事故,一台履带吊在吊装钢梁的时候地基塌陷导致倾覆,倾覆时履带吊巨大的吊臂砸中了旁边的一辆工程车,死了两个人,现场一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我算是死里逃生,那个吊臂离我正在施工的吊塔只差毫厘。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觉得这句话应该加上时间限制。”我带着情绪说,“不能他妈的让人无限期地抱有幻想。”
“你过来一点。”女人对我说。我靠近她,她在我脸上结实地吻了一下。“和你聊天很开心,我才应该给你钱。”
我笑了起来,看着别处。
“你在想什么?”她说。
“真正成功的人都是不受限制的,这就是我最终得出的结论。” 我问她,“你见过勤劳致富的人吗?”
“那样的人也许有,”她想了想说,“但我没见过。”
喝完酒,我结了账,准备回房间,她说她也要回去,挽着我的手出了餐厅,到了我住的那一层我跟她道别。
“要不要去我房间坐坐?”她走了几步回头说,“就在楼上,免费坐坐。”
“不了。”我说,“改天。”
8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一点,但我没有丝毫睡意,我回到房间,进了小卧室,夏影和婴儿都熟睡着。我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夏影,她可能正在做一个甜蜜的梦,可能她认为这个世界已经出现了变化,好的变化。这种想法我有过,它曾使我深陷于一种感动的情绪中,但那种情绪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并且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我轻轻地抱起婴儿,放到婴儿篮里,把装着婴儿用品的袋子也搁了进去,我出了房间,轻轻地关上门。我来到停车场,把婴儿篮放在副驾驶上,发动了车。我往回开了大概十几公里,开到一个镇子。我把车停在一个关门的汽修店门口,下了车,拎着婴儿篮,大踏步地往镇子里走。路上空无一人,夜静得出奇,月亮在云中时隐时现,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响。终于我看到了路边一户人家还亮着灯,我走到那户人家门口,把婴儿篮小心地放在台阶上,然后敲了敲门,“谁啊?”有人问,接着我听见脚步声。我飞快地跑到远处,躲在事先就选好的一栋房子后面。门开了,我收回身子,点了一支烟,听见那边有人说话,抽完那支烟四周重新安静了下来,再往那边看时,婴儿篮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门像开始那样关着。
一切都没有按照我们的意愿发展,那天之后,我们真正成为了不受限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