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上槽牙抵住瓶口,下槽牙卡住瓶盖边,脑袋用力往上抬。祖父用抱着一个婴儿的姿势那样抱着他的啤酒瓶,他停滞的目光依次扫过桌上的肉沫茄子、虎皮青椒和盐酥鸡腿。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觉得这是特简单的一事,不就是咬开啤酒瓶盖吗,可你们想想我一天至少得开300瓶吧,那些人喝酒就跟喝水一样,小风你行吗,小水你行吗,你们娇生惯养的,牙齿比棉花还要软。祖父说到这里停下来打了一个荡气回肠的嗝。他的脸已经相当红了,这是因为他已经喝了一瓶啤酒的缘故。尽管祖父感觉到青灰色的雾气已经爬上了他的眼睛,可是为了能表演他咬开啤酒瓶盖的本领,他必须得继续吞咽下那些冰冷的啤酒。我那时候是专门给方哥开啤酒的,方哥,没得说,仗义,豪气。像方哥这样的大人物能喜欢什么,三样东西,钱、酒和女人。所以方哥为什么会器重我,一是因为方哥喜欢喝酒,二是因为咱的确能把这啤酒盖开出花样来。你们要是以为开啤酒瓶盖的时候只能发出“啪”的声音那你们可就大错特错啦。哆来咪发唆拉西,鸟叫虫鸣狗吠,风吹草动雨落,小孩哭,女人笑,你想要它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我就能让它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你们看,就是这颗牙。我就是用这颗牙开啤酒的。祖父敲了敲他右边的后槽牙。就是因为我有这开啤酒瓶盖的绝活,才能在方哥那里混得上口饭吃,没有我这口饭,小风你早他妈的饿死啦,小水,没有我你爸早他妈的就饿死啦。
“得了吧。”祖母发自肺腑地冷笑了一声。她把最后一道三鲜汤端上饭桌,接着又往还剩半碗的米饭上浇了一大勺菜汤,由于她的动作太过猛烈,有一块鱿鱼片因此掉了出来,躺在桌子上冷静地冒着热气。“别在那里装糊涂了,这么多年你往家里拿回来过多少钱?你那点钱还不够你自己抽烟喝酒找女人的。是我,是我每天去城南菜市场捡白菜叶子才养活小风的。还要我提醒你吗,小风初二出麻疹烧得快不行了的时候你在哪里?不知道在哪里鬼混呢。”
上槽牙抵住瓶口,下槽牙卡住瓶盖边,脑袋用力往上抬。祖父咬开了一个啤酒瓶盖。啤酒瓶盖发出的响声十分的沉闷,像极了一个人从十二楼摔落在地上的声音。祖父高高地举起他手里的啤酒瓶,对着他面前那块土黄色的墙壁底气十足地喊道,干杯!
祖母心满意足地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汤里有一块皮肚,她故意缓慢地咀嚼着那块并不大的皮肚。皮肚虽然已经用面粉清洗过了,但是她仍然能从面粉的气息中捕捉到一丝猪皮的腥气。就像祖父那若无其事的表情中实际上藏匿着笨拙的慌张。这种慌张让祖母感到十分的愉悦,因为这久违的愉悦,祖母决定今天晚上不洗碗了。她打算躺在沙发上看完一个完整的新闻联播,再看完一段15分钟的广告,接着就是她一直在追的电视连续剧了。因为每天要洗碗的缘故,她总是会错过开头的片头曲和上集回顾。于是祖母只能绞尽脑汁地去回忆上集的剧情,不过往往等到她回忆起来之后新的一集也播完了。她站起身后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磅礴的困意突然就排山倒海地涌上来了。她又临时决定不看电视剧了,她要去睡觉。说起来她已经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年纪大了,睡眠质量也下降了。电视剧明天还会重播,然而她知道她今天的愉快不会再重来了。
那的确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好觉。她没有做梦,没有打呼,更没有在半夜惊醒。昨晚那场觉简直美满得不像话,以至于祖母在去菜市场买菜之前都一直在回味着那难得的平静和安稳。或许是因为昨晚的那场好觉,祖母感觉到她的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她每走一步就听见细微的风声划过她的耳廓,有温暖的呼吸在她失去弹性的皮肤上缠绵地游走,天和地和云和树和车和人都轻飘飘的,飞翔的预谋潜伏于其中。她说不定马上也会飞走了。祖母由此产生了一种自己很新鲜的错觉,这种错觉导致她对不久之后就要到来的死亡毫无觉察。理所应当,当死亡像一根细小的针头那样漫不经心地扎进她的身体里的时候,她只是茫然失措地困惑着周围的一切为什么忽然以倾斜的姿态离她远去,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就快要死了。很显然,时间这鬼东西巧妙地避开了她。
最先意识到祖母已经死了,并且真正见证了祖母死亡全过程的是祖父。即便是以后祖父在那只装满白糖的缸子里生活的时候,他再回想起那个清晨,依旧是觉得不可置信。他记得祖母像往常一样在七点半骑着三轮车去菜市场买菜。据她所说菜市场的青菜只有在早晨八点之前才是最便宜最新鲜的。他帮她把三轮车推到了街口,然后就站在那里等来跟他下棋的李麻子。他看见六十岁的祖母坐在三轮车的座椅上,腰背还是挺直的,棉麻裤子下隐约显露出腿部流畅的线条,除了她胸前的两只乳房彻彻底底地干瘪了下去之外,从她身上,他再也嗅不到一丁点儿坟墓的气息。路过袁姨的水果摊子的时候,他还听见她上前询问了橘子和香蕉的价格,并且嘱托袁姨给她留一串熟透了的香蕉,等她回家的时候会来拿。就在她离开水果摊子,朝前骑了五米左右的时候,她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抬到一半的右脚凝固在半空中,手臂上松松垮垮的赘肉也停止了晃动,紧接着他看见她就像一只被射中心脏的鸟儿一样,笔直而迅猛地摔落了下来。她摔在地上的声音很大,连十米开外的祖父都感到了震动带来的疼痛。
此刻如果祖母能转过头,她一定会看到祖父头顶上那个正在旋转着的乳白色旋涡,她也就能知道自己临死前闻到的那股甜蜜来自于何处了。那股强烈而浓郁的甜蜜让祖母感到了幸福。她由此想到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傍晚,她在精心计算着十片菜叶子如何吃三天的时候,祖父拿了一把猎枪兴冲冲地冲了进来,大喊着说要带她去打猎。猎枪是从方哥那里借来的,里面只装了一颗子弹。他们跑到南湖边,背后是稀疏的麦茬和一群沉默的树木。树木慈悲地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突然明白过来他们并没有什么猎物可以打。祖母微笑着拧了一下祖父的屁股,然后用一种连她自己都没听过的轻快的声音说,易山你这个大笨蛋啊。
来吧,我们把太阳打下来。祖父也笑了。古有后羿,今有我易山。
祖父把枪口对准太阳,果断地扣下了扳机。祖母仰起头,眯着眼睛,她看见那颗子弹在风和尘埃中游刃有余地穿梭着,它甚至礼貌地绕过了两只准备回巢的鸽子。它以均匀的速度径直朝太阳飞过去,在它快靠近太阳的时候,祖母本来以为它会因为炙热而掉落下来,但没想到它反而加起了速,快得只剩下一缕瘦小的光束。祖母还没反应过来,太阳就已经在她眼底四分五裂了。祖母在那时同样也闻到了诱人的甜蜜气息。原来太阳是橘子汽水做的啊。她不动声色地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那时候的祖母怎么也没有料想到自己从那以后一直到临死前都再也没有机会嗅到这种让她心旷神怡的气味了——不久以后祖父查出得了糖尿病,于是任何与甜味相关的东西就再也不被允许在家里出现了。
祖母的葬礼是在七月一个闷热的阴雨天举行的。尽管这天气糟糕透了但他们还是需要裹着一身厚实的葬服。不过这不是让父亲最为烦躁的,他感到最痛苦的是他需要站在家门口,对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摆出悲伤的表情,但同时这种悲伤的表情又要能表达出友好的善意。其实应当适当哭一场的,但是眼泪他妈的就像得了感冒似的堵在眼眶里出不来,前几天她还提了两麻袋黄瓜准备腌酱黄瓜,她看起来精气神十足可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她死了以后谁来做饭呢,我要上班林雪要上班小水要上学,倒不是不能在外面凑合吃一顿,但是似乎已经习惯了每天下班后往家里赶了。父亲掏出一根烟,蹲下来点燃了它。他盯着一小撮柔弱无骨的烟灰飘落至地上,他觉得他不应该再去考虑以后谁来做饭的问题了,他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才能在等会的火葬仪式上哭得惊天动地,肝肠寸断。在众目睽睽之下。
母亲很庆幸自己不用为眼泪这玩意发愁,她看出来了父亲正在努力使他的眼泪变得动人起来。她坐在装着祖母尸体的冷冻棺材旁,眼泪如同一条涨潮期的河流那样源源不断地,轻而易举地流了出来。每个人看到她都要真心诚意地安慰她一番。再这样下去眼睛就要肿了但是不能停止,如果停止的话视线就会变得清晰起来,就会看见她那张尖酸的脸了。终于不用再吃那些打折的青菜,也不用听她洗碗时故意发出的叹息声了,结束后说什么也要吃点像样的,烤土豆吧,正好烧纸钱的火堆还没熄灭。母亲想到烤土豆就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她觉得自己这个不合时宜的动作应当没有人看到,显然,她没有注意到她身后不远处正在注视着她的小水。
小水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危险的女人的。所以不久之后当他在半夜里看到母亲跪在缸子旁,抓起一把白糖塞进嘴里的时候他一点都不觉得惊讶。他有点担心自己的祖父,因为他并没有在葬礼现场看到他。小水最终在里屋的拐角处找到了他。祖父睁大了眼睛躺在藤椅上,他的右手里握着一瓶未开启的啤酒。他试图让自己身体全部沉没于阴影之中,但是仍然有一小块阳光照在了他的眼睛上。就是那块阳光让小水看清了祖父的眼睛里已经长满了青绿色的苔藓。上槽牙抵住瓶口,下槽牙卡住瓶盖边,脑袋用力往上抬。祖父咬开了瓶盖。这次瓶盖发出的声音极其干脆,小水听出来了这是人的肋骨断裂时才有的声音。他的脑袋不由得阵阵发麻。
小水你过来,你过来摸摸我这里。我这里都他妈的像个石头一样硬了。我就快他妈的不行了。
小水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了祖父的小腹上。他的皮肤呈现出晒干的麦子的颜色,细密的褶皱里爬满了大小不一的老年斑。小水轻轻地摩挲着祖父的小腹,一种温热而生动的触感顺着他的指尖击中了他。他又用掌心按压了它几下,祖父的小腹明明比婷婷的乳房还要柔软。
小水,我想吃糖。
祖父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起身在他耳边这么说。
祖母死后祖父成为了家里掌勺的。是祖父主动要求的。早晨祖父提着装满蔬菜的袋子出现在父亲面前的时候,父亲发现祖父的轮廓要比以前模糊了许多。以后我来做饭吧。祖父说。祖父的声音风平浪静。父亲迟钝地点了点头,他实在是有点不敢相信。在他的记忆中,祖父从来没有做过饭。但是当他中午回到家看到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饭菜的时候,他的疑惑就烟消云散了。母亲和小水也表现出了意料之中的惊异。糖醋鱼、爆炒白菜、冰糖雪梨、南瓜粥,单从外观上来看,父亲竟然觉得它们应该是美味的。他先夹了一根白菜,还没有放到嘴里他就已经闻到了白菜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甜腻气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白菜放进了嘴里。与此同时母亲夹起了一块糖醋鱼。她刚想把它塞进嘴里就看见父亲的眉毛成了一股绳,他的喉结正在艰难地起伏着。母亲夹着糖醋鱼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她又看了一眼父亲后就用舌尖快速地舔了一下鱼肉。舌尖上剧烈的甜味在一瞬间风卷残云地涌入了她的胃里。母亲感觉自己快要吐了。
“别吃!”
就在小水快要把一勺冰糖雪梨送到嘴边的时候母亲大叫了出来。父亲和小水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母亲,而母亲比他们还要惊讶。她惊讶的不是饭菜甜腻得难以下咽,她惊讶的是自己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叫出声。她发现她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在家里说过话了,她对自己的声音感到陌生极了,她甚至没有感受到自己的声带在震动,她本来还以为是某个闯进来的野女人在撒泼。母亲猝不及防的叫声让每个人都不知所措了,他们隐约感觉到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正在逐渐消失,随着它的消失,他们都将陷入到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中。除了祖父。祖父气定神闲地夹了一大块糖醋鱼连刺带肉地咽了下去,一口两口三口,没几口整条鱼就只剩下一条可怜的鱼尾巴了。
好吃。祖父摸着肚子说。
隔天祖父就把那只装满白糖的缸子搬到里屋了。那只缸子有一个人那么高,本来是祖母冬天用来腌雪里蕻的,祖父把它刷干净,装满了一缸子冒尖的白砂糖。除此之外,祖父还买了各种各样的糖果,奶糖、水果糖、话梅糖、椰子糖、酥糖、瑞士糖,随时随地,祖父都能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来一颗糖剥开吃掉。中午的饭菜依旧甜得不像话,最让父亲无法忍受的是祖父竟然把辣子鸡也做成甜的了。他觉得已经到了必须要和祖父谈一谈的地步了,尽管他十分地不情愿。他刚抬起脸,就和母亲的眼神对上了。他以前从来没有发现原来母亲的眼睛是可以这么楚楚动人的,但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母亲的原因。每天下班后他只想赶快吃完饭躺在床上玩几局斗地主,母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成他周围一片会呼吸的空气了。然而此刻,他们却感到他们从未有过的同仇敌忾,生死与共。
父亲放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对正在喝酒的祖父说:“爸,你是不是把糖当成盐了,你尝尝这菜有点甜啊。”
没有,我没有放错。糖好吃。我喜欢吃糖。
“爸,糖是好吃。但是您忘了您有糖尿病啊,不能吃糖的。”母亲微微挺起了身子,眼神的余光依旧在看着父亲。
“是啊,林雪说得对。不是我们不让你吃,只是我们担心你的身体啊。”父亲趁热打铁。
不,我要吃。
“要不这样吧。”母亲使劲咬了一下嘴唇,“回头我跟赵姐说一下,我以后都早回来一会做饭。爸你就不用这么累了。”
祖父终于把视线从他的酒瓶子转移到母亲身上了。不过他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就又重新低下了头。上槽牙抵住瓶口,下槽牙卡住瓶盖边,脑袋用力往上抬。然而这回小水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响声,他正在奇怪的时候,祖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毫无征兆地,祖父举起了酒瓶子然后用力地把它砸向了桌子。于是啤酒泡沫和玻璃碎片尖叫着飞向了四面八方。
听好了,你们谁敢做饭,我他妈的就弄死谁。我他妈的没开玩笑。
玻璃碎片划伤了小水的右手臂,鲜艳的血珠冒出来的时候他感到的是兴奋而不是恐慌。因为祖父的原因,母亲暂时允许他可以不回家吃饭,并且每个月给他800块的生活费。这就意味着他每天都有充裕的时间去网吧里爽几把了。网吧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一台电脑就是一个世界,戴上耳机网吧里的每个人就都成了他世界里的上帝。婷婷曾经问过他以后想做什么,他想了想说他想当网吧里的网管,每天用16个小时打LOL,8个小时睡觉,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顺便做个电竞主播,听说那玩意特别赚钱。婷婷噘着嘴说他太无聊了。婷婷这么说完后他又想了想,他发现他连网管都不是那么想当了。然而现在,小水知道自己终于找到属于他的伟大事业了,所以他是那么的兴奋,他兴奋得浑身颤抖。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婷婷分享他的伟大事业。这项伟大事业就是——祖父。
观察祖父成了小水生活的主要内容。每天早晨5点祖父从他的缸子里爬出来——是的,祖父开始在那只装满白糖的缸子里生活了。除了吃糖,祖父和其他的老年人没什么两样,每天买菜做饭吃饭遛弯。他的早饭是十颗糖,午饭是二十颗糖,晚饭是十五颗糖。他每次吃糖之前都要把糖放在他肚子那里捂一会,然后缓慢地剥开包装纸,把糖放到舌头正中央后他就闭上眼睛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了。晚上10点祖父准时爬回他的缸子里睡觉。他在进缸子之前会把自己脱得赤精条条的,连内裤也要脱掉。由于他的身体太过笨重,他的右脚刚迈进缸子整个右腿就迅速被白糖淹没了。等到他的左脚也迈进缸子里之后,他脖子以下的部分也逐渐被白糖吞噬了。到最后祖父就只剩下一颗小脑袋露在白糖外面了。小水把这些说给婷婷的时候,婷婷瞪大了眼睛,连她的炸鸡腿也忘记啃了。这是小水请她吃的第90个鸡腿。她冲小水撒娇说要他带她去他家看祖父。小水得意洋洋地说等你吃到第100个鸡腿我就带你去看。然而让小水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在婷婷吃到第95个炸鸡腿的那一天,祖父死了。
第一个发现祖父死了的并不是小水,而是母亲,因为那天小水在考那个该死的“十校联盟”,所以那一天他比以前晚回来了一小时。尽管他最终看到了死亡现场,但他依旧感到十分的沮丧。祖父应该是在晚上10点多死亡的。9点50的时候母亲曾经到里屋去拿过一个苹果,那时祖父还好好地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她10点10分再打开里屋的门,就看见祖父的头深深地插进缸子的白糖里了,像一只受惊的鸵鸟那样。他异常洁白的身体自然地垂挂在缸子外壁上,腿间旺盛的阴毛生机勃勃地盛开着,阴毛下的生殖器胆怯地缩成了一团。父亲和小水一起合力把祖父从缸子里拔了出来,他插得是那么的结实,小水感觉自己像是在拔一棵千年老树。他们把祖父拔出来之后才发现,祖父的眼睛里,鼻孔里,口腔里,耳道里,全都灌满了白糖,小水怀疑祖父的每根血管里流动的都是白糖了。没有人知道祖父到底是怎么死的,他有可能是在要爬进缸子里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跌了进去,当然,他也有可能是自己故意把头埋进去的。谁也说不清楚。
但至少我们能吃顿好饭了。父亲说。
于是母亲理所应当成了家里做饭的。虽然他们终于能吃上正常的饭菜了,但是他们感觉他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甚至是有点忧伤。母亲几次想要和父亲说点什么,嘴巴都已经张开了声音却卡在喉咙里了。之前他们还吃着祖父做的饭的时候,因为必须得咽下那些甜得无可救药的食物,所以她和父亲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聊天的方式来转移注意力。他们的乐趣不再是吃饭而是聊天本身,往往聊着聊着盘子里的菜就被吃干净了。他们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天气、工作、同事、八卦,即使是父亲头上的一根白头发,他们也有本事聊上一小时。母亲感觉自己胸口某个原本死气沉沉的东西被重新点燃了,她被烧得发热发疼,然而她却无比渴望这种疼痛。可是现在,他们的食物都变成了正常的味道,所以他们又必须要专注于吃饭本身,没有什么理由再去聊得忘乎所以了。父亲也好几次偷偷望向了母亲,他们的目光在刹那间交汇后又都默契地落了下去。老天爷啊,你饶了我吧。母亲简直要哭了。
同样感到绝望像条滑溜溜的水蛇那样缠绕上脖颈的不止母亲,还有小水。随着祖父的死亡,小水的伟大事业也宣告失败了。更糟糕的是,小水发现连游戏和婷婷也莫名其妙地变得无趣了。这真他妈的奇怪。这真他妈的要命。小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峡谷,不论什么东西掉落下去都是悄无声息的,尸骨无存的。他的峡谷静悄悄,他的时间静悄悄。并且祖父那具不知羞耻的身体总是会在小水的梦里神出鬼没。祖父那洁白光滑的屁股上还站着一只灰色的鸟儿。鸟儿没有羽毛,光秃秃的,它尖尖的嘴巴一直在啄祖父的屁股。它每啄一下,就会从祖父的屁股里流下来一股白糖。流下来的白糖越来越多,最后酿成了一条白糖做的气势汹汹的河流。河流带着香甜的气味径直朝小水涌了过去,小水在白糖里拼命挣扎着,他越挣扎就越陷越深,直到最后完全被白糖吞噬了。他每次醒来都感觉窒息带来的恐惧真实得不像话,于是他只能在一个深夜来到里屋,来到那只曾经祖父在里面生活过并且最终死去的缸子旁。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缸子旁,他只是在模糊之中觉得缸子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缸子还是祖父死的时候的样子,里面的白糖也依然完好无损地安放于其中。小水捧起一把白糖,并且试图从中找到点祖父生活过的痕迹。白糖在灯光下明亮而温柔,像一场蓄谋已久的挑逗那样让他手心酥痒。他忍不住舔了一下掌心的白糖,那几粒白色晶体在他口腔里溶化,蔓延,跳跃,消逝,他有些轻微的眩晕,手脚突然的发软让他跪在了缸子旁。他把手里剩下的白糖全部都塞进了嘴里,白糖的甜蜜带着细微的棱角划过他的喉咙流向他的内脏,他清晰地听到了他胸腔某根肋骨轰然断裂的声音,那声音和上次祖父咬开啤酒瓶盖的声音一模一样。我就快要被腐蚀掉了。小水满足地叹着气。
自此以后每天半夜他都会来到那只装满白糖的缸子旁,抓上一大把白糖然后把它们用力塞进胸腔。一个星期六的深夜他在那里遇见了母亲。母亲的腮帮子鼓鼓的,嘴边还沾着几颗调皮的糖粒。她看见小水后没有显示出一点慌张,而小水也早在祖母的葬礼上就知道母亲是个危险的女人了。于是他们俩心照不宣地对彼此笑了笑。母亲的笑是透明的,在空中羽毛一样地起起伏伏,还带着扑朔迷离的香气。小水在缸子旁遇见母亲后的第二天,母亲就又把所有的食物做成甜的了。
当父亲把一块裹满糖浆的牛肉块泰然自若地咽下去的时候,小水就对一切了如指掌了。母亲端着一盆乌鸡汤走了过来,她高高耸起的胸脯有节奏地颤动着,父亲冲她眨了眨眼睛,她顿时羞涩地面颊通红。她现在只要一想起来那个晚上就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真不要脸,好像你还是个18岁的小姑娘似的。她微笑着嘲笑自己。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在半夜3点起床去到里屋里吃糖,她在黑暗中观察了父亲几分钟,父亲的呼噜声让她放松了警惕。她吃完糖准备回去睡觉的时候,刚一转头,就看见父亲正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他们就这么站在那里注视着彼此,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走到了她面前,猛然扒掉了她的睡衣内裤。他把她抱了起来,水平放进了缸子里。白糖触碰到她的肌肤的那个瞬间她感到舒服得难以置信,她求救般地呻吟了一声。父亲听到她的呻吟声之后快速地脱光了衣服,带着滚烫的怒气爬上了她的身体。他看到她的两条腿分别挂在缸子的两旁,不知廉耻地张开着,腿间的阴毛已经蓬松起来了。这让他异常地激动,他按住母亲的胯部使劲挺了进去。母亲的下面还很干涩,所以父亲残暴的挺入让她感到了钻心入骨的疼痛,眼泪也因此流了出来。
“我们有多久没有做过爱了,嗯?林雪?多久了?”
她的左手握住了父亲的臀部,右手抚摸着他的大腿根部。父亲浑身冰凉,只有臀部炙热得像个燃烧着的火球。由于他的撞击太过剧烈,母亲不得不把双手从父亲身上拿开,努力握住缸子以保持平衡。我现在看起来像只等待解剖的青蛙。母亲迷醉地望着自己上下乱颤的乳房想道。父亲发现了母亲在看着自己的乳房,于是抓起了一大把白糖撒到了她的乳房上。他俯下身啃食着她身上的白糖,母亲在他的啃食下不停地扭摆着身体。他一边不断往她身上抛撒着白糖,一边狠狠地舔她,啃她,咬她。
“你看,你45,我47,我们仍然有力气做爱。真好。”父亲说。
小水撞见父亲和母亲在缸子里做爱的时候就断定自己的父母一定是个天才。他于是决定他和婷婷的第一次也要在缸子里。因为父亲和母亲看起来是那么的快乐,而婷婷曾经说过她是个渴望快乐的人。他要在婷婷高喊着她要高潮的时候塞一把白糖在她嘴里,他相信这样她一定会无比快乐。他在请婷婷吃完第100个炸鸡腿的那天带她回了家。虽然祖父已经死了,但是婷婷说她仍然想看看那只装满白糖的缸子。
“来,我们先吃饭吧。”母亲热情地说。
“谢谢阿姨。”
婷婷看了一圈桌上的菜,最后夹起了几根素炒青菜。
“这菜是苦的。”婷婷皱着眉头把青菜吐了出来。
婷婷的话显然是让父亲和母亲惊慌失措了。父亲惶恐不安地环视着四周,他镜片下两只苍老的眼睛瞪得滚圆,乌紫的唇纹狂躁地炸裂着。父亲站起身走出了厨房,母亲紧随其后。父亲拿起院子里的铁锨径直走向里屋,然后,小水就听见了连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敲击声。他仔细辨认着,这声音不像是从里屋传来的,也不像是从他身体里传来的。最后他发现声音竟然是从祖父留在饭桌上的一堆啤酒盖子里传出来的。上槽牙抵住瓶口,下槽牙卡住瓶盖边,脑袋用力往上抬。啪。声音停止了。
小水走进里屋的时候看见父亲疲惫不堪地坐在地上,他身旁那只硕大的缸子已经被击碎了,白花花的砂糖奋不顾身地从缸子里飘撒了出来,他们的眼睛上,衣服上,头发上全都挂满了这些晶莹的颗粒。小水庄重地踩了上去,它们像一个女人的身体那么柔软。他蹲下来,捧起一把白糖任由它们从手指的缝隙间溜下去,最后却有一团糖块留在了他的掌心。他举起那团糖块放到眼前,忽然惊讶地发现那不是什么糖块,而是祖父的后槽牙。
这是小水第一次那么细致入微地看到祖父那引以为傲的后槽牙。祖父的后槽牙比一般人的大那么一点,牙齿表面粗糙而冰凉,牙齿中间已经被蛀虫腐蚀殆尽了,只留下一个黑黑的,薄薄的空壳。小水稍稍一用力,祖父那颗曾经风光无限的后槽牙就在他的手指间粉身碎骨了。
“走吧。”小水把祖父的后槽牙埋进了糖里。“我们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