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整理旧物时候,理出了两大箱明信片。它们原来都躺在我书桌下的抽屉里。因为抽屉不够用了,确切说,抽屉早就不够用了,而我直到如今才下定决心,将这些心意腾挪出来,将工作环境调整至……中年。
许多小卡片是开签售会时读者写给我的,虽然情真意切,但我总是忘记标注这是哪一本书的。也有我在台湾读书时同系同学送的。政大中文系有比较温馨的学习氛围,每到期末,学生们会有互相写小卡片的活动。许多博士生在漫漫学海中浮沉,已年近四十,还是要在彩色的贴纸或本子上一笔一画写上留言,“很高兴在这门课上认识你呀!”“期待会在下一门课上认识你呀!”我们也给任课老师写卡片,感谢老师一学期的陪伴。导师的课,我上了整整五年,所以告别的话写了好几本小本子。真的要毕业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还要给她写些什么。最后,我和室友像中学生一样,在学校门口的文具店,给老师买了一支文具店里最贵的钢笔,然后一人写了一张小纸片。后来我在电影《我的少女时代》看到陈设几乎一模一样的文具店,心有戚戚焉。就连文具店老板,好像都长得差不多样子。用骆以军的话来说,是卡片让我们“冻止在少男少女的果冻般的时光”里。
也有一些卡片来自于前几年在海外求学的中学同学。有一对我们中学时候的班对情侣,异地多年,今年才结婚,婚后依然异地。他们的婚礼在上海举办,非常洋气,有月光下的舞蹈。伴郎伴娘都是外国人,是他们留学时的好友。他们曾是我们中学班上成绩最好的同学,如今都在海外工作。新郎致辞时,中文只说了“感谢”,英文倒说了一大篇。司仪于是说,“我们的新郎现在中文都不太流利了。”然而我却记得,有一张卡片,他写自己刚到荷兰求学时,“他们英文都说得好快,这里物价真贵,就连这一张明信片,算上邮票就要2.95欧,外加14%的税。快要写不下了,有机会你一定要来玩喔!”而在当时,2008年,他现在的太太刚到纽约,卡片上写,“现在已经适应咯,下周就要开学,然后便是念书,找实习,寻工作,有时候自嘲说,念研究生就像把大三大四的生活重新过一遍。纽约,很神奇的地方。希望你有机会来。”
“希望你有机会来”,好像是中学同学会写的明信片的标准收尾。他们希望我有机会去包括英国、法国、摩洛哥、瑞士、美国、日本……等等等等地方,我努力回忆,是不是语文老师曾经教过大家这样的明信片收尾。然而我还是很感动,大部分地方,我至今都没有去过。我依然没有那些“机会”,他们却已经离开了。悬浮在空气中的邀约,仿佛是青春里的承诺,那么轻盈、不可靠,又让人牵肠挂肚。
还有个常常给我写明信片的中学同学,我们没有什么很深的交情。只记得小的时候,班主任跟我打听她父母离婚的事情,我不肯说,我就说我不知道,班主任体罚我去跑一千米。我不肯说是因为我父母也离婚了,我不想说,宁愿去跑步。回想起来大概就这点情义。大学毕业以后,她申请外派援建,所以有段日子,她出差到了委内瑞拉的加拉加斯。她在明信片上写,“早有耳闻说这里特别乱,所以提心吊胆。想念你。”我这整抽屉的旅行明信片,只有她没有写“希望你有机会来”。上个月我们见了一面,她说,“现在不结婚的,要么是父母离婚的,要么还有个弟弟,我都中了”。二十年来,我第一次知道她还有个弟弟,因为也从来没问过,就继续吃饭。后来她说她有点想结婚了,爸爸连她男朋友面也没见过,就说非常满意、特别支持,然后立马就给亲家寄大闸蟹。她问我好笑伐,我就笑了一会儿。然后我们就上地铁,分别的时候,我想到加拉加斯的邮票,很大张,贴了三张就占据了半张明信片那么大面积。我对她说,你准备结婚的时候要有什么问题,可以去问问谁谁、谁谁和谁谁,她们看起来都结得挺好,因为我可能给不了你正确的意见。她就点点头。真是时光如电。
整理旧物,难免会整理到曾经的心碎现场。在手机还没有成为我们传递情感的重要媒介时,有些更实在的物质保留了那些感伤的回忆。有一些情书,或者不是情书的小纸片,混在这些卡片当中,若无其事地沉睡。很难想象,我留学五年,它们就一直睡在我书桌里,直到我回来又两年,它们一点也没有发黄、变霉。即使物是人非,投递的人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些纸片依然如故。提醒着我青春那么简短,离别那么寻常。心碎的话不会出现在邮差可见的明信片上,“想念”原来是不写出来的那种最沉重。
上学期讲课讲到张爱玲,女孩子都很有兴趣,报告做了一周又一周。张爱玲说,三年五载就是一生一世,我说你们现在刚好就在这三年五载里。可能有一天,你们会走到她说的接下去的一句话里,“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面对“希望你有机会来”这样的话,想说的不是“好的啊”,而是“我应该不再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