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掉在德令哈

月光掉在德令哈

浪漫有用吗?生活是吃饭睡觉,是柴米油盐,你比我更清楚吧。

2020.09.21 阅读 565 字数 5292 评论 0 喜欢 2

01

冷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食物馊掉的味道,击退了唐晓的睡意。

冰箱里一片狼藉。今天下班时刚买的布丁草莓蛋糕,昨晚的剩饭,蔫掉的香菜叶,盖着圆章的半块肥猪肉,她的手往里探了几下,拿走了最后一只黄桃罐头。

此时是两点零三,窗外飘着德令哈的第一场雪。

唐晓没有开灯,她借着飘进窗的光亮,对着罐头盖精准发力,中间手滑了一下差点砸在地上。

她以前是拧不开罐头盖的,连易拉罐拉环都对抗不了的那种。那是有武文周在的时候。

当然,现在武文周也在,在他们同居的出租房里打呼噜,抽十块一盒的利群烟,用二手的投影仪放他看了几百遍的AV影片。

武文周讲,没有哪个男人会重复看同一部AV,但他做到了。这是对感情的执拗和忠诚,这代表了他的至死不渝。

唐晓知道他在胡扯,但当下还是觉得有种荒诞的浪漫,她死死缠在这个男人身上,把身体全部送进去,那晚的云雨也有了点悲壮的味道。

唐晓也以为这种悲壮会持续很久,说不定就是一辈子。可是,谁都没发现的是,故事的内核在某天腐烂,如迅速烂掉的雪梨。

她开始觉得坐在马桶上的他糟糕透了,黑色冲锋衣和肥筒西装裤糟糕透了,早上挤剃须泡沫的姿势糟糕透了,亲吻她时喷出的热气也糟糕透了。

有一次,他们领了新工资,尝试做了西式牛排,弄了两根蜡烛,白色的餐巾布叠在大腿中间。

浪漫在升温,头顶那盏15W的灯泡洒出暖色调的光,打在内层粉红的牛肉上,又从上面溢出,朝整个餐桌铺开。

光铺到唐晓手背时,她想,是时候说点什么了,比如谈论石川啄木的诗,比如像无数普通情侣那样,发一些美丽的誓言,描述虚拟又坚定的未来生活。都行。

越是年纪大,她反倒越喜欢那些骗人的把戏。

可是武文周什么都没有说,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正和一块三分熟的牛排奋战,动作滑稽笨拙,刀叉在餐盘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那块牛排英勇牺牲,倒在蹂躏它的男人的肥筒西装裤上,染上了红酒和生抽。

“操他妈的。”可能是太过烦躁,武文周俯身去收拾残局时,手机被他漏掉,光明正大地躺在餐桌上。

消息栏划过一行字:“亲爱的,晚安。”

残局如飞奔的雪球,越滚越大。

等他反应过来时,胡乱地处理掉那块牛排,眼睛猛然生出警觉,停顿几秒后,紧绷的肌肉展开笑容,“三分熟的太难切了,早知道要九分了。”

唐晓这才抬起头,“亲爱的,牛排没有九分熟。”

武文周有被这个句子吓到,但还好,他早就把手机页面切成了足球赛,解说员的声音盖过了空气中的尴尬。

西班牙在加时赛妙传攻进一个球。

“他妈的真棒!”

唐晓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她忽然发现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头发稀疏,啤酒肚微凸,满身的油腻不知羞耻地横在外面,少年感丢得一干二净。

西班牙1-0战胜法国,全场欢呼,武文周也跟着开心,疯狂地捶着餐桌,把唐晓最后的期待捶个稀巴烂。

也就在这个时刻,唐晓意识到连接在两人之间的某种东西在消解,可能是维持了四年的感情,可能是云雨时难得的悲壮感,又可能什么都不是。

而此消彼长的是,她也突然有了力量拧开罐头瓶盖,是自己一个人就能完成的力量。

叩开瓶盖的声响,把唐晓从回忆中拉回来。她仰起脖子,像喝碳酸饮料那样去喝黄桃罐头,粗糙的凉和甜味滑进体内,让她清醒了不少。

德令哈的雪越下越大。

周围一片死寂。

卧室里传来武文周恶心的呼噜声。

唐晓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今年的雪可真大。”她迅速编辑好消息,按下发送键。

对方很快回复道,“对啊,你怎么还没有睡?”

“有点渴了。”

“我以为你是在想我。”

“油嘴滑舌。”却有一抹笑浮在她的嘴角。

这个词用到对方身上有种打情骂俏的味道,因为在唐晓心中,屏幕里的男人一直是个温柔又冷冽的化身,他的温柔是能让唐晓丧失拧罐头盖的力气,他的冷冽是中年人对油腻感的负隅抵抗。

他是少年版的武文周。他让唐晓无限屈服。

“我想见见你。”屏幕里的男人忽然提出要见面的要求。

唐晓的心被这条消息吓颤了。

尽管这已经不是男人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请求了,自从成为彼此好友时,男人总是时不时提起,要命的是,近期的频次越来越高,而唐晓推脱见面的理由也快用完了。

这样下去迟早是会崩坏的。

她的无限次拒绝会耗干对方的耐心,会让这份难得的温柔仓促结尾,即便对方是写过散装诗的男人,可天底下的男人不都一个样吗,都没有耐心擅长改变。

但让唐晓留恋的是,至少此刻两人是温柔共振。

她完全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不仅仅是和武文周将近四年的感情。

正在她犹豫时,卧室里的灯亮了,武文周穿着平角内裤走出来,夜晚的黑和忽然扬起的光撞在一起,把这个男人的冷漠又渲染了几分。

他知道唐晓站在那里,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那一瞬间,指关节的力量凝聚上来,怂恿着唐晓按动了发送键。

“下周四见。”

02

在大雪覆盖巴音河时,德令哈的街道一片肃清。

远处偶尔闯进来的鸣笛,嶙峋的柴狗,教堂定时响起的钟声,以及炉子里柴火烧尽的松动声。

唐晓就是靠着这点声音,熬过漫长的等待期的。

她不是后悔那一晚上的决定,只是太渴求惊喜的到来了,她想靠燃烧惊喜来度过寒冬,她期待这盘赌注的胜利。

所以,她得撑过无聊的日子。实在无聊了,就跑到楼下的小卖部,翻一本全新的日历过来。然后,很隆重地把它挂在家里,在12月7号(周四)那天打上蓝色的勾。

蓝色是圆珠笔吐出的蓝,圆珠笔是武文周送她的。

她有点开心,又有点厌恶。开心是不具象的,厌恶却很精准,因为圆珠笔是大学时武文周送她的。

那时他夸她字写得漂亮,他夸她写的诗比德令哈的巴音河还美,他说他要珍藏这些诗。他说他也要写诗送给她,他从破书店抄来了两句,说她是德令哈掉下的月光。

他见唐晓笑了,开始剥她的身体,他在40块钱一晚的旅馆说唐晓啊唐晓你的奶子真美丽。

再后来,他说唐晓啊唐晓我对你没了性欲。

就像刚刚,当唐晓忽然想用圆珠笔写点什么时,他刚巧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写那玩意儿干啥?”嘴里的花生壳如炮弹射出来。

唐晓没有理他,这沉默换来了对方的两声冷笑。

“何必呢?浪漫有用吗?生活是吃饭睡觉,是柴米油盐,你比我更清楚吧。”武文周盘着腿,像是在审问犯人。

犯人在纸上写了两行了。

这种没有回应的反抗,惹怒了对方。“我真的很烦你这种小孩子的脾气,幼稚不幼稚。”

“写写写,谁会喜欢呢,我也不喜欢,当初要不是为了上你,我才没工夫喜欢。”

“都他妈是骗人的。我受够了。”

怒气在顶点咽气。武文周忽然平静下来。他的言语和动作总能用“忽然”来描述。

“要不……”本来的果断和勇气被他的停顿吓走了。

他停顿了一秒。一脚踹飞了炉子。“操他妈的。”

“要不我们分手吧。”唐晓在心里补完了他没说的后半句。

她没勇气说出,她在等待奇迹,所以话到了嘴边便是:“你吃的穿的都是我在花钱,你有什么资格教育我。”

唐晓的回击很温柔,但又蓄满了力量,字字从牙关跳出,字字如冷箭。

周遭的气氛很平静。武文周没有说什么,只是在火炉快要烧到羊毛毯时及时终止了一切。

那条羊毛毯是三周年纪念日,他们两个人一起去镇上买的。

卖羊毛毯的老板还夸武文周有福气,找了那么水灵的姑娘,一定得好好珍惜。好姑娘配好毛毯,店里有款压了好久没舍得卖的剪绒毯就给她了,没半点肋骨和卷花,换第二个给多少钱都不卖的。

老板说这叫缘分。今天我遇见你们两个是缘分。你们两个年轻人能在一起也是缘分。是缘分就得好好藏着,这次放走就永远不会来了。

当时的唐晓可劲地点头。尽管她知道对方为了卖个好价钱捏造了某些话,但她还是信了,比她信奉的宗教还真。

因为那是关于武文周的。

所以,当此刻的武文周飞快地把火炉扶起来,使得羊毛毯没有被烧到时,唐晓心生笃定,笃定少年武文周会回来,那个说她是德令哈掉下的月光会回来,他会耐心地切西式牛排,在15W的灯泡下和她谈论石川啄木的诗,讲一些虚拟又坚定的未来生活。

可故事急转直下,武文周说他要搬走了。

炉子的柴火不合时宜地发出声音,她这才想起来,哦,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从来没有赋予过羊毛毯任何意义。

“搬到哪儿?”唐晓没有问他为什么。

武文周就着炉子的火,燃了最后一支利群烟,“可能会离开德令哈。”

“什么时候启程?”她知道没必要问他为什么。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离开?”对方绕过她的话。

“今天就会走的吧?”早上醒来时,她看见了卧室里打包好的行李。“那你路上……”

武文周打断了她的话。

“我喜欢上了其他女人了。就是那个给我发晚安的女人。我要去见她。她很体贴很善良,是一名人民教师,她热爱生活,她烟火气十足,隔壁的邻居夸她是个热心肠。她不像你这么清冷。”

唐晓想,这些品质不是大多数人都会有的吗,何必要端出这么多证据呢,你爱的不是她身上的特质,你爱的只是她某个瞬间替换我的新鲜感。

不过她懒得说出来,因为她有点生气,男人果然是个善变的动物。

十分钟前,武文周还没有勇气说出来。十分钟后,他用另一种方式把“要不我们分开吧”讲了出来,他不爱她了,有些东西回不去了。

她本以为大家自欺欺人挺好的,都赖在这段破败的感情上不走,起码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裂缝就不会明晃晃。

可是他说出来了,他让她所期待的惊喜一点点溜走。

“如果你是她那种样子,我肯定不会离开你的,唐晓。”他念到最后两个字时,再也没了情绪,连怒气都懒得给了。

“真的吗?”她反问。

他摇摇头,“你不可能变成那样的。”

“假如会呢?”

“那我就变成你爱的样子,变成少年武文周。”

“是专属于我的吗?还是说你在那个女人面前也会耐心地把西式牛排切开。”

“不,如果我见的那个女人是你,我会有耐心。如果不是,我还是老样子,是被你嫌弃的样子。”

“真的吗?你会骗我吗?”唐晓的眼睛忽然盛满了泪。

“可是你不会变那样,永远不会。”武文周继续摇头,“我要走了。”

“下周四是我们四周年的纪念日。”唐晓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知道。”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很抱歉,不能继续陪你了。”他的视线落到卧室的行李箱。

唐晓没有阻止他,她望着窗外,德令哈的雪还没有停。

诗没有写完。蓝色圆珠笔冒不出水了。

“最近怎么样,我想你了。”唐晓手机里的男人在这时出现了。

03

那天,武文周临走前,唐晓请他帮忙拧开黄桃罐头的瓶盖。

最后一次。

他叹叹气,又摇摇头。他说,少喝一点冰的,会刺激胃,而且你胃一直不大好。他说,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他说,以后再喝黄桃,瓶盖就没有人帮她拧了。

他的目光很温柔,他说话的口吻很温柔,他的动作和呼吸也很温柔,他温柔得让唐晓误以为少年武文周回来了。

可是。

可是人为什么要等分开时才会变得这么温柔呢,是解脱后的怜悯和施舍吗。

唐晓说了句,知道了,谢谢。

她没有哭,她天生就有压抑自己情绪的本领,她要在这个男人面前装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尽管这样说有点像三流偶像剧的桥段,但事实证明,确实是管用的。

她超乎理智的平静,让武文周震了一下。

对方甚至有点丧气,因为施舍在这个女人身上的温柔竟然没有得到反馈,这不符合剧情的发展,他有点意外,有点懊恼,又开始重新憎恶起这个女人。

于是,他含糊地说了句“再见”后就消失在这栋楼里,连半点回声都没有,像被人按了快进键。

唐晓关上门。这个房间的气味冲进鼻腔和眼睛,只是仍然没能把眼泪赶出来。

炉子里的柴火还在咔嚓作响,受了热气的松木跟着响,教堂里的钟声响,街上的柴狗也响,只是卧室里再也没了某个人的呼噜声。

唐晓的心忽然被凿空,被撬开了一个小口,许多回忆都从小口里往外冒,挤满了整个房间。可她想回忆一点什么,却又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她有点害怕了,她这才发现原来也会害怕的。

手机铃声响起来,是屏幕里的那个男人发来的消息。她没有去接,她现在只想躺在炉子旁,想再尝尝黄桃罐头的味道,可是等她张开嘴时,她发现武文周开的那一瓶过期了。

悲伤的情绪涌上来,后知后觉。

对啊,黄桃罐头15个月就过期,可乐在打开后24小时后就变了味,吻痕大概一周就能消失。

这世间有什么是永久的呢?

没有。

因为爱是容易破碎的冰面。

她应该早就承认的,在那天晚上武文周穿着平角内裤走出来时,她就应该醒过来的。可是她没有,她仍然抱有希望,希望少年武文周回来。

因为在她的意识里,即便他们当下的裂缝有多么不可逾越,武文周都应该过来抱一抱她,严厉呵斥她放下黄桃罐头,说你胃不好,不能这样作践自己,说客厅太冷了,还是回床上睡吧。

哪怕是我们背对着假装入睡,哪怕是我们彼此谁也不爱谁了,武文周还是要过去关心她的。

可是,那个陪她买羊毛毯的男人直接跳过了她,走进了厕所,一分钟后吹着口哨在马桶上小便,尿溅在他的手上,溅在他在“下周四”帮人民教师耐心切开牛排的手上。

那时的武文周不会知道,自己要等的人永远不会来,也不会给他切牛排的机会。

因为那句“亲爱的,晚安”是唐晓发的。

那句“下周四见”的收件人是武文周。

而那时的唐晓也不会想到,武文周会给她发来“带你去西餐厅吧,我想给你切牛排”的消息。

她以为自己变成武文周喜欢的那种烟火气女人,变成自己乔装的人民教师,“耐心切开牛排”这一项内容就会是她的专属。

可是武文周骗了她,武文周掐灭了她最后的希望,不留情面。

唐晓想着这一切时,推倒了炉子,炉子吞噬了那条羊毛毯。

日历上打了蓝色勾的12月7号掉了。

德令哈的雪停了。

莫莫
Sep 2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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