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别人看来,白杉杉最擅长的事就是换男友。换男友还不算厉害,厉害的是她要深情就深情,要狠心就狠心。笑容里随时露一截白骨,泪水动不动涌成皮肤。
不是演技好。无法爱任何一个人的意思是,也可以爱上每一个人。
杉杉喜欢自己像一条睡裙湿答答地挂在男友身上,更喜欢被他们扳着脸颊,一遍又一遍地告白:杉杉,你真美。杉杉,我爱你。每到这时,她心中的邪恶都忍不住长出手脚,喃喃自语,你真的懂什么叫爱吗,你真的会爱一个人吗。
她迫不及待了,勾引地问:“既然这么爱,那你能为我杀一个人吗?”
有人冻住了。有人落荒而逃。有人故作镇定地反问:要杀谁,为什么要杀?杉杉嫌弃这种话多的男人:管这么多干嘛,你先说能不能吧?恐惧在男人的脸上扎根,从脚底发芽,她知道他想说:算了,我还是换一个人爱吧。
恋情往往在这个地方终结。从头到尾,杉杉不过是想等一个能为她杀人的人,但等来等去,也没见着谁的胆子比嘴大。时间一长,别人看杉杉的眼神就异样了。男友多不是问题,要能解释出这个怎么不好,那个怎么处不来,大家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让人看不惯的,正是白杉杉脸上那股懒得解释的傲慢。都是一个屁股两个鼻孔的,凭什么她说谈就谈,说甩就甩?
凡事都要理由,没有理由就得硬掰,不然这日子没法过。最后大家只好笑里藏刀地夸:怎么是花心呢?那叫有魅力!
这话放外面也就放了,风一吹,散得没头没尾。可要是像一道菜摆在年夜饭的餐桌上,谁能不夹一口尝尝味道?
今年的家族聚餐上,白杉杉就被摆上了桌。一圈转下来,她已经被筷子戳得七零八落。大舅满嘴飞菜地问:“杉杉你明年大学毕业,工作还没着落吧?” 三舅妈削下一个白眼:“工作好不如嫁得好,杉杉这么花枝招展,还愁没好日子过?” 二姨倒是不紧不慢,把她放进醋汁蘸了个遍:“虽说杉杉经验丰富,但找男友和找老公可是两回事。多向你妈学习学习,去哪找你爸这么好的老公!” 这下,三舅妈的嘴比刀还快:“就是就是,多大年纪了,把她宠的哟!”
听到这,杉杉爸的脸忽然被烤熟:“哪里的话,女孩子还是要独立,成绩好很重要。” 杉杉妈小鸡啄米似的应和:“没错,杉杉要是像她姐姐那样就好了!”
瞬间,沉默冻成了玻璃。空气里只有玻璃划玻璃的声音。杉杉妈懊恼地锁住嘴,可来不及了。杉杉面如死灰,只觉得爸妈残忍。为了不让自己被过多议论,就转移到更骇人的事情上。
真理就是这样的,别人眼中的一口好菜,在自己嘴里就是一颗毒药。毫无疑问,比白杉杉大两岁的白薇薇,是这个家族里最拿得出手的压轴菜。珍贵到没人敢伸筷,没人敢说一句不好。
像姐姐那样,可姐姐是哪样?回味过太多遍,都成了一种传统。杉杉几乎能背下他们的对白。大舅首先表态:“薇薇这孩子太懂事,三岁就知道拿糖给我吃。” 二姨用舌头抹着酱汁:“回回考全校第一,我怎么就生不出这么聪明的丫头?” 三舅妈反复咀嚼着:“聪明归聪明,关键是漂亮。两个梨涡比糖还甜,哪个男孩子看了不喜欢?”
别人家的孩子越是不好,就越要说他好。自己家的孩子越是好,就越要说不好。人就是这么别扭,但大家都别扭,也就不别扭了。杉杉看着爸妈虚伪地说过奖过奖,知道自己怎么也躲不过这场严酷的审判。
有了坏女孩的陪衬,好女孩做什么都是好的。想到这,杉杉嘴角的笑容都残疾了。姐姐那么瘦,却让她走到哪都觉得拥挤。
出了饭店,杉杉爸一把将杉杉妈揽在怀里,半是呼气半是感慨:“看来大家还是很关心薇薇啊。” 杉杉妈点点头,眼神游到夜空中,有一种吃饱喝足的满意。
杉杉独自在后面,站成一具活着的尸体。没人关心她是不是在棺材里喘不过气,也没人在意她猝死后要埋在哪。多余的人连呼吸都是一种罪恶。
长辈们的热情也是假的,年年是一样的问法,一样的调侃。装冷漠也不行,这样显得自己更不懂轻重。人家是顶着微笑拷问,总不能一上去就把羊皮给掀了吧?
和杉杉爸妈一样。以爱的名义绑架,是世界上最高明的手段。
甜蜜了会,他们才想起身后杵着一个拖油瓶。杉杉爸转过头:“我们回家吧,薇薇一个人在家会寂寞的。” 这口气里有笑却是苦笑,有海却是死海。杉杉明白,爸爸十句有三句离不开薇薇。
杉杉妈还是一如既往地苛刻,边走边叮嘱杉杉:“过年归过年,但也记得看书。别忘了你还要考公务员,现在工作这么难找……” 杉杉看着妈妈的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没听见。
直到进家门,她才把耳塞拿下来。真好,少吵一场架。
杉杉知道有人的家是港湾,有人的家是战场,而自己的家是坟墓。睡在里面,好像标本被泡傻了。满屋的香火味无缝不钻,每分每秒都逼着她打捞七年前的记忆。五官是散的,皮肤也拼不起来。杉杉手里一堆残渣,却无人诉说。
此时,杉杉妈又点了一炷香。好笑的。香火不断,也不见得人丁兴旺。杉杉爸在供台边微张着嘴,像是要把白薇薇的骨灰盒吃进去。更好笑了,杉杉怕他消化不良。
“挺好,薇薇永远活在十六岁。” 杉杉妈插上香,语气里铺一条鹅卵石小路。杉杉爸想说什么又止住,话走到一半被石头割伤了。没过多久,血没渗出来,眼泪倒淌下来了。
杉杉就想问问那些前男友,杀掉一个已经死掉的人,这很难吗?
2、
大三暑假,张柔用断了经济来源的方式,逼着白杉杉回家。她就不信这死丫头在外面能干什么正事,回来了好歹能逼着她学习。生活很不讲道理的,明明是为女儿好,可到头来,她要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成了一种逼迫。
张柔不懂的事太多了。作为家庭主妇,她的腿停在每一块饱食灰尘的地板,两只手在刀砧板上曝晒、在油锅里绞刑,鼻子冲进堵塞的下水道,左眼鞭策杉杉,右眼监视老公。没有多余的器官了,最后只能凭直觉感受薇薇的存在。
她全身心地把自己掏空,几乎到了忘我的地步,但反过来,又有谁说她一句好?男主外女主内,老公只觉得那是她的义务;杉杉生下来就作对,给多少次爱,她就多少次窒息;都说薇薇懂事,但女儿比妈妈先死,难道不是最大的不懂事吗?
会过日子的人,可能最不会动脑子。这和泥石流里挣扎越多、陷得越深是一个道理。张柔索性装植物人。大脑停滞,丝毫不影响她维持家的整洁。当然她不知道,老公白钢在办公室的工作也是差不多的性质。她还嫌他挣太少,这么多年都没涨薪水。
要说真不动脑子也是假的,张柔最头疼的就是做饭。三个人四菜一汤,有人不吃猪有人要吃辣,有人嫌菜太家常,有人压根没胃口。张柔恨白钢那种轻飘飘的口气。“吃不掉就倒掉好了,家里又没穷到这种地步。” 倒不是可惜,只是这让她在菜场上脸红脖子粗的还价,显得毫无意义。
究竟为什么要和小贩争那几块钱?张柔也茫然了。她只觉得整日被女儿反抗,又走不进老公的内心,如果连一点鸡鸭鱼肉的价格都争取不来,她这辈子到底还能做什么?没人懂她内心那隐秘的挫败感。也不好说出口,太羞耻了。
张柔微妙不明的态度,让白钢和杉杉陷入困惑。说吃不下了,她脸上挂满闪电;说太好吃,她又一个劲地加量。搞不清食物究竟是为人准备的,还是说人是食物的奴隶。
但外人说白钢宠老婆,也不是瞎掰的。白钢心里清楚,说好听点叫宠,说难听点叫息事宁人。如果嘴上动得不多,那手上就要多动一点。离开饭桌后,浇个花,晾个衣服,切一盘不动脑的水果,也就躲过一场腥风血雨了。
杉杉就不懂这个规矩。解决不了饭菜,又懒得干活,那总得为这个家贡献点什么,黄脸婆才能心理平衡吧。只好看成绩了。偏偏杉杉又不是学习的料。想到这,白钢怀念起薇薇。多么灵巧的一个丫头,都快不记得她的模样了。思绪逆流,才发现自己走到了薇薇的房门口。到都到了,不如再进去呆一会吧。
杉杉一见爸爸进薇薇房就来气。明明他是最该调解母女关系的人,但他总那么轻巧,那么置身事外。假装看不到妈妈畸形的压迫,假装不了解自己在姐姐阴影下长大的苦衷。杉杉有杉杉的难。不是不想帮,可水果刀一拿起来,妈妈的声音就正中靶心:“你书看完了吗?你考得上公务员吗?”
反正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她做什么都比不上姐姐。她一生下来,爸妈就想把她丢掉了。
不知从哪天起,趁着张柔出门买菜,杉杉就偷溜出去,直到深夜才回来。她说家里香火味太重看不进书,她说要和同学在图书馆讨论题目。在张柔看来,她说来说去,就是不想在家多呆一分钟。
“你到底和谁出去鬼混了?这么大的女孩还知不知道检点?” 张柔很会挑,每次都是道德高地。“你管我干嘛,我又没杀人放火!” 杉杉说这话是心虚的。但越心虚,声音就越要高。她有自己的计划。她要做什么,她想得到什么,永远都不会和爸妈说的。永远不会。
这时白钢又装残废,反正他听不懂中文。这么多年,他太了解张柔的脾气。一件事就是一件事,但她总能从一件事里扯出无数件。明明是杉杉晚回家的问题,最后演变成他的低薪、他的失败、他连一个女儿都养不活的无能。他受够了。
战火继续着。白钢却像一个无辜的拾荒老人,在自己家里迷了路。
“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你姐呢?” 张柔搬出最狠的一句。
“姐姐姐姐,你们永远只爱姐姐!” 杉杉哭得丢了眼睛丢了嘴巴。
张柔一听更来气了,几乎是心脏骤停地咆哮:“白薇薇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你忘了吗?”
原来还有更狠的一句。
杉杉不说了。她索性把整张脸都丢掉。她知道她不该活着,七年前那个夏天,被车撞死的应该是她。怎么会是姐姐,怎么能是姐姐。
要说打心眼地恨薇薇,还是杉杉小时候学钢琴开始的。在那之前,姐姐几乎做什么成什么。杉杉只觉得妈妈偏心,怀孕时把天赋都给了头胎。姐姐会的太多,也不用多学一样。于是钢琴成了妈妈惩罚自己的手段,时不时被人看笑话的道具。
杉杉有努力过。但很重要的一次比赛上,她紧张得手心出汗。命运就是这样,只要错一个音,后面就都错了。回家路上,薇薇不停安慰。只是她安慰得越起劲,杉杉越觉得她在炫耀。妈妈阴着脸不说话,杉杉只瞄一眼就瘪了下去。那么光滑的皮肤,怎么生出白杉杉这种伤口?
从此,只要是妈妈觉得对的,杉杉就认定是错的。而她强烈反对的,杉杉就掏心掏肺地去渴求。既然怎么做都没法讨好你,那就努力让你恨我吧。
只是被人恨也没那么容易。要假装喜欢无法忍受的东西,要顶着主流的压力给自己洗脑,要装出一种干坏事也很享受的姿态,杉杉觉得这比考试还累。但久而久之,她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谁。
那次比赛后,杉杉在妈妈面前再也没好好弹过钢琴,每个音都瘸了腿地砸脸上。可张柔不知道,只要杉杉一人在家,她就戳在琴凳上,弹得满脸涟漪。没人要知道她喜欢钢琴,也没人要知道她爱妈妈。
张柔放弃了钢琴。她没别的要求,只要杉杉成绩凑合,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就好。可她想不通,有人天生读不懂题背不出公式,就算二十四小时学到死,杉杉还是溺水。其实杉杉很想安慰妈妈:幸好我的用功是你拿鞭子抽出来的,要是我主动用功还那么糟糕,你还不如跳楼。
杉杉发现家里有个病态的传统:做事不太看结果,看的是敢不敢作践自己,作又能作到什么程度。程度有多深,就显得多讨喜。
做家务就是这样的。做不完和家务本身没关系,而是妈妈永远不会让它做完。一边消灭旧的家务,一边创造新的家务。杉杉隐约感到,妈妈不过是消磨时间,不过是为了在指责其他人时更有底气。
学习同样如此。越是摆出不要命的样子,妈妈越是欣慰。其实没用的,假装划水,照样溺死。杉杉很想说穿这一点,但不知怎么,她预感到这会戳破妈妈最深处的秘密,深到她自己都没发现。
很残忍。一种可能让妈妈活不下去的残忍。
张柔当然没发觉杉杉有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她只觉得她笨。笨也就算了,还十分叛逆。真的恨铁不成钢了。
就是那个被西瓜冰镇过的午后,张柔又忍不住把姐妹俩比较一番,杉杉被骂得血肉模糊。等到白钢下班回家,她人却不见了。
谁能想到,薇薇就是在出门找妹妹的路上,被车撞死了。
等杉杉咬着冰棍晃回家,看到姐姐的尸体时,她忽然分不清要哭还是要笑。但不管怎样,她和姐姐一样,永远死在了那个午后。杉杉怎么能有未来?不能有的。
薇薇走后,张柔每天都要擦几遍骨灰盒。木纹比脸蛋还精致,质地比皮肤更像凝脂。那么活蹦乱跳的少女,怎么就烧成这点灰了?有时,她也狠下心清算自己的罪恶。如果不骂杉杉,她就不会离家出走。如果她不出走,薇薇也不会被车撞死。可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弥补对一个死人的愧疚?
没让薇薇学钢琴,是张柔心头最过不去的坎。那天老师咬着耳根说,薇薇弹得不错,但显然杉杉更有天赋,好好练下去一定成大器。张柔不想偏爱谁,可家里的开销只够一个人上小课。
杉杉在外疯玩时,薇薇拉着张柔的衣角大哭:妈妈你为什么不让我学钢琴?为什么?张柔心疼地摸她的脸颊:如果只有一个机会,我们让给妹妹好不好?薇薇一晚上都没理张柔,第二天清早,她咬牙切齿地跑到张柔面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好!”
那次比赛杉杉的确表现不佳,但谁都有第一次。再说,张柔不过是想帮杉杉找回点自信,没更多要求了。不巧的是,比赛到一半,张柔接到妈妈心脏病突发的电话。她想离开,可一看到还在台上发颤的杉杉,又忍住了。
张柔和杉杉的关系崩坏,似乎就是从比赛那天开始的。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欠一个女儿这么多债,要被另一个女儿如此不要命地恨?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或许是老天对她的惩罚。某天张柔打扫时不小心手滑,骨灰盒碰落在地。浑浊又刺耳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永久性地坏了。可骨灰盒里没有骨灰,什么都没有。
屋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3、
骨灰消失的事,让全家陷入恐慌。白钢不相信它能凭空蒸发,肯定有人在作怪。张柔是不可能,杉杉打死也不承认,总不会是小偷吧?要偷不偷钱,偷一堆骨灰不怕晦气?
怎么都琢磨不明白。不过白钢对自己性格唯一满意的地方是,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就放一放。放段时间也不见得解决,但问题可能不重要了,甚至都不存在了。就像当初上大学纠结吉他还是架子鼓,可贷款买房时没一样派上用场。再比如奖金用来投资炒股还是带家人旅行,却没想公司差点倒闭,连正常薪水拿到手都谢天谢地。
人到中年,白钢靠这种心态度过了大部分危机。命运的无常让他不再折腾。可在张柔看来,这不是什么人生哲学,压根就是不作为。一个人可以勤奋得没成果,但怎么能懒得理所当然?白钢更不懂了,勤奋和懒明明是同一条死路,为什么不选择更轻松的死法?
谁也说服不了谁,大多数时候以白钢的假投降告终。他一边觉得这女人不可理喻,一边嘴上抹了蜂蜜:老婆你说得对,老婆我错了。说到后来都成了习惯,张嘴就来。蜂蜜也一直抹着,不在乎过期。现在,薇薇的骨灰没了,张柔又拿出一副死苍蝇乱撞的慌乱。她一会逼问杉杉,一会觉得家里闹鬼。永远不会等一等。永远是这事不解决、日子就没法过的霸道。
白钢麻木了,倒是觉得女儿也缺根筋。杉杉怎么看不出来呢,她妈妈一辈子活在冲动中。只要情绪上头,她就急于抓住一个人来发泄,也不管这人到底是谁、和事情有没有关系。她想要一切都在掌控中,可事实上,她越想掌控,局面越是失控。
不过也很难比较。被理智支配的一生就一定好吗?白钢讨厌这种非黑即白。
对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处事态度,要对症下药。杉杉这种硬往枪口上撞的倔脾气,以后还怎么在社会上混。白钢不由得担心起来。可转念又想,他这么懂人情也没见得混出一个人样。
当男人就是这种下场。要么是穿金戴银的成功人士,放个屁都是真理;要么永久性地闭嘴,没本事的人说什么都站不住脚。后来,白钢又惊奇地发现,杉杉毫无保留地继承了母亲的冲动型人格。这下更不用教育,反正没救了。
白钢也一直没搞清,杉杉对他的冷漠是从哪来的。每次上洗手间,她都把洗手台弄得到处是水。等到白钢进去了再出来,张柔就骂,你不会把水弄干净吗,你还是不是这个家里的人。白钢语塞,一个大男人,总不好说是女儿的错。后来弄了几次,又觉得不对。不能每次都让别人擦屁股,杉杉必须认识到自己的错。
可真到她面前,话又长不出脚了。白钢心一软,她妈妈已经对她那么强势,他就不要再要求了。宠一宠也是应该的。
只是,不被人看到的宠也能叫宠吗?杉杉对爸爸所做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不知何时起,白钢爱上了夜跑。吃完晚饭,伸出四五只手地糊弄完家务,敷衍和老婆的对话,嗅一嗅陌生的女儿,便蹬一双跑鞋出门了。时机很重要。晚一点就陷入母女的战争无法抽身,早一点又显得外面有奸情急着开房似的。
白钢这一生都在错过。因为性格软弱错过了初恋,因为胆子太小错过了创业,因为薇薇去世错过了股市。他已经接受自己永远慢半拍的事实。但不要紧,夜跑前的那个时机是他唯一能把握住的。比谁都意志清醒,比谁都稳得住气。
自从骨灰丢了,白钢夜跑又延长了一小时。他不知道这样跑来跑去究竟能从哪个草墩子里找到薇薇,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打着想薇薇的幌子,逃避一切他曾经强烈追求的。婚姻。家庭。朝九晚五的工作。一眼望到底的命运。
才发现,幻想不能用来实现,只能用来活下去。
可张柔最恨的就是这点。不管眼前是哪一种生活,只要是眼前的,白钢就厌恶。他总说,薇薇走后,自己整个人都垮了。可那之前,也没见他多挺括。
夫妻俩曾为是否要保留薇薇的房间而大吵。张柔说:有了遗照骨灰还不够吗,留一个空房间不是更让人难受?白钢少见地发飙:她死了你就要把房间拆了当储物室?以后我们上哪去怀念她?张柔又说:那也不能永远活在悲痛中,这日子总要过下去。白钢像吃了一颗子弹还要射回去,他冷冷地对准张柔的瞳孔:你一个做母亲的,怎么这么心狠手辣?
只要一扯到母亲的名义,张柔就萎了。一个称职的母亲,应该完全牺牲,完全忘我。她不必是女人,但不能不是母亲。
从此,她肉眼可见的白钢,不是要去夜跑,就是去空房间想薇薇。都说白钢宠老婆,他替她打伞半个肩膀淋湿,他一手油腻给她剥整盘大虾,别人笑他气管炎,他笑别人没这种好运。他都坚持“老婆是真理”的违心话了,她还要他怎么样?
可闲下来细细复盘,张柔总觉得没什么比标签更粗暴。自己被语言强奸了。
不抽烟不喝酒,总不能剥夺唯一爱好的夜跑,也不能怪他在薇薇房里呆太久,显得自己这个当妈的没心没肺。但她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也不说,说了也是隔靴搔痒。
张柔算是明白了,嗓门大的最好被欺负,越老实越容易占便宜。要说精明,谁能比得过白钢?夫妻吵架就是这样的,谁都占了一半理犯了一半错,争不出高下。每到这时,白钢都暗中刺激她的情绪,自己则巧妙地滑到弱者的地位。对错不重要,谁弱谁有理。等到张柔处于一个爆炸状态,白钢就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了。整件事,明摆着是她在无理取闹。
有时装傻也不管用。白钢还有一招,索性把局面搞得越糟越好。他偷偷把话题转移到另一件可怕的事上,这样原本的那件事也不可怕了。转也不能乱转。关键在于,第二件事显然是张柔的错。
这让张柔从骨子里恨白钢,但没用,下次照样被他耍得团团转。她更恨的,还有他的装傻。
活到更年期才发现,人生最糟糕的部分不是历经苦难,而是他对自己历经的苦难一无所知。为这段婚姻所放弃的事业,讨好他父母而忍受的委屈,在经济重压下迅速枯萎的面容。
白钢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边鼓励张柔保持善解人意的个性奋斗下去,一边惊讶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情绪化?不就是得了一场感冒吗?
婚内强奸最无耻。被奸了还得说嫖客的好,不然看客真要替白钢打抱不平了。
幸好,事事因果轮回。在这里使坏,不一定马上被报应。可能是明天的这里,也可能是今天的那里。白钢怎么会想到,杉杉就是他对张柔造下的孽。
杉杉的冷漠不是毫无由头。她也恨爸爸去夜跑,去薇薇房间。因为这意味着妈妈接下来要把矛头转向自己。她不能和一双跑鞋吃醋,更不能嫉妒自己死去的女儿,可一直憋着又会憋坏。反正杉杉不是鸡蛋,到处撒了骨头给妈妈挑。
那天白钢夜跑完回家,发现母女的战火还在持续。他有点犹豫,像一个泡温泉的人发现水太冰,又要缩回脚。但来不及了。一个盘子差点砸到他。
张柔很激动,全身长满嘴巴地问杉杉:“骨灰到底去哪了?”
杉杉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凭什么家里钱少了就一定是我偷的?凭什么骨灰没了就一定是我的错?”
张柔怕软不吃硬,余光瞥到白钢,像忽然找到新的靶子:“你这么不懂事,难怪你爸不疼你!难怪他到现在都没走出薇薇车祸的阴影!” 话刚出口,张柔就后悔了。她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可每一个字都已敲进杉杉的身体。那一瞬,她觉得千疮百孔。全身都漏了。为什么妈妈总是嫌弃我连姐姐的万分之一都不如?为什么我没得到爸爸一点点的关心,却还要为他对妈妈的冷暴力买单?为什么我已接受自己的卑微并默默忍受一切,他们却还不满意,还要从一个没有爱的人身上最大程度地剥削爱?
杉杉决定今天不沉默了。“没错,骨灰是我偷的!我把它丢了扔了全部都吃了!你们再也别想找到白薇薇!” 杉杉恶狠狠地说,就差把眼球挖出来砸在他们脸上了。
“还有,如果你们要我死的话,我今天就会去死。” 杉杉的表情忽然熄灭,像极了七年前车轮下的薇薇。
4、
不是杉杉狡猾。她笃定爸妈不会要她死,并非爱她,而是人过半百也很难再生了。不过,真要她死,她也不会犹豫的。
现在,白钢和张柔都不敢碰杉杉,好像一碰就碎。眼神绕着走,实在绕不过去,也万不敢把刹车踩成油门。杉杉晚上想出门,张柔也不阻拦了。她说每一个字都含一块瓷片:注意安全,妈妈在家等你回来。
好几次,张柔都想批评杉杉的打扮,裙子太短,眼妆太浓。但又怕女儿误解成不爱她,便密封起自己。女儿对她的眼神,好像看下水道而不是池塘,看绞肉机而不是壁炉。除了薇薇的死,张柔从未如此心碎。
很久前,杉杉还愿意躺在张柔怀里睡觉。翻个身,迷迷糊糊地笑:妈妈你头发怎么一股油烟味?没轻重的调侃,却压得张柔整晚失眠。有种初吻时被嫌口臭的羞愧。想到年纪再大,皱纹匍匐、口水瀑布,更睡不着了。第二天一早悄悄进了浴室,在杉杉醒来前一番清洗。
杉杉发育的身体,喂养着张柔的控制欲。女儿越鲜嫩多汁,她就越年老色衰;女儿越大好前程,她就越穷途末路。张柔搞不清女儿究竟是敌人,还是自己的一个分身。嫉妒,但也疼爱;仇恨,但又奉献。
人心一摇摆,手上的动作就诡异了。
这也是杉杉捉摸不透妈妈的原因。有时她那样爱杉杉,恨不得掏出心肺切整齐地给她吃。有时又故意剥夺她变漂亮的机会,嘲笑她的紧身衣,羞辱她的自恋。张柔要女儿也寡淡如水。
杉杉隐约感觉,自己是妈妈的复制品。一旦违背她的期待,就好像是反证她的付出毫无价值。妈妈会做饭、会家务、会照顾生病的人、会过普通的生活并努力不出错,除此之外,她无法提供任何经验。可杉杉最不想过的,就是妈妈那种人生。
有天深夜,杉杉一身朋克装地回家了。张柔很想问,好好一个暑假,你每晚都出去到底在干吗?可很怕出乱子,白钢又出差在外,她只好咬碎自己的问题,关灯睡下了。而杉杉一肚子的心事在游泳,也不说话,拼了命让自己溺死。
到了凌晨,杉杉还是睡不着,掀开黑夜想去喝水。没迈几步,感觉主卧亮着灯。透过门缝,发现妈妈居然在镜子前试衣。杉杉甩头,但真的不是梦游。脸上有妆,床上有从未见过的礼服。杉杉不记得明天有盛宴,还是重要的纪念日之类。她猛然惊醒,这和她七岁时踩着妈妈的高跟鞋臭美是一个意思。
第二天早饭,妈妈又端上一张灰头土脸。杉杉很想问,妈妈你明明爱美为什么要假装不爱?为什么你觉得追求美是一种罪恶,非要成为后代的奴隶非要受虐般地奉献?你把自己弄得越黄脸婆就越要别人欠你的债,这不是自我感动是什么?还有,你是不是被生活欺骗了一辈子,到中年才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一个少女?十分浪漫的少女?
妈妈泛油光的手指戳进碗的边缘,荷包蛋里有她脱落的碎发。以前总觉得妈妈的食物不干净,今天不觉得了。全都要吃下去。妈妈本来是无菌的,因为我才长出油烟味的头发。
杉杉最终胜利了。在这场骨灰何去何从、打扮性不性感的战争中,她靠一句威胁胜利了。但这胜利相当寡味。她想欢呼,可喜悦是在妈妈身上犯罪压榨出来的;她想投降,可无法对妈妈令人窒息的爱永远忠诚。怎么选都无路可走。
杉杉意识到,这才是人生。
两天后,白钢出差回来了。没有任何好转的趋势,杉杉更不想回家了。薇薇去世后的某次聚餐,白钢酗酒了,一个劲向朋友夸耀每年薇薇送的生日礼物:六岁是贺卡,十岁是领带,十六岁是剃须刀。生日过完第二天,她就走了。眼泪吃到嘴里也不咸,忽然又想到:对了,有一年她送我两串自己做的风铃,还特别强调,蓝色那串要挂办公室。朋友一听想起来了:以前还总笑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挂这个!白钢边笑边哽咽:另一串粉色的挂床头,这样她就一直在身边了。
杉杉听着不说话,把整整一盘蛤蜊蒸蛋吃光。进家门前,杉杉手指掐着大腿说:爸爸,蓝色风铃是我送你的,薇薇只送了粉色。白钢一愣,打出酒精味的饱嗝:都一样,都一样。说完便进了门,杉杉被迫看着他的背影,像一个暴君。
杉杉无法说服自己。她只能总结,爸爸的贝壳里可以放薇薇,但我不配。
和那些男孩厮混在一起时,就不用想这些了。享受他们进过烤箱的抚摸,泡在福尔马林的怀抱里,被不同形状的欲望戳破,既信又不信谎言里的种种真相。
杉杉从来不记得他们每个人长一张怎样的脸,也不懂为什么不爱还要恋爱。有时他们捡起她划满刀疤的手臂,问她干吗要这样对自己。她只觉得自己如此卑微,索性彻底脏下去好了。想到爸爸随手养大的孩子,到最后竟是社会的渣滓,她有一种无限快乐的报复。
有时上一秒毁灭,下一秒又想重新得到。那些约会的夜晚,杉杉发现自己比任何一个小公主都贪婪:你心里能只爱我一个人吗?如果能的话,是不是要把其他人先杀死?
说着,她便抱出一个小圆缸。男孩们笑问这是哪来的土。杉杉说,这是我姐姐的骨灰。
全都跑了。没有谁要去杀一个毫无瓜葛的人,没有谁要爱一个灵魂畸形的人,更没有谁要为谁的苦难买单。他们喜欢你,只要简简单单地喜欢。只要最好的那部分,不要支撑这些最好的最坏。
怪那些男孩太年轻。他们从来不知道,恋爱对杉杉来说是一种献祭。他们还认为她如此快乐,以至于常常泪流满面。
杉杉每晚回家,身上都背着包。包里有小圆缸,缸里有骨灰,骨灰盒里空空如也。妈妈烧香却点不着火,爸爸在薇薇房里却见不到她,家里的一切都在提醒杉杉:用一个好女孩的死,换一个坏女孩的活,真是太不值了。
杉杉有时都不敢呼吸。她还不清欠他们的饭钱、房租、精神损失费,就不要再占用仅剩的空气了。
5、
因为全家人都在八月出生,所以就折中挑一天,四个人一起过生日。当然,白薇薇已经缺席七年,今年连骨灰都不在了。
距离生日前一周,张柔给自己买了一双气垫跑鞋。杉杉扫一眼,就知道那和爸爸是情侣款。但她不锻炼,买菜又不用抢的。更诡异的是,拖鞋不要了,她只在家里穿跑鞋。作什么怪,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一种新时尚。
杉杉懒得在意,白钢却一副被鱼刺卡住的表情。早饭时,他心不在焉地剥一个水煮蛋。眼神抓住张柔的跑鞋,来回跨栏,摔得比手里的蛋白还坑坑洼洼。一句话憋太久,终于穿过鱼刺爬出来了。白钢问:“哎,你在家里穿什么跑鞋?”
笑得太标准,就显得惊悚了。张柔盯着白钢:“我喜欢啊,不行吗?” 白钢全身一冷,说不出话了。张柔又笑:“不要一口一个鸡蛋,会噎死的。”
她把一杯牛奶放在他手边。他果然噎住了。
爸爸是多讨厌在家,连摔伤了也不休息,照样夜跑。只是,杉杉分不清爸爸是更讨厌自己,还是更讨厌没有薇薇的感觉。无所谓。这不妨碍她要给他买礼物。
生日前一晚,杉杉照例背着包在外闲逛。包里有送妈妈的护肤品、送爸爸的蓝牙耳机。她舍不得爸爸用音质那么差的,一用还好多年。谁知在经过河滨大道时,杉杉逮住了爸爸的背影。
以及另一个女人。
树影婆娑。但杉杉还是看到,那个女人把一个礼物盒塞到爸爸手里。“生日快乐!” 从这甜美的声线,杉杉认定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爸爸推脱说不要。她一听娇嗔了:“最好的耳机,给你跑步用的!” 想到一块去了。杉杉再一定睛,果然比自己买得好。
没法冲过去大吼大叫,也没法在原地继续偷听。杉杉的第一反应只能是跑。跑回家前,她把送爸爸的耳机扔进垃圾桶。胃口被养叼了,就只要最好的。本来家里的女人就多,他还嫌不够。好吧好吧,我真的没地位我知道了。
第二天晚上过生日,妈妈送大家的礼物是一桌好菜。浓油赤酱吃一口红烧肉,滋阴壮阳喝一勺响油鳝丝,有话说不出嘬一盘香辣螺蛳。妈妈的每道菜都暗含心思,每个动作都意味深长。跑鞋还长在脚上,真的健步如飞了。
杉杉送了她礼物,但没送爸爸。爸爸也送了她礼物,但没送杉杉。一个说我忘了,另一个说我还没准备好。他们真有默契。
杉杉想问你和她要结婚吗,反正你不爱我对吧。张柔想问今晚夜跑吗,跑鞋我还要穿多久。白钢想问为什么不送我礼物,你真的不在乎爸爸吗。但饭桌上从来没一句实话。食物的嗓门比人大。
一年前,白钢偷偷关注了杉杉的微博小号。一个月前,他看到她发状态说羡慕同学,也想要一个贵贵的包。一天前,他去见夜跑认识的小女友,她送他耳机,他问她,你看我送杉杉的包怎么样。小女友眨眨眼,你买到假货了吧。白钢惊呼怎么可能,小女友指着种种瑕疵,肯定是假的,你被骗了。白钢不想送女儿假包。他怎样都行,但还没堕落到让女儿怎样都行。如果有很多钱,他一定会去专卖店买最好的。可惜他的人生总是抽下签,签名叫求而不得。犹豫再三,白钢选择做一个自私的人。宁愿不表现对杉杉的爱,也要隐瞒自己的无能。
回家前白钢把包也扔了。不知和杉杉扔在同一个垃圾桶。他想在成为父亲前,先当一个男人。
杉杉吃撑了。吃了一肚子洋钉的撑。回卧室扑在床上,难受得像一摊水却不能蒸发。翻了身,忽然发现枕头下藏了一个信封。打开一看,有一叠钱,贺卡上的字迹很熟悉:祝杉杉生日快乐!
眼泪唰一下淌出来。以前拉不下脸问爸爸要钱,他总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塞给她。有时在书包里,有时在麦当劳的纸袋里,有时在一堆男友的合照里。也不要她道谢,免得尴尬。
杉杉竟不自觉地去翻照片。昨天偷拍的,他和他的小女友。轮廓精致,身姿玉立,像被薇薇附了身。杉杉想爸爸真专一,只喜欢长得像妈妈的薇薇,长得像薇薇的小女友。
照片拉到最下,放大看。杉杉不太相信,但确确实实,俩人的跑鞋也一样。或者说,三人的跑鞋都一样。
杉杉忽然明白妈妈的新时尚了。
张柔回到房,拆开白钢送的礼物。一条白金项链镶心形吊坠。白钢跟在身后,轻描淡写地说:“你那根金色的戴太久,换一条吧。” 张柔不慌不忙,用一种酒杯盛大海的口气问:“是因为她和我有一样的金项链吗?” 白钢一愣:“你说谁?” 张柔的酒杯快翻了:“你知道我在说谁。” 每个字都砸到跑鞋上,张柔看这新时代的刑具:“还有,男人最大的忌讳,是送两个女人同一个礼物。”
白钢的记忆又溜回昨晚。鉴定完假包,他盯着小女友脖子上的金项链:“我跟你说过,不要戴这条。” 小女友一仰头不开心了:“又不是你送的!我自己买的想戴就戴!” 白钢又问:“那你干吗买和我老婆一样的?” 小女友撅嘴:“她得到多少爱,我也想得到多少。”
已经自私了,那就自私到底好了。白钢下定决心:“我们分手吧。” 小女友不解。白钢又补充:“她知道了。” 小女友咬着牙:“是因为她知道了你要分,还是因为你本来就想分?” 白钢停顿了很久。
“本来就想分。” 他说。
白钢不能把昨晚的一切拍下来,拿到张柔面前说,求求你看一看,我已经知错就改了。他也不能坦白分手的真正原因:并非不爱女友,也并非太爱老婆,他只是没有离婚的资本,没有重建一段亲密关系的信心。就连出轨也力不从心,显然成了负担,再次证明他的一事无成。
白钢思考完这一轮花了太长时间,让张柔误以为他在想如何圆谎。酒杯终于扛不住了,瞬间海啸。白钢看着张柔停不下来的嘴,从薇薇的死到杉杉的坏,从做不完的家务到挣不够的薪水,从冷淡的性生活到凌云壮志的情人。
白钢一句都没反驳。他走向衣柜,拿出一套高定西装,问她:“眼熟吗?是不是和他的也一样?”
张柔轰然坍塌。
知道她出轨后,白钢没有说自己每天是以怎样的心情入眠,没有说如何想象她和别人做爱,没有说他把手机砸碎、捏着钢化膜嵌入手心的伤口。他什么都没说。忍受和宽容,是他在这段婚姻里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事。
不过他也想,要张柔这样藏不住心事的人,煎熬一周等老公回心转意,也是难为她了。不是一次对抗,是和过去无数次冲动叠加起来对抗。不知道她在忍耐这些时,是不是突然能体会到白钢多年来的不容易。
张柔看了白钢一眼。只那一眼,白钢就知道,在出轨方面,俩人终于找到了久违的共鸣。这共鸣和他们当初决心领结婚证、第一次看到女儿的小脸蛋、想共同建立一个幸福家庭的种种心情,都是一样的。
“我们什么都不要告诉杉杉。” 白钢贴在张柔耳边说。
张柔点点头。他们很久没这么惺惺相惜了。
不过,房门外偷听的杉杉没听到这句,她也没发觉自己手臂上被刀划得鲜血汩汩。她只相信所有的事都是她的错。如果能像姐姐那样优秀,爸妈就不会对彼此失望,不会转头向别人索要成就感。他们会为自己的宝贝女儿感到骄傲。
可惜杉杉不是宝贝。
第二天,杉杉在楼下的垃圾桶里看到妈妈不爱的跑鞋、爸爸收藏的西装。它们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凭空也甩了她很多记耳光。
杉杉也有点可怜爸妈。她从小就练习孤独,关于不能彻底相信一个人、直面生活的真相、苦难只能自己解决这些事,她已经很熟练了。但爸妈不是的。他们人到中年才被迫学会,还要对抗几十年积累起来的浪漫幻想。很残忍了。
这天也是薇薇的忌日。早上,杉杉把骨灰盒端到白钢和张柔面前,打开来:“姐姐的骨灰,我发誓一点都没少。”
张柔困惑地看杉杉:“天这么热,你为什么穿长袖?”
6、
活着的人重要,还是死去的人重要?如果整日陷入对死者的哀痛,活着和死着有什么区别?如果让死者真正死去,那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吗?
杉杉无法解答这些问题,但她知道,爸爸妈妈做出了选择。他们用薇薇的骨灰盒惩罚她,要她花一辈子的时间来赎罪。那些在外游荡的晚上,杉杉无数次想把手中的小圆缸扔河里、砸树上、甩向天空。只有完全抹去薇薇的痕迹,杉杉才能重新做人。
但她怎么都下不了手,男友们也毫无用处。后来杉杉想,不管怎样,在动手之前,总得再给薇薇一些开心吧。死刑犯都还有一顿断头饭。
于是,杉杉带着薇薇的骨灰,走遍她们童年嬉戏过的地方。桥头买两个炸虾饼。坐在河堤比赛打水漂。停不下来地吸一串红的花蜜。戳破吹大的泡泡被糊在脸上。
文具店买材料做手工风铃,薇薇喜欢粉色,杉杉喜欢蓝色,一人做好一串送给爸爸。杉杉怕爸爸不要,就让薇薇说两串都是她做的。还特别强调,蓝色那串要挂办公室。这样,爸爸在家里被分给妈妈和姐姐,上班时就属于杉杉一个。
还有中心公园的游乐场。薇薇喜欢坐秋千,幸福永远在摇荡,直到铁链断裂。杉杉喜欢玩滑梯,无止境的黑暗里无止境地旋转。妈妈在草地上给她们讲盲人摸象的故事。在四个盲人的眼里,大象是大萝卜,是大蒲扇,是大柱子,是一根草绳。
薇薇和杉杉听完咯咯咯地笑,杉杉大叫:我们不是盲人!我们什么都看得见!张柔笑容满足地看她们,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越回忆越懦弱。越不想要什么越会成为什么。生日那天半夜,杉杉从床上爬起来,把骨灰一点点倒回去。姐姐死去,一切都成了定局。没法让时间证明她的缺陷,也没法用计谋逼出她人性里的邪恶。对一个人的死,竟这样无能为力。杉杉感到无限悲哀。
浓稠的黑暗滴在身上,她被染了色。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姐姐你真好,但当你妹妹也真的很累。
薇薇忌日,一家三口在路边烧纸钱。拎着铁盆走回来,没想到家里已大火熊熊。想要拿点什么,又被浓烟吓回去了。白钢和张柔陷在原地,一个不留神,却发现杉杉已经冲了进去。
她边冲边喊:“姐姐的骨灰还在里面!我去拿!”
白钢看着杉杉的背影,忽然心痛得不能呼吸。七年前那天,他下班回家,张柔说杉杉赌气跑出去了,要他去找。他正愁着工作的事,又想不过是小孩子闹着玩,便要薇薇去找杉杉。
结果薇薇死了。是白钢把她送上死路的。对她过分的怀念,是他对自己最深的刑罚。可惜杉杉不懂,他也不知从何说起。她以为他不爱她。不是的。
杉杉躺在病床上,重度烧伤。可她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自由地呼吸。尽管她知道骨灰被烧还是灰,她知道大火里最无所谓的就是薇薇。
人做事要看时机的。大事做错了,什么都错了。大事做对了,小事全错都没关系。活了二十多年,杉杉终于做对了一件大事。姐姐因为自己而死,自己也救过姐姐一命。她们互不相欠。她终于清白了。
此刻,爸爸妈妈围在她身边,一边流泪一边照顾。杉杉想,妈妈再也不会逼我成功,爸爸再也不会当我空气。他们更顾不上那么多的哀愁,光是照顾我,就足以忘记这磨人的命运。
我也有理由,不再去爱除爸妈之外、除姐姐之外的第四个人。我的爱太少,给他们的那份,就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想到这,杉杉幸福地闭上眼,脑海里满是那句欢笑:我们不是盲人!我们什么都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