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算命的说,吕倩骨重,是财神爷之女。和郑有金八字相合,是一对难得的金鸳鸯,婚后一定腰缠万贯。这话听了爽,因为我就是郑有金。
但吕倩把原话转述给她父母的时候,得到的只有冷笑,接着就被锁进了屋。她闹腾,俩老家伙就到卫生室里并排躺下,咽哼着打吊瓶。我父母早亡,被亲戚们推来送去,养地潦草,十四就出来混了。除去刀疤、纹身和案底,就剩个屌。这话我都觉得荒唐。
我的厉害在于让别人害怕,这也是最能吸引吕倩的地方。这一方土上,最霸的混混儿狗子是我大哥。我们有肉吃肉,没钱抢钱,有事儿抡刀,没事儿找事儿,不想明天,只享当刻,七八个家庭受害者,抱一起胡乱快活。平头变成披肩又变成平头,身上流了血文了花落了疤,遇见吕倩的时候,我已经是个混迹十年的老痞子了,已年长于我出道那年的狗哥。
吕倩漂亮,白,圆眼睛,婴儿肥,云一样可以飘动,花一样可以生长,她越乖我就越想逮。她在商场里卖衣服,我就天天给她送饭。她喜欢威风,我就把下边几个弟弟也叫去,冲她点头哈腰叫嫂子。知道她顾家,我就把她的脑瘫弟弟接馆子里吃鸡。把她哄上了天,动不动就炸,我总呵呵赔笑脸儿。她在上学期间看遍了言情小说,对粗线条的男人抱有英雄般的仰慕。认识她那会儿,她刚与一个在外服役的军官结束苦恋,正生惆怅,就被我钻了空子。
没俩月,我就在床上咬她的舌头和睫毛了。我爱她嘴里的水果香。她喜欢勾画我的纹身,细数我的伤疤,用胸膛暖我的脊梁。
狗哥经常逗吕倩,这回他给她讲了个秋裤的故事(我刚出来时只有一条松紧带坏了的秋裤,砍人时总是一手提刀,一手提裤腰),让她笑得直往我怀里钻。“是该成家了。”他又朝向我,用的是父亲式的语气,让我觉得圆满,并充满期待。
那天是狗哥儿子满月,他的姘头为他生的。大家都很高兴,喝了很多酒。不久,他便出了事。大白天的他把人肠子豁了一地,让经过的巡警撸了。他父亲卖掉房子和一切,塞够钱,最终判了三年实刑。我借够两万,买下了他的老普桑。
我把普桑擦洗亮堂,开着去吕倩家。我告诉方桌对头那俩老家伙,除了车,我还有房子和存款,而且正在找正经买卖。这俩终于看出了我有帮衬他们脑瘫儿子的可能性,笑了脸,开了锁,把我和吕倩送出家。直到普桑冲出一窝窝的土坯房,他们还站在蜿蜒路上遥望。吃着浮土,向路人宣告(像是争辩):算命的说啦,吕倩骨重,是财神爷之女。和我们女婿八字相合,是对难得的金鸳鸯,婚后一定腰缠万贯!
普桑拐上大路。绿化带里的黄色郁金香泡在阳光里,柏油路平整宽阔,为我们无限延伸。我和吕倩十指紧扣,觉得世界上不存在无法到达的地方。
2.
面对新生活,吕倩展现出了女人独有的开天辟地的热情,每天对着数个挣钱计划摩拳擦掌。但她能做的,仅止于去商场卖衣服和打扫我们的破一居室。哪有本钱去尝试风险。家里除了一电视,一沙发,一几,一床,一橱柜外,再无大件儿。而我仍到处晃膀子,跟老兄弟们混酒喝。
吕倩一发现我掏了她的钱就破口大骂。她对我的幼稚崇拜很快就被家庭窘境消磨得一无所剩,尽管仍时常对她朋友炫耀我的酒量和“江湖事迹”,但回到家,她只求我能像普通人一样安稳,别喝醉,别打架,别碰小妹儿,找份工作,开黑出租也行。我偏不随她愿。
其实对她做完月子没俩月就回去上班这事儿,我也很内疚。我也已明白胡混不是办法,挣钱才是正道,但我不能为了挣钱受人管制,狗一样遭受呵斥。我多次设想,如果父母没出事故,那么我大概也能念到大学,有份体面的工作。这样一来,我和吕倩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生活——正是她需要的那种。
终于,在银行大幅度压缩贷款的时候,我找到了活路——放高利贷。
“再没比这更好的活儿了!”火柴盒大的客厅里,我在吕倩脸前来回走,“我们把钱放出去,每月收回来的利息再放出去。我出去要债,你只管在家数钱带孩子。要实在闲得慌,就开个服装店玩儿。你不是特想开服装店嘛。我保证不出三年,房车全换!”
当天下午,她就把孩子和老家伙的八万块老底儿从娘家带了回来。我给朋友打电话,到处塞贷款名片,正式开展业务。没几天,钱放给了一个包工地的旧朋友。六分的月息(月利率6%)意味着我们什么都不用干,收入就是吕倩工资的两倍。不担心老家伙会催着要,即使给,他们也不收。他们想靠利滚利拿更多,好给我的脑瘫舅子娶老婆。
对着茶几上的第一笔利息,我和吕倩久违地拉着手,面面相觑。要省下来,再放出去。省下来,再放出去。我们劝慰对方,但眼里的游离一相对,就烧起来。像火星投进汽油,不能停留。我们跑起来,原本花两个月的钱在半个钟头里一分不剩。
我们以三分的月息从两家的亲戚朋友那借来了十几万,以六分、八分,甚至一毛的月息放出去,花销剩下的利息又放出去。在按时拿到几次利息后,原本忧虑不安的亲戚朋友便揣着从银行提来的,从信用卡刷现的,甚至是借来的钱,目光灼灼地求上了门。
那些曾对我踢来踹去的长辈也重新成了我的家人。我们寒暄,喝酒,气氛融洽。我还让他们帮忙出主意,是买辆速腾还是途观,但最终并没有买。“还是先开普桑吧。旧了点儿,但还能开。”吕倩摁着计算器,“要是买高配速腾,首付就得五万,月供也得四千多。如果把这钱放出去,一年后买宝马三系的钱都有了。”“对,买了就是浪费。”我大笑,“你还真是卖盐的老婆喝淡汤!”然后我们给供桌上她的亲爹焚香叩首,这是我和吕倩每天做的第一件事。一起身,我就问她,“财神爷都说了啥?”“说还能挣更多。”我俩相视一笑,像拿到了开启奇迹之门的钥匙。
奇迹光晕从氤氲到流淌再到澎湃的时间里,我开着普桑去地下赌局放贷、讨利息,吕倩戴着玉镯子记账摁计算器。钱在赌徒间迅速轮转换位,麻将不停推倒重来。我也坐下来,高喊着“押大中大,押小中小,押大老婆中小老婆,回家睡觉啊!”把钱往桌上摔。吕倩进商场挑选进口奶粉、黄金首饰、高档衣服及若干贵重无用的东西。每回和吕倩提满东西回娘家,撞上俩老家伙的一脸媚态,我就觉得自己是圣诞老人。吕倩喜欢去美容店,任瓶瓶罐罐里的乳霜精油往脸上招呼。我爱找我的老兄弟,除了啤的白的红的轮着来,还要再溜点冰。
后来,我干脆为溜冰租了间公寓,把放款的事儿交给伙计轮班。我边溜边在电脑上赌钱,七八天不合眼,犹如灵魂脱壳,这是后话。
一年后我们放出去的款额已经超过了两百万。这两百多万可不是空中的流云,它是实实在在的复式洋房、我的奔驰GLK和吕倩的奥迪TT。
当然,变现就是浪费,因为接下来它还会生长成带花园的独栋别墅、雷克萨斯LX和玛莎拉蒂GT,乃至一切。朋友说我们是两头没有胃的狼,永远不知道饱。我俩哈哈大笑,“我们可是对金鸳鸯!”
3.
电话不停响的时候,我还是一朵云。被风吹出阳台,在高空中飘扬。硬物突然杵我脸上,吕倩在里面吼,还是那几句话:“你在哪儿?你讨的利息呢?我操你妈!”
全买冰了,我差点说实话。“又放出去了。”
“放给谁了?”
我胡乱说了个人。思维仍松散一团。
“多少?”
“八分。”
她顿了一秒,对这个数很满意。又吼:“你妈逼到底在哪儿?知道你几天没回家了吗?什么时候回……”
“在局子上,我还能在哪儿!我操你妈!”
我被自己的声音呛得直咳嗽,脑浆晃悠,来回敲打天灵盖。一阵烦躁后,终于连咳带拽地吐出来大缕黑痰。“瞎接什么!”我抽了一巴掌身边的屁股。光身子侧躺着溜冰的女孩儿翻到我胸膛上,把管子往我嘴里塞。我像婴儿找到奶头,世界回归成温暖和顺的子宫。
“老魏和地瓜是不是跑了?邱明的电话也打不通!每人借的本金都十几万,你还不去找……”
我把电话扔给一伙计,他走去客厅。客厅里几个兄弟在打牌,他态度老实地骗着吕倩,“嫂子,我们还在赌局上放贷……”
我可能才三天没回家,也可能半个月,我不知道。这间房子里没有时间,只有让我悬浮和奔放的空气,所以它是天堂。家么,能不回就不回,一回吕倩就跟我吊脸子,骂着娘问我去哪儿了,收的利息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接电话,哪个借钱的又联系不上了,是不是跑了,为什么不去找等这些烦人的问题,还跟我动手。我便把水杯、电视、电脑统统往墙上摔。
“不想跟我过就滚!别给脸不要脸!”
每次我一吼,她就吓死了,缩在沙发一角,屁也不敢放。
那么多钱呢,她才不舍得滚。所以最多过半个小时,她就会变得很贱。我稍微一哄,她就往我身上拱。她的脸被美容店的各种精油和针剂搞得走了型,爆满红疙瘩。嘴里呼出来的也不再是水果香,而是下水道臭气。我已对她毫无兴趣。若不是考虑到孩子,早就让她滚了。而她却试图以再要一个孩子的方式把我捆裤腰带上,真是可笑至极。我告诉她,我不想再要孩子,我也不会跟她离婚,好好在家待着,有钱花着,别他妈不知足,如果给我戴绿帽子,我就杀了她。
我干脆在家也放了把壶,偶尔回去,等她抱着孩子一进卧室就置上。她当然听得到打火机啪嗒啪嗒的声音,也明白这声音和我不断消瘦的身体状况意味着什么。但是她不出来。不出来,就看不见,看不见,就不会有改变。她已经认了她的命,相比眼前的痛苦,离婚后的未知更让她害怕。
在她怀孕以后,那位军官曾托朋友转告她,离婚,跟他,她只当个笑话讲给我听。现在,她的这条生命的虚线已经消失,就像草原上被风吹走的一匹丝。所以除了往下蹚,她再无他法。她的心思,我门儿清。
4.
冰在我血里淌,钱在我头上飞,除去这两样,我不需要其他。它们的力量鼓涌着我,让我即使面对刑满释放的老狗,也一无所惧。
老狗说还想出出头,我就跟他讲钱的道理。
我说,道上的人都已换了一茬,只认钱,不讲义。没有人再敬他,除了我们几个老兄弟。但老兄弟们也都有了老婆孩子,得吃饭。纹身不算啥,杀人不算啥,只有钱是真牛逼。所以,趁还干得动,脸还没太生,赶紧挣钱。
他皱着眉沉默许久,垂下了头。“给我十万本钱。”
“钱是有,但我的钱,也都是高利息借来的……”
“按你的规矩,利息一毛。我开个饭店,把手艺捡起来。”
但他只花了五千,从拆车厂开出辆屎黄色的破大巴。卸掉座位,摆进方桌马扎煤气罐,停在高速路口附近,和他姘头的小板房隔路相对。这边卖淫,那边卖馄饨,客人都是来往的长途货车司机。
剩下九万多,他全扔在了赌桌上。利息从没付过。
利息没付的不只他一个。等我从眩晕里暂时稍微清醒,觉出不对头的时候,五个欠款的赌徒和两个工地承包人已经不知去向。去过户他们的抵押汽车,发现产权都属于租赁公司。去过户他们的房子,房子早就做过多次抵押登记,且已结束了拍卖和清偿。
这下只能去补亲戚朋友的利息,可这一年的收入我都买冰和赌钱了。我就让吕倩出去借。
人跑得越来越多,利息收得越来越少。收得越少,我就越焦虑。越焦虑,我就越往外放(他们总承诺再借一点就能全部还清)。越往外放,就亏越多。亏越多,我就越恨。路上行人,我看谁都是骗子。亲戚朋友也以同样的眼神审视我。利息一停,他们就拥过来,要他们的本金。傻逼!利息都给不了,还要本金!
吕倩的父母竟然也来要钱了!我朝他俩吼,吕倩没拦。她垂头缩在沙发里,像她自己挨我骂时一样木讷。
“外人要钱,你们也要,算什么爹娘!?”
“你给外人利息,却从不给爹娘,爹娘还不如外人?!”
催款电话不停地打,一打吕倩就冲我吼。我不管了,我只想窝公寓里溜冰,我想得直痒痒。我把吕倩的首饰全部卖掉。摔碎财神像,冲吓瘫的她吼,“你怎么又没钱!你他妈怎么老没钱!我的钱呐!”
我让她再出去借,得到的统一回复是:有利息,就有钱,没利息,少扯淡。她又让她父母以应急的名义去借,也得到了统一的回复:是拿去放贷吧。用我们的钱挣你自己的利息,还是人吗!
就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浪潮过后,一切归零。
天被风刮得光秃秃一片灰。我站在吕倩娘家的破院子里,边抽烟边看我的脑瘫舅子。土屋的阴影盖着他。他二十五了,每年的每天,他都独坐在这阴影里,张牙舞爪,垂头丧气。五官奋力扭曲,脖子鼓出棱,直到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也做不出准确的表情、动作和话语。树的悲哀在于,即使在烈火中灼烧,也不能逃跑和喊叫。他禁锢在那副身体里,就是一棵树。
我也成了一棵树。
5.
吕倩又回了商场上班,一发现我掏了她的钱就破口大骂。有时还突然大哭起来,让我又烦又难过。我们的一居室除了一电视,一沙发,一几,一床,一橱柜外,再无大件儿。每件东西上都爬满裂缝,每个墙皮脱落的口子上都沾满玻璃碴。
来得快的东西去得也快,去了就不再回来。追了一年多的债,我只得到了这个理。但仍得装出一副永远在追时刻会还的样子,否则那帮人会立马封我的房子,尽管它远不够偿还欠款。
吕倩的父母已下了最后通牒:一周内连本带利把三十万送回去,没钱就送我的房本。因为有人给我的脑瘫舅子找了个哑巴老婆,只要在镇上买套房子,立马登记结婚。这应该是吕家摆脱绝户的唯一机会,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
欠债的人里,有信儿的只有俩赌徒:张凯和狗子。张凯跑路一年多,上个月一回来就被来讨债的亲表哥用斧子砍死了。所以能找的人只有狗子。狗子好找,他从来不跑。但他对我的含泪哀求也总是无动于衷,而且总要再借,说翻了本一次还清,边说边给我展示他的老千手法。
这一回我没再求他。夜里,我用猎枪顶着他的头,从赌桌踹进了普桑。
车开到河滩,我让他自己刨坑,把自己像种树一样埋到胸口。
我老大哥的两支胳膊很快就被我用猎枪管抽成大力水手吃完菠菜的样子。他不停地哭叫,头抢地,叫我哥,叫我爷,叫我爷爷。
“我十四就跟了你,现在依然敬着你,你也得讲道义。好,你没东西抵,我拿交情替。你借那十万,不要了。我就要个仁义。可三十万利息,一分不能少。因为你,我饭都吃不上了,把你兄弟当傻逼呐!还有更仁义的你听好了,你整天不着家,我替你给我大侄子买了保险。路上车多人杂,一旦绝户了你也有个指望。一百万保费,我只要我那份儿。下午五点前清不了账,那七十万就是你的。”
我大笑着给他展示保险合同。他嘴里塞着石头,面目扭曲,眼球要蹦出来,鼓着脖子呜呜叫。
“哥,你还真像我的脑瘫舅子!哈哈!”
我被仪表台上的手机吵醒。满屏幕的来电记录都是吕倩打的。她在里面吼,“你在哪儿了?你要的钱呢?我操你妈!”
“拿到了,”我捂了捂怀里挺沉的三十万现金,“我去商场接你。”
挂掉电话,手机屏幕上亮起五年前的我们。蓝天柔风暖阳,吕倩的脸很白嫩,云一样可以飘动,花一样可以生长。
6.
普桑停在十字路口。左拐的指示灯变绿色后,走十分钟就到吕倩的娘家。
吕倩的脸已经成了一把刀子脸,斜眼尖下巴,干燥又阴鸷。以前那张脸已经被它捅烂了。我看着这张脸上残破的云絮,悲伤不已。
我又看后视镜里自己的脸。两眼呆滞,双颊塌陷,但与肩膀比,这脸还是大了。牙掉了五颗。牙龈里流出黑血。喉咙里堵着浓痰。我掀开衣裳,七排肋骨从胸口撅向两边。再往下,是一尺八的腰和拳头粗的腿。已经死去的身体,我同样为它悲伤。
“咱也跑吧。”我说。
吕倩一撇嘴,没搭理我,以为我又在发神经。
“我说真的。欠那么多钱,一辈子都还不完,活不下去!不跑,也没地方去。这三十万,是我抵押了房子借的高利贷!”
吕倩的眼睛和嘴被吓成了三个黑洞。“你疯了!”她尖叫着不停打我。右转的指示灯还绿着,那是通往高速路口的路。我松开手刹,挂上一挡。吕倩立刻把手刹提上,把挡位调空,并双手攥住挡把。
“那是我亲弟弟!”
“那又怎么样!你弟弟的命,谁都帮不了!他这辈子注定如此,我们还能从头来!钱要给了他,咱就真完了!”
“我们拿着钱,随便去哪都能过得好。到了外地,高利贷不好放。你开个服装店,我去开黑出租,去建筑队,干什么都行!一有钱就还他们。我知道错了,换个地方我就能戒毒,酒也戒,什么都听你的。在这儿永远过不了人的日子,只能跑!”
左拐的红灯变绿。她在沉默中忽然开口,“孩子还在幼儿园…”
“让你爸妈接,给他们打电话。等我们安定了就接他走。”
右拐的绿灯闪烁起来。我又把手刹松了,说:“赶紧挂挡!”
她看着我,眼睛里失去主张。
身后响起一阵喇叭声。不远处传来警笛。
“挂挡!”我朝她吼。
她一挂挡我就顶着红灯右拐了。前方两公里处是古城门似的高速路桥,各色车辆在桥上披着夕阳自由行驶。
我的右手紧扣住吕倩的手,就像五年前我第一次载着她,拐上大路。
上高速的坡路和路边狗子那辆破大巴前挡风玻璃上的“馄饨”字样已经能看得见,我换挡加速。
“狗子这几天可能会还钱,被我一张假保险合同吓傻了。等手头宽了,咱再要个孩子。”
“其实我还存着三十万。”吕倩有些难为情,“前两年存的,你别生气。你那时跟疯子一样,我怕你不要我了。一分没动。”
“这是个惊喜!”我大笑着握紧她的手,继续踩油门。“有了六十万,我们就能过得更好了。等我们挣了钱,多还你父母几万,再帮你弟弟找个老婆,他们就不怨咱了!”
时速过了120,普桑哆嗦着要散架,让我感觉公路和狗子的大巴都在动。
我还没来得及揉眼睛,大巴就真的一甩头撞了过来。
混沌中,我和吕倩不停碰撞、翻滚、扭曲,像被撕碎了,呼吸不动。普桑滚过隔离带,又被一辆卡车撞到路边的杨树上。我那三十万沿着挡风玻璃的破洞呼啦啦往外飞。
吕倩倚在车门上大喘气,眼睛被从头上淌下来的血糊住,右手张开到处晃,仿佛要从空气中找到可以结束痛苦、回归原点的按钮。她的嘴张得很大,像在干地上乱蹦的鱼,吸不进空气。然后她开始吐血,一大口一大口地吐,脸和嘴唇很快就苍白如纸。
我的腰和腿被椅子咬着,怎么都够不到她。我冲她大声叫,一叫胸口就撕着疼,脑袋里轮番炸起轰鸣声。我不停地叫,但她不再理会我。我向外面的几个人求救,他们只顾着低头捡钱。
吕倩的气慢下来,嘴合起来,身子变软,脖子歪下去后就再也没动。我继续大叫,但她已经死了。
从她头上方的车窗户破洞里,我看见狗子扛着煤气罐从大巴上下来,就像曾经的他扛着砍刀或猎枪。我知道,他要用煤气罐打烂我的头。
我的父母是被车撞死的,那年我七岁。可我的孩子还不到四岁半。我跟吕倩吵架从不躲着他。一开始他吓得直哭,后来就不哭了,怔怔地站着看,像掉了魂一样。我不想让他受我的苦,狗子却已踩着油烂的郁金香花朵跨过了隔离带。
“杀人了!”我向窗外呼救。
这时,普桑周围已经聚了最少三十个人,汽车、摩托车、自行车胡乱停着。他们手里全都攥着钱,在地上爬来爬去,争抢中打起来,淹没了我的声音。我看见狗子姘头那张化成了假面具一样的脸也混在其中。“嫂子,我哥要杀我!杀人就得枪毙!”我又不停朝她喊。她同样听不见,跪在地上,跟别人抢钱。
有支胳膊从我脑袋后面伸进来,我以为是消防员,但它仅仅划拉走了我身上的钱。
狗子的眼睛已经找到了我的眼睛,可依然没人阻止他。我也还是一动也不能动。就像一棵树,任由砍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