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上的哲学家

公交车上的哲学家

未尽的理想,未完的心愿,无聊的生活,无处安放的愤怒,每个人都找到了归宿。

2020.08.15 阅读 461 字数 10543 评论 0 喜欢 0
公交车上的哲学家  –   D2T

1

水和沙

多年以后,罗宁站在满载着乘客的公交车前,准会想起第一次站在讲台上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他对着班级内密密麻麻安静的学生,给他们讲着,一个装满沙子的杯子还能倒进去一碗水是什么道理。

罗宁是一名语文老师,从毕业到现在,20年的工作经验,让他蜕变成了一名优秀的教师,得过几个不大不小的奖,发过几篇资深教学论文,最重要的是,桃李满天下。有一个学生已经是坊间传说中的市长候选人。当然,不成材的学生也有,罗宁认为,古人说的“桃李满天下”,应该不像现在理解的那么简单,“桃”和“李”应该是好和坏的意思。为此,他改变了饮食习惯,因为他媳妇说,坏了的水果不能吃。

如果是这样的话,“投桃报李”就成了贬义词,而“李代桃僵”又成了褒义。是的,小孩儿才分对错,老师只看分数。

每天上班,罗宁都要坐这趟公交车,有时候,还能碰上几个学生,曾经的和现在的都有,当然,不会碰到那个坊间流传的市长候选人,碰到的基本都是那些调皮捣蛋不成器的,比如今天,又碰到了他的两个学生。

“罗圈腿留的卷子你写完了么,一会到学校给我抄一下。”

“哪写得完。作业就不是用来写完的。”

这个时候,一般是罗宁最尴尬的时刻,他们以“罗圈腿”开头,他还不能过去收拾这两个臭小子,只能当作没听见。

“昨天罗圈腿朋友圈发的帮忙投票的链接,你投了么?”

“投了,不投我怕他知道。”

“他总是帮别人转发没完没了的投票。”

“当老师就这么点优势,你要理解。”

“你看过《古惑仔》么,里面那个牧师说,我让他们信耶稣,他们不一定听我的,但我让他们去砍人,你看他们听不听我的。”

“你这不是骂自己么,罗圈腿让我们学习我们不学,让我们去投票我们就听他的了。”

“你真不愧是罗圈腿教出的学生,这都能被你想到。”

这个时候,罗宁只能装作没听见。

“今天怎么这么挤?”

“不知道‘罗圈腿’坐没坐这趟车。”

罗宁挪了挪自己的腿,动了动脚趾,仿佛那里真的出了问题一样。他知道这是学生给他起的绰号,他们自以为不在老师面前说,老师就不知道,每一届学生,都会给他起不同的绰号。

“他晚了才好呢,就不用检查作业了。”

“跟老师住一个小区,你说咋俩多倒霉。”

“别说了,万一罗老师在车后边就惨了。”

两个学生后知后觉地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前面的人为啥不向后面走一走呢,都堵在门口。”

“惰性呗,自以为找到个舒服的地方就待着不动了。”

“也不一定,这可能是信息不对称造成的,站在前面的人,认为后边也一样挤。”

罗宁觉得他这两个学生说得很有道理,但他也觉得还是因为人天生的懒,就像他们不写作业一样,至于“信息不对称”,那只不过是给懒找了一个理由罢了。人会因为懒而变得聪明起来,但不会因为勤奋而变傻,罗宁觉得,作为一名老师,他不能这样说。

现在的学生,获取知识的渠道越来越多,思想很活跃,但就是不注重学习基础知识,昨天,他讲的是“明日黄花”“昨日黄花”,他一再地强调“昨日黄花”是错误用法,但还是有学生出错,逼得罗宁只能用“互联网之下,教师就是明日黄花”来举例。

其实,他想说的是,“互联网之下,岂有完卵。”这让罗宁生出一种悲凉。也许再过几年,“昨日黄花”的用法也就正确了,还能取代“明日黄花”,已经记不得有多少了,错误的用法,用着用着,就成正确的了,这让罗宁的悲凉更深了一层。

公交车上,一个老头子自顾自地说,“我都60岁了,也没人给我让个坐,世风日下……”罗宁一下子就想到了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习惯性联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职业病,反正从社会的风评来说,老师的毛病不少,也不多这一个。

罗宁不知道自己60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不过他对这样的循环深有感触,以前是三年一个循环,送走一批学生,迎来一批新的学生,然后把三年中讲过的课程再讲一遍。罗宁可以保证,他们听过的课程间隙的段子都是一样的。罗宁总结了夸奖好学生的套路,批评捣蛋学生的语句,这些都是经过实践总结后行之有效的教学方式。这是个程序。

现在,因为罗宁成了骨干教师,就不用参与循环了,专门带高三毕业班,这让他的收入增加了一些,但同时,也让他的工作变多了,逐年提高的升学率指标是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很想说教师就是个运气活儿,同样,作为一名教师,他觉得他不能这样说。

作为教师,他就这样失去了很多直面真相的权利。

有了孩子以后,罗宁对他的学生变得宽容了一些,因为他已经学会从家长的角度考虑问题了。两年前,罗宁离婚了,离婚这件事儿,他现在已经想清楚,唯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她怎么就又找了个化学老师呢。

照顾孩子加上教育孩子,让罗宁有了很大的压力,自家的孩子仿佛是评价教育的一个标准,孩子教育得好,是一个要脸教师站在讲台上的底气。

公交车上的时间,是罗宁最喜欢的减压时刻,踩到他的,就踩回去,挤到他的,就挤回去,他就像个横冲直撞的暴徒。他觉得这样释放压力挺好的,到了学校,他就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学生。

公交车开到了浙江路上的烂尾楼,像长在城市里的一棵树。

2

人工智能

李向阳的工作地点很远,每天要先坐40分钟公交车,再换乘地铁。他觉得自己坐过了14路路线上所有的车,今天这辆车,他就坐过好几次,以至于他知道靠门左6的拉环已经松动,站在那里是很不靠谱的一件事。

有个小伙子,正在那尝试体操运动的吊环项目,祝他好运。

李向阳这个名字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烦恼,尤其是相亲的时候,它既不能幽默地缓解气氛,又不能增加靠谱指数。虽然很多人会记住他的名字,可先验印象却不是他自己。

五年前的时候,李向阳去他现在所在的公司面试,老总是第一个听到他的名字没有多余表情的人,处变不惊,他觉得,这是个干大事的人。

李向阳现在很喜欢这个名字,这像是一道哲学题,让他有机会在与陌生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准确地判断一个人。也就是说,他完全不再指望相亲这件事儿了。

李向阳所在的公司研究的项目是人工智能,朝阳产业,前景广阔。他是产品经理,他所理解的产品经理,就是用过往的不适经历,找到技术上的解决办法。他觉得用“产品经历”解释自己的职业会更恰当一些,可是他还没有想出如何技术地解决相亲问题。

公交车到了淮海路站,这是比较大的换乘站,李向阳压缩了一下自己占据的空间,如果大家都像他一样,那么积攒起来的空间,也许就能多上来一个人。他并不觉得这是高尚的行为,从来都不是,他只是想让他们快一点上车,别耽误他的时间,以空间换时间,这是他的一次产品经历。

不过总是事与愿违的是,有太多的人需要乘车上班,这让他想起钱钟书在《围城》中说的话,车下的人想上来,车上的人想让他们去等下一辆。一个前一秒钟还喊着“再让一点,让一点我就上去了。”的人,在上了车之后就回头对车下的人说:“坐下一辆吧,这辆上不来了。”立场不同,语言就不同。

有时候,司机会宽宏大量地说:“先把票买了,从后门上车。”很多时候,前门挤不上来,从后门是能上来几个人的。

不过公交车前上后下的设计,是为了保证车内的人流有序,这是乘车制度,也是人们要遵守的规则。

有时候,下车的乘客翻越不过车内的人山人海,要求从前门下车,总是会被司机义正词严地拒绝。

并列关系的规则,破坏了一个,还有遵守另一个的必要么?

李向阳一直想和司机交流一下这个问题,却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当然,这也成了他的“产品经历”。

淮海路超市的牌匾一闪而过,说明公交车又继续上路了。小时候去商店,不论进门还是出门,说的永远是“欢迎光临”。这曾经给李向阳造成了深深的困惑,出门的时候不是应该说再见么。

为此,他曾在商店的门口反复进出,在老板检查他的裤兜后而终止。

为此,他又换了一家带有“欢迎光临”电子音的商店。

这曾经是他从事人工智能的原因,用技术手段解决人工智能机械化、词不达意的缺陷。他想在功成名就的时候,这个故事可以作为他接受采访的开头。那时候,会有很多人看到他,那些在相亲中拒绝过他的人,应该会后悔吧。她们应该不会忘了他,至少“李向阳”这个名字还是不那么容易被遗忘的。

根据公交车的上下车原理,李向阳已经想到了怎么解决“出门欢迎光临”这个问题,像公交车一样,设计两个门,一个门只能进,一个门只能出,进的门永远是“欢迎光临”,出的门永远是“欢迎下次再来”,这就解决了。

他感叹着自己天才的想法,却又生出了“学会了那么多技术,却依然过不好一生”的美好遗憾。

公交车开到了浙江路上的烂尾楼,像是未来的人工智能大厦,城市的繁华地带。

3

快慢的早晨

刘野是个歌手,从事这行的惯例通常是养活不了自己,所以他还兼职游戏主播,但这行的惯例也是很难养活自己,所以他还开了个淘宝店。

商业模式也是这个顺序,在演出活动中推出他主播的平台和id,而在直播游戏时,介绍他的淘宝店。至少,在这个顺序下,刘野是认同歌手这个原始身份的,虽然C位给了淘宝店。就像他自己虽然喜欢“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想象的那么接近,只是两棵树的距离”这样的句子,但日常用语却总是“亲,在么”。

通常,不论是作为歌手、游戏主播还是淘宝店主,刘野都不会起得这么早,但是今天,他要穿过这个城市,去签一份新的合同。

人逐渐多了起来,刘野上车的地方是始发站,所以他是有座的,这是个幸福的时刻,他能安静地暗中观察,默默思考。

一个刚上车的中年人,利用他的身材优势,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地挤着别人,对旁边人的小声抱怨回以“公交车不就是人挤人么,嫌挤自己开车去”。这是我们平时常用的“你穷你活该”逻辑。他可能忘记了一个前提,公交车是挤,但不能成为主动挤别人的理由,你在避免挤到人的心理前提下和你主动想挤人的驱使下,两种挤到人的结果是不一样的。大概,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放松。

人逐渐多起来的时候,刘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也没有把座位具体让给谁,他不想让谁感谢他,好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他就是不想坐在那里,像个被人参观的猴子一样。

在公交车上,一个手脚健全的年轻男性,要是坐在座位上,是会被当作动物参观的。

就像他同座位的小青年,闭着眼睛在假寐,但你又能骗得了谁,公交车上的人,都历经社会。是的,你永远叫不醒一个不让座的人。

“你踩我孩了。”那个横冲直撞的大叔踩到了刘野。

“踩你哪了……”大叔明显吓了一跳。

“踩鞋就踩鞋了,踩什么孩了,四川人吧,四川哪里的?”

刘野没有跟他认老乡的兴趣,转过头看车窗外的风景。

刘野的老家是四川绵阳,来北方已经五年了,他的普通话已经说得非常不错,但四川方言中的“孩”,他还是改不过来,虽然他很想改过来。他不想自己直播间的弹幕充斥着“布甲孩”“幻影孩”“属性加一的孩子”,更不想在淘宝店“卖孩子”。

他想改变这种语言习惯,却总是做不到。因为,他认同另一种语言习惯——他是父母的“鞋子”。

13岁那年,刘野的日记里写了“我没想来到这个世界,是父母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我讨厌这个世界……”日记里没有秘密,这是他早就知道的,因为,他曾经把很多关于“滑板鞋”、“弹珠枪”的愿望写进日记,过了一段时间,他就有了鞋和弹珠。

而这一次,他也如愿以偿,父亲找他深刻地谈了一次,“生你这件事儿,我们没跟你商量过,这是我们的不对,让你没有选择权,不过你有选择死的权利,18岁以后,如果你还觉得我们把你带到这个世上是个错误,怎么选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

毕业以后,刘野并没有真的选择死亡,只是离开了家,背着一把吉他,到了这个北方陌生的城市,因为他想看雪,他觉得这会让他成为一个好歌手。他也有了对雪的感触。

下雪的时候,车辆都开得很慢,像全城都在送葬一样。

“慢”是种仪式感。

他要是在直播间这么说,观众就会掀起一场关于“快慢”的讨论,作为主播,你要知道他们的兴趣点所在。可是没人懂他的悲伤。

刘野的淘宝店主营鼠标、键盘及吉他,不怎么赚钱,主要是为直播服务。他把演唱时摔吉他的习惯保留到了直播中,在情绪激动和失控的时候,就会摔鼠标和键盘,从弹幕来看,年轻人很喜欢这个。

这好像有点违背当初的以直播促淘宝的商业模式,变成了淘宝反哺直播和演绎事业。

这不免让他想起爹和儿子的逻辑关系。

他想再在日记本里写些东西,却没有机会了。那个经常在他直播间打赏的id“老刘”,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写在日记里的话,足量地实现了一次。刘野想到自己当年侃侃而谈“父母无恩论”的轻狂。很明显,老刘也看过,同样也那么轻狂。

尽信书不如无书,而这本身也是个悖论,这句话也是写在书上的。

刘野觉得他现在就像那些视频网站一样,既存在片头和片尾广告,又有帮你跳过片头、略过片尾的贴心操作。播放的广告是高清的,但正片却让你只能用流畅选项观看,这和网速无关。在矛盾的心理中尽显虚伪。

刘野想起,他现在是要去视频网站签合同的。自己也不是那么真诚。

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看了他一眼,往身边拽了拽孩子,眼里显出警惕的情绪,拿着滑板的小孩,则觉得这个带着口音的叔叔很好玩,显示出好奇的兴趣。她们在人民广场站下了车。

公交车开到了浙江路上的烂尾楼,像个倒挂的生殖器。

4

时间舞会

“为什么跟年轻人来挤早高峰。”面对这样的指责,徐秀兰表示,老年人也是有人生的。退休了之后,徐秀兰喜欢上了广场舞,难道要去打麻将么,老年人的业余活动也是有鄙视链的。

徐秀兰坐在了老年人专座上,一个老头儿站在她的座位旁,盯着她看,意图不言而喻。徐秀兰觉得,可能是因为她今天化了妆,看上去比较年轻,让站在身边的老头子觉得应该给他让个坐。“不会是他看我比较顺眼,要约我吧,不过,这个人我不怎么喜欢,只是我今天很漂亮倒是真的……”

徐秀兰是要去参加一个楼盘的开放庆典,她所在的舞蹈队在间歇有个表演,为此她化了妆。

徐秀兰动了动肩膀,想要突出一下她胸前的老年卡,动完肩膀她才意识到,胸的震动幅度好像比肩膀更大一些。她觉得老头子的目光更炙热了。

这让徐秀兰想起了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在党委办公室工作,男青年看她的目光就是这样的,让你有种被冒犯的受用。即使是你不喜欢人的目光,也能满足一点虚荣心,虚荣心也是有刻度的,满足一点刚刚好,能避免自己过于虚荣。她就是以这样自省的方式,嫁了人,选择了生活的方式。在她以后的人生里,她常常思考,在那么多的追求者中,最正确的选择会是哪个呢?虽然没有答案,但现在的肯定是最差的了。唾手可得的幸福,就那样的错过了。

徐秀兰将座位上方印着“老幼病孕专座”的可活动的玻璃窗推到了前座,表示她就是不让座。

党委的一项工作,就是排座,导致徐秀兰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家里的人都要坐在自己的位置,如果有人错了,徐秀兰嘴巴的本职功能就有了用武之地。这在家里还好说,出去吃饭的时候就比较让人讨厌了,当然,这是在她退休之后。退休之前参加宴会的时候,不管主人还是客人,都会说她安排得井井有条。现在,大家都说她有强迫症,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至少是客观生理上的解释,总好过主观习惯上的归类。

那时候,安排个座位要考虑到的因素真的是非常多,首先是职位顺序,如果只是从大到小倒还好说,哪些人互相之间关系不融洽,哪些人不喝茶只喝水,在自己单位开会的话,还好办一点,这要是去其他地方或者宾馆开会,不提前去侦察地形,是不行的……安排个座位,堪比天时地利人和的人间一副卦。

没干过政府办公室的工作,没挤过公交车,你就不知道联欢会上传统的“抢凳子”的游戏有多生动。

今天参加的舞蹈表演,徐秀兰是领舞,这是经过了近一个月的轮换,才到了她。以前,领舞是根据能力,也就是谁跳得好,谁当教练和领舞,这样当然无可厚非,是能力时代。但有很多人因为跳得不好不能领舞,就渐渐的不满了,而跳得好不好也是需要别人来评价的,他们逐渐的成了评判者,这就变成了权力时代,这个时候,跳得好的人又开始不满了。现在是每个人都有领舞机会的民主时代,人人都有机会,却也是人人都不满的时代。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死了进火葬场,都会争第一炉。

公交车开到了浙江路上的烂尾楼,得排练一下这个楼盘开业庆典的开场舞。

5

夏娃的故事

夏娃并不姓夏,Eve是她的英文名,她的原名叫解芸芸,上学以后,同学都叫她“小解”。她同意名字就是个代号这个说法,却接受不了指向这么明确。

被嘲笑了一个小学以后,她希望上了中学能摆脱这一切。她知道只要和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同学一个班,她的目标就能达到,为此,她刻意地压低了自己的考试成绩,去了一个别人都不想去的学校。

她不知道,这对她以后产生了多严重的影响。

上了中学以后,英语老师给每个人都起了英文名,解芸芸叫Eve(夏娃),本来是个很好的名字,可是“发牌员”老师太随意了——班上有个男生叫Adam(亚当)。

这个时候,有谁还会关注那些奇葩名字呢。

看来,摆脱厄运的方式并不是减速避让,而是用一件更倒霉的事儿来覆盖。

这在她工作以后体会得更深刻,也让她知道了,倒霉的事儿是盖不完的。

在公交车上,她是唯一穿职业装的,这并没有让她获得多少尊重,反而成了被骚扰对象。她能分清哪些是骚扰,哪些是无意碰触,就算借助了车辆转弯的惯性和人群的拥挤,她还是一样能分清。那些骚扰的人,总是装作若无其事,即使是对他恶意相向。那些无意的人,反而会显示出惊慌。做贼心虚,显然是个伪判断。

自从经历了性骚扰以后,Eve才知道,她在小学和中学的时候,就已经被骚扰了。

乘公交车的时候,Eve尽量挨着女人一起,或者背一个能隔绝世界的双肩包。这她陷入了一种惯性和迫害性思维——整个世界都在骚扰她。

Eve现在的工作是电话客服,这应该就是她上学的时候为了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学校,自作聪明的代价。读书是没用,可也不至于这么没用。Eve每天都有固定的任务,要打足够数量的电话,用她的话说,就是要骚扰足够多的人才能下班。

她用这种方式报复社会的恶意。

Eve所在的公司什么单都接,贷款的,卖保险的,银行理财产品,股票公司委托推销股票的,商场开业庆典的,这些都统一收费,是没有良性信息和欺诈电话之分的。收费不同只在于是客户自己提供电话薄,还是定制服务。

公司有个大数据库,卖给客户一次,就向里掺一次水,现在,这个数据库有多少信息是真实可靠的,只有天知道了。这在无形中降低了骚扰的有效性。

虽然很多人都想要骚扰Eve,她却还没有男朋友,谁会愿意跟一个电话客服谈恋爱呢,她们好听的声音只能当作性幻想对象。这都怪当初设计这个职业的人,本可以将职业格调定位在媲美空姐的层次的。

当然,公司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要求每个人都起一个英文名。她选择了那个给她带来困扰的Eve,只是公司里再没有出现Adam。

公交车开到了浙江路上的烂尾楼,像个失落的伊甸园。

6

游戏牌

在公交车上,你不知道别人的耳机里播放的是什么音乐,你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但萧条知道。萧条的耳朵很长,他喜欢听别人打电话,他能专注地听到每个人在谈论什么,并据此猜测他们经历过的故事。他还能在嘈杂的环境里,单独地搜寻出一段两个人的对话,就像音响的左声道右声道。

这可能是一种本领,这在小时候就已经显现,他听音乐会的时候,能将恢弘壮阔的交响曲提炼成一曲小提琴独奏。世界就此单调。

萧条最讨厌的人是马云,当然第二个就是马化腾,江湖上最忌讳的事儿就是断人财路。这要从萧条从事的行当说起,他是个神偷,古有梁上君子的记录,还有祖师爷燕子李三。这是个有传承的职业。但是自从支付宝和微信大行其道以后,坐车的人都不带大面额的纸币了。

以前,萧条是按需偷窃,没什么了就偷什么,不求占有那么多他用不上的东西,隐然一种自由职业者的情感代入。萧条喜欢找女性下手,这不是因为他想偷个女人,虽然他确实挺缺这个的。干他们这行的,都喜欢找女性下手,但萧条有自己的理由,并不是他们总结的女性比较有钱,而且选择反抗时,她们不是男性的对手。

如果偷窃败露以后,还可以选择摸她们的屁股一把,装作性骚扰,女性遇到扒手反抗的几率和遇到黄油手的反抗几率是不一样的。三百六十行,每行都有不尽相同的门道儿,不琢磨专业,迟早要被淘汰。萧条在夕阳产业中安慰着自己。

今天的公交车上,还站着一个穿军装的人,萧条总觉得他在看着自己,虽然按照惯例他要问一句“你瞅啥”,鉴于彼此的身份,还是算了吧。

萧条有很多爱好,喜欢踢球及熬夜看球,喜欢看电影听音乐,喜欢玩游戏,这让他看起来和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没什么两样,精神萎靡,隔着眼屎看人,这不正好是伪装色么。如果一定要挑出来点不同,可能也就是他玩游戏的时候喜欢玩刺客,西方背景的游戏里,盗贼和刺客是同一个职业,但我们这里是分开的,荆轲的活儿我们不干,主要是不习惯在干活儿之前先唱歌。

有一次,萧条在车上看着一个小伙子穿着AC米兰的队服,就和他聊起了足球,说得最多的是球星的头发,有头发的球员和没头发的球员是不一样的,就像王家卫说的,穿鞋的杀手要比不穿鞋的杀手贵很多。

“嗯,要不怎么说,头发长见识短呢。”萧条仿佛意有所指。

最后,萧条还是偷了他的手机,因为他是国际米兰的球迷。游戏牌的规则之一,不要先于他人暴露身份。

贼是比较记仇的,萧条能做的最有骨气的事儿,就是不玩腾讯的游戏,即使有再好的刺客角色。阿里巴巴大概也是个有骨气的公司,他们就是不出游戏,让他连狠话都放不出。

这让萧条想起了小时候玩的游戏牌,发出布告,通缉“流氓”“盗贼”“强盗”“土匪”其中的一个,然后各种职业悉数登场,游戏里,最好的牌是皇后。萧条没想过自己有个“皇后”的人生,但也没想过“小偷”的命运。

今天,萧条忽然惆怅上了,决定要偷一次穿军装的。

公交车开到了浙江路上的烂尾楼,这儿曾经是他们的据点。

7

皮囊摆渡者

9046是个公交车司机,9046是他的车牌尾号,这种称呼方式是他们车队的惯例。刚上班的时候,9046觉得这种设定有bug,表示了重名怎么办的异议,一辆车,得两三个人换班开吧,车牌号这不只有一个么。车队队长表示明显你小子想得太多了,整辆车都是你负责,没人和你重名。你看,信得过你吧。

9046叹息了一声,默默地去擦车了。常听人说,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成年却这么容易。

车上有人抽烟,乘客让他来管。有人放屁,也要和他说。两种气体的事儿,让他有生不完的气。

有一次,一个女人牵着狗上了公交车,9046表示公交车上不让带狗。她却说你这不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么,这不是歧视么。

9046表示我什么时候说中国人的事儿了,只是说狗不能上公交车。

她这回可逮到理了,“你骂谁是狗?”9046自知说错了话,其他的乘客没来找他理论,已经算是很厚道了。然后,9046就被骂了一路,是整整一路,因为她和她的狗坐到了终点才下车。

当然,带狗乘公交车的总是有很多,还有一次,乘客在听了9046说公交车不允许带狗乘车的要求后,就反问了一句,“什么情况下允许带狗乘车?”9046隐约记得导盲犬好像是允许带的,但他没敢这么说,有了一次的经历,是要长记性的,你不能随便说别人的狗是导盲犬。

9046仿佛知道了,打狗也要看主人,这次是始发站,到终点的距离还很长。

还有那些要到站的人,不预先到后门等着,到了站才开始往后门走,一车的人都要等他。公交车的司机,真得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这些人像蜗牛一样下车。车上如果坐着着急上班的,要求他把车开得风驰电掣,当然,这个时候他们用的是恳求的语气。他觉得自己成了急性子和慢性子的混合体。

曾有人将公交车比喻为灵魂摆渡者,9046就想反问了,他们真的带灵魂来乘车了么?要是所有的乘客都遵守乘车规则,虽说不能解决拥挤的问题,但至少能提高点效率。

 “走前门和走后门,这是反腐的事儿,我们真管不了。”第一次,9046这样机智地带过了。

“规矩是人定的,这不得看当时的情形么,那么大岁数的一个人,你干嘛非让他走到后门去下车。”第二次,他试着讲人情。

“等他到了后门,得耽误多少时间,都是赶时间上班的人。”第三次,他用了换位思考。

然后这三条循环重复就够用了,他记得有个人说过,成功就是不断地复制自己。F1不也是一圈一圈地开车么,开公交车和赛车也没什么不同。

即使公交车司机这样一份工作,听说也要被人工智能取代——无人汽车已经研究出来了。在休息的时候,“数字们”也会说点有关自己工作的事情。这让9046有点紧张,他不知道除了在循环的线路上开公交车,他还能干点什么。但自从他听了一个经常乘车的人工智能公司的主管,夸夸其谈地和人讲电话以后,就彻底放心了。

这么点眼力见他还是有的,要不这么长时间的公交车岂不是白混了。

他又想,“生来就是个开公交车的,岂不是已经白混了。”

公交车开到了浙江路上的烂尾楼,那是个屹立不倒的刻度尺。

8

结语

罗宁想到了他下次要怎么讲这个故事,在装满沙子和水的杯子里,还能加进去一些盐。他觉得他又将这个哲理精进了一步。但这终究是化学老师的业务范围,说到化学老师,这怨念就比较深了。在这之前,他要先想想怎么收拾后边那两个小子,找个机会踹他俩一脚,让你知道老师可不是什么“罗圈腿”。

徐秀兰在座位上打着瞌睡,一睁眼才发现自己坐过了站,她想让司机给他停一下,那是个离不开自己的演出。她和司机吵了两句,就回去了,她怕有人拍下来传到网上。

李向阳终于忍不了司机一贯的双重标准,说:“为什么不是公交站点可以停车让人上车,却不让人下车。”

9046也对这个天天坐车的,时而在电话里讲人工智能的人也很来气,就你研究无人驾驶呢是不。两个人就这样吵了起来。

9046很生气,比让他管理两种气体还生气。“我每天这么好脾气,换来的是谁都来欺负我,人坐过站的老太太都没说啥,你一个小伙子抱什么不平,无理取什么闹,今天我让你们上班都迟到。”

这是萧条最喜欢的时刻,他本来觉得今天没什么机会了。他偷到了穿职业装的一位女士,以为把背包放在胸前我就偷不到了么。同时,萧条也在心里安慰着自己,职业装和军装理论上都是制服,这应该也算是完成了挑战。

公交车撞到了前面的车辆,倾斜起来,翻下了立交桥。这一刻,9046却没有应有的惊慌,反而有一种复仇的快感,“摔死你们这群王八蛋。”

刘野把前面穿着职业装的女士拉到自己的身前,用身体挡住了涌向她的碎玻璃,并出声警告:“小姐,小心!”

Eve被陌生的男子拉到了怀里,并且听到了多年前熟悉的称呼,甩手就给了这人一巴掌。

这次,Eve决定不再沉默。

刘野被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打懵了,高跟鞋踩到了他的脚上,脚痛大过脸痛,却只来得及说一句“你踩我鞋了”。

刘野愣了一下,他说的不是方言了。

罗宁腿脚利落地冲到了公交车的门口,却打不开车门,他确实不是什么“罗圈腿”。

徐秀兰继续打着她的瞌睡,忽忽悠悠的,仿佛坐着个摇椅。

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未尽的理想,未完的心愿,无聊的生活,无处安放的愤怒,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公交车没有开过浙江路的烂尾楼。

杨小杨
Aug 1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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