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嘴巴里长了一窝溃疡。一窝的意思就是同时长了四五个,并且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睡得好好的,突然被这一窝溃疡气醒了。
所以我哥很可怜,从小到大溃疡没断过。只有那些意志坚定的人,才能长着溃疡还热爱生活。
更气人的是,耳朵里面的耳骨那儿长了一个包,摸得到看不到,因为耳骨硬硬的翻不开。今天我恶狠狠地把它抠烂了,一手脓和血。耳朵里长火气,这算是哪一出啊?
还有一种很令人痛苦的事:嘴唇被蚊子咬。那种奇痒啊,特别折磨人。想拿鞋抽自己嘴。
我脖子上还生过奇怪的包,不疼不痒,使劲挠一挠就不见了,过一会儿又出来。长了大概一年,觉得很讨厌,爸爸带我去医院。医生说是某种物件,现在我已经忘了名字,然后用止血钳一块肉一块肉夹掉。
我还被刀砍过嘴……自己弄的。拿把杀猪的尖刀去砍棕树叶,第二刀,刀就脱把,砍在棕树叶柄上弹飞回来,扎在人中边上,缝了八针:外面4针,牙龈4针。缝针的时候医生跟妈妈说:你不要看,一般做妈的不敢看。我妈说:没事,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
第二天,哥哥玩臂力器没有套护带,臂力器打回来把下巴杵了个洞。也缝了8针。我妈说:你们兄妹约得好啊。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就是走在各种栏杆上练平衡,或者在峭壁上奔跑,或者打着伞跳楼。伞一般都翻坏了,我却没摔坏。我还能想起来跳楼的过程中是有点头晕的。一次也没摔坏过,奇迹。
我还被开水烫伤,左半侧的身体从肩膀到腿,脱了两层皮。和同学一起去澡堂洗澡,两个人共一个水龙头,因为挤,我站到另一个坏了很久的龙头下。洗着洗着,那个龙头突然放出了开水,把我浇了个透够。
烫伤好了没多久,休克在校园里。悲惨的是摔的时候没想好,脸朝地摔的。摔掉了两个门牙。嘴唇也磕成了两瓣。缝了几针居然后来也长好了,没有留疤。
这些奇异的遭遇,居然全部都没有留疤。运气不错啊。
后来,我刚上大学,第二个星期,左边的胳膊肘隐隐作痛。过了两天抬都抬不起来,去医院看。医生说,你这个,要么就是炎症,要么就是骨癌。再回去观察两个星期吃点消炎药吧。要是没好转,骨癌就能拍出来了。
我操一个医生你怎么能对一个20来岁的女孩子轻松说出骨癌的诊断呢?当时还是爸爸刚刚因为癌症去世一年。我双眼发黑走到医院门口就走不动了,在台阶上坐了几个小时,想了很多。最后的结论是先不告诉妈妈。然后胳膊发展到全身关节,越来越痛。妈妈终于因为不安赶到北京去看我时,我已经在宿舍的床上动弹不得。她一进门我就哭了。她要安慰我,我说妈妈你先别说话,我想再哭一会儿。
然后是漫长的误诊和千奇百怪的治疗。比如喝一种稠得像淤泥的苦药,吃蚂蚁,或者每天用50多只蜜蜂蜇我。但那都比不上一种极痛的针,那个针,一针下去,就痛得从内衣到秋衣到毛衣全部被冷汗浸透,每天要打5针。同诊室的一个老头子,看起来是很体面的模样,他每天只要打半针,每次打完就痛得嚎啕大哭。虽然我理解他有多疼,同时又为了耍酷咬着牙不哭,虚荣心特别强。
整整卧床四个月,才能自己翻身。半年后才能扶着东西站立。瘦得形销骨立,可是根本就没有像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苍白凄婉而美丽。因为瘦得太快,皮肤没反应过来,都皱起来了。一点也不漂亮。
2
不过就是那样严重的病症,我也从没怀疑过自己能不能好起来。发病前齐腰的长头发刚烫成大卷儿,那么麻烦也舍不得剪。想,等好了再留这个好看的头发,又要留好几年,舍不得。但因为衰弱,以前浓密的头发掉了一半。那时候我想,也好,这辈子该吃的药,该挨的痛,那个份额应该一次用完了吧。当时还想,再也没有精神痛苦了。因为比起实实在在的肉体痛苦来说,精神痛苦简直就不是个事儿。当时没想到后面还有更难的事。
那时候各种症状,加上一位老师的提醒,去医院看,被医生诊断为抑郁症。去医院那天一进大门,看到苍白的建筑,门上的铁链和锋利的铁栏杆,立刻哭瘫在地。终于爬起来跌跌撞撞往门诊走,遇见一个一直吐舌头的病人,又哭瘫在地。进了诊室,见到医生又泣不成声。不是见到妈妈的那种安心的哭泣,而是因为极度恐惧。以前那么痛我都没哭过。
医生开给我的药全是双倍剂量的,说明书里写着惊恐症、重度精神分裂、重度抑郁、双向情感障碍。头一次吃药,一天一夜动弹不得。脑子像被洗过一遍空空如也,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要去死都没力气了。吐得太厉害又去看急诊,急诊的医生觉得我药物反应有点夸张,换了一种药。吃完了全身麻痹,我想就是刀割也不会痛,还有小便要失禁的威胁感。我想这药最好还是不要吃了。吃药之前只是想死,吃了药根本就是个活死人。就是要病死也要死得稍微有点尊严,我不要身下流着大小便死在医院。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焰火啊。
患上抑郁症是我目前人生中感觉最艰难的时刻,这回不敢说是最后一次了。以前无论什么挫折都没有让我有“这次真的过不去了”的感觉。而后来这种感觉之频繁,都让我不耐烦了。要不停地提醒自己“这就是抑郁症的迷惑性,如果这是一场战争,这个想法就是敌人的武器”。这一切发生在心中独自争斗,哪一边赢用的都是我一个人的血肉。中五百万也没啥高兴的,就算能见到邓布利多也不一定有好脸色。每天都看着天渐渐变亮,每天都要对自己说“又活了一天,明天也要加油啊”。每时每刻都想趴在地上,捶着地面哭喊:我!很!痛!苦!
自杀真是最容易的选择了。
会不会考虑亲人好友呢?会考虑一下,然后就责怪他们:你们试着体会一下我的感觉,就不要跟我说那些“想开点”的废话了,为什么不能承认,只是用爱在折磨我。
死又不好好死。在这个节骨眼上看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他颤抖着日夜向上天提问:无用是罪吗?
我也想问:我赢了那么多次,就不能允许我输一回吗?放弃是一种罪吗?
似乎受过的所有委屈一齐涌现。突然无法分辨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会什么,甚至有时候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看到喜爱的客人进店里来,全部力气只能用来点头微笑一下,期望他明白我是欢迎他的。
看到不喜欢的人,只想默默绕过去,然后拿桶汽油倒一倒,放把火把整个店连自己都烧了。
3
为了自救,胡乱看书。突然看到一本科耶夫的《黑格尔导论》,突然振奋起来。这件事相当重要。
黑格尔说,物种由它消费的事物来定义。屎壳郎吃屎,它就是一种吃屎的生物。人要消费人来定义。人要如何消费人呢?战争。
为了能够成为人,人们发明了战争。而在战争里活下来的有两种人:一种是怕死认输的人;一种是不怕死并且胜利了的人。
第一种人是次人,第二种人是第一种人的英雄。
但英雄的悲伤之处在于,由次人定义英雄,对英雄来说是没有意义的。英雄需要英雄来定义。但是英雄的英雄,也就是那些同样不怕死的战死的对手,他们已经死了,死人不再具有任何属性。所以次人注定臣服于英雄,但是英雄无视次人,他们宁愿去缅怀死去的人。
英雄完成了对自己的定义以后,实现了终极目标,他无事可做,只有缅怀先烈和奴役次人。他们非常孤独。这也就是集权者为什么无视我们次人的痛苦。实际上,英雄对次人的权益是没有任何看法的。因为权益是次人的幻想。
而黑格尔是偏向同情次人的。次人和英雄的目标都是要将自己定义为人,但是次人已经不再是人了,于是他们创造了丰富的文明。
例如艺术:艺术创造美,承认个体的差异和智慧,承认人类可以创造美,仰望美。
例如宗教:通过做正确的事可以获得同样美好的现在和未来。
例如经济学:任何人掌握正确的方法规律,就能获得同等的财富。
这一切,都用来构造被定义为人的幻想。这一切,尽管悲伤却何等迷人。
而基础为人人平等的民主制度,就是基督教世俗化的体现。
民主制度在世俗层面上是产生了利益的。但是英雄不需要利益。
比如你说:我不是英雄,但是我有钱,我有才华,我占有许多东西。但,你仍然不是人,是次人。
我想这从哲学层面解释了人类为什么一再战争,本来,以我们次人的层面去理解战争,那是无法理解的,因为战争一定是有害利益。接受了这种观点,就理解了所有事物的产生。
同时,我作为一名次人,对一切次人的文明抱有了一种新的宽容。觉得自己也不会再为什么事情,和其他的次人战个不停了。
熊培云说,“人是一个时间单位”。你说一个人是福建人、是企业家、是男人,这都不足以定义一个人。人们会说某人是在某段时间内做了某些事的人。我认为他解释了为什么人有成就高尚的需要,希望自己的时间单位具有尽可能高的质量。同时,这也是次人的哲学。
是不是我们次人就永远地输下去了呢?
不是的。从哲学层面上讲,我作为个人,也有英雄的战争,我仍然可以定义自己。
我终于明白有些人为什么会显得比较高级,惊觉了自己还不是一个人:我是一个有着千万伙伴的悲伤次人。
也就是说我终于决心活下去了。因为我服气了,认输了,但同时,我有了新的仗要打。
在我想不出任何能诱惑我活下去的东西时,发觉自己还不曾成为一个人。
这个理由足够我顽强地战下去,也足够我心安理得地输。我既可以成为一个与自己战个不停的英雄,又可以成为一个欣赏着次人伙伴们创造的丰富文明的软弱者。这么说吧,我现在进可攻退可守,我追求利益和无视利益双管齐下,可牛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