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小瞧一条狗子,当我连它的毛色都快要忘了的时候,它也许还记得你微笑的样子。这句话我始终没有机会对雅莉说,我和雅莉也始终是不一样的人。我是说,我会叫狗“狗子”,雅莉大概会叫狗“儿子”。
我在理发店做美发师,其实就是个洗头的。理发店就开在学校里,在旧宿舍楼改装的商业街上,不知道以前是不是女生宿舍,感觉阴气很重,所以我和另外几个伙计一起住在学校附近的廉价出租屋里。廉价出租屋的隔壁还是廉价出租屋,只是房客每天都换人。最便宜的隔间二十块一晚上,就一张小破床,比我们店里的洗头床没大上多少。一些女学生,看起来文文气气的,下午躺在我的床上洗头,晚上就躺在我隔壁的床上和人家睡觉。她们的男朋友花二十块钱开房间,她们花十块钱来洗头吹头。她们赚十块钱,我们也赚十块钱。
雅莉和她们不一样。雅莉在躺到我的床上洗头之前,就来我隔壁的床上睡过觉了。我洗雅莉的时候捏到了雅莉的耳朵,雅莉立刻拿肩膀去抵,一边发出了小小的叫声,我就立刻知道雅莉是雅莉了。
雅莉走进店里的时候就像一只小灰老鼠,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雅莉就是雅莉,那时候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她。你很容易想象这样一个女人会如何叫床:微弱的,细细的,欲拒还迎的——总而言之,东洋风。只是自从我搬进出租屋,就没怎么看片了——毕竟隔壁是国语的,亲切。说起来有点可怜,每天晚上我都忍不住就着隔壁的声音给自己来一发,然后瘫软入睡。东洋风的呻吟比较平常,各方言版本的“雅灭蝶”大概是中心思想。有时候很激烈,脏字也飙得多,有时候特别安静,安静得你以为隔壁两人是相约来服药自杀的,直到传来一个被口水呛到的声音。
雅莉的声音不属于上述任何一个场景,特别得甚至不像出自她本人。它更像是出自一个绝望地爱着的烧伤病人,又明确又热烈又愤怒又疼。它让你相信一些牙齿是柔软的,一些喘息是坚硬的,一些包容是充满侵略性的。哪怕是具死尸也被这欲望唤醒,想起前生吻过最颤抖的两片嘴唇。何况我今年二十一岁,热滚滚,活生生。据说黑暗环境中的成年老鼠听力更加敏锐,于是每当这个声音来临的时候,我就关上所有的灯。
“先洗个头。” 雅莉说。
她看了我一眼,便侧过身子去脱外套。她的动作很缓慢,剥一朵玫瑰似的,那件灰溜溜的大衣看起来却笨重得很。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感到一些残留的温度染上指尖,让它们变得又傻又钝。我定在那儿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玫瑰剥开了,里面还是玫瑰。雅莉卸下外套,就是小小一颗花骨朵,仍紧紧闭着,已隐约有香气。她见我拎着她的衣服,赶紧又接过来,把它捧在怀里叠了一叠。我们俩就像第一天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年轻父母,在慌乱中完成了某种交接。后来我想起这一幕来,会忍不住傻笑。再后来我想起这些傻笑,会觉得没有那么孤单。独自爱一个人有一点痛苦,但是时间长了,这种痛苦也变成一种陪伴。
其实雅莉很像我中学时代非常讨厌的女同学,会把雨伞按顺时针折好,会给所有的书都包上直挺挺的封皮。我时常心痒痒,想打破这种干净和控制,看看她们有没有疯狂的样子。
我指了指一张靠墙的床,雅莉就乖乖地躺了上去。
“上来一点。” 我托住雅莉的头。在某个夜晚,那男人也这样对她说。雅莉挪了挪屁股,坐得更深一些。墙的那边传来她一声声的喘息,与她本人画风严重不符的声音。多奇怪,这样一个雅莉,也是那样一个雅莉。多奇怪,爱欲汹涌时,有人不惜自己打破自己。
雅莉的头发不是很长,但是很硬,也粗,也黑。我是个洗头的,只能聊聊这些。雅莉的脸上有四颗痦子,分别在鼻梁、眉梢、下唇和左边脸颊一个说不出具体位置的地方。如果我不是个洗头的,而是个算命的,就可以和雅莉聊聊这些。如果我不是洗头的,也不是算命的,也许就可以吻一吻雅莉的头发和雅莉的脸。
我在美容美发学校的时候,老师经常和我们说,对待客人要像对待情人一样,特别是洗头的时候,要温柔。不过这个老师上完课把剪刀往模特的塑料头皮上一插就转脸出去抽烟。我想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所以现在还在洗头。当然也可能是我用情太深。
后来别的伙计也发现了雅莉是雅莉。不过还好他们发现的不过是常常光顾理发店的那个雅莉。我们店里有个潜规则,虽然我们只是洗头的。我是说,最靠墙的那张床是留给伙计们各自喜欢的姑娘的。那张床正上方的天花板有一张写着发膜价格的海报,有一些无聊的姑娘就会把眼睛睁开读那些骗人的广告。墙边有一扇小小的窗子,有一些无聊的阳光就会蒙在姑娘细细的脸上。我领着雅莉走向那张床的时候,所有人都暧昧不明地笑了一下。大概这件事的乐趣对大伙来说,主要在于把一个姑娘逼到角落,让她躺倒就躺倒。我猫着腰站在雅莉身后,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到口中呼出的热气被口罩兜住,又折返回自己的脸上。这时候的雅莉嘴唇在眼睛上方,我望着她,就跟蜘蛛侠倒挂下来望着他女朋友一样。尽管地球的安危,世界的正义,或者雅莉的快乐都与我毫无关系。但是这样度过的五分钟,好像比平时更长。
雅莉时不时会来吹头发。雅莉成为了专属墙角那张床的雅莉。
雅莉时不时会来我隔壁。雅莉还是那个不知道和谁睡觉的雅莉。
但是更多的时候,没有雅莉。从洗头床到结账台的八面镜子里,没有一个雅莉;从楼梯口到旋转彩灯的二十二个台阶上,没有一个雅莉;从小食店到旧书店的三十七间店铺里,没有一个雅莉。我的生活如常,每天经手很多姑娘。我随便地洗洗她们,努力地夸夸她们,再拿一个大风筒把她们的直发吹卷,卷发吹直。
我的生命里,只要雅莉不来,就没有雅莉。
我算了一笔账:洗一个头能赚一块钱,一天洗二十个头可以赚二十块钱提成,按理说就可以去隔壁开一个房间睡睡雅莉了。当然我也愿意只是洗洗她。这样看起来,我对雅莉来说也不是太穷。我和雅莉的问题不在于我太穷了,而是雅莉已经有一个很穷的男人了,只能开二十块钱的房间来和她睡觉,还让她的声音勾起了另外一个穷光蛋的幻想。约会那么简陋,雅莉仍然十分卖力。她每次都早早化好淡妆,还特意来我这里吹头发。我精心吹的头发,再由另一个男人拨乱,相当于做无用功。可是她那么快乐,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说,看你常来,不如办张卡吧。
雅莉真的办了一张积分卡,她把头埋在柜台里,仔细写下了吴雅莉三个字。从此她来洗头,我就在卡上敲一个章。但是我心知肚明,整理这头发,是为了拨乱用的;打扮这女人,是送给别人用的。我敲一个章,就代表见她一次,见她一次,就是约会一次,我约会她一次,也是她约会他一次,他们约会一次,我就他妈的失恋一次。
雅莉的声音,大概也佐证了她的爱情。每当这个声音来临,我总是习惯性地关上灯。关上灯听她听得太清楚,只好又开灯。开了灯看自己看得太清楚,只好又关灯。我真想给她点什么,好把她夺过来,哪怕是给她点钱花,可是我比她的男人还要穷啊。我真想给她点快乐,可是她拥有的快乐显然比我更多。我只好把头部按摩和理发技巧一起交付给她,把自尊和爱意一起交付给她,除此以外,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雅莉总是穿着她的灰色外套,像一只小老鼠不引人注目。其实我把头发染黑了捋直了抹平了剪短了,也似这所学校某一个学生。我想我们俩站在一起并不相配,她敢在爱情中热烈地燃烧自己,而我从来都缺乏点火的勇气。她用力去爱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自己。也许爱情就是有这种力量,让公主变成骑士,让英雄甘做平民,让一个人内心的勇敢光芒四射,照得另一个人的懦弱无可遁形。
一个礼拜六,我请了假,去看我的同乡欧文。喔,原来不叫欧文,因为是成为了发型总监的男人才叫欧文。理发店在市中心最贵的地皮占了三层,进门有人鞠躬,进电梯有人陪同。我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欧文的工作室,其实就是一个透明的隔间。欧文梳一个大背头,穿一件白衬衫,正扎着马步给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绑辫子。隔间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得不像妈妈的女人,跷起一只穿着高跟鞋的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时尚杂志。
雅莉啊,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呢。
等欧文忙完,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我坐进休息区,看这些脑袋上包着毛巾走来走去的人。再怎么高级的理发店,还是要把头发打湿。有时候我难免会想人类的脑袋上如果长的不是头发而是毛巾会怎么样。夏天选木棉的,冬天搞个珊瑚绒,晚上睡觉之前拔下来放在床上,一会叠成爱心,一会叠成大象。讲究的送去干洗,不讲究的扔洗衣机,毛秃了就去商场买个新的。雅莉啊,这样我可就失业了啊。还好这时候欧文过来拍拍我的肩,把我带到楼梯间好好抽了一顿烟。
“你真是发达了啊。”我从屁股兜里摸出打火机,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有什么,操,每天伺候这些女人,跟伺候老佛爷似的。”欧文深深吸一口浑浊的空气。我则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张张可怜巴巴的小脸,她们总是不停地哀求我,剪短一点点,真的只要一点点。
雅莉啊,你怎么不干脆是个老佛爷,好让我不要遇见?
晚一些的时候,我手上拎着啤酒和烤串儿,打算上楼回家,冷不丁看见楼梯上坐着一个伤心的雅莉。我们雅莉,是会来我店里,也来我隔壁的雅莉,是我能遇见的雅莉。
雅莉听到脚步声,立刻挺起了身子抬起了脸,就好像一个蜷缩的婴孩瞬间长成了大人,像一朵向日葵,突然想看月亮一眼。你能想象那条脊椎,原来像座破败的石桥那样拱着,突然感受到科技进步了似的把自己撑直了。你能看到一双宝石一样的眼睛,在黑夜里寻找开采它们的工人。可惜我不是她等待的人,于是我只会比黑夜更黑。雅莉看了我一眼,又立刻黯淡地低下了脑袋。好像一朵花,绽放了一瞬,恍然发现开错了季节。
我只好默默记下这朵花开放的样子,走过她身边。这是一个星期六,一个约会的大好日子。我们雅莉的头发怎么乱糟糟的,是谁给她吹的呢。我的钥匙怎么好端端地呆在口袋里,这么快就找到了呢。
我的心里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而且这个预感成真了。从那个星期六以后,雅莉没有再来洗头,也没有再来我隔壁了。我的生命里,只要雅莉不来,就没有雅莉。可能是吵架了,可能是分手了,也可能是男方突然得绝症了。我比较介意的是,理发店的积分卡还没积满,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呢。那张卡虽然颜色俗艳了点,好歹每个章都盖在格子里,字正腔圆的。我是说,那张卡的积分礼物,是我买的一条项链。
如果有一个平行世界,我比现在混得好一点点。我是说,比如在一间高级沙龙门口鞠躬。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却不知道我面前的雅莉就是雅莉。雅莉不发一言,只是抚摸着怀里的狗子。当然,我会叫狗“狗子”,雅莉大概会叫狗“儿子”。她和别的小姐太太们一样,每天睡在华贵的床上,从来不劳烦自己的双手整理头发和脸。我关上门,直起腰,也不会多看雅莉一眼。
我不知道有没有一只大雁,偶尔想留下看看北方的冬天,人们看见它孤零零地从天空飞过,也不过会说,看,那儿有一只大雁。我不知道有没有一颗流星,偶尔想回应人们的许愿,它努力地砸出一个心形的坑,却没有任何人发现。
我的生命里,只要雅莉不来,就没有雅莉。
毕竟,把“欢迎光临”说得再深情,她也不会走进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