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办方提供的酒店按惯例为五星,只是这次位置不好,不在寻常住的静安寺或陆家嘴。车绕了好几个弯上南浦大桥,让她有点恶心。早上到现在只喝过一听小小的罐装咖啡,为了保持身材,真是煞费苦心。
五星酒店哪里都差不多,她刚住下,就有隔壁先来的同事过来打招呼,谈了点工作后,同事摆出副调笑的面目,说:“看过没,洗漱用品全是美加净,我就说这家酒店像招待所。媒体行业是不行了,只能把我们拉来这种地方,还是手游公司有钱,开会指定万豪,三千块一晚,啧啧。”
送走啰嗦的同事,她在稍显古板的套房里泡了杯茶,站在落地窗前,发现这地方真是老上海味道,红色房顶的老公房密密麻麻,太阳正好,不少人晒了被子,寻常人家的生活尽收眼底。她盯着远处一个招牌看了会,才想起来,此处离她原来生活过的地方,只有一站路。
八年,一个地方就像一个人一样,面目全非。八年前她才二十出头,刚从学校毕业,正度过尴尬的待业期。两股势力拉着她必须做个决断,她父母希望她回老家,或者是离家100公里的省城,她想去上海,有个刚刚确定了关系的男朋友刚在上海租了房子。热烈期发了不少山盟海誓,男人雄心勃勃说,你来,我照顾你。她父母以一种姑娘长大终究留不住的心情,送走了她。
她妈在她账户里打了三千块钱,声明这是最后一笔,她那时盲目乐观,心想茫茫上海滩,怎么会找不到一份工?
坐火车到上海站,再坐四号线到浦东,下地铁后等一辆男友指定的公交车,坐三站路,远远看到一座白色大桥,心想上海果然是大,连桥都大得异乎寻常。下公交后左看右看,找到一家兰州拉面店,看时间5点,于是进去点了碗面,大碗,7块钱,一口口吃完,挨了半小时,男友终于现身了,朝着她打招呼。
5点半下班,5点35分,从公司走到面馆,随后也要了一碗面,边吃边说:“没有食堂的晚餐好。”于是她有了一点愧疚,如果不是来接她,他本来可以吃单位的免费晚餐。
但出门的时候还是欢天喜地,年轻的恋人有聊不完的话题,他告诉她住这里是为了走路上下班,早上7点三刻起来,刷个牙走快点,8点能赶到打卡。不过此时他们走得很慢,从面馆走出去,左拐到一条小马路,男人往前一指,向她大致说了说,菜场,超市,便利店的位置。随后带着她走进一个老式小区,走到底,终于到了,六楼。
房间比想象的要温馨,客厅里坐了陌生的一对男女,正在吃饭,看到她男友后说:“小郑,回来啦,一起吃点?”
男友摆摆手,给他们介绍:我女朋友。她想他至少该说下她的名字,但是他没有,好像她只是匆匆忙忙来过一夜,明早就要走的人。
带着她进屋,他悄悄说:“租房子的时候我说我是单身,人家才肯租给我。不过昨天跟他们讲了,我女朋友要来,可能住段时间。”
他们终于可以肩并肩躺在一起,男人转过头来开始接吻,她记得那个时候的性生活,总是跟饭菜香,旧式小区的味道连在一起。他们蹑手蹑脚地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像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贼。
卫生间是共用的,每晚她等到所有人用完后,再进去洗澡。有时候即使是上厕所,也努力挨到这种时候,或者第二天他们都去上班后。出于一种她是闲人的自觉吧,一个寄居者不该给人带来太大的困扰。
同住的情侣,已经在一起好几年,男人微秃,发际线后退,面目和善,永远一副和和气气的脸,女人长发,五官清秀,但始终皱着眉,像所有的未来都要她去扛。男友对这一对表面和气,背地看不太起,这把年纪,居然还在过这种生活。三十岁对他们来说,还是十分遥远的生活,遥远到可以产生一百万个设想。总之,不会住在这样的出租房,过着这样素淡的生活。
拼命忙碌了两个礼拜后,她没找到什么好的出路,生活变成了另一种样子。下午她从菜场拎着十几块钱小菜回来,走在小马路上,到处都是爷爷奶奶带着放学的孩子,一个人慢慢走在斜阳里,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二十出头的小女孩,是旧小说里那种围绕男人过日子的女人,盘算着要烧青椒肉丝,番茄炒蛋,小成本的家常菜。男友夸耀她做饭不错,很有样子。她呢,仿佛是种弥补心理,尽心尽力做着这些,毕竟没交过房租。
未来该怎么办?一直这样下去吗?她当时的想法竟然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入冬后江南典型的湿冷发作,要咬着牙洗澡咬着牙上床。他们在被子里搂做一团,难免觉得自己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有一天中午,她一个人在厨房煮面,忽然门开了,隔壁那男人回来,看到她打了个招呼,没多久,又转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她心下想了想,就问那男人:“要不要一起吃?”没想到对方点头答应。她倒更尴尬。
男人照样和和气气,对她笑笑,说他今天正好公司放假,所以回来了。又问工作找得怎么样,还打算住多久,过年要不要回家。他们一边吃着她下的番茄鸡蛋面,一面聊着不咸不淡的天。
在她快要吃完的时候,男人忽然挨上来,说:“小郑对你好吗?”她吓了一跳,说:“很好。”男人搭了搭她的手说:“有什么困难,告诉我好了。”
她搪塞着说没有,连碗都没洗,就进了房间,反锁上门。想给男友发短信,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许只是反应过度。她男友自从同居后,上班期间再也不发短信,除非不回来吃晚饭。
随后外面响起敲门声,隔壁男子的声音说:“你不要误会,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你一个小姑娘在上海不容易。”
她努力控制声音,回了句:“噢,没什么。”然后随便换了件衣服,拎上包,听到外面没声音,立刻跑出去。八年后她依然记得那天下午的场景,穿着一件带有油渍的棉衣,坐车去陆家嘴,满眼都是些穿着精致的都市女白领,她混在里面,卑微地像一只碍眼的旧拖把。本来只是想去吹下商场的暖气,还是逃了出来,又折腾回去,打算去等她男友下班。
还是在公司对面那家面馆,她坐在里面,吃最小份的面条,在5点35分,看到男友和一个女人,极其亲热地从里边出来,一起朝外面走去。几分钟后,她才接到短信,今晚同事聚餐,不回来吃饭。
噢,原来只是同事。难道跟同事就不能亲热吗?
她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没什么,因为什么都没发生。吃完面在外边晃了三四个小时,沿着公交车牌一站站走下去,再一站站走回来,那时候她还没用上智能手机,也不知道里面有地图功能。回来时加快脚步,被一辆拐弯的车差点撞到,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大声骂了句上海话:“找死啊?”
好像捡了一条命一样,逃回男友的出租屋,隔壁那对情侣已经在自己房间,她在被子里躺着,直到男友满脸通红周身兴奋地回来,说他被同事灌了不少酒。她假装在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回答:“是吗?”
几天后的工作日中午,隔壁屋的男人又回来了,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她想从客厅的沙发上起来,不留神他已经凑上来,他的脸直接贴到她脸上,她甚至感觉到他下体凸起的一块。男人有一股很重的头油味,她想他女朋友怎么会受得了。
他正好将她压迫在沙发里,她忽然大声喊了一句:“报警!我要报警!”
男人起来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脸上挂着可怕的笑意,说:“你报警的话,我会说是你勾引的我。”
她飞也似的逃进房间,忽然发现那男人正在用钥匙开锁,她朝外面喊:“我打110了。”
男人走了,像从来没来过一样,她甚至觉得刚才那一切说不定是自己的幻梦。她拨打男朋友的手机,决定一定要告诉他这件事,电话忙音,完全打不通,像把她一个人置身在茫茫的宇宙。
二十出头的她,完全不知道该拿这种事情怎么办,她还年轻,还有那么长的未来,难道就要背上一个曾经被人强奸未遂的枷锁?她男友会说什么?会不会说是因为她太闲?
她把房间中属于自己的一切痕迹清理干净,背上来时那个包,依旧坐三站公交,换两趟地铁,去了上海火车站。
买票后发短信跟男友说:“回家了。”她想男人会不会来火车站见他最后一面?
当然是做梦。她给父母打电话,说自己要回来了,上海没找到什么工作。她父母在电话里还不忘记责怪她:“就是去浪费钱,哪里会有家里好?”
回家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安全的容身之所,再也不需要害怕,可以理直气壮去上卫生间,也可以随时打开电视随便换台。
没几个月,她在男友的QQ空间里,发现了他的结婚照片,新娘还是那位同事,肚子已经高高耸起。她很纳闷,新娘知道她的存在吗?
至于后来她是怎么离开小城市,又是怎么成了空中飞人一般的女白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她站在落地窗前想,如果现在去那个地方,会不会敲开门,依旧是那个笑眯眯的男人?
当年她不敢,今天她完全可以打他一个耳光。一个成功的人,做什么都理直气壮。但她发现,自己怎么都回忆不起来那个小区的名字,这种红房顶的老公房,整个上海滩密密麻麻一片又一片,其实她也已经想不起那个男人的面目。
当年无数个夜晚因为同一场噩梦惊醒,以为自己再也走不出这片失败的阴影。但时间真是好人,仅仅八年工夫,就将原来凝重得一塌糊涂的往事,筛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想想好笑,那时候是多么恨啊,又惊又怕地回来,一个人跌坐在人生的谷底。
或许晚上可以当笑话,说给同事听。好久前她来沪漂,结果工作没找到,男朋友还拱手让了人,一个月在上海吃17次兰州拉面,最后回家时全部身家只有二十一块八毛。
同事肯定哈哈大笑,不相信,谁敢甩你。
她对青春没什么追忆,那时贫穷又软弱的自己,怎么比得上现在的自己呢?一个残酷的事实是,当年她不是不坚强,也不是不勇敢,但那些忍耐坚持,都化成了大大小小的委屈。她发现只有随着银行余额上涨,自己的语气才强硬起来,父母不再对她动辄骂上两句,交往的男人也开始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脸色,她像一只不停往上升的风筝,飞得越高,发现迎面来的风越强劲。
她曾在一本书里读到,金钱对我有伟大而势不可挡的意义。是啊,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世俗世界里,花钱可以遮掩掉生活中每一道难看的褶皱。
那段逼仄又粘粘乎乎的往事,在她脑袋中转了个圈,就轻松地被她放在身后。她转身开始投入工作,她开始希望再过八年,能意识到今天的自己,又是多么软弱。
她的人生,终于成为一道向上的抛物线,夜幕将那些红色房顶的老公房遮盖住,只剩下远处陆家嘴地区的高楼依旧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