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葬

雪葬

我最大的悲哀,是总和你有关。

2020.05.30 阅读 828 字数 10509 评论 0 喜欢 0
雪葬  –   D2T

第一章

当我从一片杂乱的梦中醒来时,母亲站在我身旁。我尚未清醒,模糊中我看到母亲黯淡的目光。我曾见过这种目光,在父亲尚未离世时。窗外在下雨,下了几天?天阴得发黑,现在是白天,还是傍晚。

我靠在枕头上,昏沉,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胃里一阵绞痛,我翻身从床下摸索出脸盆,酒精混杂着未消化的食物翻涌而出。有些东西从脑袋剥离开。我的眼皮很沉,母亲的身影逐渐浑浊。

再醒来时,屋里只剩下我。风将窗帘扬起,吹来一些冷气。

这是间病房,墙上的霉迹斑斑点点,灯光不太明亮,被子也有些潮湿。我掀开被子,发现自己光着身子。突然一阵疼痛袭击了我的头,我又要昏倒过去。

妻子死了。

我支撑着坐起来,从身旁的病床捡起衣服,穿在身上,趿起鞋子,走出病房。走廊里的灯明晃晃的,刺得眼痛,我扶着墙。烟味。我看到潇的父亲倚靠在走廊尽头,便走过去。

病房里传来抽泣声。

“爸!”

他没抬头,烟味是从这儿来的。他给我一根烟,我没接。

“我就这一个女儿。”

然后我们都没再说话,等他将这颗烟吸完。

我推开门,潇的弟弟迎上来,说要揍我。

潇的父亲摆摆手,示意他让开。潇的母亲,跪在床边,或许是哭尽了力气,不停地小声啜泣。我走过去,白色的床单,潇像是睡着了。

潇的弟弟在背后扯我衣服,我向后倒去。拳头落在我的背上,我的肩膀,我的后颈,我的脸上。刺眼的灯,照得潇的脸煞白,嘴唇也没了颜色。我听到雨声,打在玻璃上。我闻到了泥土的腥味。

母亲把弟弟拽开,她在道歉,后来变成了争吵。潇的母亲没有起来,她还跪在地上抽泣,没回头看一眼。

潇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一般。

门外一个陌生的声音,问我在不在屋里,我走出去,看到他身上的制服。母亲在一旁问他我会不会被判刑,他说不清楚。我随他离开屋子,没回头再看一眼。

二章

我被带到警察局,凌晨三点。他们让我填了一张表,将我放在一间屋子里便离开了,屋里有一盏吊灯,几把椅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我坐在椅子上,身上被雨水浸透了,头还是像裂开一般,我闻到身上的酒味还未散开。

估摸现在天快亮了,警察迟迟没有来,我猜测他们不会来了,便从椅子上滑下来,靠着墙坐在地上。没有时间的空间会把人弄得精神错乱,我数着时间,却忘记自己数过多长时间。

回想晕倒之前的事,朦胧中我看到人们乱作一团,我还记得那个女人的尖锐的声音,地铁上的风。我的酒又喝多了。

“醒醒,别睡了。”

有人摇晃着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看到潇弯腰站在我身前,既而变成了警察。

警察将我带到审讯室,问我知不知道潇是怎么死的。我说我不知道。

我面前的桌上摆了个玻璃杯,杯中雾气升起。一旁记录的警察端起杯子吁了口气,我闻到了绿茶的清苦味道,觉得嘴里发干。

他们又问我当时发生了什么。

妻子哭红的双眼。举起的手放了下来,桌上的酒杯,酒精顺着我的喉咙流了下去。

……

从警察局出来时外面还在下雨,我没带伞,雨水再一次将我淋透。

我回到医院,护士告诉我他们已经回去,还说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她与我母亲差不多年纪 ,我向她表示了感谢。

回到公寓,只有母亲在屋里,她说都安排好了,七号火化。

“你岳父岳母在外面住下了,你去看看他们。”

“嗯。”

我找到他们下榻的酒店,敲了敲门,弟弟开的门。他问我干什么。我说爸妈都睡了吗。他说不用我关心。我看到他们坐在床上,就问潇呢。

“死了,你不知道吗,死了,你害死的!”

弟弟咣的一声把门摔上了,声音回荡在走廊里。我听到隔壁间一对男女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我回到家里,母亲去睡觉了,茶几上的手机忽明忽暗,我走过去,看到十几个未接来电,是我领导打来的,我回拨过去,领导问我为什么不去上班,我说妻子去世了。他愣了一下,说了几句安慰我的话,我说没事,等我这边完事了就回去上班,他说他会帮我请假,让我在家休息几天,处理一下后事。我说谢谢。

屋里暗沉沉的,有点压抑,我走到窗台前,将窗帘拉开,玻璃上的水纹不停地向下流淌,模糊不清,没有光透进来。鱼缸里的鱼也没了活力,有气无力地游着,我找了找,没找到鱼食,就放弃了喂它们的想法,我觉得它们快要死了。

我坐在沙发上,翻看手机,公司的群里在说3号线停运的事情,说有人被门夹到了,还是个女的,紧接着有人发了段视频,我点开视频,画面很模糊,是在人群后面举着手机拍下来的,我只看到有人躺在地上,地上好像有血,也好像没有,总之视频太模糊,我看不太清。聊天到这儿戛然而止,再没人说一句话。

新闻也在说着3号线停运的事情,说一个二十多岁女子被地铁门夹伤,当场死亡,后送至医院抢救无效。既然当场死亡,为何还要送到医院抢救。

眼窝有点痛,便将手机扔到沙发上,倒了杯水喝完回屋躺着了。

屋里被收拾整齐,床单换上了干净的,被子也叠得方方正正,只剩下一床被子,枕头也只剩一个,桌子上我和潇的照片不知道被收拾到了哪里。我把窗户打开,让风进来。我身上还是湿的,被风一吹,有些发抖,我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告诉自己该睡觉了。

我闻到了潇身上的香水味。她很少用这种香水,我印象中她只用过三次,第一次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我说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很特别,但我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味道。第二次是结婚,我说我闻到了,是淡淡的苦味,为什么香水要用苦味的呢。第三次,我什么都没说。

我闭上眼睛,不断告诉自己睡了。

《悲剧!地铁三号线!女子被夹在屏蔽门与列车之间当场身亡!》

我总是想起那条新闻上的标题。我把被子抱到客厅,躺在沙发上,或许我睡着了吧,我总看到潇哭着跟我说离婚。

不知多久,母亲叫醒我,说天亮了,让我出去走一走,我说去哪,她说去哪都行,她陪着我,我说我不想出去,她说出去吧,屋里太沉闷了,我说好,那我自己去。

我走到地铁口,一顶顶雨伞落在我眼前,我看不到人,只看到五颜六色。我坐上地铁三号线,到了潇出事的那一站。

我站在屏蔽门前。

第三章

我冲上地铁,大口喘着粗气,门随之关闭。空气浑浊,混杂着各种气味,我似乎看到了这些气味的形状,白色的一团团,交错在一起。我身上也有这么一团气。

我感觉恶心,头晕目眩,脚下像踩着一团棉絮,便倚靠着栏杆,栏杆上的寒气透过衬衫侵入我的肌肤,将我的血液冻得冰冷。我的胃在反抗,但我不敢吐出来,他们都在看着我。我想找一个位置坐下,没有多余的地方,我身边的人悄悄躲着我。我身旁坐了一个孩子,好奇地望我,用他这个年纪才有的眼神,一旁他的母亲,拉着他的胳膊靠近了他。

地铁里声音杂乱,嗡嗡声不绝于耳,人们说着只有身边两三个人才能听到的话,然而一个女人的声音,却格外突出,尖锐而刺耳,划破像是湖水一般死寂的声音。她独自一人,倚着门打电话。我觉得她过于吵闹,想走过去让她小声一些。

一阵风吹来,寒冷而清净,我清醒了一些,却又马上陷入昏沉,地铁终于启动了。我愈加混沌,地铁的摇晃让我更加反胃。我强忍不让自己吐出来,然而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忍不住了。我希望我可以坐下,这样我的身体便能轻松一些。

风戛然而止,从另一个方向吹来,伴随着轨道巨大的摩擦声。

有人尖叫起来,我听到那女人的声音更尖了,海浪一般一波波冲击我的耳膜,然而随着其他人的声音也杂乱起来,她的声音却被淹没了。有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踮脚望向拥挤的人群,我也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我放弃了,我坐到了刚才有人起来的座位上,身体倾斜地躺在靠背上。

身边的人少了许多,而一边的地铁门却被围得水泄不通,我看着这些人,有些朦胧,没有力气去弄清楚他们在做什么。我看到对面的黑色玻璃上,我的影子,在灯光下格外清晰。他冲我笑,我冲他笑。

镜子里没有声音,一个安静的世界,三维的世界,冰花般梦幻。定格一般,一帧帧播放,镜子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混乱的,我看到人们全融合起来,像一团团雾气,只有我,完全静止,一个酒鬼。

父亲也冲我笑着,他的手臂搭上我的肩膀,脖子前挂着他经常戴着的酒葫芦。

“我永远也不会像你一样。”

“我跟你奶奶也是这样说的。”接着他大笑起来,拔下壶塞,仰头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母亲一把抢过他的葫芦,摔在地上,指着他。

“你和你爹一个熊样!”

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葫芦。葫芦又摔在地上。父亲走过去捡起了葫芦。

葫芦又摔在了地上。没有被捡起来。母亲摔在了地上。

我跑回屋里,用被子将自己蒙起来。我大声地哭,却没有声音,我用被子紧紧塞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我听到了脚步声,“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这是父亲胜利的声音。脚步停在了门前,门锁转动的声音,我似乎断了气。

“给我把门开开!”

我可千万不能给他开门。

“我数三个数。”

我不能开门。

“三。”

我犹豫了。

“二——再不开我就把门踹开了!”

我从被子里蹿了出来。

“一。”

门霍然倒在我面前,门钉划破了我的脸。我闻到父亲身上的酒气。我看到母亲躺在地上,那也是我的结局。

“你和你父亲一个德行。”妻子红着的双眼。

我的火突然起来了。手停在空中。

风声呼啸而过,我再也睁不开眼,直到完全停止。尖叫声,巨大的刹车声。我感到身边的人全都站了起来,而我顺着惯性躺了下去。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睁不开眼。

人们在我耳边声音从破碎变为连贯,声音不再分明,我的意识逐渐模糊,而我的眼前,却开始明亮起来,那是混杂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过度,我知道那不是梦,知道我还没有睡着,但我也不再清醒。

明亮的殿堂,我恐惧,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白色,我看到我的妻子,我看到了我,他们站在台上,白纱,白色的窗帷,白色的婚纱,白色的地毯,只有我是黑色的。

我想要离开这里,身后站着的服务生和我穿着同样的服装,他笑吟吟地看着我。他的脸也开始变化了,我知道他会变成我,我看着我自己,我笑着对自己说,今天你是主角,请您回去。

红色,一切变为了红色,我看到妻子哭红的双眼。请您回去。红色的婚纱,红色的地毯,红色的新年,只有我是黑色的。

尖叫声逐渐平息,我却还是醒不过来,我睁不开眼睛,我的眼皮很沉,似乎那并不是我的眼皮,而是缝在我眼皮上的一块布。

救护车的声音,我现在知道我在地铁中了,却又迷惑,我怎么会听到地面之上的声音。

有人摇晃我,喊我的名字,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想醒,醒不过来,有人将我抬了起来,放在柔软的平面上。不再冰冷。果真是救护车的声音,我只是睡着了,为什么要将我拉到救护车上。

红色的妻子不见了,眼前漆黑,继而浑浊,什么都没有了。

第四章

母亲给我打电话,说潇一家过来了,让我回去。

我回到公寓,所有人都在,没人说话,鱼缸的换水机不知谁打开了,滴滴答答。餐桌被挪到门厅中间,上面摆了几个果盘儿,正中间一座香炉上插了三炷香,排列竖着,最左边的一根烧得快了些,后面靠墙立着潇的遗像,一张没有笑容的照片,遗像前是潇的骨灰盒。

母亲说明天潇下葬了,今天守夜。

我说我知道了。

潇的弟弟没有来找我麻烦。

我们坐在沙发上,话有一搭没一搭,大家不知道说什么,就这样坐到天黑。

母亲安排其他人去睡觉了,我搬了个凳子,坐在潇的遗像前,不时换上几炷香。我从未见过潇的这张照片,一张短发照片,我认识潇之后便没再见过她留短发。她还像个孩子。

我听到屋里小声说话的声音,他们都没睡。

夜里,潇的母亲起来几次,每次去厕所都会绕过来在潇的灵堂前站会儿,我说妈你去睡吧,我看着就行了,她说她感觉潇还没走,但是明天一早她就要走了。我没敢看她。

天蒙蒙亮时,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让我去睡会,我说不用。

大家陆续起来了。殡葬的车来了,穿蓝衣服的人。他说时间到了,屋里所有人便哭起来,声音很大。我觉得难过,却哭不出来,我的胃又有点痛。

蓝衣服开车,我坐在副驾驶上,抱着潇的骨灰盒,潇的父亲抱着她的遗像。天没再下雨,可还不太亮,潇的弟弟坐在后面,将手探出窗外撒着纸铜钱。

殡仪馆里有条狗,我没看到它在哪,一下车,便听到犬吠声,听声音像是条大狗。殡仪馆的院子里有几座水泥台,不太高,刚够到膝盖,我们将潇的骨灰和遗像摆在台子上,放上香炉。潇的弟弟捡了根棍子,走到一边去烧纸,我走过去和他一起,他没拒绝,灰色的烟遮蔽了天空。潇的弟弟说让她在那边好好的,缺什么东西就跟他说。我什么也没说。

潇的母亲跪在骨灰盒前,头久久抬不起来。潇的父亲说行了,起来吧,我的母亲在一旁劝她,她也哭了。我们给潇磕了三个头,他们在潇的骨灰盒前说了些话。母亲说她就像死了亲女儿一样。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就什么都没说。

骨灰盒暂存在了殡仪馆内。一排排的柜子,一个个小方格,像一座座小屋,里面摆着的都曾是活生生的人,潇的骨灰盒被放在了69号,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比较容易找到。我们挑了个日子,说到时候来取,带她回家。

打车回到家,我沏了壶茶,他们没有坐下,收拾了东西就要走,我说让他们休息一下,他们说没必要,本来母亲说留下来陪我几天,我说不用了,让她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吧。

就剩我自己了。

潇的香水味散了。

第五章

我坐在一家餐厅里,靠窗的位置,身子半斜地撑在窗台上,窗外在下雨,雨落在玻璃上,凝结成水纹,玻璃便犹如一面黑色的魔镜,我看到自己在镜子中破碎,寒气包裹着我。波纹荡漾中餐厅的景象也显现出来。

屋顶的灯调得很暗,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一盏橘色的小灯,基本都灭着,现在是吃饭的时间,这家餐厅却没什么人,服务员坐在厨房门口的桌子旁和厨师聊天,声音传到我这儿时已经含糊不清。我身旁的餐桌上趴着一个年轻人,他将头扭向一边。

我攥着一个酒杯,摇晃杯中的酒,桌上摆了几道菜,凉了,没人动。黄色的小灯忽明忽暗,照在潇的脸上。

“菜凉了。”

声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没得到回应,只有雨声,像是凝结的时间中的伴奏,催促着我说出下一句话。

“你不吃吗。”

空气再一次凝结了我的声音,我咂了一口酒。

“我不想过了。”

说完,潇将头扭向了一边,看着窗外,她大概也看到了破碎的自己。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窗上的波纹已经不见,雨水一遍一遍冲刷着漆黑的夜,路上没有人,偶尔一辆车闪过,在路灯下出现、消失。我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酒。

“这种话说起来真是容易。”

“容易?你有脸说?家里过得最容易的就是你——”

“你别吵!”

寂静。

身旁的年轻人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转过来看了一眼,又趴了回去。那几个服务员也没了声音。

“离婚。”

潇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将才添满的酒一饮而尽。

“不离。”

我看到泪流了下来。

潇站起来,远处的服务员也站起来,望向这里。身边的年轻人也坐起了身子,抬头望着潇。“酒鬼!”潇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却在我耳边爆开。

“你他妈别叫我酒鬼!”

我举起酒瓶,将瓶中剩余的酒全部灌进嘴里,辛辣灼烧着我的喉咙,然后刺破了我的胃,我的眼泪也被呛了出来。酒喝干了,我便用腿移开凳子,摇摇晃晃地向吧台走去,从柜台上拿了瓶酒,我已经看不清它的牌子,一些黑白相间的字在我眼前晃。

我回到座位,潇已经坐下,她在用纸巾擦眼睛。

“我要跟你离婚!”

她夺过瓶子,仰起头,我看到瓶中升起的酒泡,像是炸开的烟花,在最高处爆裂。

醉了。

潇的眼泪和酒精混在了一起,顺着下巴滴在了桌子上。

我将酒杯中的酒喝干,又将瓶子夺了回来,将剩下的酒灌进了肚子。

醉了,我的身体告诉我,我想趴在桌子上,然而我却站了起来,我看到潇,不记得她开始时说过什么了,也不记得我说了些什么。“离婚”这两个字像是钟声一般,一直在我脑子里嗡嗡地响着。离婚,只有这两个字。我看到潇,她将头扭到了一边。离婚。

我一拍桌子。

“去你妈的婚!老子早就不想过了!你还在这跟老子唧唧歪歪,你以为你很好?你以为你是谁?还你受够了,我告诉你,我跟你过到今天,完全是他妈的责任感!去他妈的责任感,给老子滚!”

我又端起酒瓶,瓶中已经没有酒。我站起来,走向吧台。

“责任感?你有责任感吗?——你真是和你爸一个德行!”

爸。

我绕到潇的身边,扬起了手。

“我让你再说。”

我看到倒在地上的母亲,她在望着我,眼神黯淡。我听到父亲躺在雪地里,笑嘻嘻地跟我说:“我和你奶奶也是这样说的。”我说我不会像你一样,他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把手垂了下来,指着潇说:“我警告你,你把嘴给我闭上!”

厨师走过来将我拉开,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鱼腥味。年轻人挡在了潇的身前。

“给我滚开。”

我好像又摔在了地上。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这间屋子像是个正逐渐缩小的囚笼,我被围困,空间被挤压得越来越小。于是我跑到门口,把门拉开,冲进雨里。

瓢泼的雨一瞬间将我浇透。我在雨中跑着,脚踝不时发软,路上没有人,也没太有车,我望着天空,什么也看不到,雨浇进我的眼睛里。

离婚。

什么都没有了。

我感觉到胃里一阵翻涌,吐在了路边的草丛里,然后仰起头,让雨水灌进我的嘴里。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看到地铁口蓝色的灯光在雨水中映出一圈圈模糊不清的光晕。我冲进地铁口,浑身湿透了,有些冷,我打了个哆嗦。

安检处没人管我,我径直走进了地铁,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找不到刷票口在什么地方,便从围栏上翻了进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坐在扶梯上,正好看到一辆地铁停在站台,便抓着扶手将自己撑起来,摇摇晃晃冲进了地铁里。

警报声响起来了,身后的门关上了。

第六章

我辞去了工作,回到家收拾东西,天已近傍晚,屋里昏暗得看不清东西。打开灯,地上到处都是可乐瓶、垃圾袋,鱼缸里的鱼几近死光,全都翻着肚子漂在水面上,只剩下两条鱼还没死,偶尔动两下。我随手翻着东西,将有用的东西装进行李箱,剩下扔到门口。

桌子上摆了一张潇与我才结婚时的照片,我犹豫了一下,装进了兜里。

收拾过后,我躺在没有床垫的床上,床板有些硬。我翻看手机,手机弹出一些信息,我随手将它们划掉。我看到潇的消息,在微信的第一条,显示未读,“今天出去吃。”

我把潇的手机号和微信删了。

雪下过两场,我回到家乡。回家时雪没过我的脚脖,一如我离开家乡时,也是雪天,我和潇一人拖着一个行李箱。我在家躺了三天,没有出门。

卧室还是从前的模样,未曾变过,我恍如一瞬回到儿时,我看到父亲从屋外走了进来,笑呵呵的,说让我陪他喝点。

第四天清早,母亲敲了敲我的门,我说可以进来,她看到我坐在床头,问我是不是一宿没睡,我说睡了。她劝我找份工作,一来让我散散心,二来我不能总在家呆着。我说好。

我去了家保险公司工作。但我总适应不了与一个陌生人拉近距离,还要滔滔不绝,让别人相信自己,我的领导说我距离感太强,对待客户要像对待自己家人一样,我说我说不出口。

一个月过去了,我一张单子也没跑出来,领导说让我自己入一份保险,我犹豫了一下,拒绝了,领导说我不太适合做这份工作,说我应该找一份与自己性格更相符的工作,我说好。

离职之后,我没再继续找工作,而是租了间房子住在里面,房子不大,就一间屋子,一扇小窗户,但对我来说足够了。我觉得自己像一条蛆。

潇的弟弟来找过我,说要给潇迁坟,我说我不去,弟弟说潇真是瞎了眼,我说是。

那之后我就将电话卡拔了。

他们带潇回来那天,下大雪,路被封死了。

我独自一人呆在出租房里,晚上,我去买了些菜,买了三瓶酒。

回家的路上,积雪没过了脚脖,我抬头看着天空像是蒙上了一块沾满灰土的黑布,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我知道他们今晚回不来了。

回到家,我找了三个杯子,将酒倒入其中两个杯子里,又去冰箱拿了半瓶苹果汁,倒在另一个杯子里。

“爸,咱爷俩好久没喝过酒了,今天我陪你喝点,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潇就陪我和爸喝点,你不喝酒,我就用苹果汁给你代替了。这酒,有三个说法,这样,我说一个,咱仨喝一杯。——这其一呢,是迎接潇回家,现在窗外下着雪,路不好走,所以你回来时小心点,路滑,今天呢,估计你是到不了了,不过这算是一件开心的事,是我这段时间最开心的事,来,我们喝一个。”

我仰头喝下杯中的酒,又将另一杯酒和苹果汁喝下,再将三个杯子添满。

屋里冷冷清清,只有钟表在滴答响,这表正因为屋子太安静,我才买来挂在床头。

“这其二呢,今天正好是我陪爸喝酒的第五个年头,你过去总让我陪你喝酒,我从没跟你喝过。今天我陪你好好喝一回。”

三个杯子喝净。我有些醉意了。

“三,今天是咱们一家团聚的日子,对了还有妈。”

我又去取了个杯子,想了一下,倒上了苹果汁。我看到爸爸举着杯子在等着我,潇呷着苹果汁。钟表没了声音。

“好,就这样,我妈也别喝酒了。”

我没看到母亲,我知道她没有来,父亲已经等不及,将杯子抬到嘴边,我赶忙用手拨了一下父亲的手臂。

“爸,你先别急,我先说完。今天是咱们一家团聚的日子,我没有把妈叫来,是因为我知道,我妈过来,咱这酒就喝不成了,所以我就代替我妈和你们喝一个。”

我将四个杯子喝净。然后我开始笑,觉得痛快。我看到父亲也在笑着,他在和潇说着我像他。潇开始也笑着,我却看不清她笑起来的模样。

我仰头灌下了第三瓶酒,父亲和潇都不见了,我的酒未喝干,便觉得胃已经被烧出一个洞,黑黢黢的,于是我将酒放在地上,撑着桌子,站起来,披了件衣服,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慢点走,我去送送你们。”

寒冷中,我感觉到了流淌在我血液中的酒精,轻微的灼烧感包裹着我。我看到潇和父亲在前面不远处,便追上去,他们并没回头看我一眼,不久就甩开我不见了。

我听到了鞭炮声,顺着声音走了过去,前面在举办一场婚礼,新娘穿着白色的婚纱,露出粉色的肩膀,雪落在她的肩上,与婚纱连为一片。

身旁的人推搡着我,说你怎么才来,等你半天了。我走到潇的面前,说我来晚了,潇说如果我不来她就会一直等下去。

潇哭红的双眼。

“你和你爸一个德行!”

父亲躺在雪地里看着我,他在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说我不走了。

雪没有了温度,我没了知觉,白色覆盖着我,像是覆盖在一根木头上,我挣扎着坐起来,风像是一根锥子,刺向我的太阳穴。我大声喊着救命。

有人走了过来。

潇也在喊救命。

她的声音消失在呼啸的风中。

终章

下雪了,估计这是过年前最后一场雪了。

手机响了,母亲说她包了水饺,让我回家吃饭。我说不了,约了朋友,我问她要不要过来,我煮了火锅,她说她自己一人挺好的,我没问父亲,我知道他喝酒去了。潇在厨房喊我,要我帮忙去洗菜。我挂了电话,走到厨房,潇把厨房已经摆满了,地上堆放着还没洗的菜,煮沸的锅放在一边,红色的汤飘出油香味,我说妈自己一人在家,她说应该把母亲接来,我说她不想过来。潇没再接茬,让我快点把地上的菜洗干净。

挂上电话,母亲在椅子上坐了一会,看了下表,快六点了。她不饿,不过还是起来走进厨房,厨房里干干净净,灶炉上只摆了一个锅,旁边放了一篦水饺,其他地方她都已经拿抹布擦过了,石纹台面上沾了水珠,晶莹剔透。她接了半锅水,打起火,等着水烧开。她想打开窗户,发现窗户被封住了,今早她才用刀背沿着窗户缝一点点将冰砸碎,现在却又开不开了。

门铃响了起来,潇放下菜刀,用围裙擦了下手,赶忙去开门。朋友们进来了,照例寒暄了两句。我让他们赶紧帮忙,将洗好的菜,煮开的锅都搬到餐桌,又让潇拿了六双筷子。他们说好香,我站起来,将盘子里的肉全倒进锅里。

母亲找了一个玻璃杯,仔细地将杯子里外洗净,从餐桌下提出来一桶酒,扭开盖子,沿着杯沿往杯子里添了半杯酒,然后又添了些。她将杯子放在她对面,又摆了两双筷子,她刚才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这就回家了,她便将筷子摞在一起放在盘上,等父亲回来。

潇将筷子放在了盘子上。我关了火,红油渐渐凝固了。

父亲还没回来。母亲拿起筷子,拨了拨饺子,放进嘴里一个,凉了。她又吃了两个,将筷子放了回去,起身回到了客厅。

我和一个朋友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潇和其他人回屋去打牌了,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电影没太大意思,讲了两个相爱的人却没成为恋人,最后女孩被车撞死了的故事,我觉得无聊,有些俗套。朋友却看得津津有味,他还问我不好看吗。

已经快十点了。母亲打电话给父亲,父亲没有接,她又接连打了十几个,没有打通。她又给父亲的朋友打,父亲的朋友也没有接。她坐不住了,开始在房间里踱着步子走来走去。过了会儿,父亲的朋友打来电话,那边声音有些嘈杂。他说父亲早就走了,嚷嚷着要回家吃水饺,还顺手提走了半瓶酒。母亲又给我打电话。

我看到她的电话,没有接。

她拿了件外套,匆匆赶出了门,伸手招了辆的士,来到父亲吃饭的餐馆。餐馆里乌烟瘴气,烟草燃尽后白色的絮状烟雾飘浮在人们头顶,她找到父亲的朋友,没看到父亲,朋友说他说的都是实话,父亲已经走了快四个小时了。她看到朋友旁边的椅子上搭着父亲的外套,赶忙冲出了饭店。

送走了朋友,我洗了个热水澡,因为觉得有些冷,我泡了许久,直到感觉血液足够供应我身体的温度了,才擦干身子走了出来。潇说有人给我打电话,她没看。我拿起电话,是母亲的未接来电。

母亲找到了父亲。

我给母亲拨通了电话,母亲的哭声,撕心裂肺,我还听到了父亲,剩下便什么也听不到了。一个男人接过母亲的电话,他说我的父亲冻死了,让我赶紧过去。我不知所措,潇问我怎么了。我说赶紧穿衣服走。

救护车的声音。我把车停在它旁边,拉着潇冲进人堆里,扒开人群,看到母亲跪在地上,她沙哑地冲我喊着你爸死了,我觉得耳朵要被冻掉了,她的声音不像是真的。父亲躺在母亲身前,身上盖了件衣服,我问医生为什么不去抢救,医生说父亲已经没有生命体征很久了,他们无能为力。

我扶着母亲的胳膊,跟她说地上凉,让她先起来。她腿上一点力气都没了,我感觉到她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我身上。我问医生接下来怎么办,医生说没必要拉回医院了,让我联系殡仪馆的人。我悄声问母亲,母亲说让我决定吧。

警察驱散开人群,父亲身上盖着的衣服上又积了雪。我抬起父亲,闻到他身上的酒味,被寒冷封在体内,隐隐散发出味道,极为浓烈。他没穿衣服,身体泛红色,我将衣服套在了他的身上,他身体冷得像一根冰柱,没有一点温度。但我却依然不觉得他死了。直到殡仪馆的车来了。

父亲被抬到殡仪馆的车上,我开车跟着。路上我问母亲,是怎么找到父亲的。

她说今天晚上她就一直慌神,总觉得不对劲,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没有接,她就给父亲的朋友打电话,父亲的朋友说他已经回家了。她这才赶忙出来找父亲,找到父亲的时候,父亲躺在一个沟里,她一开始还不确定,走近一看真是父亲。他没穿衣服,光着身子躺在雪里,衣服散乱在地上,身边的雪都化了。她赶忙扶起父亲,父亲身下压了一个酒瓶,身上还沾满了自己吐的东西。她扛着父亲赶忙给医院打了电话,救护车一会儿就赶到了。医生说人已经没气了。

“为什么你一直不接电话?”

殡仪馆的人带着我办完手续,说尸体要先在殡仪馆里放一晚,明天再安排火化。我说好,那我明天过来,我带着潇和母亲回到了家。

回家之后,潇很疲惫,我就让她们去睡了。

我看见父亲挂在墙上的酒葫芦。

父亲躺在雪里,全身赤裸,身上覆着雪,怀里抱着酒瓶。我低头看着他,我说我永远不会像他一样,他笑吟吟地,什么也不用说。

己羊
May 3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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