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

孩子们

“我不杀你们,是因为今晚有人替你们付出了代价。”

2020.05.17 阅读 682 字数 7925 评论 0 喜欢 0
孩子们  –   D2T

为什么月亮是红色的?

过了好一会,李志才明白,那是血迹糊到自己的眼镜上了。他的脑袋嗡嗡响,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刚才胸口经受的闷击让他感到眩晕,他多想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吸口气啊,可是他不能,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抹了抹镜片,又戴上。皎洁的月光洒在田野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霜。风吹起了稻浪,它们相互摩挲着脑袋,声音一阵缓,一阵急,似是浪涛的声音。一个宁静的夜晚。李志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田泥上,拨开稻秆,往稻田的另一边走去。在那边的山丘上,有一户人家亮着灯。

李志在田垄边上找到了一条小路,他走了上去。 车窗破碎的声音,失控的车身,哐哐哐的碰撞,气囊的闷击,赵蕾血肉模糊的左脸……零碎的片段在他的脑海里翻滚着。是谁干的?他想起了那块他在变速杆发现的石头,粘着血的石头。到底是什么样的混蛋才能干出这样的事?他走出了小路,面前出现了一块空地,一家简陋的农舍建在那里,门口挂着一盏灯火微明的灯。

砰砰砰砰,他敲门。院子里的鸡笼传出喔喔喔的鸡叫。他擦了擦额头上的血,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

“三万,又忘带钥匙了?”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一天到晚就穷疯,玩到这么晚才回来,看我不抽你。”
“救命啊,大嫂。”
女人看到一只从铁门外伸进来的血手,吓了一跳,问道,“你谁啊?”
“我们在下面的高速路上出车祸了——”
“你不是打劫的,要骗我开门吧?”女人打断了他话,抱着双臂看着他,“最近这样的事听到的太多啦。”
“不是,”李志晃着铁门,要说的话直在他嘴里打结,“我老婆还在车上,她流了很多血,很多很多,帮帮我们。”
“老公,老公。”女人回头朝屋里叫道。过了一会,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着白色背心蓝色大内裤,趿着拖鞋,正搓着头上的泡沫。
“什么事啊?”他问女人。
“这个人说他在下面撞车了。”
男人凑过脸来,肥皂水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他就眯着另一只眼睛打量着他,“看来你撞惨咯,兄弟。”
“我老婆伤得很重,她快不行啦。”
男人捋了捋头顶上的肥皂泡,把它们甩在地上,“不好办啊,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离乡医院很远呐。”
“手机,你们有手机吗?帮我打个电话报警,还有120。”
“你的手机呢?”女人问。
李志在裤兜里掏出那个碎了屏的手机,给他们看,“刚才撞坏了。”
“有手机也没用,这片儿地都没信号。”女人说。
李志挨着铁门,哆嗦的手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我这里有钱,你看,这一千块都给你们,还有这张卡,里面有几万块,救救我老婆,我会感谢你们的。”

女人半信半疑地看着李志,她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身子往前挪了挪。男人走上一步,把钱按回了李志的手中,“哎,哎,看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把这些钱收回去。”他扭过头,“萍,你怎么不把这门开开?”
“胡金万,你管什么闲事啊?”
“去啦。”
女人走回屋子里,过了一会又拿着一串钥匙走了出来,她往门外瞟了几眼,开了锁。“谢谢大嫂。”李志道了谢。
“叫我李姐就行。”女人转身走进了屋里。

小院子里一股鸡屎味儿,金万走到角落里的抽水井边上,狠狠地摇了几下水泵,然后把头凑到龙头下冲水。“怎么出的事啊?”他问。
“有块石头砸到了我们的车上,然后我们的车就失控了。”李志摇摇头,“事情发生得太快了,都不知道那块石头怎么来的。”
“你开的什么车?”男人问。
“嗯?”
“你开的什么车?”男人又问了一遍。
“宝马X6。”

金万在墙上摘下一条毛巾,擦着头发,“听说最近有一伙人专门在附近的高速道上干拦路抢劫的事,就是用石头砸过路的车,把人砸伤了,撞死了,就上车抢东西。他们专门拣好车作案,有人先在一公里外看风,看到好车过去了,就报暗号,后面的人就砸。你是不是着了他们的道啦?”

李志回忆着整个事件的细节,自己在撞车后昏迷了几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他在弥漫着汽油味的驾驶座上醒来后,还在现场呆了七八分钟,但是并没有看到有人过来。

“也许他们在观察情况,看到有人没死,他们就没行动。”李萍倚在门边说。她在嗑瓜子。
“李姐,借一下你的手机。”
“这里真没信号,我们没骗你。”金万说。
“嗱,你看看。”李萍递过一个诺基亚的直板手机。李志按亮了屏幕,左上角果然显示着“无服务”几个小字。

金万进了屋,穿上了裤子,“进来坐,你额头上的伤口要不要紧啊?”
“我就不坐了,”李志把手机给回了李萍,“你们能不能跟我回去现场看看,我老婆还在那儿呢,如果真是打劫,她现在就太危险了。”
“我们不是医生,去了也没用啊。”李萍说,“再说了,现在回去很可能会和那伙人碰上面。”
“也许我们可以在路上拦个车,送她去医院,你们知道最近的医院在哪里吧?我老婆可能挨不了多久啦,再不快点的话……”李志在院子里无目的地踱着步,走着走着,他突然跪了下来,“求求你们啦,我老婆她还有身孕呢。你们也有孩子吧?就看在孩子的份上帮帮我们吧。”
“你起来。你起来。”李萍吐了嘴里的瓜子壳,伸手扶他。

金万披上了一件旧衬衣,把脚伸进一双沾满泥巴的解放鞋,然后转身到房子里拿了一支大手电出来。“走吧,我和你看看去。”他说。
“有毛巾吗?带上两条毛巾给她止血。”李志说。
金万又进屋拿了两条干净的毛巾。
“老胡,你掺和这事干吗呀?”李萍说。
“去看看又不会死。”金万踏出了门口。
“那伙人什么样的事干不出来啊,如果你和他们碰上了,他们还不灭了你的口?”李萍追出门口,可是他们的电筒光已经隐没在小路中了。

李志连奔带跑地走在前面,脚下的碎石很多,他因此滑了好几跤。金万在后面打着手电,稳稳健健地走着,倒是一点没落下。“孩子几个月了?”金万搭话道。
“七个月。”李志恹恹地答道。
这个时候他不想谈关于孩子的话题。
“起名儿了吗?”
“还没有。”
“我的儿子啊,叫三万,你知道他为什么叫三万吗?”金万顿了一顿,看对方没有搭话,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当初生他的时候,被搞计生的罚了三万块钱。那时候,三万可不是小数目啊,真可以说是倾家荡产。他本来有两个姐姐的,可是都活不长。”

李志站住了,他听到背后有人在走来,金万把手电对着转角的路口。来人出现了,一手提着一把弯弯的砍柴刀,另一只手遮住迎面而来的光。“你来干什么?”金万问。
“你们也真是的,什么东西不带急急脚就走了。”李萍说,“喏,这把刀带上防身。”

他们三人走下田垄,穿过那一大片的稻田,往高速公路走去。踏着夏虫的脆鸣,李志想起了少时在《法制晚报》上看到的一篇连环画,讲的是一对乡下少年捕鳝的故事。这对少年在某个月圆之夜到田间照黄鳝,偶然看到一条黄鳝浮出水面,昂首望月,似有灵性。少年觉得好生奇怪,便捕归家中,特地叫家人烹煮成汤羹。鳝羹味鲜而有异香,众人皆连饮数碗,谁知不久便腹痛难耐,七窍流血,全家亡。原来这条罕见的鳝鱼叫望月鳝,因其会在月圆之夜游出洞穴望月而名。这种鳝鱼的外形与一般黄鳝无异,只是其喜好食腐尸,有剧毒,食之毙命。

呜呜的风在天空鸣旋着,李志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这个故事一直是他孩童时的噩梦,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个故事来?李志趟过了一个水沟,爬上了高速公路的路肩,翻过了护栏。他站在那里,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到自己的车还在那里。他快步走了过去。在他靠近车子的时候,他就知道情况不妙了:副驾驶的车门敞开着。

“没有人啊。”李萍说,“你不是骗我们吧?”
月影透过树梢的隙缝,破碎地落在李志的肩膀上,他站在车旁,看着那个空了座位,还有上面的血迹。
“你没看到座位上的血迹?”金万晃着手电照了照车内,又绕着车身走了一圈,然后走到护栏边上,探照着下面那片杂草丛生的斜坡,还有那个黑黜黜的沟渠。他又走到公路的另外一侧,用电筒搜寻着,然后走了回来。“什么都没有。”他说。

“把电筒凑过来。”李志举起一个烟头。这是他刚才在车门下捡的,是一枚椰树牌的香烟头,上面还有几痕新鲜的牙印。
“地上还有。”金万照了照地下。车门下还有几个烟蒂,都是椰树牌的。
“真有人回来毁尸灭迹啊。”李萍叫道,“老胡,报个警吧。”
“你看看这儿有没有信号。”金万说。
李萍举起亮着蓝光的手机,这里走两步,那里走两步。“还是没信号。”她摇头。

高速公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辆车经过,除了潜伏在野草丛中蟋蟀的鼓鸣,和下方田野传来的几声蛙叫,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也许他们正在暗处盯着我,他们在等我回来。那就来,赶紧从你那阴水沟里跳出来,明人不做暗事,我们来一场男人的对决。李志拿过金万手上的砍柴刀,一下一下地敲在护栏上。哐、哐、哐。钝重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着。

“你疯啦?别把他们招回来了。”金万抱住了李志。
“那就让他们来,让他们来啊。”李志蹬着腿,“让他们告诉我把赵蕾弄去哪了,是死是活。”
“我们去宝万那儿吧。”李萍说,“他那儿有电话。”

他们走到高速公路的另一侧,翻过护栏,走下了斜坡。那儿有一条乡间小道,折入一个低矮的山坳中,消失了。房子并不远,李志跟着他们转了几个弯,走了大概七八百米就到了。这是一栋三层高的水泥楼,大门紧闭,但是门缝间透着光。

“宝万,宝万。”金万上前拍门。
“你来啦!”有人走了过来,门开了半片,一个光脑袋的男人探出头来,看到金万后面提着刀满脸阴郁的李志,神色一变,警惕地问,“他是谁?”
“这个人在外面的高速公路上撞了车,过来借个电话报警。”李萍说。
“哦,进来吧。”男人说,“把刀放门角那里,别吓着了孩子。”

李志进了屋。屋子里乱糟糟的,虽然家具不多,但是因为到处都是杂物,给人一种逼仄的感觉。在电视柜的旁边,跪着两个十来岁的男孩,双手平端着一条乌青的竹条。叫宝万的男子穿着一条贴身的牛仔裤,上身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他又坐回了沙发上看电视。

“这俩孩子又犯什么事啦?”金万问。
“没事,就是惹了点麻烦,让他们长点记性。”宝万说,“你们随便坐,那堆衣服丢地上就行。嗯,坐吧。”
“小吉,小祥,今晚三万是不是和你们一块玩儿了?”李萍说,“这孩子,怎么现在还没见他回家。”
小吉,那个大点的孩子,对着李萍努了努嘴,刚要说话,他爸一阵风似的冲了上来,抄起竹条对着他的脸颊抽了过去。啪!孩子的脸上渗出了一条血印。宝万把竹条轻轻地放回了小吉举起的手中,“说了一个小时内不许说话,你别给我犯贱!”
小吉的脸上马上噙满了泪水。

“不许哭,流一滴眼泪挨一竹条,别给我丢脸啊。你也是,听见了没有?”宝万指着他的孩子说。
“好啦,孩子随便教训一下就行了。”金万劝解道,但是他只是坐在那儿,搭着二郎腿,并没有起身。
“可以借个电话——”李志终于插上了话。
“噢,对了。”宝万摸了摸他的光头,“忘了告诉你,不巧我家的电话昨天刚好坏了。”
后院那儿传来了“哐当”的响声,平静了一会,嚓嚓嚓,又传出了金属物擦过泥土的声音。
“谁在后院那儿锄地?”李萍望向后院。

“老三他在后院那儿挖坑,要种石榴树呢。”
“大晚上的种什么石榴树啊,再说你们后院不是种了挺多石榴树吗,还不够?”
“你又不知道老三他就是死脑筋。”宝万说,“回头石榴熟了我给你们送几篮子过去。”

李志的目光越过宝万的肩膀,看到那部红色的座机放在茶几上。“我来试一下。”他绕过宝万,伸手抓起了话筒。“嘟——”,话筒里传来了舒畅的电波之音。咦,电话明明没问题嘛。他的手指按下了110,然后等待着。余光之中,他瞟到了茶几上的一个烟灰缸,上面插满了“椰树牌”的烟蒂。他猝然回头,看到一个沉重的黑影挥了过来,“谁他妈让你动我的电话了?”

一阵白光笼罩了下来,如此耀眼,几乎让李志睁不开眼睛。他抬手遮住眼眉,渐渐适应了这阵光。他踩在温热的沙滩上,一个穿米色连衣裙的女孩蹲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翻着花边儿的白色浪涛时不时吞没了她的脚踝。他走了过去,和她嬉闹了起来。过了一会,他突然想了起来,把手掌放在她平坦的小腹上,问她,我们的孩子呢?赵蕾浅浅一笑,望向他走来的方向,那儿有一个婴孩,正背对着他们坐在沙地上玩泥沙。他走过去,想看清孩子的脸,白光却又遽然向后褪去。黑暗重新把一切都吞没了。

“我们都是为了孩子们啊!快点下决心吧!”
“宝万,我们真的非要这样做吗?”
“那个女人老三已经在后院处理掉了,这个你们来下手,这种事情大家都沾点血,相互才信得过,不是吗?”
“这事我做不来。”
“你要好好考虑一下,三万他可是满十六岁了,被抓住了可是要坐牢的。”

李志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被反绑着,趴在满是潮气的地上。他扭动了一下身子,手上的绳子扎得很紧。宝万、金万和李萍坐在餐桌上,正看着他。

“醒了啊?”宝万掸了掸手上椰树牌香烟的烟灰,“刚才我叫三万回家叫他爹妈过来商量你的事儿,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你提着刀站在那里,可是把我吓了一跳。”他把那把砍柴刀递给李萍,“嫂子,你去吧。”
“这杀人的事,我一个女人怎么干得来?”她直摇头。
“我哥他平时杀只鸡都晕血,你又不是不知道。”宝万说,“这事还真得你来。”
李萍提着刀,畏畏缩缩地走了过来。“兄弟对不起了啊。”她边说边把刀伸到李志的脖子上,然后闭上眼睛,拉动刀口在他的脖子上来回磨着。刀口太钝,但还是把李志的脖子划开了一个口子。李萍看了一眼,把刀扔在了地上。

“为什么……”困惑的情绪困扰着李志。
“对不起了,但是我们的三万可不能坐牢啊,那会毁了我们三万的。”李萍说,“我们以后会给你们夫妻烧香的。”
“我来吧!”李志看到金万站了起来,捡起了地上的刀。他慢慢地走了过来,身上有一种干劲,似乎正为自己担起了男人的责任而自豪。李志看着他那张陌生的脸,又想到了那篇连环画,那个少年捕鳝的故事。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一直害怕这个故事,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吃过鳝鱼,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摆在你面前的一条鳝鱼是不是望月鳝,只有当你在月圆之夜看到它的时候,你才可能分辨出来。这正如那一张张淹没在人群中的脸,你根本分辨不来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只有当他们经受考验的时候,你才知道一个人可以变得多阴暗。

这就是人性吧。他闭上了眼睛。

噗!一道热血泼在他的脸上,呛人的血腥味儿钻入了他的鼻腔。哐啷,刀掉在了地上。李志睁开眼,看到一把小铁锹插在金万的脖子上。金万仰着脸手扶着铁锹柄,在屋子里乱颠着脚步,脖子上汩汩地往外冒的血洒了一地。李萍撕心裂肺地尖叫了起来。

李志转过脸,看到赵蕾站在身边,双腿间的血迹已经干枯了。她跪在他的身边,泪水混着血污淌满了她的脸庞,“志,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没事的。快帮我解开绳子。”李志说。
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从后门走了进来,嘴里叫嚷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有一根树枝插在他的左眼上,就像雪地里的乌鸦一样突兀。
“他妈的这个娘们原来没死?”宝万见鬼般退了几步。
“我的眼睛啊!”铁万叫道,“宝万,帮帮我。我的眼睛啊!”
“别拔那树枝,”宝万说,“我说了,别拔——”
呜哇的一声,那根深插在铁万眼眶里的树枝被拔了出来,连同他的眼球一起滚在了地上。铁万跪趴在地上,浑身颤抖着。

“快!快弄开这绳子!”
“你们这对王八蛋!”李萍转过脸来,恶狠狠地说。躺在地下的金万的四肢松弛了下来,已经没有声息了。那把铁锹仍然插在他的脖子上,就像一块没有墓志铭的墓碑。李萍怪叫着冲了过来,双手狠狠地箍在赵蕾的脖子上。她双眼的血丝每一根都膨胀着,布满在她圆睁的眼球上。

李志挣开了绳子,摸起了地上的那把砍柴刀,向上一提,柴刀那弯着的尖端从李萍的下巴刺了进去。李萍的手松开了,她的喉咙咯咯地喘息着,但就是发不出声音。李志拉起赵蕾,向后院跑去。后院里黑灯瞎火的,只能在月光下依稀地看到这里种了一排石榴树,大概有五六棵吧。在最后一棵石榴树的旁边,有一个约一米深的土坑。李志捡起了弃在土坑旁的锄头,在院角的篱笆那里砸开了一个缺口。

砰!院子里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枪响,打在了李志旁边的石榴树上,树叶簌簌地落在他头上。李志用身子破开了院子的竹篱笆,伸手正要接身后的赵蕾出来。他往院子那头看了一眼,那个家伙站在后门的门槛外,钨丝灯昏暗的光线映照着他的举枪的剪影。随着枪口的一道闪光,赵蕾扑倒在了他的怀里。她的身子软绵绵的。

李志又听到了猎枪装弹的声音。他抱起赵蕾,三步并两步跑到了小路上,借着微弱的月光,他躲到了路边的一个柴垛上。他把赵蕾放在地上,她还睁着眼,但是她瞳仁里的光芒已经消散而去。她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他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那里软乎乎的,没有一点质感。他哭了,想不到最后他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跟她说上。这真是让人难过啊!

李志半蹲在地上,立起身子,倾听着周围的动静。他听到有人走出了院子的缺口。他把赵蕾留在了那儿,猫着腰穿过了地上齐腰高的草丛,顺着一个土坡往上爬。在他跑上坡顶的时候,又一声枪响了。他顺势滚下了斜坡,滑倒在一片松软的沙地上,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黑黝黝的河流。他蹚下了浅滩,但是没跑几步他又折返了回来,他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游过这条开阔的河流,自己将会轻易地暴露在枪口下。

李志把鞋子留在河边,顺着自己刚才的脚步跑了回去,躲在河堤下的一个乱草丛里。阵阵的刺痛从李志的左手传来,几颗铅弹击中了他的左臂,正往外渗着血。流云散去了,一轮孤月朗照着整个河滩。一个持着枪的人影在河岸上投射下来,被斜坡拉得长长的,显得无比高大。人影在河岸上来回踱步,观察着,然后他走下了斜坡,来到沙滩上,低头看着地上的那双鞋子。

“这个时候如果他回头,那么你就认命吧。”
李志握着一块石头,从后面靠近宝万。他给了他的脑袋一记重击,让他扑倒在了河中。李志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双管猎枪,对准了他。宝万挣扎着从水里爬起来,伸手抓住了对着他的枪管,可是一切为时已晚,迸射的火光削去了他的半个脑袋。李志检查了宝万的两个裤兜,掏出剩余的几颗子弹,放进了自己的裤兜里,然后蹬了宝万一脚,他的尸体便四仰八叉地顺着河流往下漂去了。

李志返回了屋子。那个受伤的男人还躺在地上,一只眼眶凹了进去,另一只眼睛闭着,若有若无地在呻吟。听到脚步声,他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提着枪的男人。轰!李志在他脸上放了一枪。他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他的脸就成了一个马蜂窝,血呈放射状在地上喷去,然后漫延成一片。那两个小孩还缩在电视柜旁,就像在冬天雪地里落单的两只幼鸟,在簌簌地发抖。

李志走过去,拉了一张椅子在他们面前坐下。他折下枪管,重新上了弹,“告诉我,石头是谁扔的?”
“不关我们的事啊,叔叔。”他们哭了起来。
李志拨弄着双筒猎枪的保险,推开,又关上,推开,又关上。“石头是谁扔的?”他重复了一遍。
“三万扔的。”小祥说。
“继续。”

“今晚我们三个在山坡那里玩,然后打赌说看谁敢对下面的车扔石头,我们猜包剪锤,最后三万输了。三万扔了几块石头,都没扔中,后来你的车过来了,三万一下就砸中了。我们看到你的车撞到了护栏上,心里害怕,就一起跑到我们家里来了。”小吉说,“所以,真的不关我们的事啊,都是三万扔的。”
李志闭上了眼睛。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伸出两根手指揉着,“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只是觉得好玩,没想到事情最后会这样的。”两个孩子抽噎着说。

李志看了看屋子里的三具尸体,苦笑了起来,“你觉得这些好玩吗?今晚死了六个人,都是因为你们而起的,你们觉得好玩吗?”他举起了猎枪,“闭上眼。听我说,闭上眼。”
“别——”
砰!砰!两声枪响回荡在屋子里,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两个孩子睁开眼睛,看着在眼前消散的青烟,一摊尿渍在他们裤裆间渗了出来。

“我不杀你们,是因为今晚有人替你们付出了代价。”李志放下枪,“你们走吧。”

李志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靠去。他看到地上有半包椰树牌香烟,他捡了起来,抽出一支,点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衬衫被血迹浸透了,夹着烟的两根手指头不住地颤抖着。冷啊。真冷!还剩一个人,完事后这个夜晚就会过去了。但是他还不想马上行动起来,先坐一会吧,什么都不做地坐一会。他又吸了几口烟,心想这种烟真是够呛人的。有那么一会,他想过也许他不必那么做,但是又马上否定了。他必须要做完这最后一件事。

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坐了很久,直到屋外传来了脚步声。他把最后的一颗子弹上了膛,然后对着大门口,等待着。

孔龙
May 1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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