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个将军肚,沉甸甸地向外凸起,腰带怎么系都不够长。
他马上就要四十岁了。这个将军肚,一天一天悄无声息地长大,像有人偷偷在他肚子里塞了一把种子,吸收了消化成浆液状的食物,发芽,胀大,把他的肚皮拱起来,拱成一个在电扇下肥软的不停沁出汗珠儿的将军肚。他没有办法平躺着睡觉,因为肚子会压得他窒息。每天早晨,他在镜前穿一条商场里买回来的昂贵的西裤,肥大的裤腰张开嘴,吞进他的下半身。
他每天开车上班,那辆车是他五年前买的夏利。在这个籍籍无名的北方小城市,他是庸碌人群中不起眼的一个。他在这里出生,长大,上了个不入流的职业中学,毕业后父母托关系给他找了个坐办公室的稳定工作。
他20岁开始上班,最先学会的是喝酒,山呼海啸的大酒,把他淹透。从喝2瓶啤酒就晕眩,进化到连喝12瓶啤酒不用上厕所,他变成一座会呼吸的人肉酒窑。也吐,可吐出去的东西越多,肚子胀得越大。虽同指大肚子,他宁愿称其为将军肚,而非啤酒肚。前者听起来威风气派,后者怎么听都觉得市井小民。肚子里装的又岂止是啤酒,那里面的每一堆脂肪都是某一种酒的幻形。
在酒桌上,他妙语连珠,目光锐利如炬,短粗的手指捏着酒杯,却能灵活地穿梭在杯盘人隙间,伺机说一个笑话逗众人开心,并不失时机地给上司拍马屁。只要有上司在的酒局,他喝酒从不耍滑,反而带着一股壮烈,上司端起酒杯沾一沾嘴唇,他就迅速地自动连干三杯,杯底一滴酒都不剩。他在庸俗的人际关系中如鱼得水,在一场又一场酒局中张大喉咙,让各种酒奔腾着冲入食管,在胃里泛起泡沫。只有稳稳地抓着酒杯,他才能感到自己在上司眼里稳稳地坐住一个位置。他已经习惯时刻观察别人脸色,像这个小城市里许多臃肿痴肥的中年人一样,靠着一点狡猾,波澜不惊地活下去。
当然经常吐,吐得眼冒血丝,鼻涕飞溅,整个人像摊稀泥一样栽倒在路边。有时吐得猛烈,他会觉得自己的天灵盖裂开一个口子,多年积压的腐臭了的生活碎片喷涌而出,视线中的景物开始重影,像有一台掘土机在大脑里轰隆开动。他会有一瞬间的垂头丧气,真他妈没劲,他抹掉嘴边黏糊的食物残渣,一种类似绝望的东西像针一样扎他的心。恍惚间,他会想起曾经那个姑娘。
他20岁的时候,那姑娘22岁。北方的夏日像烈火浇地,死气沉沉的小城市里几条晒得花白的街道,一群人挤在某个破旧的会议室里,吊扇飞旋,话筒翁鸣。她就在那群人中间,白色的皱皱的连衣裙,蒙了一层热尘的草绿运动鞋,头发似乎正要从短发留成长发,用皮筋扎起一根细小的辫子,在后脑勺低低翘着。她的眼神在人群里漫无目的扫视,扫到他脸上,停住,直到把他看得焦躁起来,像有许多无形的手在捶打胸口,年少的火一样旺盛的勇气让他走过去,她的眼睛“倏”地挪开。
他和她,像巨大无聊的世界里两只微不足道的蚂蚁,遇到了,轻轻碰一下触角。她从农村来到这个小城市,是父亲在蛛网一般密杂的人际关系里苦苦挣扎,才给她换来的一份普通乏味没有未来但是稳定的工作。天气灼热,蝉鸣嘶嘶,两具没来得及葬身庸常生活的年轻肉体,张开全身的毛孔,吸收彼此散发的讯息。或许,只是一场爱情若无其事地降临。
他刚毕业,骑着家里那辆小小的女式雅马哈摩托车送她回宿舍,车身红色的漆破落褪色,窄小的座位逼得两人紧紧挤坐成一团。他们穿梭在盛夏的热浪里,风就像高烧病人呼出的气,吹过两人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呢?你几岁?你的家在哪里?你喜欢哪个歌手?你喜欢去哪一家网吧?你喜欢进哪个聊天室?你一个人住吗?你要不要吃冰激凌?西环路口那家酒吧?我也经常去呀,那老板是我朋友。你们宿舍楼十点就要锁门吗?我养了一条黑色的大狗。你的手机号是多少?我这个是新款的摩托罗拉,可以拍照的。你每天都做什么?我把家里那台DVD借给你看吧?——就是这样平平常常开始,无数的好奇,无数的问题,迫不及待地交流了解,在某个夏日傍晚的几十分钟内,他们互相观望,滔滔不绝,兴奋地诉说有关自己平淡无奇的一切。
20岁的他,没有将军肚,浓眉毛,眼里仿佛藏着这世上最深的深情。22岁的她,在青春荷尔蒙的怂恿下,急不可耐地发育着一切,吊带背心勒住的肩头白嫩光滑,而一头厚密头发黑得可以反光,在刺目的阳光下,好像随时可以流淌。既然天那么炽热,人那么年轻,他们也不想慢吞吞地相爱,他们要像流星一样飞速滑进夏天火烧一样的漩涡,撞破爱情的壳,撞进它最柔软单薄的那一部分。
他吻她,她勇敢地迎上去,缠握他滚烫的手心,试着学习让舌头在另一个人嘴里绕圈。他掀起她的吊带背心,她就仰躺下去,看他的头像一只兔子,在胸前跳跃。他起开冰镇啤酒,她就咕咚咕咚喝,一瞬间醉意像浪潮从脚趾“轰”地倒灌向脑袋,她软得像没了骨头,一朵云似的被他拽着,拽进一间临时借住的破旧小屋里。黑白电视机在柜子一角无声闪烁,酒精突然在他们血管里烧起来,烧着衣物,烧入口舌,烧得他们疯狂地冲向彼此。
奇异的快感在深夜里一闪而过,简陋的单人房里,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谁在乎呢,他倚在老旧的木板床的床头,点着一根烟,嘴里条件反射似的说着惊天动地的誓言。她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怎么吸进去?怎么让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怎么夹着烟才显得很酷?她猫一样蜷着身子,咯咯笑着,烟头随着笑声抖动,她第一次学会了抽烟。烟卷熄灭,再来一次之前,他望着她,这个姑娘,成为了他的姑娘。
没什么钱,她的工资都不够多买几件衣裳,他,连工作还没有。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有钱?他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爱情,有的是没完没了的话。街头小吃,几块钱就能吃一顿。礼物可以是超市货架上的廉价唇膏。情人节熬过午夜12点,用破报纸卷一束处理玫瑰。酒店的房间再舒适温暖24小时热水又怎样,他骑着那辆暗红的丑兮兮的摩托车,载她到人迹稀少的巷子,住宅区墙外的树丛,工地上建到一半的毛坯房。激情像海啸一样泛滥,冲垮一切戒备,她像一台悬挂在墙壁上的空调机,天越热,越是有水滴嗒滴嗒落下来,落到他脖子上,一哆嗦。
他22岁的时候,她24岁,已经分分合合多次。他贪婪地索取爱情里的一切,饱偿甜蜜之后,就制造痛苦,总之,爱情不可以平淡如水。这个四季分明的北方小城市,春天的桃花浓烈艳丽,致人发情;夏天像猛火浇灌,人的皮肉都要熟透;秋天是一阵半夜窜动的风,早晨遍地都是撼落的树叶;冬天大地冻得坚硬,隔绝地面上的一切。小城市陷在这样生猛的气候里,盛产的却是平庸懦弱的人群,年岁一长,就自动进入随波逐流的一类,心的跳动仅用来维持生命。所以,当他年轻时,靠着身体里为数不多的敏感,狠狠地爱,对他的姑娘,倾尽后半生所有的深情和精子。
22岁,他已经准备做这个小城市里最主流也最无趣的那一类人。稳定体面却沉闷的工作,谄媚迎逢的人际关系,狡猾地跟着某个人的屁股上向爬的阶梯,还有就是无数的酒,一杯又一杯,一瓶又一瓶,在胃里翻江倒海,然后吐出来。而他的姑娘,在猛烈地爱过之后,变得普通了,激情在两年的拉扯中变得奄奄一息,厌倦就像这个小城市每年11月15日准时供送的暖气一样,准时到来。
他想过娶她,但是这时父母站出来,摁灭了他最后一丝冲动,她工作不好,家境不好,她提供的爱情没有经过检验合格。他彻底洗脑为一个正常成熟的成年人,进入按部就班的生活,干一份工作,娶一个老婆,生一个孩子,买一辆车。从22岁那一年,他就知晓了未来的一切,每一天该怎样过,没有悬念,一如这小城市里的每一个人。
只有在酩酊大醉的时候,他会猛然记起20岁时所有一切,他的姑娘,她在哪里?她早已消失在远方。那时喝醉,她扶着他,给他捶背。她把棉被晒得温暖松软,盖在他身上,两个瘦瘦的身体,像时针与分针,重合,时间凝固,就不再分开。她的短信,照片,存在那部旧手机里,手机去哪儿了?醉得迷迷糊糊时,他总想顺着回忆走进去,可是头痛欲裂,徒劳无功。
有时到了家门口,他醉得像狗一样趴在门前,里面的人打开门,那是他的老婆,一个毫无特点只用来过日子的女人。他和她,就这么日复一日活下去,柴米油盐,也没什么话说。他的大脑不再分泌激情,只是机械地维持一个家庭的正常运转,肚子就在这个时候慢慢长大,像往事在偷偷发酵。他马上要四十岁了,除了身边死水一般的生活,只有这个将军肚,无声无息地陪伴他。
天热时,他喜欢光着膀子,大裤钗儿褪到肚子下面再下面,直到看的人紧张起来,好像他一转身,就会暴露私家兵器——那搁置许久的,被隐藏在那个巨大的将军肚下面的,也似乎很少再派上用场的兵器。
他的将军肚里面,到底有什么?不然为何大得如此骇异,失去常人比例,私自篡改主人意愿地霸道变大。他想起小时候的玩笑——小孩故意憋足了气,挺起紧绷绷的肚子,炫耀地给大人看,大人就会敲敲他的肚皮,“哦,西瓜熟啦,该切开啦!”说着竖起手掌在小孩肚子上做一个劈开的姿势,他一边嘎嘎笑一边挣扎。
现在,他摸一摸自己的将军肚,那儿切开之后会有什么,是腻滑的急涌而出的脂肪,或是缓慢蠕动的腐坏恶臭的肠子,或者,会不会是一个婴儿,缠绕在他软绵绵的皮囊里,十几年如一日贪婪地吮吸着酒精。西瓜熟了,这是一个血腥残忍的玩笑。
有个火葬厂的老工人告诉他,火化时,胖子要比瘦子烧得更久,“你这肚子,至少得多烧半个小时。”炉口处看进去,烈火熊熊,尸体像皮筋一样弹跳起来,脂肪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四脚渐渐消溶,还剩下圆滚滚的难以烧透的,将军肚。
老工人嚼着咸花生,“要用一根长把儿铁钩子,把肚子挑破,这样才好烧。”
睡前,他随便抽了一本书,是本小说,鬼故事。故事里讲一个将军,因为得罪朝中官宦而遭灭门,所有人被捆在木桩上,施剖腹之刑。其时,烈日如火,湿滑温热的内脏顷泻而出,在阳光下散发出焦糊味儿。惨死的鬼魂们等待报仇,全都拖着一大坨肠子在千年后的现代电梯间里飘忽来去。
睡着了。是做梦吗?他迷迷糊糊地听见那在床上隆起如小山丘的将军肚,咕咕噜噜地说,”我不要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