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到月亮上面去了

妻子到月亮上面去了

她消失了,无影无踪,像雪融化后,只留下潮湿的裸露的石块。

2020.05.06 阅读 587 字数 6001 评论 0 喜欢 0

1.

婚后的第八年,妻子刘薇薇突然提出了离婚。我百般挽留无果,只得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离婚之后,妻子便消失无踪。她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我去问她的爸妈,以及我们共同的好友,谁都没有她的消息。她像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了一样。

离婚后的第一个月,我还忍住悲痛去律所上班,但一个月后,我整个人就完全垮掉了。尽管律所的合伙人说我可以先休息一段时间,随时回去上班都可以,但我还是直接辞职了。

我一个人待在两百多平米的房子里,把酒柜里的酒全部喝掉了。到底为什么要离婚呢?到底消失去了哪里呢?伴随着酒精,我脑海里一直为这样的问题困惑着。

我和刘薇薇是高中同桌。高中三年,我们情投意合。有一次班主任要调座位,调开了我们,当时的她才刚刚坐在新座位上,就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哭,把班主任和全班同学都吓到了。班主任只得又把我们调在了一起。当她回到我的身边时,一下就扑进了我的怀里。全班同学在这时竟然鼓起了掌。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那时候我们约定一起考进北京大学。我成绩好,平时成绩是可以考上北大的。她成绩稍弱,主要是数学成绩不好,我就主动为她补习数学。但高考时,我们发挥都不好,都没能考上北大。最终,她去了南京,我则留在了长沙。

大三时,她一心要考研,并将北大作为自己唯一目标。第一年失败后,我将她接回了长沙。工作了不到五个月,她还是想要继续考研,便辞职了,又继续复习。我在工作之余,还负责她的生活。第二年她终于考上了。之后,我们又经过了两年多的异地。等她研究生毕业,我们就在长沙买了房,结婚了。

一切都很顺遂,一切都水到渠成。婚后初期,我常常望着她的脸,觉得此生能娶到她真是幸运。她是一个好看的女人,个子不高,但面容精致,身材也好,连胸型都是我极喜欢的。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愿意过一种有趣的生活。我们一起看书,一起看音乐演出或话剧,平均一个星期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隔一段时间远行一次。我们的工作都好,足够我们活得精致且体面。彼此的爸妈都满意,朋友们也都羡慕。

我们过往生命的一半时间,是彼此相爱之后度过的。可是到头来,她却消失了,无影无踪,像雪融化后,只留下潮湿的裸露的石块。

2.

离婚后,我常常喝酒。最开始是一个人闷在家里喝,后来又去酒吧喝,再后来,又被拉到各种酒局里面喝。离婚后的第三年,有一次,我的一个律师朋友组了个局,在那个局里,我遇到了作家李非。那晚,另外的人都因为工作或者家庭渐渐离开了,到了凌晨刚过,酒吧里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李非端起酒杯,走到了我的身边,和我喝酒。

在这之前,我听我的律师朋友说起过他,说他出版了几本卖不出去的书,但睡了好几百个女人。他常常混迹在长沙的各个圈子和局里面。这半年来和律师圈走得近,是听说他准备写一本法律方面的小说。

他问我怎么还不回家。

我看着他,看到他四十岁了仍旧瘦瘦小小的个子,扔在人群中谁也认不出来的长相,晒得黝黑的皮肤,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何以能睡到传说中的那么多女人。

我回答说我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啊,对,听说你离婚了,他说。看我没有回答,他继续说,其实我也是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地活着,可真难啊。我没理他,继续自顾自地喝酒。

“美国的约翰·格里森姆,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

“他专门写法律小说的。”

之后,李非就说起了约翰·格里森姆,从他的律师生涯一直说到各种作品。

“我以前的目标是成为中国的马尔克斯,我如今的目标是成为中国的约翰·格里森姆。”他接着说,随后便哈哈大笑起来。

之后,我们各自默默抽着烟,偶尔喝一口酒。酒吧里正在放着莱昂纳德·科恩的歌。

“喂,你相信UFO吗?”隔了一会儿,李非突然问我。

我撇了撇嘴,又摇摇头。

“有很多人相信UFO,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真的看到过。而且,这种相信会不断增大,最终成为一种幻象,成为另一度空间,成为另一个自我的宇宙。有一天,他们就会去到自己深信不疑的那个世界。任凭怎样都阻止不了。因为他们觉得,他们是被那个世界召唤而去了。这样的一种精神疾病,便被称为UFO综合征。”

他说得如此一本正经,我倒是有些相信了。

“我看到过一篇小说,里面写到某个人的太太,某年秋天在郊外开车,看到了UFO。之后就逢人便说,说UFO有多大,有多漂亮,一直说个不停。一星期之后,她离家出走了。也不是家庭出了什么变故,反正就那么消失了,一去不复返。作者我已经忘记了,大概就是那么个故事。”他继续说。

有趣有趣,我想。我这时才决定和他好好聊聊。我告诉他,我在大学时杂七杂八地看了许多小说,也曾经幻想过要成为一个作家。可随着我和刘薇薇结婚,我就知道,我不应该再耽于幻想,而要勇于承担起人生的责任来。

我们聊了一段时间的文学后,两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了。这时,李非突然问我,你睡过多少个女人?

“三个。”我想了想,如实回答。这时,妻子的身体一下浮现在我眼前,我的眼睛沉在了一片浓雾里,但转眼,又从迷雾里升起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我看到,妻子在月亮上,正向我招手呢。

“我几百个了。”他脱口而出。

我努力摆脱有关月亮的幻想。我回答说我听说过。他嘿嘿一笑。这之后,我们的话题就转到女人上面了。

他说他很后悔,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在女人身上。但他又控制不住。他觉得自己心里有许许多多空白,需要一个又一个女人来填满。他薄有微名,这种微名给他带来了不少崇拜者,而他又抵抗不住诱惑,于是便将那一个个崇拜者变成了自己的纵乐对象。

“这是一种病,是一种瘾,你知道吗?跟他妈吸毒一样。而且之后吧,特空虚。”他感叹道。

他又说在他年轻时,二十岁出头时,他算是横空出世,几篇小说在圈子内广为流传,并被公认为下一代最有可能成为伟大作家的人。但他没能守住自己。他在女人堆里,精疲力竭,写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最终,几乎写不出小说了,只能偶尔写一篇书评或影评。

“总之,我浪费了自己。我把自己给毁了。操!”他再一次感叹道,语气里已经听不出是遗憾还是悲伤。

我听得有些呆了。心想这真不愧为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的生活啊。我那过于顺遂的人生,倒像是每个城市都会有的古街,看似繁华,实则大同小异。

那晚,我们一直喝到凌晨两点多钟,才各自回家。走出酒吧,我抬头望天,天空果然一轮明月,但妻子已经不见了。在回去的出租车上,我头脑清醒一些,因李非提起的睡过几个女人,我才又回想起一些和妻子离婚之前的往事。或许正是那些往事,让妻子离我而去,使我现在的生活土崩瓦解。

3.

我第一次出轨,是在大学三年级。那是刘薇薇考研期间。有一次我去南京看她,走的时候,她说希望我能完完全全地给她留四个月的时间。等她考完研,我们再见面。我答应了她。离开南京之前,她对我说,如果想她了,只要看看月亮,就能看到她。我抱了抱她,从南京回到了长沙。

四个月的过程中,有一次我们一群朋友去KTV唱晚场,喝了不少酒。许多人一起去酒店住。第二天醒来,我和隔壁学校的何若兰赤身裸体地睡在了同一张床上。我面对着她的诱惑,身体根本无法忍住,在醒来后又和她要了两次。和薇薇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和何若兰做爱,像是火车轰轰烈烈地往前开,过了一道又一道隧道,一直开到大海尽头,海浪翻涌。和薇薇呢,更像是缓缓的溪流,阳光照在里面。我和何若兰的肉体关系一直持续到薇薇考研结束,我坐火车去南京看她,当我抱着她,我才感觉我的爱又回来了,我所需的,只有这种爱。从此之后,我一直活在一种愧疚中,并在内心深处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出轨,这样一直到了我们结婚。

婚后的第五年,我和妻子都年将30岁,决定要一个孩子。是一个男孩。可是孩子只活了六天,就在医院保温室死了。心脏毫无征兆地突然停止跳动。医院方面解释说,心脏瓣膜先天有问题。

那段时间,无论对于妻子还是我来说,都处于一种幽深的黑暗中。我们绝口不提有关孩子的事情,妻子也很恐惧于和我做爱了。我们的交流日少,都不想因自己的悲伤而引起对方更大的悲伤,于是,只能各自想方设法排遣。妻子是如何排解的我不知道。我和一个女同事出轨了。女同事是我的前辈,是一个离婚了的少妇。在一次出差活动中,她主动往我身上靠,我就知道,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和她睡觉。于是,之后的每周三,我都将我所有的情欲和虚无,一股脑地发泄在女同事身上。我甚至会捆绑着她,扭打着她,呵斥着她,她起初不同意,后来也体会到其中的乐趣,竟渐渐成迷了。这些,都是我在妻子身上没有体验过的。

那时我才明白,我和妻子还是太熟悉了。我们大概有一种朋友之间的礼貌和亲人之间的尊重,因此不敢完全地把自己的情欲释放在对方身上吧。

和女同事的这次出轨一直断断续续持续了两年,每周三晚上,我都会固定地对妻子说,晚上律所里得值班,然后去到女同事的家里,尽情云雨,想让自己死在女同事的身上。直到这种风流韵事在律所引起了各种不好的声音,律所合伙人都找我谈了话,我和女同事的肉体关系才停了下来。

当我再次以纯洁之姿回到妻子身边时,她看起来也已经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但她已经变得不太爱说话了。更多的时候,她晚上会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看书。我则早早地上床睡觉。

4.

认识李非之后,他常常打电话叫我去喝酒,我闲在家中,无事,便经常去。

一喝酒,他就跟我说起那些他睡过的女人。他说他已经达到了一种本领,只要十分钟,便能看出一个女人他能不能睡到。

我问他,这么多快速的性,不会乏味吗?

他说当然会乏味啊。所以遇到了有趣的女人,才会觉得有意思。然后他又讲起了他遇到过的有趣的女人。

我们认识第三周的时候,他讲起了他两年多前在酒吧认识的一个女人。他说那个女人很好看,很有气质,一看就是高学历的温婉知性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独自来酒吧喝酒,一定有着不一样的故事,他就前去勾搭了。

“你猜怎么着?”他故意逗我。

“我怎么会知道?”

“原来啊,她早就知道了她老公出轨的事情。结婚前一次,结婚后一次。后来,她又讲到自己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讲着讲着就泪流不止。”

我心里一惊,但想着怎么也不可能如此巧合吧。我不动声色,问他,那后来呢?

“最开始,我还想着或许听到了故事,可以当作以后的写作素材。但是很奇怪的,我听着那个女人缓缓说出自己的心事,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心疼。到后来,竟成了一种习惯。每周三晚上,她都会来。我们喝酒,我就静静地听她说话。”

我点燃一支烟。我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但我只能继续强装镇定,问他关于这个女人,还有些什么故事。

“女人说,结婚的时候,她和她老公两个人躺在新婚的床上,拉着彼此的手,许下诺言

要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她认为,这是很自然而然就能达到的。但是没有想到,老公还是出轨了。她老公身上的气味一下就闻出来了。她一直假装不说,想等老公自己幡然醒悟,向她道歉,而她会选择原谅老公一次。可是老公从来没有。两次出轨都没有。并且颇有些自得自乐的意思。她就完全失望了。她不明白,她这样好的一个女人,她的老公为什么还要出轨。从这一点开始,她怀疑起所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种隔阂,一点一点地在她内心积攒,成了一个黑洞。她变得越来越自闭。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失眠。但她的老公每次回家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竟然一次都未曾发现。在许多个无尽的茫茫黑夜,她心里的黑洞一步步扩大。于是,我就问她,最后呢,她怎么办了,你猜她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

“那个女人呀,先是每天晚上窝在沙发上看书,想以此逃避和别的女人睡觉的老公的身体。可是老公却对一直她不管不顾。后来,哎,她就想着用自己出轨的方式来报复老公!于是,她和一个在豆瓣网上认识的驴友一起去了青海湖。在异地,在与一个刚见一天的陌生人做爱后,她竟然一下就睡着了。那几个夜晚,她的睡觉十分香甜,以往被怪梦惊醒的情形再未出现。她不再为爱、恨、出轨、孩子的死亡以至生命的意义而困扰。”

我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我心里升起了一种陌生的仇恨。似乎离婚后这三年来的生活,终于可以由此发泄而出。但我还不能表现出来。我问他,那个女人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一起去青海湖的驴友叫什么?他回答说那没有。我又问她,那你有没有和她睡觉?

“你知道的,对于哄女人,勾引女人,我可是老手,不过这个女人不一样。”他边说边看我,我假装不在意,继续听他说:“她从青海湖回来之后,就开始来酒吧里喝酒了,就被我勾搭了。当时她正处在各种复杂的情绪中。我希望自己可以安慰她拯救她。反过来,她也可以安慰我拯救我。我和她都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除了彼此拯救,别无它法。你能懂那种感觉吗?”

他说着说着已经完全沉浸到那种情绪中了。我只能点点头,以使他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这半年多来,我已经为她着迷了。我想我爱上她了。妈的,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爱上过一个女人了。可是,她却拒绝了我。我倒不觉得是她对她老公还有多么爱,而是她内心有一些东西已经破碎了。也就是说,她既对老公失望,也对自己失望,以至于对一切都失望了。有一次,她问我,可不可以帮她解脱?”

“怎么解脱?”我一下急了。

他吃惊地望着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我也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想继续听下去。

“我答应了帮她解脱。对,我答应了。解脱嘛……你懂的。”他说完,语气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发起了呆。

“那之后呢?”我急忙问。

“之后?”

“对,之后!之后发生了什么?”

“之后,哦,对,之后我问她想要怎样解脱,她就说她第二周来了之后再找我,再跟我说,但是……她第二周的周三晚上并没有来…..对…..我等了她一整晚,她都没来。”

我看着他,他的目光闪烁不止,最后缓缓地低下了头。

“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他说完之后,竟然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我试图弄清楚他话里的真假。但我的头脑因喝酒已昏昏沉沉,无论如何不好判断。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把我的仇恨都摁进了他的身体里。我把酒杯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完,就起身离开。

“噢,对了,那个有关UFO综合征和UFO的小说,就是她告诉我的。但她说她从没有见过UFO,却每晚都要看看月亮。”我临走前,李非抬起头,对我说。我点头,离开了酒吧。

5.

半个月多后,作家李非消失的消息渐渐在圈子里和酒局里面传开了。不久,就上了报纸和电视新闻。我在电视里看到了他的照片。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也知道,他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了。

这之后,我收拾妥当,一个人去了青海湖。在去青海湖的火车上,我想起高中时,有一次,上完晚自习之后,我和刘薇薇一起围着足球场一圈一圈地散步。月亮在我们头顶,又大又圆,像是白色的吸盘。那晚,我们在月亮下接了半个多小时的吻,宿舍已经关门了。于是,我们翻墙出去了,去了酒店。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第二天醒来后,薇薇告诉我说,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月亮成了一圈又一圈的光,月亮将她吸走了。可是她想起了我。她叫我,去和她一起,一起到月亮上去。可是我却一直睡着,怎么喊都喊不醒,怎么摇都摇不醒。她看着月亮的光要慢慢暗淡了,再不去就迟了,她就一个人到月亮上去了。她说,月亮太吸引人了,月亮让她浑身通透,她无论如何要去。我抱紧她,告诉她那只是一个梦。我在她耳边说,我会一辈子都在她身边的,会永远永远都爱她。

到了青海湖之后,天气却一直阴雨绵绵,我竟然一次也没有看到过月亮。

康若雪
May 6,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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