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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峰出狱后,回了一趟家,看望他的爸妈。他的爸爸马老大已经57岁了,更加干瘦,仍一直沉默寡言。他的妈妈刘秀艳也已经55岁了,她患了帕金森症,双手总是抖动个不停。吃饭时,刘秀艳将锅里的腊肉用抖动的双手夹向马小峰时,马小峰终于忍不住流泪了。
在家的日子,马小峰的爸妈还是彼此一句话都不说。马老大无事就抽着旱烟,或者去山里面放牛,而刘秀艳则盯着电视看个不停。马小峰不说自己在监狱的这十多年是怎么过的,他的爸妈也都不问。
在家待了八天后,马小峰迫于生计,去了安徽马鞍山,和桑植县小河村的其他农民工一样,进入了一家铁厂。大家对他的到来充满了惊异。年轻些的认不出他是谁,和他同年的仍有些怕他,比他年纪大的没有想到他就出来了(他们听说,马小峰在监狱里还经常闹事,因此判的十五年刑又被加重了,但不知道竟只多了三年)。那天晚上,马鞍山的小河村的工人们开了一个会,会上大致回顾了马小峰当年的那件事,接着讨论并投票,票数的结果决定接受马小峰,让他成为整个老乡团队的一员。
每天下完工后,小河村的单身农民工聚在一起,有的去打老虎机赌博,有的去桥下找站街女。如今,马小峰也会加入其中。后来有一天,老乡们一起喝酒,马小峰也在,喝过三巡之后,马小峰大声吼骂起来:“他妈的,老子一定会报仇的!等我妈死了,我成了孤家寡人,我就去报仇,操他妈的!”大家听到,都面面相觑,才明白那件小河村的往事,还并没有真正结束。马小峰所说的要报仇的话,也通过马鞍山的农民工,传回了小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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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往事得从十八年前说起。那时我还只是一个8岁的孩子。那个冬天的一个早上,听到家里有很大的吵闹声,我起床后才知道,原来是村里的马老二死了,喝农药自杀了。几个乡亲和我妈都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就自杀了呢。等我洗漱完后,我妈就带着我去了马老二家。马老二和马老大共住一栋大木屋,马老二住东头那间屋子,马老大一家住西头那间屋子,并自己再修了一个大厨房和一个猪栏牛栏。在东头和西头中间还有个堂屋,因为没人住,只在四壁装了木块,连地板都没安。
当我们到达马老二家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几十个村民,大家走来走去,议论纷纷。我妈带着我穿过人群,走进马老二的屋子,马老二的尸体躺在由他家的门板撤下来的木板上,尸体上盖着一块白布。我好奇想去扯掉那块白布,被我妈一顿训斥,说不能看死人(村里的习俗是不能揭开白布看死人),然后就被拉出了马老二的屋子。
听第一个发现马老二尸体的村民刘帮贵说,他早上来找马老二借东西,敲了半天门都没有反应,就推门进去了,进去之后才发现,马老二歪斜地躺在地板上,旁边还倒着一把椅子,一个瓶子。他以为马老二喝多了,叫了几声马老二,还是没有反应,就走上前去,探了探马老二的鼻息,才发现马老二已经没有呼吸了。这时他才看清原来那个瓶子是一瓶敌敌畏农药。于是,他马上大声喊了起来,东屋的马老大和他妻子刘秀艳开了门,跑了过来。隔一会儿,马小峰也来了。他们几个人商议着,把马老二家的门板卸了下来,放好在屋子里,马老大和马小峰把马老二的尸体搬上去放好,再给他盖上了白布。
马老二生前好吃懒做,又喜欢酗酒,到了三十多岁,仍旧是个单身汉。按照习俗,因为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他的葬礼需由他的兄弟马老大和马老三两家共同出钱筹办。
马老三家住在马老大老二家下面三十米左右的距离,中间隔了一块地和一个小山坳。更早五年多前,马老三在外面铁厂打工,因煤气中毒而死。他的遗孀尤金花一个人要抚养四个孩子和年迈卧病的老母亲(老母亲在马老三死之后一年多也死了)。尤金花家里穷,拿不出钱,只得卖了一头猪和一头牛,凑足了葬礼所需的钱。
葬礼办了三天,最终马老二埋在了村里的一个小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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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格外晴朗的一天,我妈又拉着我说去看热闹。我们走到了埋马老二的小山坡下面的一块草坪上。草坪四周已经围满了乡亲,还有从县城来的三个警察,两个法医。在警察的请求下,力气大的几个乡亲将马老二的坟堆挖了,再把棺材抬了出来,法医打开了棺材盖,将马老二的尸体搬了出来。
那是马老二死后的第六天。那天凌晨,在前一天接到举报电话的县城公安局悄悄来了警察,控制了马老大、刘秀艳和马小峰,并对他们在马老大家进行了一番审讯,然后决定对马老二的尸体进行解剖。在满是围观的乡亲眼下,法医解剖了马老二的肠胃,检测到肠胃里面并没有毒药,又划开了马老二的喉咙,发现喉咙里是黑色的。法医当场解释说,这是由于毒药是在马老二死之后才灌进去的。由于他已死,因而毒药只入喉,而不能进胃。因此,马老二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警察带走了三个嫌疑人,到第二天,回到小河村的只剩下了马老大和刘秀艳两人。经最终的通告称,马小峰承认了是他杀死了马老二,并在马老二死后给他灌农药,再弄糟现场,使它看起来像是自杀。马小峰在笔录上签了字画了押。由于马小峰当时还未满十八岁,属于未成年故意杀人,法院判处了马小峰十五年有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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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峰被抓后,整个小河村陷入了一片狂喜之中。那时候我还在村里读小学,我看见学校的那些商店恢复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大家打着麻将,或者坐在太阳底下嗑着瓜子,又欢快地闲话起家常来。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狂喜并不是因为找到了马老二真正的死因。实际上,马老二怎么死的,根本就无人关心。在马老二生前,只有几个常常来他家蹭酒喝的老头,他死后,那几个老头又去找别的单身汉去蹭酒喝了。
村民狂喜是因为马小峰是村民们都讨厌的一个人。他虽然才十七岁多,可是已经偷抢成性,各家的东西都遭受过他的偷抢。他个头已经很高,力气也大,有时候别人骂他,他就跑上去和别人打架。大家对他无奈,一方面因为他本身是个不怕死的痞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母亲刘秀艳。刘秀艳属于刘家大家族,刘家是村子里最大的一个姓氏,平常虽然松松散散,但一遇到事情,则团结无比。村民们不太敢惹刘家,也不想惹刘秀艳,因为她是村子里的泼妇,骂人可以连续骂上两个小时,从子孙到祖宗十八代都会被问候无数遍。
刘秀艳和马老大经媒人介绍就结了婚,之后生了一个孩子,却不料掉进河里淹死了,后来又过了两年,才生下了马小峰。因而,刘秀艳对马小峰无比宠爱。
马老大曾试图管过这一对母子。可是刘秀艳在家里总是因为一点点小事情就对他吼骂起来,称他是个窝囊废。早先,当他觉得憋屈时,他还去找马老二聊聊天,或者去邻居家串串门,但时间久了,刘秀艳把邻里关系处理得一团糟,他也就不好意思去拜访了。当马小峰慢慢长大,只完全和刘秀艳亲密,马老大活得越来越孤独了。
面对马小峰被抓,除了狂喜,村里面还传出了另外一种流言,说马老二本来是刘秀艳杀害的。据流言称,马老二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晚上,刘秀艳和马小峰都去了马老二家,之后他们因为某种原因争吵了起来,喝多了酒的马老二要对刘秀艳动手动脚,马小峰按住马老二打,刘秀艳也帮忙按住马老二的头,没想到却不小心捂死了马老二。刘秀艳和马小峰冷静下来后,一起将现场做成了自杀的假象。后来被举报之后,马小峰因为自己还未满十八周岁,即使杀人也不会被判处死刑,便主动承认了是自己杀死马老二,代替了真正的杀人犯刘秀艳去蹲监狱。
马小峰被判刑之后,刘秀艳性情大变。每天天还没亮,她就和马老大一前一后地去田地里做农活,除了回家吃饭,他们一直做农活到天黑。慢慢地,马老大家几乎成了小河村与世隔绝的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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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老大家下面三十米左右的马老三家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热闹气氛。他的遗孀尤金花,是村里极其传奇的一个人。经乡亲们说,这些年以来,尤金花不知是什么原因具有了未卜先知的神仙技能,她能预测到村民们各个家庭的祸福,比如哪家会发财,哪家会死人。大到修房子的朝向,小到外出打工的人适合哪天出门,乡亲们都会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尤金花家里去,听她给自己预测预测。她的四个孩子也都长大了,一家人吵吵闹闹,像是住在集市里。
关于尤金花,村里还有一个流言,就是她是当年举报的最大嫌疑人。在马老三因煤气中毒死之后,刘秀艳便一直欺负着尤金花一家,两家常常因为土地、山林等原因争吵,两家的矛盾越闹越凶。马小峰作为侄子,也常常对尤金花有辱骂和恐吓之举。
马老二死之后,他名下的土地山林等就归属了马老大和马老三两家。刘秀艳仗着自己家背后的支持和强势的性格,说山林土地要按成年人的人头分,那么,马老大家就可以分到三分之二,马老三家则只能分到三分之一。尤金花则是另外的意见,她觉得既然要按人头分,就不能按成不成年,而要直接按人头,自己的四个未长大的孩子当然也要算在其中,就要分八分之五,而马老大家则只能分到八分之三。这样的不同意见,即使在村干部的两家平分的意见下,也不可调和,最终刘秀艳和尤金花在屋头又吵闹咒骂个不停。
据流言称,尤金花一直想找机会报复刘秀艳和马小峰。在马老二死之前的那天晚上,她在家里听到了马老二和刘秀艳、马小峰的争吵声,第二天的时候又悄悄揭开过马老二尸体上的白布,发现了马老二死得异常,于是选择了举报。
另外的一个怀疑对象是刘帮贵。他和妻子在村小学旁边开了一家小商店。可由于村小学校长的商店更大,地理位置也更好,刘帮贵的商店生意一直不好。后来,村里面有个在外打工的龚云,打工时和工厂老板闹了矛盾,将工厂老板杀害,将老板娘强奸,抢了老板的几万元现金之后,躲了回来。刘邦贵就举报了龚云,使龚云被抓,判了死刑。为此,刘邦贵得到了1万元的举报金。
据流言称,作为马老二尸体的发现者,刘邦贵觉察到了马老二尸体上其它部位有淤青,之后又发现刘秀艳过来的时候眼睛里有惊恐,他便产生了怀疑。作为刘姓人,他想过要包庇刘秀艳,但只忍了五天,最终还是像多年前一样拨通了举报电话。而且,作为马老二尸体的发现者,他竟然没被作为嫌疑人带到县城公安局,也成了他可能是举报人的信息之一。
还有一个怀疑就是马老大。他和马老二是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直到娶刘秀艳之前,他们兄弟俩的关系都是最好的。可自从娶了刘秀艳之后,他的生活开始陷入泥淖之中,他整天埋头于田地和山林,成了全村最闷闷不乐的一个人,而他弟弟马老二也成了一个单身汉酒鬼。马老二尸体发现之前的那天晚上,马老大一定知道妻儿曾经去找过马老二,也能知道妻儿回来时的情况。当第二天他发现马老二已经死了,他一定能明白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据流言称,马老大打举报电话,只是想警察将刘秀艳抓走,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却顶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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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二之死作为一件迷案,一直只以各种流言传播着。作为有关系的马老大、刘秀艳、尤金花和刘帮贵都集体性地对这件事保持了沉默。
当马小峰出狱之后,乡亲们的好奇心又都被激发了出来。他们一方面恐惧于马小峰还会做出什么恶事,一方面又想从马小峰口中套出真相。但很久之后,他们得到的唯一答案也只是马小峰酒后所说的“我他妈的一定会报仇的!”。
当我在马鞍山见到马小峰时,他正躺在床上用手机斗地主。他身形变得和他父亲马老大一样消瘦。我想起来我8岁的时候我妈带着我去马老三家的那天,我也看到了马小峰。当时他一个人坐在他屋前的一把凳子上,不停地抽烟,烟雾在他脑间绕来绕去,让我想起武侠小说里那些正在练神功的人。此时,他似乎比我小时候见到的瘦小了不少。
我告诉他我的名字,问他还记不记得我,他想了想,摇了摇头,直到我说出了我爸和我妈的名字,他才按下手机的暂停键,支起身子说,原来是你啊,都这么大了。他又问我爸妈还好吗,我回答说都挺好的。
作为法学院毕业的学生,我在马鞍山待了一周,主要是和马小峰待在一起。在这期间,除了上工,他每天用手机玩一到两个小时的斗地主,赌博输了五千多块钱,睡了一个胖胖的妓女,独自喝了一顿酒,和我喝了两顿酒。
喝酒的过程中我问他,他为什么一定要报仇,他说本来老子什么事情都不会有,大家都将我二叔当成了自杀,可是那个狗日的告密者,让老子白白蹲了十多年监狱!这个仇能他妈不报吗?我又试探着问他,告密者到底是谁,我告诉他说村里面一直有三种流言,我说出了那三个告密嫌疑人,只有当我说到尤金花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表情是带着愤怒甚至是仇恨的。接着,我还问了他,是怎么知道那个“狗日的告密者”是谁的,是不是从警察那里知道了举报电话的内容,他说他知道个鬼啊,他只是凭直觉,但他知道那一定不会错的。
最后,我问了他马老二到底是怎么死的,他闭口不答,叫我最好不要打听了。“有些事儿知道太多了对你没得好处。”他劝我。我只能就此罢休。
最后,忘了告诉大家了,我叫刘鹏,是刘帮贵的儿子。和马小峰那次喝酒聊天后,我知道我爸安全了。自从马小峰出狱后,我爸就再也没有睡过安稳觉。当年,他拨通电话举报,是为了让我们一家人过上比较富裕的生活(我爸举报时,被我偷听到了)。如今,是我该拨通我爸的电话告诉他不用担心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