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并没有摇晃

东京并没有摇晃

没有任何能够回味的东西,除了一天接一天生活。

2023.11.12 阅读 133 字数 5901 评论 0 喜欢 0

2017.12.31 目黑区 7:56AM

早上她醒来的时候,感觉肚子空空。这种感觉非常鲜明。她觉得非常饥渴,仿佛是一觉醒来,发现过了十年零364天。

感觉在之前的30年里,也没有做过很多事情,除了结婚。

突然就觉得在这个时候没有谁愿意去了解她了。就在床上躺着,躺着,就是这样一种状态。侧着躺着,斜着躺着。猫跳到床上了,她用两只手抓着它,她细瘦的手指深陷进他肥胖的身体里。它很软,是那种很神奇的质感,那种软又是一种,有点像果冻一样的,具有弹性的软。它也不是很热,它就像是一个恒温的果冻,在她手里面游来游去。

她在2017年12月31日早晨醒来之时就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恐惧。时间过得太快,让她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她开始想,她以前觉得性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一件根本无法接近的事情,然而现在她30岁,结了婚,性却成了一件无法发生的事情了。

没有任何能够回味的东西,除了一天接一天生活。

丈夫不在家,应该是在他男朋友家。沙发上有一件貂皮大衣,搭在散落的黑胶唱片上。大衣散发着浓重的古龙水味道。是他男友的衣服。

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喜欢这样妖艳的日本男子。她在大学里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只喜欢单纯的日系男生。而现在他的口味越变越重,最近的一个是个六本木的脱衣舞男。

她的手机响了。她没去看,知道是他。

这种打破沉默的感觉,就像是之前发生过很多很多次。他们尝试讨论,去做一些伴侣会做的事情,比如在12月31日,跟着所有的人流去箱根拜神社,泡温泉。但是也没有什么意思,没有性生活,现在连友情也不是很深重了。

就在前天,他俩又吵了一次架。他跟她说:直男可以迁就你,那是他们有利可图。我可不图你什么,没必要让着你。

她接上去就是一句:你不图我什么?

他没说话。

反正,形婚是他提出来的。

她跟丈夫被人问是什么关系的时候,她总是笑着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即使结婚三年,她也说发小,他则说网友。说的时候,她带着一丝无奈的狡黠。他们便说,你这样也太不亲密了。丈夫说好好好,我们是「网瓷」。他的故事是她因为他长得好看而在贴吧上跟他搭讪,她的故事是他那会儿还长得不够好看到她要去百度私信他。

他的事情,她从高中就都知道了。那会儿他看GV,爸妈推门进来他直接换成AV,爱情动作片主角从男变女,爸妈便放心。

结婚,是三年前的事。他正好从日本休年假回来,陪她半夜从高铁站搬着三个大箱子,互相扶持,爬上了没有电梯的五层淮海中路老公房。

她笑着说:你说咱们这么合适,能结婚不?

他:我要是个直男,我肯定不娶你。你这个人,每天也不想着挣钱,还一天到晚,在那里看直男直女的小说,然后,还有!

她:还有啥?

他:然后就没什么了。

再过两天,他就真的问了她形婚的事情。结婚,做样子给父母看,然后马上搬到东京去。他问她愿不愿意,她大学学的是英语播音,去了东京可以教中文,也可以教英语。工作肯定是会有的,只是看她想不想离开上海了。

她说她想想。27岁没谈过恋爱,还是自己性格孤傲,心气高。她觉得到了一个年龄没恋爱过的人,和恋爱过了头的人,都变得不会恋爱了。

那么他呢,还算好。不是那种普遍意义上的中国男人。她跟他能结婚,也是因为她忍不了其他中国直男,但他从品味,到整洁程度,她觉得都可以。

结婚嘛,就是一起过日子。与其找个每天要吵架的,还不如找个不跟你吵架的。

至少到了东京,就算是逃脱了父母和亲戚们的眼睛。他跟日本同事学了修眉,每天熨西服。他更像是日本人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多钱,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买的东西不一定要性价比高,但一定要小众。那么存款和丈夫给的日常零用钱便一点点花出去,是染上了世田谷区三十岁女人的通病。

刚来日本的时候,她会在中目黑自己家附近逛逛。也喜欢一个人在下午的时候去代官山喝咖啡。但是独自呆久了,便会觉得那么也没什么可逛的。尤其是开始能从样貌判断得出日本人的阶级的时候。便发现出现在惠比寿、自由之丘、中目黑的人很多是从大农村埼玉县做了四十分钟的车赶来的。那她一定不要做其中之一,她虚荣,但这虚荣也要是与众不同的。

2017.12.31 目黑区 18:30PM

她穿了一件夏天回老家定做的裙子。用的是男士冬日西服的面料,羊毛,厚重,硬实,做了这样一条样式极其简单的高开衩裙。裁缝量身,她说腰要再小些,这条裙子里面要有束腰,鱼骨的。男士西装的面料,裹在最传统的维多利亚女性的束缚之外,然而它不能保守,对,就是这个胸要低,然而不能低得没有腔调,要摩登,像一根横平竖直的戒尺一样划过胸前。

他看着她在客厅里穿上裙子。一点点把丝袜拉上大腿。

会冷的吧。他说。

会冷。她说,那就给我穿那个。

她指的是沙发上的貂皮大衣。貂皮大衣不是丈夫的。应该是脱衣舞男落在家里的。

他顿了一下。这是别人的。

是别人的我也要穿。她咬着嘴唇说,我就是要穿那个。

她在跟他置气。都是今年最后一天了,他还没有提起陪她去箱根泡温泉的事。

然后就是这件衣服,扎她的眼。

虽说结婚之后,东京的中国太太们每天在群里嫌来嫌去的烦恼她都没有。找小姐,邋遢,不上进,肥胖,这都不是她的问题。在日本的中国男人总是急急忙忙的,低头不看路,完全不意识到旁人的存在。这种坏习惯大概到40岁才停止,然而停止也不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笨手笨脚,而是生理上就无法像以前那样敏捷快速了。比如转个身把身边人的行李碰掉了,不意识到,急急忙忙就顾自己往前跑。公共场合不给别人留门,玻璃门啪唧一下打到后面人的脸上。路上看地图,突然就在人行道中间停下来,以为哪里都是中国,撞了车不靠边在马路中间吵架。

但是她的老公干净,体面,帅气,有腹肌,让她在日本过的是不缺钱的好日子。她这样一个冷漠而寡淡的女孩子,就这样过到了2017年的最后一天。

他们出门了,她裹着那件喷着男士古龙水的貂皮大衣,觉得自己赢了一场小仗。那天晚上是与丈夫事务所的朋友在中目黑的一家speakeasy风格的西餐厅一起吃饭,在一群建筑师批判过酒吧灯光之后,他们翻了翻酒单。酒单是用牛皮纸做的,十分有意思,似乎每种酒都不仅有自己的性格,还装在有自己性格的容器中。

她百无聊赖地翻了翻,并提不起精神来,还是丈夫满心欢喜地给她点了叫做”Love Actually”的酒,鸡尾酒装在一只内里是金色,外部是白色的杯子中,上来的时候将系着蝴蝶结的盒子打开,仿佛里边就要放出金光一般。

吃这个真不爽快。她抿了一口鸡尾酒,轻轻说:要不过会儿去吃海底捞吧。

2017.12.31 11:49PM 新宿

东京的这家海底捞是去年新开的,在彻夜喧哗的新宿区一座通宵开放的大厦六层。海底捞里的灯很白,把她的脸照亮了。她挤一挤眉头,感觉自己的所有心思都能在这白织灯下被看穿了。

火锅一上来,蒸汽就把她的眼妆熏黑了。

饭局上喝醉的中国建筑师们继续谈天说地。在这里总算能大声聊天了,他们一个个开始点上了青岛啤酒。

她打不起精神来,早间的那种饿,仍然在她胃里翻腾。她说要抽烟,坐了电梯下楼,在霓虹灯中吸了一口冷冽的东风。其他人说再喝点再喝点。他说让她去吧,别劝酒。

他们笑,说他就是个上海男的,真的是对老婆百依百顺啊。

她坐电梯下楼,半夜喝醉的人走过来走过去。有些人对她不怀好意地笑。

她微微皱起眉头,用小指头抹一下脏了的眼角,用手背抹一下已经掉了一半的口红。这个时间,穿着火锅味和古龙水味混杂的皮草和黑丝袜站在游戏厅门口的一个高挑女人,很难不让人猜测她的职业。

就在抽完一支烟,她转身要回到饭局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一个瘦削,高挑,身着灰色羽绒服的日本男人,他的头发有些乱,定定地站在她对面,身后是游戏机厅闪烁的红黄绿交葛的亮光。他背光,睁着眼睛,有些惶恐不安地看着她。

他看上去大概30岁了,却有着那种刚成年的小动作,手足无措,反而有些可爱。

他如同看着一件神物一般望着她,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一件奇异而美好的东西。他的眼神里有一些崇敬,一些好奇,但是没有那种走来走去的日本醉汉眼中肉欲的渴望。

Sorry,他忽然发现她在看他。嘟哝了一声。一低头,转身往旁边走。

一万円で行こうか?

她忽然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叫。

一万円で行こうか?

2018.1.1 歌舞伎町 1:30AM

一万日元是她随便想出来的数字。

具体下面要怎么样,要干什么,要不要买套,要不要计时,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她觉得自己疯了,但这种疯狂却有点甜蜜,有点刺痛,至少让她确确实实感觉到时间和生活了。

歌舞伎町的街上,半夜过去还站着穿羽绒服的站街女。连排的情人旅馆在门口打着满房的大灯,毕竟,这是2018年的新年夜。所有的欲望都要在这天晚上被天庭下放出来,跑着,吠着,奔到街上。一个比一个强,一只比一只烈。

他们并排走着,却留了一段距离。好容易看见一个有空房的情人旅馆,走进灰暗的,有着过多柱子的大厅,却看见自动选房的机器上显示的全是红色。只有两个绿色的按键。

现在才感觉真实起来,这两个绿色的按键如同两只眼睛一样盯着她,要把她从她干净的玻璃瓶子里逼出来,让她赤身裸体裹着保鲜膜行走在街上。

他看一眼她。她咽了一口口水。

他按了下一个绿色的按键。拿着缓缓吐出来的房票,低着头,红着脸走到付钱的窗口。

两小时退房还是第二天退房。他转过头问她。羞得抬不起脸来。

不要两小时,不要两小时。她不断地摆头。带着些厌世和破罐破摔的歇斯底里。

她忽然慌了:我真的是鸡!两小时陪人上床的鸡!

好好,我来付。他手忙脚乱地抽出钱包。

上階、エレベーター、右折。

窗口后的日本女子指一指那个如同洞穴一般暧昧的大堂入口。那洞穴闪着粉色的光,让她想到了子宫。子宫里是天庭下放的巫女、夜叉、阴阳师、天狗、人鱼、九尾狐。他们就站在暗处,唱念做打,眼睛炯炯有神。

她从柱子后闪出来,半捂着脸,飞快地小跑进电梯里。

日本男人看起来则更紧张。狭小的电梯四面是镜子,两个人隔着一米的距离,互相都不敢看对方。

房间不大,大概就跟她在目黑区的家中客厅一样大。光线也不好,似乎也不是很干净。但是床头灯是暖黄的。床头的壁纸却是俗艳的黑色树叶图案,紧凑地堆在一起,被巴洛克式的框子框上。

床头有他们所有需要的东西:安全套,润滑剂,矿泉水,点播电视遥控器,房间灯光遥控器。

他还是站的离她有一段距离。她觉得她得做点什么。

她慢慢地把貂皮大衣从肩膀上拉下来。光滑的皮草落在了有着黄色污渍的地毯上。

她听见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他慢慢地走过来。

像逃跑一样,她一下子扑到床上。

他没有追过来,而是缓缓地坐在了床的一角。

他伸出了一只手,试探性地放在了她被丝袜裹紧的大腿上。

你经常出来做吗?他问。

她没有回答,感觉要叫出声来,她想要让他干些什么,但她太紧张了。也许是他比她还紧张。这可不是她想象中的第一次啊!跟一个日本男人,在歌舞伎町的情人旅馆里!

她伸出手,打算推开他。

似乎是被她从内心蹿出来的气震了一下,他忽然往后重重一坐。

不行。他捂住脸,不行,不行。

怎么了?她问。顺带舒了一口气。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小声而惶恐地说。左右摇晃。

我觉得。他皱起眉头,把头歪着放在手心里。我还是,不喜欢女人。

啊?

我应该是gay。他说,忽然,把手放下来,落到膝盖上。我就是gay。是这样的。

她一怔。

那你找鸡干嘛?她大声问,把胸脯一挺,乳房就要从她做的那条裙子里溢出来。

我不知道,他说,我一直不确定我到底是不是。

那现在你知道了?”她忽然站起来,一甩头发,质问他。你知道了吗!

2018.1.1 歌舞伎町 8:30AM

他看着她在这间30平米的房间穿上裙子。先是裙子,再是丝袜。

1月1日早晨的东京,所有地方都关门了,他们只能在觅食无果之后去了东京一家连锁咖啡馆Caffe Veloce。在喝拿铁的一个小时里他给她听了他最近做的6个爵士片段。没有带耳机,他就很小声地放,把手机举到她耳边。

你听这首。他说。然后放上一首她在家里听过好多遍的专辑。

这是大西顺子的“Never Let Me Go”。她说。

真的?他睁大了双眼。你知道她?

她点点头。这是村上春树送给石黑一雄的专辑啊。我……我朋友,很喜欢听。

他举起手,轻巧地拍了一拍,仿佛是在召唤北海道人鱼出来。

难得,难得。他说。

她看着他,心想:这是什么世道。明明不相信婚姻这种东西,还找个人结婚,觉得有个解脱。但是婚姻又不是解脱。上外面再找一个也不是解脱,想做鸡!也做不了!这更不是个解脱。

真是无解。她喝一口拿铁。摇摇头。

吃完早饭,她裹上大衣,走到一月份寒冷的阳光里。日本男人有点踟蹰地走上来,与她告别。

他拿出钱包来:真是抱歉,我也是第一次做这事。我不知道这个情况怎么办…耽误了你一晚上的时间,这里是一万日元.……

她张一张嘴,下意识想伸手推掉。

手却很乐意地接了钱过来。

她忽然挺了挺背。是的,她故作世故地说,本来一个晚上可以接三四个客人的。

男人再三道歉,直到转身离开。她把钱紧紧攥在手里,直到攥出汗来。

一月一日,她不想回家。她知道她要去干什么了。她要自己去去箱根泡温泉。几年来的每个元旦,她都跟丈夫说一次,他却总是说人太多,路太堵,不想卡在乌央乌央出城的人流里。

但是现在她手里攥着10000日元,完全可以去新宿乘小田急电铁了。

2018.1.1 箱根 15:00PM

就在她躺在温泉休息室的席子上喝冰牛乳的时候,手机忽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不仅是她的手机震动了,休息室里所有人的手机都震动了。

定睛一看,「防灾速报」。

千叶县东北部有七级地震。继续看,兵库县伊丹市有大雨警报。15:30分将要发送「避难劝告」。

怎么办,丈夫还在东京呢。猫也还在。唉呀,你什么人,怎么这个时候还在想猫。

她站起身来,给丈夫发短信:赶紧跑出去!

只打了五个字。

发完之后,她忽然有些忐忑。已经十几个小时了,她没跟他说话,他也没向她询问任何事情。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就躺着看着天花板,咬着嘴唇,听着休息室里一阵小小的骚动。

她的牛奶喝完了,他没有回答。

他是怎么了。她想。房子塌了吗?他被埋在了底下?不不,他是建筑师,她相信他自己设计的房子,抗震性能还是好的。东京的地震警报每两三个月就一次,也没见哪次真的很严重啊。

那是为什么不回短信。她想。难道他看到她昨晚跟人走了?不不,他不是这样会管她的人,况且,他有什么可管的。他一个晚上都没有联系她呢。

那是因为这貂皮大衣?难道脱衣舞男跟他生气了?

也许是猫?猫被毛球噎着了?他带它去上医院了?

唉。她把下巴放到膝盖上。他也没那么不好。有很多人,又不好,又不跟你上床哩。他至少还会抱着猫上医院,会设计房子,还能把自己男朋友的貂皮大衣给她穿。但是,女人这么丰富,有乳房,有腰肢,有头发,为什么就有人喜欢不起来呢?

想到这里,她在地上滚了一滚,正好面向了窗外。一月份的箱根天气及其晴朗,云朵像棉花糖一样挤过来,飘过去。

手机忽然震动了。仿佛是打破了很长,很长的沉默。

她一个转身坐起来,扑到手机面前。

 “没事的。东京并没有摇晃。”

王逅逅
Nov 12,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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