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鸟

蜂鸟

活着的人的确要做点有用的事情。

2023.03.27 阅读 126 字数 11565 评论 0 喜欢 0

1

美术馆就在宝拉家后面,只隔了一座城市花园,但宝拉从未主动进去参观过。

那是一栋中式的建筑,馆前亭榭复杂繁多,回廊里幽暗冷清,稀稀拉拉前去的,加起来不足十几人。

是啊,有什么好看的呢?宝拉心里想着,无非是画布上涂染了些颜料罢了。三个月前,她陪李唐参加王太太画室的开店剪彩,百无聊赖的应酬场合,她随手拾起一支涂满染料的画笔,却不小心在面前的画布上甩上了一滴墨点。画布上是一幅刚刚起笔的油画,涂满了淡黄色的底色,那墨点像烧灼上去的一个窟窿,她慌张地想要弥补,笔尖却将窟窿一下挑大,墨点长成了一只举着长喙的鸟。王太太大呼小叫着,喊大家过来,逼问宝拉师从何处。她称赞宝拉没有满足于视觉的浪漫主义,敢于冲破和谐的氛围,比英国画家透纳画得还好。宝拉尴尬极了,她当然没听说过那位叫透纳的画家。

李唐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她懂他的意思,在场的所有太太都能从丈夫一如平常的眼中读出什么,宝拉也不例外。但宝拉有一点与她们不同,她虽不会画画、跳舞、唱歌,但她能帮李唐处理业务上的纠纷。她从法学院毕业后,就挂职到了李唐的公司,成了一名法务。她想,即便有天李唐果真事业有成,不再恋眷她,她也不至于沦落街头。

美术馆坐落在定云山下,被博物馆与文旅局左右夹在中央。有人说这边风水极好,连隋炀帝都曾在此休憩。这晚,李唐学给宝拉听时,一板一眼,自然是从酒桌上传出来的,宝拉不会往心里去。她知道,定云山是当地开发商们暗暗较劲的一块地,李唐继续对宝拉说,等他拿下来后,一定要做成高端园林式住宅,那些有钱人最喜欢这种地方了,有山有水,还有文化街、美术馆。

宝拉嘟囔了几声,转过身子不再理他。李唐自觉没趣,坐起来,手撑在床沿,却被乌木雕花狠狠地硌了一下。宝拉听到他哎呦一声,笑出声来,说:“当初我说买张普通的床就好,实木床又丑又硬,这下可好了。”李唐不理她,翻身下床去了书房,一会又折回来,推醒宝拉说:“明天美术馆有场特展,你陪张太太、王太太和陈太太她们去看一下吧。”

宝拉惺忪着醒来,光听见李唐嘴里秃噜着太太什么的,抱怨道:“都什么年代了,还太太、太太的,真土。”

第二天一早,王太太打来电话,麻烦她提前去门口排队,她正在院子里泡茶,嘴上答应着,但她知道美术馆平时根本不会有多少人去参观,便仍呆坐着。从两周前她便开始不舒服,经常走神,索性一直没去上班。这晌,她又走了会神,一壶毛尖泡得没了颜色,才又收到王太太的消息,说她们已经到美术馆门口了,宝拉这才觉察到阳光都烫疼了胳膊。

她没想到今天人居然会那样多,七拐八拐绕完连廊后,她看到门前的小广场上排了三条长队。太太们站在队伍最后面,用手遮着脸。她一时有些怯了,一会定会被太太们抱怨一顿。

好在太太们只是拉着她闲扯,各自压抑着心里的不满。

王太太问宝拉:“听李先生说你最近不太舒服,怎么样了?”

宝拉笑笑:“没什么,估计是前段时间集中处理了好几宗案子,费了些神。”

日头渐高了,连宝拉都觉得额上汗津津的,可依旧还有很多人排在她们前面。她抱着试试的想法打电话给李唐,问他有没有办法能早点进去。很快,有人来引他们从侧门进去了,宝拉这才安然一些,不露声色地赔着不是。王太太挽着宝拉的胳膊,笑嘻嘻地说:“还是李先生有办法。”

“往常,美术馆几乎没什么人来的。”

“是的呀,但今天有异鸟特展嘛!”

美术馆顶楼被布置成了一片绿林,林间散落摆放着各种鸟的标本。除了一些寻常可见的鸟,还有各种颜色与形态的鹦鹉、雀类。太太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宝拉听着,她们笑起来也像某种鸟类,腔调里洋溢着过分的喜悦。

几位太太是有备而来的,披肩、项链、耳饰被精心地装点在浑身上下。张太太的披肩非常像某种鸟羽,陈太太戴了两枚绿宝石耳环,只是王太太比往日低调了很多,只着了一身翠绿色的无袖短袍,除了两枚素银耳钉,竟再没其他饰品。宝拉隐隐觉得王太太与三个月前画室开业时候的她有些不同。她们一进馆就自顾在各种鸟前拍着照片,宝拉便没再想。

宝拉是第一次走进这家美术馆。原先她以为所有的美术馆都是一样的,方方正正,肃穆冰冷。当初,她与李唐就是在美术馆认识的。那时,她陪导师夫人参观古代服饰特展,据说李唐有求于导师,中午要接她们去吃饭,特地早来了一些,还陪她们逛了逛。李唐刚开始他的事业,各方人事都要打点,年纪轻轻疲于奔命,鬓边隐隐冒出了白发。那天她有些感冒,只觉得美术馆四处冒着凉气。可能为了保护艺术品,灯也都昏昏的。他们走到中国古代服饰馆时,她抱着胳膊抬起头,只见头顶一片方正的灰色大理石。她环顾四周,仿佛置身于一口巨大的棺材中,不禁打了个寒战。李唐体贴地把上衣脱下要她先披着,被她拒绝了,她逃似地跑出了那里。

讲解员的声音打断了宝拉的思绪,她看到一些人围在讲解员的身边,面前是一片密密麻麻,比其他鸟小太多的蓝色鸟类。它们大概只有几厘米的长度,黑色的喙部却比身子还要长。宝拉想起那天在王太太画室的那幅画,那墨点就像一只不合时宜的蜂鸟,突然闯进了画布中。

2

解说员说,在希腊神话里,潘多拉在盒子上写下了世界上的第一则谎言,引诱埃庇米修斯打开了装有瘟疫与灾难的盒子。祸害飞出来后,愧疚在潘多拉心中化作毒蛇,日日啃噬着她,她只好向雅典娜求救。为了挽救人类,雅典娜放出了只有蚊虫大小,长有长喙的蜂鸟,它们躲避着宙斯的眼线,悄悄飞入人们的心里,啄食消除着罪恶。后来,在北欧的奥普修斯形成了一个传统,当人们撒了谎,内心饱受折磨时,便会向蜂鸟忏悔,蜂鸟会带走他们的罪孽。

宝拉听得出了神,只见眼前一簇簇早已风干又被化学品填充的蜂鸟竟纷纷离开了枝头,散落在人群中。她觉得耳朵突然刺痛了一下,脑中一阵嗡鸣,手上的游览册子也掉到了地上。此时太太们已经拍了几十分钟的照片,意兴阑珊,过来招呼宝拉回家。宝拉跟着太太们恍惚地走出美术馆,走在长廊时,紫藤萝枯萎的花蕊落到大家身上,她们纷纷扑打着,宝拉看到一只只蜂鸟被噗噗拍下,落到地上化成了灰。

太太们相约去张太太的瑜伽馆做瑜伽,张太太说:“新来的瑜伽老师拿过世界锦标赛的冠军,经他调教,能年轻好几岁呢。”宝拉懒懒地不想动弹,便推辞拒绝,陈太太揶揄宝拉:“人家李太太年轻,根本不需要。”宝拉说:“我也运动的,有机会一起约游泳。只是今天身子仍不太舒服。”她脑袋里又是一阵嗡鸣,心口悸动,差点站立不住。太太们见她脸色苍白,便没再为难她。

回到家后,李唐还没回来,那壶毛尖已经凉透了,这一小罐,就花了李唐三万块,本是要送人的,没送出去,便搁置了。宝拉把凉透的茶水倒掉,扫视着李唐的酒柜和茶柜。她不懂茶酒,只知道这里面都是没被送出去的,热脸贴冷屁股地殷勤。李唐的卑躬屈膝、软言细语全部装进了这一盒盒礼品中,礼盒越小,里面存放的殷勤越浓郁。一面柜子即将要塞满,宝拉随手抽出巴掌大的一盒茶来,夹了一把扔进茶壶里。

水很快变了颜色,清冷的绿色蔓延开来。宝拉的电话响了,是母亲周春燕。

母亲很少给宝拉打电话,每次来电话,要么是跟她分享镇上的新闻,要么是跟她炫耀最近又赚了多少钱。自从前年教会她用微信收款后,每次赚了钱,她都会把钱全部转给宝拉,让她代为保管。有时是几百块,有时是一两千。她说退休金足够自己花了,宝拉父亲只会喝酒,家里还是不放钱好。最近半年,因为疫情,母亲很少能接到活干,也就很长时间没给宝拉打电话了。

宝拉接通了视频,见视频里竟是父亲,一阵尴尬,问:“怎么了?”

父亲嚷嚷着:“你妈急火攻心,躺在床上起不来了。”父亲说着,推搡着躺着的母亲,把视频转向了她。视频里母亲面色泛黑,嘴角还结着一串干瘪结痂的火燎泡。宝拉吓了一跳,让父亲赶紧送她去医院。父亲又嚷嚷,已经在镇医院拿了党参、黄芪。宝拉心想这哪管用,却只能隔着手机干着急。从父亲没头没尾的描述中,宝拉大概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母亲去年干了两个月的活,还有三千块钱的工钱没结,几个月前,老板放出话去,说自己已经是失信被执行人了,户头一分钱都没有,所以母亲就天天去找老板理论。今天又去,被人骂了一顿,赶了出来。因为天天把这事梗在心头,吃不下睡不好,今天就晕在大街上了。

宝拉一阵烦躁,却不是气镇上那个老板,而是气母亲为了三千块钱难受这么久。桌上的太平猴魁已经隐约有了腥味,宝拉的耳边嗡嗡响了起来。母亲此时已经缓了过来,跟宝拉又哭诉了一遍,宝拉好说歹说,也没劝住她,她执意要去把钱要回来。

3

李唐回来了,给宝拉带回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

“谁送的?”宝拉接过戒指看着,随即意识到失了言,因为家里满满当当的礼品、装饰,要么是别人送的,要么是买来送别人没送出去的,所以宝拉下意识问了这么一句。宝拉想想又笑了,说,“不好,颜色太土了。”

李唐没生气:“今天高兴,不跟你一般见识。”

“多少钱?”

宝拉对钱没有概念,她也几乎不问家里那些礼品的价格。李唐随口说:“一百三十万,哥伦比亚产的,我问过了,比张太太那只还要重一克拉。下次你戴上出门。”

“张太太?她都多大年纪了,还要跟她比。”宝拉举着戒指看着,她没花心思在玉石上过,她想,如果把这枚戒指送给母亲,她还会不会纠结那要不到手的三千块钱。

宝拉很快就知道李唐为什么这么高兴了。老李打来电话,她隐约听到王秋生出事了,王秋生的项目爆雷,李唐也就少一个竞争对手,但对李唐虎视眈眈的人也不在少数,宝拉觉得没趣,收起戒指去了阁楼。

她也有一个储物阁,里面存放着李唐这些年送她的礼物,从最开始常见牌子的金银饰品,到后来没有标签的定制奢侈品,只要她集中处理掉李唐公司积压的一些纠纷,这个储物格就拥挤一分。其实李唐公司的纠纷大多比较简单,她无需了解原告是谁,也不用知道那个楼盘的具体情况,李唐会把手下整理好的材料给她,她从法条中找到相应更有利于李唐的处理方案就好了。在李唐刚成立公司时,宝拉和导师的确帮助了他不少,现在公司有更专业、成熟的法务了,但宝拉依然坚持在公司上班,让自己能做点什么。

这一个个几公分不到的礼盒,发出绿莹莹的光,突然叫嚣着伸出翅膀,长出长喙,朝向她袭来。宝拉被一股咸涩的羞耻感包裹住了,是眼泪的滋味。她记起了这从心底冒出来的味道,她的嗅觉明显比往常更灵敏,门外垃圾桶里混在一起的毛尖与太平猴魁的腥味泾渭分明,李唐身上的烟味、酒味、会所的沐浴露味一股脑钻进了她的鼻孔里。

两周前,她处理了几个紫宸楼盘的退房纠纷,其实她不知道这个楼盘李唐为什么一直拖着不开工,地是几年前就拿下来的,所有的手续也都打点齐全了,但她认为自己和李唐分工明确,自己也不懂那些。她是个只认法条和规则的人,她觉得按照法条和规则行事,就一定不会出问题。

任何一个法务都可以流利地背出订金与定金法理层面上的定义。这几个案子开庭前,结果基本就已经确定了。她不知道原告为什么不好好研读合同,也不知道原告的律师为什么不拒绝当事人的请求,还执意要上法庭。他们业主虽然交了定金,但李唐公司在合同范围内也是没有违约的,所以业主根本无权请求返还定金。判决书下来后,她收拾东西出门,原告的母亲蹲在地上恸哭,看到她后,众人噤了声,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她才是坑骗他们的罪魁祸首。

她上了车,隐约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回到家后,她想起周春燕,她的母亲,以前她也经常蹲在街头上边哭着,边骂宝拉和她父亲。那些艰难的日子,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她都有些记不清了。

此刻,她被那些咸涩的情绪塞满了身体,晕倒在了地上。

4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特护病房里,鼻子上罩着呼吸器,右手有些刺痛,粘着点滴针。李唐睡在旁边的躺椅上。宝拉很少能看到他安然睡觉的样子,她就这样看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的警报器响起来,点滴滴完了,李唐被惊醒了,他见宝拉醒了,喊来了大夫。

她也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头晕的情况的,血检除了氨基酸数值比较低外,也没查出其他的隐患。医生建议她住两天院,观察一下,期间做一下抑郁症的自检表,她摆摆手拒绝了。

李唐知道两周前,宝拉处理完紫宸楼盘的退房纠纷后就再没去过公司,但他最近忙着定云山那块地,没有放在心上。推算下来,身体出问题,可能就是两周前开始的。

“案子让你不开心了?”李唐问她。

“没有吧,可能是很久没运动过了,而且我身子本来就弱,不要紧。”

宝拉很快恢复了正常,只是还有两瓶点滴没打完,李唐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就提前离开了。

护士来给宝拉换点滴的药,她戴着口罩,目光冷冷的,宝拉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双眼睛。她将宝拉手上的针头取出,宝拉像被什么蜇了一下,将手往回抽了下。

“疼吗?”护士问。

宝拉摇摇头。

“是了,有些痛你根本感受不到的。”

宝拉想起这双眼睛在哪里见过了,半个月前,庭审结束后,那恸哭戛然而止后几双清冷的目光里,就有她的。

宝拉慌张拔掉针头,血珠顺着针孔一粒粒渗出来,像某种鸟的眼睛。

护士说:“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你们是夫妻。”宝拉要从病床上起来,被护士按住了肩膀,“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想给你看看这个。”

护士打开手机相册,是那个蹲在地上哭泣的女人。她仍是宝拉记忆中的样子,只是脸上和头上多了几道伤痕,血已经凝固成了黑色的血痂。她静静地躺在客厅与阳台中间那条夹道里,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了。

“人家都说,紫宸的楼盘五年内绝对建不起来,可我弟弟今年必须要拿到房子,他必须要有栋房子,我们的彩礼都送出去了,要是他今年还没有房子,弟弟女朋友家就要毁婚约,彩礼也要打水漂了。三十万是我们的所有积蓄,我们必须要拿回来,重新买套现房。但我们败诉了,从法院回来之后,我爸喝醉了酒,又打了她,她气极喝了药,虽然送她去洗了胃,但人已经不行了,就剩一口气吊在那里。”

悲伤涌上了宝拉的心头,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还没有留下名字就要走了。是的,宝拉下意识地觉得,她的灵魂已经抛弃了这具苍老的、悲伤的躯壳。她推开护士,从医院跑了出来。护士跟在后面喊她:“求你了,能不能把我们的钱还回来?”

车被李唐开走了,宝拉本想打出租回家,却发现医院前打车的人实在太多,打车软件上显示她排在第220位上。至少有220个人今天怀着忐忑与悲伤的心情从医院走出来,她决定去乘公交车。

她已经很久没有乘过公交车了,她依稀记得,上次坐公交车还是读书那会,她要经常从郊区赶到市里去导师的工作室帮忙。导师每次都会给她转两百块钱打车,但她一般都会提早去坐公交车,把钱存起来。那次要赶到市里陪师母去美术馆,半路公交车刮了私家车,停在半路,等赶到时,师母已经在美术馆旁边的茶室等了一会。师母随口问她是不是没赶上公交车,原来他们一直都知道她每次都是坐公交车来的。

和李唐交往时,宝拉跟他说起上学时候的拮据,包括坐公交这件事。李唐问她知不知道师母是怎么识破的,宝拉摇摇头。

李唐告诉她,是味道。公交车里的味道。可她努力去嗅了,根本嗅不出什么来。

宝拉找了个空位坐下,她突然有了与以往不同的感觉。以前那层裹住自己的屏障突然破裂了,她闻到了很多气味,早餐、汗水、口气、体味……她从不知道原来公交车里有这么多味道掺杂着,她的嗅觉开始比所有的鸟都灵敏了许多,这些气味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到了下一站,她仓皇下了车。

她又想起了母亲,她每天都要坐公交到镇上的工厂劳作、讨钱。像医院里的那个护士,坐公交上班,讨要钱,宝拉不觉得自己是错的,她也有同理心,她也可怜护士一家人,但她觉得,法条与规则,就是为了能让这个世界更井井有条地运行。

5

李唐对定云山那块地势在必得。他对宝拉说,只要拿下定云山,他们就能在这座城市立住脚了。李唐要宝拉准备一下,周末去参加一场宴会。宝拉想起护士的话,问李唐紫宸的楼盘没动工的原因,李唐解释,他们所有的物力财力都倾注到定云山的项目了。

“以前你从来不会解释的。”宝拉说。

“紫宸的案子都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你的状态还不好,你的心理负担太重了,我得替我的福星疏导啊。”李唐抱住了宝拉。

酒会上,王太太没有来,张太太和陈太太约宝拉去顶楼的SPA室休息。张太太说了王太太的情况,她被人砍伤了胳膊,据说脸也……陈太太尖声打断了张太太:“哎呦吓死人了,不要讲了。”

“王秋生呢?”

“老王正好不在家,因为上升到了刑事层面,动静太大了,老王以前干的那些事都被翻了出来,砍人的和老王现在都在里面呢。”

“砍人的是谁?”宝拉问。

“没谁,就一个打工的。为了三十万就要杀人,什么世道!”

“王太太家的安保也太差了。”

“听说,他们小区的保安和那个人是老乡。”

“哎呦,大家回去也得留意一下保安,太危险了。咱们这里,农村来的人越来越多了,防不胜防。”

酒会结束后,陈太太喊住宝拉,问:“你是学法律的,我问问你哦,像王秋生那种情况,到底犯不犯法,得判多少年啊?”

宝拉摇摇头说:“我不清楚具体细节,不过既然进去了,那肯定是违法了吧。”陈太太忧心忡忡地走了,临了,塞了张游泳卡给宝拉,说:“也是别人送的,我不会游泳,放手里浪费了。王太太伤着了,咱们几个要好好的。”

宝拉经常去的那家游泳馆就在附近的一所大厦,50乘30米,六条泳道,由于价格比较贵,平时来游泳的人挺少的,但也难免会遇到串泳道或者在水里迎面撞上的情况。水质还好,据他们说三到七天会换一次水,宝拉倒不太在意这些。小时候,她是在水坑里学的游泳。十几岁的时候,有次雨后跟着母亲去山里捡蘑菇,山下有个很深的凹坑,大概有十几米深,捡完蘑菇后,母亲见四下没人,索性脱了衣服,跳进了水里,咕嘟几声就没了声息。宝拉心里一惊,急得要去喊人,母亲又一下子从水中冒出来,喊她也下来。那之后宝拉学会了游泳,这是她和母亲之间的小秘密,每次暴雨后,她与母亲对一下眼神就明白了。

宝拉循着陈太太给的那张卡上的地址,找到了这个游泳馆,其实与她原来经常去的那家只隔了一条街。宝拉拿着卡到了前台,一番繁琐地登记后,才进入到馆内。服务员好心提醒,他们馆一般都要提前一个月预约才能排上,但这张卡是三年期的畅游卡,只需提前两小时预约就可以。宝拉问卡多少钱,服务员点开IPAD,上面是他们的价目表。

30万,宝拉没想到一张游泳卡可以卖得这么贵。30万可以在这座城市付一套房子的首付,是办公楼写字间的白领们几年的工资,有人可以为了30万舍弃生命,不惜喝药或者砍人。那张卡在她手里突然变得沉甸甸的,连同她储物格里的一件件礼品,一起压在她的心里,越来越重。

服务员没容她缓一缓,直接带她上了顶楼的馆内。

“这是我们的无边泳池,对面就是定云山景。您可以独享上午九点到十一点这个时段。救生员会时刻关注您手环上反馈的身体数据,倘若发生任何危险,都会有人及时过来处理。”

服务员出去了,宝拉独自站在这片通过技术建造的没有边界的泳池,水近乎透明,她觉得水正呼啸着从顶楼流淌下去。

她褪掉衣服,步入到水中,清冽的触觉激活了她记忆中与母亲在山下水坑里游泳的场景。她吸了一口气,扎进了水里。她的脑中不断地闪现着一张张脸,有母亲的,有法院外哭泣女人的,还有王太太的……她往深处游去,池水伸出无数双手,紧紧地箍住了她,那张卡、储物盒里那一件件首饰,还有一页页法条全部塞满了她的身体,她沉沉地往下坠去。她艰难地挥动双臂,往前面的亮光处游去,快到跟前了,但那亮光居然是楼顶的边缘,她像瀑布在悬崖顶落水前的一条小鱼,毫无招架之力,她沉到了水下。这水太过清澈透明了,在仅有一条街之隔的那家游泳馆里,她也看到过水下的场景,水中不仅仅有水,还夹杂着漂浮、翻滚的灰色皮屑以及某些毛发。但这里只有虚无的一片水域,她感觉自己被包裹进一只巨大的鸟蛋中,蛋液慢慢渗进了她的鼻腔,进入了身体。她的耳朵里传出嗡鸣,那嗡鸣声来自她的胸腔与内脏。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弱了下去,在一片嗡鸣声中,她看到了母亲在水底朝她微笑。

6

终于把水咳了出来,一旁的救生员舒了口气。救护车也到了,见人没事,又走了。经理主动揽下了责任,并允诺一定会给她赔偿并把没有尽职的救生员辞退。宝拉穿上衣服准备离开时,那救生员也在可怜地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宝拉有些不忍,心底萌生了一股想要替他求情的念头。但宝拉知道,规则的制定就是为了让世界能够更好地运行,救生员就是没做好自己的工作。她仅仅思考了几秒钟,便扭过头下了楼。

出了游泳馆,宝拉突然非常想念母亲。上次母亲晕倒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她。她想回家一趟。李唐很为难,虽然宝拉帮不上什么实际的忙,但一有重要的场合,李唐一定要宝拉在他身旁。宝拉在,他心里就有底,再难以扭转的局面都能化险为夷。李唐许诺宝拉过了这个月,处理完定云山的事情,就陪她回镇上。他可以把他们都接到这里来,也可以给他们在当地买栋别墅。

半夜,宝拉还是跳下那乌木雕花床,坐上了飞机。她的心中被一股劲推恿着。

如果母亲不是还睁着眼,她差点把她认成那护士手机相册里的女人。她脸上一副所有贫困者都会有的愁容,这愁容仿佛某种会员的标识,见到这标识,人们就会自动把他划入到贫困者的范围里。

母亲心如死灰地躺在一张灰不溜秋的土炕上。宝拉从包里拿出一捆现金,放在母亲的头边。

“我一个月能赚这么多钱,干吗为了三千块钱这样糟践自己?”

母亲摇了摇头,看到床上的现金,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看一堆废纸一样。

宝拉打听到了镇上那老板家的住处,老板的老婆识货,认出宝拉挎的是正宗的LV,穿的是最新款的巴宝莉,便小心且客气地招待了她,声泪俱下地跟她诉说做生意的不易,却闭口不谈欠款的具体细节。

宝拉装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掏出那张游泳卡,拿在手上把玩着说:“闲暇时,我会去游泳,就这张游泳卡,花了30万办的。所以你们放心,我不是来要钱的。”宝拉从包里拿出一叠现金,数出五千块放在桌子上,嘱咐他们,如果母亲再跟他们讨钱,就给她三千,剩下的两千让他们自己留着。老板两口子接过钱,答应着。

“不知道我妈在你们这里做的是什么工作呀,我常年在外地,跟他们聊得也不多,你们跟我讲讲。”

老板娘手里攥着钱,忙答应着:“就是处理下大棚里的蘑菇,其实活不累的。”

“她在你们这里干了多久了?”

“三四个月吧,咱们镇上,场子很多,有时候他们去这家,有时候去那家。”

宝拉站起身来,说:“行了,我大概知道她在家都干些什么了,我先走了。对了大姐,五千块够不够,你们是欠我妈三千吧,给你们留两千会不会太少?”

“是欠了三千,够了够了,你放心就成。”

宝拉回家后,母亲的情况好了很多。恰逢一场大雨过后,她让母亲陪自己去山上转转。

“山上已经没有蘑菇了,也不知道怎的。不过还有松鼠。”母亲用手抠了一会松树下的某个洞,洞里一堆松塔。她抠了几枚干瘪的松子出来,塞进了嘴里后,又把剩下的松塔塞回了洞里。

“妈,你还记得,这边山下的那个大水坑吗?”

“就在那边,不过已经不存水了。下多大的雨都存不住。”

宝拉耳边又传来蜂鸟的嗡鸣声。她一阵紧张,担心病情在母亲面前发作。

“是蜂鸟啊。”母亲用手撩拨着一朵刚开起来的野花,几只蜂鸟煽动着翅膀,上下采摘着花蕊里的花蜜。

“有人说,蜂鸟每秒钟能扇动50次翅膀,一个小时能飞100里路,但它的大脑只有一粒小米那么大。”宝拉突然想起美术馆讲解员的话,在北欧的奥普修斯有个传统,当他们做了恶事,内心饱受折磨时,便会向蜂鸟忏悔,蜂鸟会带走所有罪孽。

宝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为自己给了欠母亲钱的老板五千块。

“你觉得镇上那俩老板,是坏人吗?”宝拉问。

“怎么不是坏人,他们明明有钱,却欠钱不还,世上哪有这道理?”

宝拉想起王秋生和王太太,他们怎么会连30万都没有呢,连陈太太都能随手就塞给她一张30万的游泳卡。如果把太太们的事情说给母亲听,在母亲眼中,他们也都是坏人吧。宝拉打了个寒战,在护士眼中,李唐与她又何尝不是坏人呢?

“那我们去找他们要钱吧,现在就去。”

有宝拉撑腰,母亲走得更有底气了。

7

李唐打来电话,宝拉挂掉了。她正与母亲走到那老板家门前。

像往常一样,几人又扯了一会皮,宝拉觉得差不多了,朝老板娘使了个眼色。

“你把钱悄悄给我们,我们不会跟其他人说的。”母亲照宝拉提前教她的话说了。

那老板有些烦了,着急要把她俩撵出去,说:“大姐,别说我们现在没有钱,就是有点钱,也不会还的。你不说出去,人家看你再不来闹了,可不就知道我把钱还给你了。他们见我都还你了,不都上赶着来要了吗?你呢,赶紧回家吧,等我翻过身来,肯定少不了你的工钱。”

母亲看了眼宝拉,宝拉没料想到他们不按计划行事。宝拉让母亲去门口等着,母亲不肯,嘴里说着:“别想着骗我了,你让我出去等着,再从自己包里拿出点钱来敷衍我……”周春燕话没说完,身子一软,靠着门歪斜着背过气去。

宝拉手忙脚乱地掐人中,泼凉水,母亲才又悠悠醒了过来。

父亲端了杯白酒,蹲在炕边叹着气。母亲似乎已经绝望了,她知道宝拉在外面是做律师的,连宝拉都没能要回钱来,那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母亲说:“原本,我想着钱要回来,我就加点钱去买个金戒指。镇西头你婶子,买了条金项链,天天露着膀子在我跟前招摇,我气啊。”

宝拉想起包里那枚祖母绿戒指,她翻了出来,戴在了母亲手上,可惜她手指太粗了,只能套在小指上。

“那你戴这个吧。别想那三千块钱了行不?”

母亲撇了撇头。

“你手上这只戒指,130万。”

宝拉父亲蹭一下站起来,母亲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

“谁天天挂栋别墅在手上。”母亲惶恐地,小心翼翼地去摘那只戒指,捉刚从蛋壳里孵出来的小鸡时她都没这么谨慎过。母亲小心地把戒指放回了盒子里。

“这样的首饰,在城里还有好多,咱家真不差那几千块钱。”

“我的钱就是我的钱,”母亲依然放不下,突然她问宝拉,“你和小李,咋赚到那么多钱的,可千万别干伤天害理的事儿。”

宝拉把戒指收好,放在母亲的枕头底下。

夜里,宝拉与母亲躺下,母亲问宝拉:“你大学不是学的法律吗,要不我们试试打官司?”

宝拉看着黑夜里母亲明亮的眼睛,说:“即便打赢了官司,他户头上没有钱也没有用的。”

“他怎么会没有钱呢?我就是想要回我的钱而已。”

宝拉以前很少替李唐作为原告出席,她知道赢面很小。

待母亲睡下后,宝拉打开了手机,李唐的消息不断地跳出来。十几条要她速回的消息。每到李唐事业的重要谈判前,他都必须要靠宝拉来缓解焦虑。宝拉去了院子,拨通了李唐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只听到李唐噗嗤噗嗤的粗气声。

第二天,宝拉回去了。她把戒指留下了。

紫宸楼盘的业主被组织了起来,在媒体上大肆披露李唐的所作所为。定云山项目,也没什么希望了。

“我就知道,这时候你一走,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

“别迷信了,是紫宸那边的确有问题。”

“以前没有问题吗,怎么就这个节骨眼出事?定云山项目马上要谈下来了,你偏这会走了。”李唐顿了顿,悠悠地说,“你知道我刚创业那会,为什么总去拜见你导师吗?他不但精通法律,还是个风水大师,我找他看过八字,他说的,你八字硬,这辈子,只有你能帮我。”

“所以,你跟我结婚,就是为了这个?”

“当然不是。”李唐矢口否认。

宝拉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那个护士的。

“我妈就要不行了,你想不想来看一下?”

宝拉一阵头晕,瘫坐在沙发上。李唐夺过她的手机看了眼短信说:“是那个业主吗?你不能去,我补不上那个窟窿的,可怜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8

她仍旧躺在客厅与阳台中间的那条夹道里,泡沫纸上粘上了黄色的液体。她的身上起了很多的红色湿疹,像一条条虫子趴在她的身上。看得出来,她仍旧没有释然,尽管护士一直在她耳边反复说着,钱要回来了,紫宸的所有业主都联合起来了,这次他们肯定不会败诉的。

但她仿佛不相信似的,她脸上仍旧是一副不忿的表情,突然她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宝拉,又猛喘了一口气,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吸进去的那口气迅速撑大了她的身体,接着她的身体干瘪了下去。她走了。

宝拉亲眼看到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自己就是那个始作俑者。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失控了,心底的蜂鸟尖叫着在她心里肆意拧啄。她想起母亲,她与眼前护士的母亲实在太像了,简直就是同一个人。她不想母亲也走这样的路。

宝拉问护士:“你恨我吗?”

她说:“恨,但恨有什么用呢?活着的人还是要做点有用的事情,把钱还给我吧,我想给她买块墓地。”

宝拉从自己的户头转给她30万。活着的人的确要做点有用的事情。回家的路上,她打电话跟母亲说了自己第一次去老板家的事情,她已经套出了老板一家的话,搜集全了他们欠钱的证据,下周会回家里陪她去法庭立案。

“要相信法律。”她笃定地告诉母亲。

晚上,李唐还在焦灼于眼下的舆论危机,他寄希望于宝拉回到他身边后能有转机出现,一杯一杯地喝着酒柜里的酒。

“你喝的什么?”宝拉问李唐。

“怎么?”

“不便宜吧?”

“大概是的,我记不清楚了。”

她又问:“王秋生家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酒柜,里面装满了昂贵的,永远喝不完的酒。他不可能没有30万吧?”

李唐说:“王秋生不会没有30万,但他会没有3000万,给了一个人,就不可能不给第二个人……”

宝拉想起镇上的那个老板,一模一样的说辞。

宝拉把阁楼的储物箱搬了下来,放在李唐的酒柜前,她说:“你是不是真的相信,只有我才能救你?如果你不想变成另一个王秋生的话。”

李唐醉眼蒙眬,点了点头。他看着宝拉怀里的储物箱,和自己的茶酒柜,每一只盒子里都飞出无数只蜂鸟,它们每秒煽动50次翅膀,啄食着两人的周身。

木泽
Mar 27,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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