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之后,皆为假象

镜头之后,皆为假象

谁也搞不清意外和暴富哪一个先来临。

2022.06.22 阅读 160 字数 5738 评论 0 喜欢 0

因为巴蓝,我获得了一笔钱。

虽然这笔钱的数目不是特别大,但也约等于同龄人二十年后的存款,这意味着,我可以比别人少奋斗二十年。

那天下午我正忙着整理年终总结的文件,巴蓝发了个视频通话来,央求我帮他买一注彩票,我说我很忙,怎么可能有时间帮你做这种无聊的事。他那时正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抽烟,愁眉不展地笑了笑,说现在的服务区都建设得这么豪华,像个大型商场。

巴蓝是我学长,我们在读书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有一天傍晚我在学校操场跑步,看见他趴在草丛里拍一只猫,那只猫骨瘦如柴,脏不啦叽的,委实不怎么好看。你拍它干啥?所以我随口问了一句。

可能因为我的语气带有嘲讽和不屑,听起来像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没再理我。

后来我只要那个时间去跑步,就准能看见他趴在那里,长时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我渐渐开始注意这个奇怪的人,和他手里那只看起来很贵的相机,还有经常更换的各种各样的镜头。有一次我看见他还是蜷在那个位置,但镜头前面没有猫,也没有其他值得拍的东西,我对这个人的行为好奇到了极点,便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把刚买的一瓶水递过去,拍什么呢?

官不打送礼之人,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手里的水,错愕地犹豫了一下,是你啊。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还有点好听。

你这是……在拍啥?我姿态很低地请教他。

随便拍一下,他说。

哦,我点点头。很贵吧?我指着他的相机问道。

他笑着摇头,不置可否。

巴蓝其实是位贫困的富豪。贫困是因为他的确没什么钱,他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他的相机,和各种尺寸、花色的镜头。他用这些东西拍出来的照片和其他摄影师也不太一样,别人的照片打眼一看会觉得哇,好美,而巴蓝的照片却不能用美与不美来形容,准确地来说是无法形容。明明你没见过的照片,然而世上好像本来就存在着它,可以冷漠,孤僻,也可以清冷,热烈,可以扭曲,奔放,也可以悲痛,幽玄。

那些照片是类似一种永恒绝对的东西,是先于美和灵魂而存在的,总之,柏拉图也许比我更适合描述巴蓝的作品。但这无法掩盖巴蓝在贫困中度日的事实,他的作品本身就已经透漏着贫困,因为有钱人的作品都繁花似锦,而艺术都是因为贫穷和拮据而高贵。

说巴蓝是富豪,因为他曾经的确很有钱。二十年前他贫困的父母离开他时,给他留了一笔保险金。虽然他跟那笔钱从未谋面,但他的爷爷经常提醒他:你尽管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你后半辈子会衣食无忧。去年巴蓝毕业的时候,巴蓝的爷爷哆哆嗦嗦地拿出一张存折,跟他说里面有二十万,已经存了二十年,让他去买房子。他不敢相信爷爷说的那笔会让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竟然是在银行放置了二十年的可怜的保险金,从前无忧无虑的巴蓝捧着那张历经岁月洗礼的存折痛不欲生,一家人就这样被通货膨胀远远地甩在了时代的后面。

当然巴蓝跟我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普通人如果贫困,那基本上一辈子都会在贫困里挣扎,而巴蓝仍然拥有变成有钱人的机会。他拍摄的照片被我上传到贴吧、论坛等网络空间后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大家开始以各种途径联系这位与众不同的摄影师,想让他给自己拍写真。甚至有人为了得到被拍摄的资格,打起了我的主意。

那天我在餐厅吃午饭,有个女生羞涩地往我面前搁了一杯奶茶,然后迅速逃离。奶茶上贴着一张小纸条:你能不能让巴蓝给我拍几张照片。小姑娘的背影委实漂亮,于是我厚着脸皮去找巴蓝,跟他商量。巴蓝正在擦镜头,他没事的时候会把他的镜头拿出来擦了又擦。你能不能破次例,我觍着脸跟他讲,能给一姑娘拍几张照片吗。他忙里偷闲地白我一眼,谁啊?我一看有戏,欣喜若狂,毕竟我喝了人姑娘的奶茶。但我发现我压根儿不知道那姑娘叫什么,哪个系的,长什么样,全都不知道。

神经病,他不可思议地骂道。

巴蓝不给人拍照片有他的一套大道理。他认真地给我解释说,任何具备思维能力的人,当他们意识到镜头在面向自己的时候,都会进行伪装,这种伪装是微妙且不可控的,他们会竭尽所能地把自己认为的最好的假象呈现出来,如果镜头记录的是假象,照片就失去了意义。

你能听懂吗?他解释完问我。尽管我不是很懂,但我仍抿着嘴唇,故作深沉地点了两下头。既保全了两个人的颜面,又不伤害他难得的热情。

巴蓝拥有独特且高超的摄影技术,却不肯以此谋生。毕业后他选择去一家小公司做后勤,业余时间在一家饮料店做服务生,生活一直穷困潦倒,恨不得一块方便面掰成三顿饭。虽然说大家刚从学校进入社会,生活都不会宽裕到哪里去,而身怀绝技的巴蓝也如此拮据,不免让人心怀敬意。同时他生活上的窘迫,也导致了周围往来的异性朋友数量稀少,让人不禁担心他会自此孤身一生。

直到有一次他跟我说要去相亲,我目瞪口呆了很久,因为我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女孩才会愿意跟他共度余生。当然巴蓝本人是很值得共度余生的,他不仅声音好听,长得也高大俊朗,如果我是女孩子,我也愿意和他一起共度,可是他身上的贫困不值得,他一年中有大半年在吃方便面,每次换季的时候都不肯为自己购置新衣,很难理解在这个时代还会有人因为外貌和才华而托付终身。

相亲的事情很快被我抛在脑后,直到半个月后,我们几个朋友约了个酒席,他带着相亲相来的女朋友出现了。

那是一个左半边脸都覆盖着黑紫色胎记的女孩,在北方的冬天,仍让人感觉不寒而栗。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大衣,额前散落的头发挡住了胎记的三分之二。“大家好,我叫晶晶。”她彬彬有礼地跟我们打招呼,本来乱哄哄的酒桌一下子安静了个彻底。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通常这种情况大家都会夸一下姑娘长得漂亮有气质什么的,但晶晶姑娘实在让人夸不出口,任何溢美之词用在她身上都像是讽刺,所以大家干脆就什么都不说了,互相等着彼此打破尴尬。无奈,我朝女朋友使了个眼色,她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连忙起身,伙同另外几个女同胞一起挽着晶晶的手嘘寒问暖,她们还极其认真地夸她,晶晶,你这件大衣真漂亮。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剩下的人就知道螃蟹怎么吃了。大家开始夸赞晶晶身上的所有部位,比如鞋子真好看,腰真细,头发又浓又亮,除了让人敬畏的脸不知从何夸起。晶晶被我们夸得害了羞,一只手捂着胎记,另一只手捂着嘴巴,坐在巴蓝身边笑靥生花。最后一个朋友总结道,巴蓝能找到这样温柔贤淑的好姑娘,简直是买彩票中了大奖!

当然,彩票和晶晶是不一样的。彩票这种东西,约等于纸质冰毒。在得知巴蓝坚持购买彩票后,我携带着震惊、诧异和疑惑去彩票店买过几注,并在开奖时正襟危坐地在电视机前观看直播。坦白说,整个过程的公平公正和随机性简直无可挑剔,并且在中奖号码投掷出来之前,我似乎已经激动到心律不齐的地步了。然而在我接连投出几百块成本且没有中奖后,我开始认真分析我的购彩行为和后果,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最后得出我应当悬崖勒马的结论。

彩票贩卖的不是运气,而是希望。一期又一期的投注和开奖,花花绿绿的走势图,电视屏幕前千千万万颗喷薄跳动的心脏,大家都对未来充满了不劳而获的希望,无耻地希望被两块钱买来的几个数字改变命运。

所以巴蓝在服务区央求我给他买彩票的时候,我是严词拒绝的。我说你想开点吧,少买一次不能改变什么,多买一次也不会脱贫致富。他说求你了,这串数字我已经追了两年了。你怎么不让你女朋友买?我反问他。他笑了笑,没接我的话。我有预感,他说,预感非常强烈,这次一定会中。

没时间,我说,我还有几份文件要整理。买彩票的人都有预感,然而这种预感没什么用,并且有点可笑。

等等,在我即将挂断电话的那一刻,他忽然大声喊道。

怎么了?我稍微有点不耐烦。倘若是别人,我随便讽刺他几句也就完了,可偏偏他是巴蓝,在我们每个人心里都纤尘不染的巴蓝,他对彩票这种低级游戏到了近乎痴迷的程度,让我觉得有点厌恶。

我可以帮你女朋友拍几张照片。他犹豫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

啊……那好吧。听到他这句话,我又有点心软。他说我可以帮你女朋友拍几张照片,用的是“帮”字,而不是“给”字,巴蓝的措辞一向严谨,从不让人觉得他高高在上,尽管他明明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况且没记错的话,我女朋友即将成为他拍的第一个人。严谨点说,是第一个知道自己要被巴蓝拍的人。如果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一定很开心,当初她在那杯奶茶上许的愿,终于在几年后应验了。说到底,我还是要感谢巴蓝,赐给我这么漂亮的一个女朋友。她经常跟我说,你看看巴蓝,那么好的艺术天分,最后挑了个什么女人。我打心底里认同女朋友的看法,但我仍不遗余力反驳她,毕竟那是巴蓝。

在晶晶之前,巴蓝谈过两个女朋友。第一个整天因为巴蓝不给她拍照片而吵架,最后在“你到底有没有真心爱我”的哲学争论中分手。第二个在毕业前夕忽然大彻大悟,在城郊买套房子的首付要100多万,而巴蓝手里只捏着一张发酵了二十年的存折。

晶晶是第三个。

那天巴蓝带晶晶去参加我们聚会的时候,中途我和他一起去尿尿,我喝得天旋地转,扶着墙还尿了一地。你怎么回事啊巴蓝,我口齿不清地问他,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女朋友。

啊?他在昏黄的厕所里咧了咧嘴,扯出一个悲天悯人的笑。他应该知道我说的是晶晶那张无药可救的脸。

你别埋怨兄弟我多嘴,我扶着他肩膀,入木三分地给他讲道理,就凭你,随便找个也比她好几百倍。

你喝多了。他推开我的手。我是真的爱晶晶。并且,也只有晶晶,不会让我给她拍照片。

其实不光我们不喜欢晶晶,巴蓝的爷爷也不喜欢。他带晶晶回家去的第一天晚上,爷爷就从巴蓝那里把存折偷走了。他怕巴蓝和这个丑陋的女孩在外面成家立业,于是很快用这笔钱在老家县城给他交了一套房子的首付,并郑重其事地通知巴蓝:

你尽管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你有房子了。

巴蓝因为这件事火急火燎。因为有天晚上云雨之后,他正趴在晶晶身上喘粗气,晶晶忽然问他,你不会真的要回老家去吧?怎么可能!他不解地盯着晶晶的脸,一半在昏暗里,一半在胎记里。那你把房子买在老家什么意思?

我爷爷买的,我说了又不算。

那我们怎么办?房子不买了?

买啊!

钱呢?

于是巴蓝决定回老家找开发商,协商退房。

那天他回家途中忽然想起来当晚要开奖的彩票还没有下注,便在服务区打电话给我求助。我说保险可比彩票靠谱多了,谁也搞不清意外和暴富哪一个先来临。他说是啊,到底哪个先来呢。

下班之后,我按照他发过来的一串数字,去帮他买彩票。彩票店的老板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一通,然后抬头问我,就买这一注吗?我犹豫了一下,你再给我随机选一注吧。

于是我花了4块钱,在同一张彩票上下了两注。

巴蓝追了两年的那串数字,这次仍然没有中奖,甚至一个数字都没中。而我随机购买的另外一注,却中了50万,这成为摆在我跟前的一道大难题。

要是巴蓝的数字中奖了,那事情就很好办,我把他的钱还给他家人就是了。之所以说把钱还给他的家人而不是巴蓝本人,是因为巴蓝死了——他在服务区跟我通完电话后,回家路上发生了车祸。而巴蓝不在了,不管怎么处理这笔钱我都会觉得良心上过不去。

虽然对别人来说,这或许是件开心的事,但我怎么都开心不起来。作为巴蓝最好的朋友,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就算给我500万、5000万,我也还是很难过,即便耶稣来了我也要这样讲。况且,在他临死之前跟我通话的时候我还说了什么意外和暴富哪个先来这种鬼话,我真应该把这张嘴千刀万剐。

其实认识巴蓝之后的某段时间,我确有认真考虑过像巴蓝这样的人会以什么方式离开这个世界,我笃信终究有一天他会像梵高、川端康成那样的艺术家,用一种与现实世界决裂的自杀手段来和凡间告别。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巴蓝最后竟然被一辆出厂价不超过五万块的五菱宏光追尾。

我无法接受巴蓝的死,更无法接受巴蓝的死法。

巴蓝突然且并不诗意的离世,是导致我头疼于如何处理这笔钱的直接原因。当然了,从本质上来说,彩票作为一种商品,由我出钱购买,那它本身所附带的额外价值也理应归属于我,但如果不是巴蓝的话,我肯定不会去买这注彩票,说到底,这注彩票是巴蓝给我的,就像他赐给我一个女朋友那样,现在他又赐给了我50万。所以怎么处理这笔钱,成了困扰我的一大难题。

巴蓝头七过后,我辗转来到他的老家。院子不大,他爷爷抱着一张巴蓝的遗照坐在冬日的午后里眯着眼晒太阳。等我走到他跟前,阳光把我的影子覆盖到他脸上,他才慢慢睁开眼。

爷爷你好啊!我是巴蓝的朋友!我凑在他耳朵上,大声地表明身份。

不用喊,我不聋。他面无表情地指指身旁的椅子,坐吧。然后就不再说话了。于是我有点忐忑地在他身侧坐下,陪他一起盯着门口那棵枯老的香椿树,枝桠从太阳的身体上划过。

院子里有一只猫,在阳光和阴影交界的地方啃食已经发乌的梭鱼刺,还有一只狗拴在墙根底下,偶尔嫉妒地冲着猫咒骂两声。

坐了一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拿出一张银行卡,爷爷,这里面有点钱,是我和巴蓝……我话没说完,他就摆摆手,把我的手推回来。

钱没有什么用啊,人都没了。他逆着夕阳站起来,沟壑遍布的老脸在黄昏中轻轻地哆嗦着。猫已经啃完了那根发乌的刺,来到墙根底下和狗搂在一起睡觉。

以后常来坐坐吧。然后他便转身进屋了。我朝着他佝偻的后背,浅浅鞠了一躬,那我先不打扰了。

“我的孙子,巴蓝” ,我刚走出几步,他在身后问道,“是个正直善良的人吗?”

我回过头去,看到他靠在门框一边流着眼泪,心里忽然弥漫起一股巨大的疼痛,想起巴蓝曾认真地问我,“镜头记录的是假象,照片就失去了意义,你能听懂吗?”

“是的”,我说,“他是一个非常正直、非常善良的人。”

回家之后,我思虑再三,决定把原本要给巴蓝爷爷的钱,为巴蓝办一场摄影展。然后我打电话给几个朋友寻求帮助,他们很爽快地表示愿意加入这场行动。可惜,晶晶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有点担心她,发了个短信过去安慰,并邀请她在展出当天前来观展,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复。从策划到展出,统共历时三个多月,我们每个人都掉了好几把头发,还好最后的展览很成功。巴蓝的作品受到颇多艺术家和收藏家的喜爱,并有相当一部分人表示愿意出高价来获取其中的几幅作品。

摄影展的最后一天黄昏,我和朋友们关起门来清理场地的时候,来了最后一位客人。那时我正指挥着工人师傅把展品装箱。

你哪里来的钱给他办展览?身后传来的声音。

晶晶?我转过头来,差点陷入到她那块波澜壮阔的黑紫色胎记中去。

是不是巴蓝让你帮他买彩票了?她昂着头,巡视着墙壁,一脸的未卜先知。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带着热情询问她,巴蓝去世的这段时间,你去哪儿啦?

我希望她有一些不得已的苦衷,甚至希望她当着我的面掉几滴眼泪。然而她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中了多少?钱呢?她质问道。

木泽
Jun 22,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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