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出的方案一定是大众能够接受的,我32岁,不需要谁的指引或者建议。
其实参与进来的每个成年人都心知肚明,既然这儿摆着一个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那肯定是有问题并且有原因的。
可大家心知肚明的这个原因,有时候不是真正的原因,而真正的原因只有在解决问题之后,过去很久,才会被弄明白,哪怕一切都早已来不及更改,就像是神的旨意,不给子民怀疑或者假设的机会。每对夫妇之间都存在着各种各样不同种类但又在某些细微处相似的问题,而关键点,
关键点在于如何解决。
所有的问题在幸福的三口之家中,大多数都来源于那个漂亮或者英俊,瘦弱或者强壮的孩子。
在我家里,一直摆着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因为我有一个强壮并且患有躁狂症的孩子。
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并且从我的内心来讲,我希望他活着,那他现在已经13岁了,2010年,他失踪的第五年。
我还有一个温柔并且厨艺极佳的爱人,五年来,我尽力不去触碰彼此的伤疤,看起来好像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只是在这漫长的五年里,她的厨艺和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的谈话最近几乎处于完全为零的状态,她平日里流露出带有感情神色的次数也屈指可数,饭菜的花样尽管越来越多,但越来越难以下咽。
好像随着时间推移,伤疤的面积没有消退,反而在日渐增长。
今天桌子上摆着的是煎鳕鱼,鸡蛋饼,每人拥有一小盘调制好味道的土豆泥和三小颗西兰花。
我们相对而坐,头上是明晃晃散着怨气的黄色灯光,没有人试图在这个过程中讲话,只要讲出一句,就像是要亵渎神的旨意。所以更多时候吃饭变成了一种具有仪式感的东西,一场献祭。
鳕鱼的肉丝里充斥着油腻,鸡蛋饼硬得像块厚抹布,土豆泥有股福尔马林的味道,唯一能下咽的只有那三颗西兰花。
所有的食物只是看上去很好吃,可我还是全部吃掉了,只留下餐盘里的零星残渣。
我儿子在三岁的时候开始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对于除去我和妻子之外的所有生命体。
5岁,夏天,他用拳头大的石头把一只掉入土坑中爬不上来的老鼠砸成了肉泥,并且丝毫不畏惧血液和冒着腥臭气味的肉块,试图把它们放到嘴里,我们开始带他治病。
又过了两年,我和妻子带着他跑遍了整个国家所有最好的医院,完全无事于补,而且他的病症也越来越严重,在家的时候,我们必须得把他绑在床上以免他毁坏他看得到的所有东西。
怎么说呢,我的孩子,他像一条疯狗。
8岁,冬天,只有在下雪的时候他才像个正常的孩子,他喜欢雪。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下午,我在沙发上坐着看新闻,他就在我目光可及的院子里打滚,和他唯一不讨厌的东西玩耍,我俩之间只隔着一扇窗户。
后来水开了,汽鸣声尖锐刺耳。我把煤气灶关掉,把开水倒进暖壶里,然后走出厨房回到沙发上,侧过头看了一眼窗外。
我的孩子就是这样失踪的,并且直到现在也再没有一丁点消息。
妻子下班回家的时候,警察已经做完了基本工作,用铁栅栏围死的院子里没有任何出口,而雪地上也早已在儿子玩耍时被弄得乱七八糟,看不出任何有人来过的痕迹。奇怪的是小区里有那么多住户,却没有哪怕一个目击者。
我和妻子后来去过许多次警局,鉴于我儿子的特殊情况,也不能怨恨警察的怀疑,在没有最佳嫌疑犯之前,我妻子有着最大的嫌疑。
因为我的妻子没有不在场证明,她的上司说她当天下午工作时间由于身体不适请了假,我儿子正是从她请假后大约一个半钟头失踪的,而她是在请假后大约三个钟头才出现在我和警察的面前。
对于这个,妻子给出的解释很简单,她在回家的路途中腹痛难忍,于是在路过的公园长凳上歇息了一会儿。
我当然相信她,我根本没有理由不相信她。
虎毒不食子。
警察也束手无策,尽管妻子有最大嫌疑,但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证据。
紧接着是对我的调查,我儿子失踪,我却变成了二号嫌疑犯。
我心里清楚妻子也在怀疑我,她怀疑是我无法忍受这种生活状态的折磨而用了什么别的方法将我儿子移走了,就像随随便便地拿起一个水果盘,然后扔掉。
但我儿子并不是水果盘,我也不会随随便便的扔掉一个水果盘。
所有的假设和希望发生的奇迹都没有出现。
我儿子就像一个气泡,“噗”的一声,就那样消失了。
一份离婚协议,这就是我打算提出的方案。
我意识到她准备杀掉我的时候还很早,大概半年之前我就有所感觉,但我并没有打算抵抗。
可我实在无法承受慢性死亡带给我心灵的巨大打击,就像我说的,在我妻子刚刚开始杀死我的时候,我并没打算抵抗,因为我爱她,也爱我儿子。
可如果,如果你也能感同身受,体会你每天吃下去的东西,体会它们在你胃里变形扭曲然后融进血液,拿出匕首,一点一点割破你的心脏,吃掉你的细胞。你注意到你的妻子在和你吃完饭后悄悄从某个小角落里拿出解药然后吃下去,然而你必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由于愧疚,由于爱,不能做任何抵抗。
那你一定会明白我现在的状态。
可你并不能明白。
因为你不会感同身受的。
而我,已经度过了一段漫长的像这样的日子。我实在不能继续忍受下去,或许换成谁都无法接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和每天看上去光鲜亮丽的饭菜紧密关联,每吃下去一口,身体中的一部分就会消失殆尽。
于是我开始埋怨,开始憎恨。“这根本不是我的错,孩子丢了,那就是丢了,我们无论是谁都无法左右这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儿子是否还尚存人世,我不可能,也不可以就这样死去。”
我给自己找了最好的借口。
出乎意料,妻子没有丝毫对这份离婚协议的异议,她依旧默不作声,面无表情。我用了大约一周的时间来整理家中的固定财产。你知道的,洗衣机电饭锅冰箱沙发餐桌椅子,我全部都给了妻子,包括刚刚还完房屋贷款的,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家。
我只拿走了三分之一的银行存款,我养的花,还有我的照片以及一些被妻子看到就会想起我的特定性物品。然后我搬了出去,在城边,早就看好的一间小公寓,付了两年租金。
我没有想到也没有去医院做过任何检查,我从来就不相信两种人,医生和老师。我也一直认为自己完全可以体会到这皮囊上发生的所有变化。
我养了一条边境牧羊犬。
三个月过去,我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在慢慢回转。对于食物,我只吃自己做的饭,我会洗五遍蔬菜,淘七遍米。我坚信无论这些年妻子用了什么样的慢性毒素来杀害我,只要我开始好好生活,那我的身体也一定会好起来。
接到我前丈母娘的电话是在昨天,下午,阳光昏昏沉沉的,透过窗户往下看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人,有的穿着短袖,有的还套着高领毛衣,有的在奔跑,有的停下,冲我微笑。
我妻子死掉了。
她妈妈告诉我,她吃了整整5盒右佐匹克隆然后就这样一睡不醒了。她妈妈说他们晚上吃了西红柿汤、盐焗鸡翅、凉拌三丝、红烧肉和猪油烙饼。“但是都不好吃,有的太咸,有的太甜。”她妈妈说。
医生判定我的妻子死亡时间大约在6月31日凌晨3点左右,医生还对我讲尸检过程中发现她长期服用麦普替林,一种抗抑郁药。
这些我根本不知道,我原以为她一直服用的是解药,是因为她和我吃了同样的饭菜所以给自己准备的解药。在我搬出去的这三个月里,妻子一次都没联系过我,我也觉得她是想让我孤独地死去,或者是根本不想再看到我。
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今天,风乱糟糟的。
二十多年来我头回去了医院,做了全方位的体检。拿到全部指标都在正常范畴的结果之后,我在烟酒专卖买了一整条最贵的烟,和一瓶他们店里最贵的酒,花了七千多块。
医生的话一直在我耳边萦绕,经久不息。
“没有任何服用过慢性毒药或是副作用很大会导致慢性死亡药物的迹象。”
狗送给了我最好的朋友,跟他讲我要去旅行,可能会需要很久的时间,接二连三的事情让我对生活有些摸不清头脑,希望他能照顾好我的狗,让它安安稳稳地老去,它很聪明,不到三个月大已经学会了坐下还有握手。这么聪明的狗,值得活下去。
在选择什么方法上面我犹豫了很久,再也拿不出来当时提出解决方案那种果断的态度。前思后想,我终于下定决心,选择了一种看上去很美的方法。
遗书是她妈妈亲手交给我的,外面的信封用烤漆封得死死的。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还写着希望我亲自打开,是种近乎于央求的口吻。她妈妈泣不成声,对我说尊重死者的遗愿。
“是冬天,下很大的雪。很久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雪,天都是灰色的,那天信箱里有了新的信。是个女孩儿,信里还附上了她的画。她说想来参观我们家,她很喜欢那个大玩具熊,也很喜欢我。我回了信,信里写我希望她来,我邀请她来,还附上了家里的地址和一个印在白纸上的口红印。
她来了,的确来了,孤身一人,骑着小小的自行车,我喜欢那种小小的自行车,后轮两侧还有两只辅助平衡的小轮子。她带了一个草莓罐头和两个她最喜欢的芭比娃娃。她希望和那个大玩具熊一起玩,hahahah。
我们玩得很愉快,至少我感到很愉快。
儿子的骨头埋在后院的东南角,我没有全部吃完,你一定要记得去把它们挖出来,好好地炖一锅汤,里面要放上洋葱和土豆。你那天在屋子里看报纸的样子真帅,我就喜欢你戴着眼镜坐在沙发上,上午和煦的阳光洒落在你胸脯、手臂和脸颊上。
我带着儿子,我牵着他的手,给他装了一盒子雪,他很高兴。我带他到地窖,我把他绑好,嘴里塞了一只你的袜子。”
遗书看到这部分的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再看下去了,我几近窒息。
感觉自己处在一个被潮湿汹涌的混凝土匀速浇灌的密闭空间里,即将被淹没的时候,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拉住了我,我奋力迎合,却无论如何也探不出头去。富有颗粒感的泥浆不断透过七窍涌入我的身体,又顺着我的指缝缓缓地流出去,它们流过我的每寸肌肤,长出枝杈,然后再汇聚起来,像张巨大的网。
我将双臂放入水池。
先动起来的是我的左手。
裁纸刀缓慢柔和地划入我右小臂内侧的肌肤,从动脉斜上方开始向下划动。
我不能因为疼痛而颤抖,颤抖会让大片血液融进水里,做左小臂的工作时就会变得非常困难,因为水会浑浊,几乎看不清肌肤和血管的颜色。
想象自己毅然决然,站在6级强风下岿然耸立。
当所有工作都做完时,我想起海底世界。
中型肉食鱼碰到礁石而产生的伤口内冒出的血液混入海水之中,鲜明细小的红色在深蓝色的海水之中格外清晰,丝丝缕缕的血液逐渐上升然后被海水冲散。
我的血液在水池内逐渐上升,像极了山间晨曦里逐渐散去的云雾。
当你打算睡一个永远不用害怕被惊醒的觉的时候,你希望梦到你结发15年的妻子,还是希望梦到你那位只有25岁的情人?
在闭眼之前,我开始想象,好像很久以来我都忘记了该怎么去想象,怎么才能给自己在脑海中营造一幅美丽的画面。我想我儿子,我妻子,我们一家三口去游乐园,坐过山车,可我忽然想起来,家里的院子是被铁栅栏封死的,妻子遗书里提到的地窖,我家也好像从来就没有那种东西。
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粉红色,是那种透着白的,看着就很可爱的粉红色,儿子从过山车上下来了,我牵着他的手带他去买棉花糖,棉花糖可真好看啊,像云朵一样。
像云朵一样。
“FCNA高级人民法院刑事裁定书
(2136)高刑终字第10号
被告人马力,男,32岁;因故意杀人罪于2135年6月被判处无期重复幻象徒刑,由FCNA幻象制裁局执行处刑。
辩护人张翔,为法庭指派律师。
FCNA高级人民法院审理原审被告人马力犯故意杀人罪一案,于二一三五年六月三十一日【2135年6月31日】作出(2135)高刑初字第739号刑事判决,以被告人马力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重复幻象徒刑,由FCNA幻象制裁局处刑。原审被告人马力不服,提出上诉。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经过阅卷,讯问上诉人马力,听取其指定辩护人张翔的辩护意见,认为本案事实清楚,现已审理终结。
FCNA高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认定:
(一)马力与情妇谭丁二人先后两次诱杀儿童,在针对幼儿的网络平台上发布虚假信息以吸引儿童前来并杀害。
2131年7月14日,马力与谭丁在位于万台区丙于路的住所内将两名诱骗至住所内的儿童残忍杀害。并将尸骨掩埋于其住所后院草坪下。
2131年11月29日15时许,马力在位于万台区丙于路的住所内,失手将自己与前妻所生,患有躁狂症的亲生儿子打晕,后听从谭丁意见将亲生儿子杀害并烹制食用,未吃掉的尸骨同样掩埋于其住所后院草坪下。
2133年4月7日,马力与谭丁在位于万台区丙于路的住所内将一名诱骗至住所内的女童残忍杀害,并使用化学药剂将女童尸体溶解。
认定上述事实的证据有:
1、 被告人马力当庭所言:是冬天,下很大的雪。很久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雪,天都是灰色的,那天信箱里有了新的信。是个女孩儿,信里还附上了她的画。她说想来参观我们家,她很喜欢那个大玩具熊,也很喜欢我。我回了信,信里写我希望她来,我邀请她来,还附上了家里的地址和一个印在白纸上的口红印。她来了,的确来了,孤身一人,骑着小小的自行车,我喜欢那种小小的自行车,后轮两侧还有两只辅助平衡的小轮子。她带了一个草莓罐头和两个她最喜欢的芭比娃娃。她希望和那个大玩具熊一起玩,哈哈哈哈。我们玩得很愉快,至少我感到很愉快。
儿子的骨头埋在后院的东南角,我没有全部吃完。
2、……
3、……
4、……
5、……
根据上述事实和证据,本院于2136年6月31日作出(2136)高刑终字第10号刑事裁定,驳回马力的上诉,维持原审刑事判决。裁定即为核准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被告人马力无期重复幻象徒刑,由FCNA幻象制裁局执行处刑。
本裁定送达后即发生法律效力。
审判长:折蓉蓉
审判员:姜宇
审判员:马明迪
二一三六年六月三十一日
书记员:赵英齐
“我提出的方案可能有一些人无法接受,不过没关系,我已经32岁了,这个年纪的人不需要谁的指引或者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