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前我特招姑娘喜欢,入伍后不一样了,根本见不着姑娘,不比现在,人们靠着很完善的成像技术和网络满足那种社交的渴望。
想在一起简单,转转眼珠子动动手指头,几个字儿打出来,不需要什么勇气。
那会儿不成,哪怕是已经极其两厢情愿了,能不能联系的到也都是看运气。
服兵役,觉得是为国家献上自己的微薄之力,上火车时,家人都在火车跟前儿哭,我在车上笑,心里头那个喜悦,讲不出来,讲不好。
有个喜欢我的姑娘,皮肤好,脸也干净,算是三中的校花,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么觉着,反正我觉得是校花。她在车站送我,站在车窗外边儿往里看,眸子里映的都是我,眼瞅着就哭红了脸。
我在车厢里站着,透过窗户往外眺,没啥心思看她,一直等待张刘晓,希望她能站上月台,哪怕目送我一程我也满足,可火车都动起来了,她最终还是没出现。
进入自我朋克时期不久,我和在旱冰场认识的张刘晓谈了恋爱。
自我朋克这个词是我自己造的,好理解,就是字面意思,自己以为自己是朋克,可其实还是狗比青年。二十岁不到就有这种认识了,的确厉害,现在想想都还是很佩服年轻的自己。
旱冰场在城西,赵明阳是场里的王,他滑旱冰不行,屁股大,动作像南极那种肥企鹅,但练过武,能打,当王主要是因为能打。
我一般不怎么去旱冰场,倒不是怕被赵明阳打,他老叔跟我妈都在统计局上班,是同事,他应该不敢打我。
最主要还是觉得我一个朋克,融入不了那种不太行的集体。
不过讲句实话,对于赵明阳,我多少还是有担心,因为他老叔赵朝在和我妈成为同事前是我初中的班主任,我俩有故事。
初二时,学校转去一对双胞胎,钱笑笑和钱乐乐。其实乍一看长得不是很像,胸部也是特明显的一大一小,但赵朝讲了她俩是双胞胎,同学们就只能相信这是个事实,老师那年代是神,不像现在,大家都反应过来了,老师也是人,也犯错误。
我跟刘妥打小就认识,他早就不上学了,坏,而且天马行空,经常给我讲黄碟里的内容或者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画面,绘声绘色。他总去我们学校,有时候是找我,有时候是在女厕所墙边儿他自己凿好的洞扒着看,藏在暗处一看一下午。
那天刘妥去找我,没说几句话,我俩也都没想到那几句话变成了厕所里的二踢脚,炸了赵朝一脸屎。
“走吧跟哥耍去。”
“你是个毬。”
我俩边说边溜达,刘妥从屁兜掏出几张钱,又塞回去。
“我这钱别掉了。”
“我日!”
“哈哈,我跟二小打牌赢得,牛比吧!”
“你学会啦?”
“学会了,我天天在外面闯荡,你知道个毬。”
“那你给我买啥?”
“我给你买个毬,你有钱也没见往出掏!”
“傻逼!”
“你们班主任挺骚。”
“咋了?”
“我那天来你们学校看见的,你们班主任拿手摸钱笑笑妞妞来着,我扒窗户看见的”
“真假,啥时候?”
“真的,我能骗你?”
赵朝的人设在那年夏天彻底崩塌了,原因是我把刘妥跟我说的话讲给了我妈,我妈讲给了几个别人的妈,其中包括马力他妈,锡虞路长舌大赛冠军,一来二去传开了,人们见了赵朝都别过脸吐唾沫。
要不怎么说人言可畏呢,好多年后我从监狱出来,听说赵朝连四十都没活过去,上吊自杀。
人是死了,有些话还是停不下脚步,到今天,在锡虞路还能打听到他,那个年代人们不懂什么猥亵,也分辨不了那种事儿的真假,罪名上了身,怎么洗都掉不下去,很多可能根本没发生过的事儿甚至都传了宗接了代。
我也后悔过,埋怨过自己,但很快就翻篇了,人这辈子要后悔的事儿太多,我后悔不过来。
暑假一结束我就辍学了,刘妥从那开始天天去找我玩儿,他坏归坏,但特别听我的,不知道为啥,也许是我有那种生来的王霸之气。
可我也没方向,只能每天领着刘妥还有邻居家一个蒙族孩子一起去游街,他家没多久就搬走了,所以我记忆不深刻,忘了他名字。我们仨也不敢干别的,就是偷点儿街坊们攒好放在门口的纸片子,准备卖给骨粉厂的干骨头,有时候饿了也偷吃的。
那时候不懂偷,自己觉着就是拿而已,年纪小,没有原则那个概念,但时间久了,隐隐约约感觉小偷小摸不适合我,不应该做那些个事儿。
往后就再没偷了,刘妥问我为啥不偷,我说干大事的人不能偷鸡摸狗,其实主要是因为有次偷香瓜被抓住,肉不瓷实没那么抗揍,被人打哭了。
秋天刚到蒙古孩子就跟家里人走了,赵朝离开我们中学时,路边儿的树都还没秃,听我妈说他去了统计局,依旧没人瞧得上他,还听说他家从统计局家属院搬去了郊区,没办法,老房的玻璃一星期基本得碎个五六回,都是被石头块儿砸的。
至于刘妥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没人知道,不过钱笑笑姐妹俩在我辍学那个夏天确实转到了别的学校。
我和赵朝的梁子就是这么结下来的,不怎么去旱冰场也是这个缘故,虽然那时候大了几岁,也朋克了,但依旧担心他侄子替叔叔报复,我这个人从小就谨慎,偷我妈几块钱都做很久的计划。
跟张刘晓相遇那天,我还是去了旱冰场,因为刘妥被赵明阳扎了。
那天热,过了正午太阳才收敛了几分,本来刘妥喊了我去旱冰场,我嫌热就没去。爹妈都在单位上班,家里没人,我从小卖铺买了冰啤酒,坐在门口跟邻居王叔吹牛逼,刚给王叔讲到“朋克就是反抗一切”这一块儿,突然乌腾狼烟从远处冲过来一伙子人,手里一水儿的钢管,住我们家前排的大毛小毛兄弟俩从小卖铺后面胡同里冲出来汇入人群,手里操着锯片刀。
领头的是刘妥他哥刘当,他看见我就走我面前跟我讲,说刘妥被赵明阳他们扎了,旱冰场老板送他去医院,路上被赵明阳一伙追住,又把刘妥嘴叉子撕烂了,老家过来走亲戚的妹妹没挤上车,应该还在旱冰场,让我赶紧去把她领回来。
我问他干啥去,他说要弄死赵明阳,当时紧张,刘妥一伙都跑远了我还愣着,他喊我一声我才反应过来,奔着旱冰场方向开始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刘晓,她穿着白袜子小凉鞋,裙子也是花花的,我到旱冰场时一眼看去,乌漆墨黑里头她最亮眼。
我当时根本没想到那是刘妥他妹,可满场只有她一个落单的姑娘,上去一问,还真是,我第一反应就是刘妥家怕不是什么隐藏很深的达官贵人吧,那么漂亮的妹妹。
往医院去的路上,张刘晓跟我讲刘妥被扎是因为嘴不好,因为觉得他哥刘当厉害,旱冰场之王赵明阳不敢咋样,于是就跟张刘晓骂赵明阳,说他是小蛋子儿,赵明阳听完恼了,掏出攮子冲到刘妥身边戳了几下,当时刘妥就被扎尿了,血混着黄汤儿流了一地。
等我俩步行到了病房,刘当他妈已经蹲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没过一会儿刘妥也回去了,说是没抓着人,在火车站跟丢了,已经报了公安。
那天夕阳西下,游龙一样的列车穿越原野驶过来,几个小伙子神色紧张,躲过大批追在身后手持凶器的少年闪身上了车,人间蒸发一样,好久都再没消息。
直到三年之后,有个长沙倒爷在去往蒙古的火车上遭劫,因为拒缴钱财被一帮匪徒用发令枪顶在太阳穴上扣了扳机,从此一个名字响彻南北,列车劫匪赵明阳。
赵明阳消失那阵子,刘妥说起来被扎的事儿总是咬着牙,说再见了他一定要个说法。
过了几年我退伍回家,和刘妥在电视上看见公安部下发的通缉令,是赵明阳。从那以后刘妥就不要说法了,每每我提起来赵明阳都能感觉到刘妥夹着屁眼儿应声,显得十分惊慌。
张刘晓是刘妥老姨家孩子,从西安去内蒙走亲戚,捎带着玩一圈儿,后来我才知道是她妈在西安惹出一些乱子,往内蒙送她是不得已,她妈女强人,敢打敢拼,早在张刘晓小时候就把家从河北迁了西安。
对我来讲,西安绝对是大城市,年轻,见的世面少,快二十了连火车都没坐过,西安这名字也只是隐隐约约记得地理课上有,所以我对张刘晓的一切都充满了喜欢,不光因为她好看,也因为她是大城市的姑娘,本来应该有距离感,可张刘晓爱说话,又特别大方,距离感几乎没有,让我觉得她简直就是仙女下凡。
那时候喜欢我的姑娘不少,但我喜欢的基本没有,都面熟,城市不大,来来回回就那些人,今天你喜欢了我,明天你又喜欢了他,一来二去就把喜欢变成了很危险的事情,上升不到爱,那年月爱是种很微小的感情,没什么人敢讲。
喜欢这东西,复杂,有时候可能和嫉妒有关,我觉得张刘晓能喜欢我就是因为嫉妒,那么多小姑娘都喜欢我,她离我最近,莫名其妙产生了那种嫉妒的感觉,所以也喜欢了我。
我被很多人喜欢也有原因,我是锡虞路先锋朋克的领军人物,第一批。
是在朋克刚刚开始步入中国,引导一些像我这样的狗比青年接受朋克文化的时候,我就特别理所应当地从狗比青年转型成为朋克青年,锡虞路的新青年领袖。
17岁接触了朋克就开始把头型留成莫西干,没钱理发,经常用我爸刮胡刀自己刮,反正也简单,两边儿溜光就完事儿了。
二十入了伍没能再留,从部队退伍那年特别突兀的秃头了,之后就没法再留莫西干,虽然部队经历了不少,生活脚步也快,已经想不太起来朋克,不过但凡想到,都在心里告诉自己,谢顶不是朋克的结束,更不代表朋克的死亡。
我走上工作岗位之后,在家偶尔和我爸爸目光交接,忽然讲不出话来,刚刚谢顶的儿子和已经谢顶二十年的爹,两个人心里都有一座不停迸发的火山。
狗比青年这个定义就是我爸爸讲出来的,我爸爸说,男性,到了二十,不工作也不当流氓,整天浑浑噩噩,不是偷你二姨的钱就是躺床上感悟人生,觉得自己一定能成为伟人,这样的青年都叫狗比青年。
我那阵儿特别抵触我爸爸,觉得他不懂人生,不懂我的精神世界。
但我不怎么敢说,他那时候虽然谢顶,但还精壮,一拳头可以把我打哭。
刘妥上完小学就再没上过,他爹妈不咋管他,觉得儿孙自有儿孙福,打算着让他玩儿几年就送他去学技术,会门技术不愁吃饭,我爹妈可能开头也那么想,所以在我辍学到入伍空下的那段时间里,刘妥整天都跟我在一起玩儿,没少祸害街坊邻居,有一次为了掏鸟揭了人家半边房顶的瓦,差点儿被我爸打死。
接触朋克以后觉着自己西化了,升级了,刘妥在录像厅给我看从他哥那儿偷来的录像带,性手枪的MV,我当时特别震惊,觉得世界确实大,那音乐太震撼了,朋克真牛逼。
看完性手枪又看了一部电影,罗伯特德尼罗主演的《出租车司机》,第二天一早我和刘妥就去家门口小李理发店剪了莫西干。想法在剪完头立刻变了,感觉自己十分高贵,就着理发店里透进来那一点儿阳光我看到小李的眼神,那里面充满了羡慕。
确实分不清羡慕和鄙夷,年纪小,深刻敏感的想法也少。
没钱买首饰,项链铆钉鞋胸章啥的没处整,有天细雨蒙蒙,我和刘妥在机修连门口捡了几颗汽车上的大螺母,去了他妈工作的车间,用车床车了两个大戒指。
戴了戒指也理了莫西干,我俩都觉得身上充满朋克气息,很有力量。
凌晨两点多,倾盆大雨,我俩在公厕门口商量好要对抗世界,于是走向将台路,用砖头砸了街上商铺的玻璃门,砸完还握了手,拥抱彼此,表达对朋克事业即将开始的激动之情。
结果天刚刚亮就被抓住了,警察去我家把我带走的,我爸爸跟警察说,务必把我的手剁下来,他不想要了。
那天傍晚,雨停了,天还是灰的。我妈下班去警局交罚款接了我,送我去二姨家让我反省,我跟我妈说不想要这个爸了,想换一个,我妈抄起来铁簸萁冲我脸给了三四下,场景壮观,双管儿喷血。
我觉得我现在长得不立体都是因为那会儿挨的那几簸箕。
往后再不用实际行动搞朋克了,性手枪的录像带没事儿就看,把歌词都音译过来天天在刘妥家唱,想学吉他,跟我爸提过,我爸骂我是傻逼,让我断了学吉他的念想,我攒钱买了把口琴,瞎吹,每次吹完口琴里全是唾沫。
搞过演出,在人民广场,没乐队,只有我和刘妥,麦克风也没有,声音传播都靠干嚎。
观众主要群体是五中的一帮小姑娘,也是因为喜欢我,我长得好,胡乱吼两句底下就一片掌声,刘妥长得像个钢锉,没人喜欢他,唯一给刘妥鼓掌的是个傻子,小时候放炮,炮没响,他凑过去看,结果在脸上炸了,轰坏了脑子。
第二次演出也是在人民广场,是为了张刘晓,刘妥那时候刚刚出院,我正追求张刘晓,她说我整天把朋克挂在嘴边儿,也不见我唱,我心急,为了展示自己,着急忙慌就组织了演出,没承想结局特别不好,傍晚时候几个混混喝完酒遛弯,嫌我们闹腾,用啤酒瓶子把刘妥脑袋砸开了。
往后再没演出过,刘妥那段时间很可怜,跑不完的医院。我还行,朋克事业虽然没搞起来,但是收获了和张刘晓的爱情。
张刘晓喜欢说话,笑起来特别甜,像往我心里倒蜜汁儿。我每天最喜欢的时间段儿就是下午,天气不那么热了,刘妥在外屋鼓捣他哥新买的录像机,我在里屋跟张刘晓躺床上胡侃,吹电风扇,她一边咯咯笑一边纠正我说错的字儿,一笑起来就好像不怎么能注意到我的动作,有几次我用手碰了她奶子边缘,她毫无察觉。
我不一样,觉着手上触的电都传到了后脑勺,所以那段时间错字儿没少说,都是故意的。
不知道怎么表达对她的喜欢,只能给她买点儿吃喝,天热,但凡有点儿钱都给她买冰棍了,女人就那样,跟现如今差不多,有人给买东西就高兴。
有次让我亲她,我不亲,她就骂我有贼心没贼胆,最后我还是没亲,害羞,脸都红透了,还是年纪小,对于那些个事儿特别不好意思。后来刘当可能觉得我俩不太对劲,就老是撵我走,说我没正形,理个几把头真当自己是朋克了,我那会儿挺想骂他一句你妈比,但思考了一下,没敢,回家睡觉了。
没过多久,家里准备安排我去当兵,说是不能再让我闲逛了,年龄也不够上技校,先去当当兵,锻炼锻炼意志力。其实我心里清楚,他们就是见了我烦,我也确实没啥正形儿,招人恨。
夏天过去,张刘晓基本就等于跟我好了,不过那时候单纯,别说亲嘴儿了,拉拉手我都脸红,有时候上街溜达也不敢走一起,马路两边左一个右一个,低着头走,偶尔抬头瞅一眼对方,心里很舒服。
刘妥挺赞成我俩在一块儿,但刘当不行,刘当觉得我跟他弟弟一样都是废物点心,不过他老不在家,成天忙着弄钱,家里大人都有工作也顾不上管我们,我们在一块儿的时间就特别多,刘当撵我也没用。
后来刘妥悄悄跟我讲张刘晓可能暂时不回西安了,要在我们这边上一年学,我高兴,出了刘妥家门翻了好几个跟斗,有一个没翻好,摔进马肚皮底下被踢了一蹶子,到现在脑门儿上还留个大包。
没问过张刘晓为啥不回西安,记不得为啥,可能是心里知道问了一样没答案。那个年代做小辈的都得听大人安排,爹的命令就是圣旨,和现在可不一样,现在小辈都是隐形的爷,要求的事儿都会被满足,我现在住的地儿,楼下有个孩子六七岁,见天儿骂他奶奶,张嘴就是日你妈,他奶奶还高兴,觉得孙子会骂人了,成长了。
实在看不顺眼,有次碰见那孩子在楼下玩沙子,我从背后一脚把他踹哭了。
过完那个夏天张刘晓在六中上了学,我每天除了和刘妥游街看录像就是接送她,吃吃喝喝打打闹闹,每天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特别开心。可好日子太短,人的记忆也容易偏差,有时候想起那些美好的事儿,总在脑海里划出很长的时间轨迹,觉得是很长很好的一段回忆,其实满打满算也不过几个月。
喜欢就是这样,爱情也是,不能久,稍久一点儿就乌烟瘴气,欢悦一消失,心里头都剩了恨。
很快到了要去当兵时候,那一走,啥时候回来就不清楚了,我心里明白张刘晓不属于我们那种小地方,她肯定会回到城市。自己悄悄难受了很久,提了分手,张刘晓非让我说为什么,于是我在一个下午给她讲了两个小时原因,很普通的下午,没什么特殊的情况发生,云普通,街道城市都普通,我和张刘晓也特别普通。
张刘晓对我这个人的本质产生了质疑,于情于理我都有理由给她讲一讲为什么。
我先是分析了她的生活大背景,从她妈妈开始讲,她妈妈是一个地基,要盖楼必须先把地基打好,要讲明白我为什么跟她分手,就必须先跟她分析她妈妈。讲完她妈妈开始讲当兵,讲再也不会见面的可能,讲我心里也难受,也迫不得已。
张刘晓听了一会儿,有点儿生气,不愿意让我讲下去了,说要跳楼,刘妥家是平房,我说那你跳吧,谁知道她扭头跑上屋顶就跳下去了,落地没落好,把腿压屁股底下压折了,后来我退伍回家,刘妥说她摔折腿之后拐了很久,但依然漂亮,我走的第二年她妈妈的事情就处理完了,把她接回西安读了大学,学习好也招人喜欢,但好像一直没谈恋爱。
因为没看好妹妹,刘妥被他爸拿军用裤带再次打进医院。刘妥为这事儿恨了我好久,过了好多年说起来还是脸红脖子粗。
当时张刘晓跳楼之后,我背着她就往医院跑,到了医院打好石膏,她在病床上躺着,闭了眼不理我,泪珠子顺着眼角往下淌。我心疼死了,脑海里闪过不去当兵,娶张刘晓,生儿子,去牧区喝酒放羊,但很快就打消那个念头了,讲分手之前我思考过很长时间,下了决心,想得也简单,就是不愿意耽误她。
想不到往后还能遇见李程红,别看人这辈子好几十年,能和两个名字是由父母的姓氏组合起来的姑娘谈恋爱依然是件听起来特别不可思议的事儿。
到了部队没几个月就发现自己也为国家献不出啥,本想着提钢枪报祖国,结果只在新兵连时候动了枪,打靶。往后别说枪了,连颗子弹都不给看。从那开始就想着打仗,晚上躺下不睡,脑海里刻画自己手刃敌人的英勇形象。
日子过得快,第一年过去就不想打仗了,想不起来刘妥,想不起来朋克,只想姑娘,可每天就是早训午训晚训,想姑娘也没用,部队比大狱还紧张,除了战友啥都见不着,真不夸张,只要见个女的眼睛里都冒绿光。
一开始想起张刘晓的笑脸就难受,自己还悄悄抹过眼泪,再后来想起她,小腹就忽然燃起一团野火,控制不住。
为什么战友关系都特别好,新中国又不怎么打仗,哪来的战友情。也好理解,天天在一块儿啊,任何能激起欲望的东西都没有,所以人和人之间就紧密,有时候睡得多了迷糊眼,都能把隔壁床战友的脸认成亲爹的。
复员以后的日子我其实不怎么愿意回忆,怎么说那个感觉呢,简单讲就是除去刘妥,好像所有人跟我之间都隔一层东西,自己也明白,几年的时间,就像是凭空从世界上消失了,所有和我生活有关的人都基本上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
在部队那种环境待久了,只懂得服从命令,该讲的故事该说的话,那么些年好像也和战友们聊完了,跟谁都没话讲,自然而然也就没法儿重新构筑人际关系。可我到现在还是感谢部队,军旅生涯教会了我许多在社会上永远学不到的东西。
复员回家不久,在家附近碰见个面熟的人,他喊一声,我也就回个招呼,过了好几天我正吃饭才突然想起来那人偷过我自行车。挺悲哀的,感觉部队几年兵把我变成了痴呆,记得之前知道了是他偷了我自行车,恨不得把他眼珠子抠出来塞屁眼儿里,可再见面,根本都记不得他了。
有时候琢磨,人这东西,很多事儿过去时候没什么感觉,等到有想法,早都来不及了,回过头一瞅,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要不咋说老祖宗厉害,一语道破数百年。
我爸跑了好几个礼拜,给我谋了个交通局的缺。在单位我倒是不怎么招人讨厌,毕竟是在部队待过的人,上下级明确这个东西已经深入骨髓了,条件反射似的。
小时候不懂条件反射什么意思,长大以后从朋友那看过一本书,里头还配着插画,有个故事是讲德国的科学家对自己养的狗做实验,论证条件反射,每天开了灯就把狗拎上桌子扇个耳光,重复几周,狗变得跟吸血鬼一样,怕光。
我在部队里也是,一看见上级,马上立正敬礼,脸上皮肤都绷紧了。刚返乡时候,走大街上一听见广播的声音马上立正,还有次我爸喊我大名,我应了一声“到”。
到了交通局我也老那样,好多回见了领导,立正敬礼,领导开头有点儿发懵,后来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了,好像还挺享受。
我忽然就想起来德国科学家和那条一看着开灯就往桌子上跳的狗,挺有感触。
工资三百多块,倒是够花,但我实在无聊,整天就是跑来跑去,偶尔赶上休息跟刘妥喝顿酒,他哥不走正路,弄钱给他买了辆出租车,刘妥技校都还没毕业就当了出租车司机。
我没啥自己的时间,也没什么方向和目标,过得憋屈,除去刘妥没有朋友,没有圈子,同事虚伪,对于跟他们交好这个事儿我特别抵触,那一小段时间里我不怎么说话,跟谁都是,在街上走路也低着头。
想不起来朋克了,想不起来将台路那几年的光辉岁月了,反抗不起来,大家都忙,没那个心劲儿,悲观,总觉着自己命比纸薄,不悲观的时候少,但时间也都用在工作上了,没有思考人生的机会。
我家往南边一点儿有个小人工湖,过去每年都有小孩儿淹死在里头,退伍回家发现那儿重修了,填浅不少。我下了班就去里面游泳,不游不行,憋得慌,鸡子憋得铛铛的,说实话,当时感觉就是给我个铅球我也能日穿。
觉着自己特猥琐,死命控制,每天一有这样的想法就在心里默念三字经,后来也条件反射了,基本上念到习相远就软了。
我妈催着找对象,我也想找,可那时候已经不知道怎么和姑娘说话了,心里头约摸也有喜欢我的,复员的兵哥哥在那个年代确实是跟痞子一样受欢迎,但不知道该怎么聊,入伍前知道,退伍以后就僵了,整个人从说话到做事都僵。
去东川是快入秋时候走的,战友出远门,路过内蒙去看我,他是兰州人,普通话说着像波斯话,我没听过波斯话,但就是感觉他那种语调特别波斯。
战友到现在还在逃亡,到今天,15年了。
过去听说国家法律里有那个只要跑够20年就不抓了那一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希望是真的,希望他能不被抓起来,我不说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不会讲什么惩恶扬善罪有应得。
国家荣誉也好,善恶奸良也罢,这个话我现在不怕说,这么大一张网底下,什么能看见,什么看不见,我心里太有数了。
他去找我,正好刚发工资,我请了一天假,本来想给他买件外褂,到了百货大厦他说不要,说马上走了,他要去的地方不穿这个,热。我就称了猪头肉,买了卓资山烧鸡,四瓶白酒。
醒酒是第二天下午了。刚迷糊着醒过来,我爸冲上来就是俩嘴巴子。战友也醒了,是因为我爸打我的声音太大,把他惊醒了。
当天下午我就收拾行李跟战友一起上了火车站,怀里揣着花了没多少的工资,一共两百七十五块,买票的时候我要买,他说啥也没让。我记得清楚,是下午5:50发往成都的绿皮车,要第二天下午6:25才能到,差不多25小时。
一路上没怎么睡,又激动又紧张,23岁,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邻铺姑娘圆润的屁股,列车员清甜的嗓音还有过道里坐着吹牛逼的东北大妈下垂并且随着节奏摆动的奶子。
单位里女同事不少,但不怎么敢看,一起工作的男女同志都套了罩子,人和人之间的空气很稀薄,距离感非常强,我这样的小年轻连路数都没摸清,就更别说非分之想了。在火车上那么小的空间,气氛一下子融洽了,人们你来我往,唠闲磕讲黄段子,特别自然,我觉着可能是因为大家离开了大环境,不担心受影响,所以就放松了警惕。
战友一直睡,他好像什么也注意不到。中间醒来一次,问我到哪儿了,我说到哪儿哪儿了,他没回话,从铺上爬起来也没招呼我,自己走到车厢连接那块儿站着抽烟。
整段路我只睡了三个小时,吃了一袋大红碗,其余时间都在双眼冒绿光。现在回想起来,按理说我该问几句去东川的事儿,但我没有问,可能是因为再见到战友的激动,也可能是因为挺大的小伙子被老爹当着别人面儿扇了一耳光的委屈,还有可能是复员后第一次去往远方的兴奋。
总结过,还是太年轻,想事情简单,脑子都转在怎么看姑娘还不被发现上面了。
到了成都没停顿,车站长椅上睡一宿,第二天就赶车去了昆明,是我买的票,又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卧铺坐了硬座,一路上战友还是昏睡,我跟同座的人打牌,赢了两包烟。
在东川长途客运站,我俩拎着旅行包下了车,车站人声嘈杂,云贵一带的人说话像打枪,但不是枪声,是我在部队待那几年听到的子弹壳落地那个声音,具体不太好形容,就是那种快且不急,缓且不慢的语速,发闷,好像是在那种辽阔又与天离得很近的地方生活,被挤得憋屈。
是天已经向着秋去了,风凉,带着劲儿笑嘻嘻往骨头里钻。
有人接我们去了旅店,到了地方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她说我爸已经气得昏过去好几次了,让我赶紧回家。我没接话,跟我妈说让她放心,说完就挂了电话。
后悔,真是想重活一次,无论换了谁,大狱里待十五年都得后悔,前几年还在心里想,如果当时我爸没扇我那一巴掌可能我就走不到今天这一步,没准儿到这个岁数都当上了交通局里的干部,可现在想明白了,哪那么多如果,谁也不能怨,要怨还得怨自己。
旅店豪华,金碧辉煌的,住下了好像才刚刚反应过来,打算仔细问问在东川要干的事儿啥的,屁股还没坐热乎就忽然去了两个拎着热饭菜的女孩儿,水灵灵的,叫床声也好听,像黄鹂鸟,就那么着没了第一次,有好几个瞬间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第二天晚上在歌厅见了谭老板,个子不高,结实,酒糟鼻,说话声音很大,带着一帮子人,有几个太阳穴鼓出来一块儿,光头,看着就像武术家。
刚见面就给了钱,我和战友一人一沓,当时心里没觉着不对,保镖么,主要内容是保护,应该不参与啥违法的事儿,违法的事儿我也肯定不干,再说了,在部队练出来一副好身板,不用确实可惜了。
旅店是谭老板开的,我们在那住下来,平常有专人教规矩,大概就是不动声色那一类,细节也多,用了大概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和战友都熟记于心,毕竟花人家吃人家,学习速度也得跟上。
中间联系过家里,就一回,电话打过去,我爸接起来劈头盖脸就是骂,我挂了电话,再没打过。
几个拜把子兄弟就是那会儿拜的,都是谭老板的手下,哪儿的人也有,四川的多一些。每天没啥特重要的事情做,就是跟着谭老板出去吃饭喝茶谈生意,有时候给他那些朋友表演一套军体拳。闲下来就跟兄弟伙出去吃喝玩乐,老百姓见了我们都躲着走。
当保镖差不多有半年左右,出事了。
出事儿之前我有点儿预感,但不是很明确,因为谭老板给我俩一人配了一支短枪,在郊外练习打瓶子,当时心里犯嘀咕,但很快就打消了,做保镖没枪确实不行,也是以备不时之需。
人啊,很多时候大难临头都有感觉,可自我安慰的速度比啥都快,总在心里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不至于不至于,等难真的到了脸面前儿才反应过来,觉得自己的第一感觉确实没错,来得及吗,早都完蛋操了。
事情发生那天谭老板的副手开车载我们去了城郊的大楼,他讲一会儿来一个人,中等身材,寸头,戴金丝眼镜,让我们弄了他。我心里知道弄了他是啥意思,战友肯定也知道,说实话,不该做,但他应了,我就没说话。紧张归紧张,不能掉份儿。
做保镖几个月,想法有变化,心里恪守的原则慢慢都被磨没了,当初想着违法的事儿不干,可真出了事儿,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半推半就上了船。
现在说起来这些事情我都发抖,不知道那时候哪来的勇气,好像身体啊思想啥的都不属于自己了,也说不上来到底是谁,想想当保镖之前我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小崽子,那么短的时间就被改变了,机器一样。
我和战友在卧室里做了很完善的准备工作,地板上铺好整片白色塑料布,角落里放了装尸袋,弄齐整了,心里也知道该来的很快要来,我俩都没讲话,面对面坐在椅子上,手里两把带着消音器的五四手枪机头大张。
温州的杨先生死掉之后,第二天我就揣着跑路的钱去了宁夏,战友去哪我不知道,谭老板安排我们分头跑。在宁夏待了一个多月,实在受不住,想家,打了电话给我妈,我妈让我回去,说自己害了病,连床都下不来。我心急,顾不得想太多,当天就坐上了回内蒙的车。
刚推开家门就听见我妈带着哭声喊我的名字,好多支黑乎乎的冲锋枪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顶上了我的脑门。
监狱十五年,再没见过我爸爸一面,蹲大牢第八年,我妈哭着去探监,说我爸爸死了,肝癌。我一滴泪都没掉,扭头回了牢房,直到第二天好像才反应过来那个总是怒气冲冲的爹不存在了,从人间彻底消失了,我对着铁窗外面一小片天哭了很久,到后来,哭声已经没有了,眼泪却是不停往下淌。
战友救了我一命,事发时候我不在现场,战友让我出去买黑胶带和铁锹,等我买好回去,杨老板已经四仰八叉躺了大字,血流了满满一地。
我到现在都认为战友不是个坏人,杀人是越了底线,可没杀过人的人也没走过那一段路,不知道很多事情都是迫于无奈,世间波涛汹涌,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不过是水珠子,浪推向哪儿,水珠子就要往哪儿去,由不得自己。
善恶这事,不好讲,监狱里什么人都少不了,见过恶的,有新去的犯人不听话,被绑在床上生生用磨尖的牙刷柄挑断脚筋,过程很缓慢,惨不忍睹。类似的事儿数不胜数,恶人以欺辱为乐,对自己的罪也满不在乎。
我始终觉得战友当初是有意把我支开的,杀人不让我参与,真要被抓了最起码不至于丢了命。这可能就是我认定的善,救不了自己,那往开推一把别人也成。
知道我爸去世以后我开始认真改造,做工作也上心,几次减刑,从无期变成了15年,十五年啊,人一辈子才能有多少个十五年,在里面,什么都见,也明白了不少事儿,快出来那几年几乎天天忏悔,心里觉着对不住杨先生的家人,想出狱之后给他家当牛做马,可后来一想,算了吧,无论我怎么做,人命关天,除了命抵命没别的法子。
刚放出来时候吃不了肉,别说吃,闻见肉味儿都干呕,肠胃已经被改造成素食主义者了,看见油花就难受,没办法,我妈给我熬了半个多月的小米粥,就着吃的咸菜里掺一点儿猪油,过后才开始慢慢吃肉。
外面世界变化那么快我真是没想到,高科技什么的,怎么看都不明白,在里面十多年,关傻了。
刘妥没结婚,在他哥手底下的夜总会里干事,我在大牢也听说过,当下的夜总会都叫豪华KTV了,里面的姑娘个顶个的好看,陪一次酒七八百块,当时听了惊得不行,恨自己不是女人。
头回去是个四川姑娘陪的我,太久不喝酒,没几杯就多了,刘妥送我去了酒店,当天半夜醒来以后,瞅着旁边的人吓了一跳,那脸跟男人一样。第二天刘妥给我说,现在的姑娘都会化妆,本事强,说是化妆,基本跟武侠小说里讲的易容术差不太多。
我刚出狱,找不到工作,刘妥跟我的感情基础还在,就天天和他混在一起,有次喝酒,我哭了,拿板凳砸了他,他也哭了。
“15年,为啥一次不来看我?”
“哥,我没法去。”
“你狗鸡巴不是,啥情义啊,去你妈的吧!”
“哥,你进去,我不能看你,受不住,你出来,大风大雨我一定陪你一起。”
后来我俩抱着头哭了好久,刘妥搀着我又进了豪华KTV,那天晚上陪我的姑娘就是李程红。
刘妥非要我跟他一起去夜总会工作,我不想去,他劝了我好久,说现在的夜总会不像过去,很多交易都是悄悄完成的,打擦边球,没过去那么直接,也坏不到哪去,黑帮什么的早都不存在了,法治社会。可我琢磨了很久还是没答应,人生空白了15年,只想像个正常人那样好好活几年。
我妈给了我一些钱,都是在我入狱后她攒下的。开头想不出来干啥,也是因为没啥技能,正好赶上我大爷的俩外甥从技校学了汽车修理,刚毕业,于是我把两个弟弟弄过来,回到将台路开了一家修理厂,我也从家里搬到了修理厂二楼住,生意不温不火,挣得不多,倒是够花。
修理厂开起来之后,我妈好像完成了一个重要任务,踏实了,整个人心情也好了不少,每天跟刘妥他妈几个上广场跳舞,刘妥他哥挣钱多,早给家里买了大房子,可他妈说啥不去住,非要和老邻里在一起,说受不了楼房,远远看见就瘆得慌。
那段时间刘妥总叫我去KTV玩儿,我也不推,反正不花钱,去就去,每次去都叫李程红陪我,夜总会里的姑娘能喝,陪酒么,不喝没人喜欢,但我从来不让她陪着喝,好多回她端杯都被我拦了,我心里觉着女孩子家,年纪轻轻不容易,干的又是高危职业,能少喝尽量少喝。
有时候不唱歌,坐在一起唠唠过去的事儿,也说大牢,在里面那么久,肚子里都是故事,她爱听,老用那种带着崇拜的眼神儿看我,一来二去就有了几丝说不清的感情,白天她不工作,总去修理厂找我,有时候拎个烧鸡有时候买点儿排骨,到地方就给我们仨做饭洗衣服,待到晚上才走。
我明白她的心,也确实缺女人,放出来之后刘妥没少给我安排姑娘,但嫖娼这种事情说白了就是解决个生理需求,没什么感情在,哪比得上有个确确实实的女朋友,可我不敢爱,她27岁,年轻漂亮,大把好日子在后面,有机会敢爱敢恨,不需要顾虑,我不一样,我连个正常人都算不上,不但间接杀过人,还坐过那么久的牢,配不上她。
旁敲侧击地跟她讲过,我俩在一块儿不太合适,可她不怎么接茬,后来没办法我就躲了,头天跟两个弟弟说了要出门,二天就跟刘妥坐飞机去了青岛。
刘妥在青岛有朋友,我们胡吃海喝玩了两周,本来没打算回,修理厂那边突然打来电话,说有要紧事儿让我赶紧回去,问是啥事儿也不说,没办法,我俩着急忙慌坐了返程的飞机,等到了地方,我刚推门进屋就看见李程红,她身上套着我的衣服,肥肥大大,正挽着袖子做饭,我愣了,她冲过来抱我,连哭带打。
两个弟弟见了我也差点儿哭了,说太苦了,从来那天就把他俩手机没收了不让跟我联系,整天除了厕所别处都不准去,哥俩白天修车,晚上手机也不给玩儿,还要听她絮叨,非让他俩帮着分析我到底去哪了。
打给我那个电话是后来李程红心焦,等不着我,站在旁边把手机开了扬声让我弟弟拨号,该说啥都写在纸上,让他照着念。
我问弟弟干啥那么怕她,手机被没收就算了,打个电话还照着念,弟弟说确实怕,打电话时候她就站旁边,手里拎个大扳手,估计有十多斤,挨一下得疼一个多星期,换了谁也得照着念。
晚上我俩头一遭睡一个被窝,她靠在我胳膊上跟我讲,第一次见我就爱了,心里觉得这么多年,听过看过的不少,等来等去,终于有一个能让她放下一切跟着走的男人了。
我困,在外面玩儿累了,身体也不像二十多岁那么生龙活虎,所以没咋听,躺在床上一直自己琢磨,可还是想不明白,在大狱那么多年脱离了人生轨迹,我连怎么讨姑娘欢心都不知道,见了女人脑子里想的也就只有咋才能日一伙,爱经历几乎没有,前半生也大都在封闭空间里度过,害人性命坐了监狱,算得上是人间至坏,咋可能有姑娘爱上我这种人。
可后来明白了,爱这东西,深不可测,说自己参透了的都是吹牛比。
我刚走青岛没几天,她去找我,问弟弟们我去了哪儿,弟弟们说不知道,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转头辞掉夜总会的工作,拎着一个行李箱就在修理厂住下了,弟弟们冤呐,我压根儿没告诉他们我去哪,啥时候回,他们是真不知道。
部队三年,入狱十五年,对于很多事儿我想得比普通人清楚,遇上李程红之前,我没有盼头,只想等,等报应来,在报应来之前也就一个想法,多挣钱,有了钱才能孝顺,没钱啥都干不成。
可李程红的到来让我的生活有了别的颜色,我多了念想,多了念想就是贪,现在返回去看,说后悔都是狗屁,还是怨,怨自己不要脸,老天爷给留了命,活着等他收就完了,不该折腾。
往后李程红在步行街一家首饰店找了工作,先开头说了几回结婚的事儿我都没答应,私心一丁点儿都没有,主要是替她想,我四十了,大她十三岁,跟她结婚在我看来就是害她,我想着她跟我好段时间,年纪不大,那股子新鲜劲儿一过没准儿就不喜欢我了。
有次在家喝酒,我俩都多了,她跟我磨唧好长时间,说想跟我结婚,生大胖小子踏踏实实过日子。我能不愿意吗,我太愿意了,但还是咬着牙根儿不答应。
没承想她立马就又抓了那个十多斤的扳手要和我拼命,那天我俩一宿没睡,熬到上午借着酒劲儿去民政局扯了证。
办酒时候我妈比我都激动,跟自己出嫁似的,李程红家里面也去了不少人,他父母不知道我进过监狱,我想着说,李程红咋都不让,老婆的话不听不成,我就没说。
我觉得李程红就是那种旺夫命,跟她结了婚那年,不但日子舒服,修理厂生意也好起来,于是心里就琢磨,要多做好事,世界对我好,我也得回馈。那年我把旁边的地方也租下来,雇了四五个洗车工增加了洗车服务,挣的钱除去留下日常开销,剩下的都捐了贫困山区。
年根底李程红怀孕了,拿了化验单我兴奋得有些手足无措,翻了跟斗,没和上次一样翻马肚子底下,但撞门上了,右边儿脑门又起个大包,不过也挺好,对称了。
去医院那天大雨倾盆,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如乱麻,总觉着要发生点儿啥,可我又阻止不了,就在心里头默念,希望要是真有报应那回事,冲着我来,别冲老婆孩子,我死八百次都不冤枉,别把应该我受的难给了别人。
我在医院门口点了香,冲着天磕了好多个头,周围人都瞅我,以为我疯了。
从那开始我就恨了,之前是感恩,感恩上苍让我活下去,还给了我娶妻生子这么好的命。可那天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我的命,都是错觉,我的命从杨先生死的时候就已经定了框子。
老天爷是真王八蛋,偏要让你以为不会离开你的人离开你,让你以为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儿就那么理所应当发生在你身上。
我磕出了一头的血,还是没用,老婆孩子,一尸两命,全没了。
没法相信,了解了啥叫晴天霹雳,前几个钟头,李程红还鲜鲜活活,躺在床上让我给她削苹果吃,我手笨,一点一点削,她在那笑,说男人就是白扯,干不成细活。几个钟头一过,她还是躺着,从床上去到太平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无论我怎么哭嚎喊叫,她都不应声。
我爸爸去世时候我没见过,等我从监狱出来,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矮矮胖胖的陶瓷罐儿,有段时间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爸爸长什么样子,蜷缩在被窝里哭了挺长时间,有声有泪。
李程红死的时候我哭不出来,张大了嘴也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好像所有力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后来刘妥去了医院,把我接回了修理厂,当天晚上刘妥刚走,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拿刮胡刀片割了腕。
自杀了三回都没成功,我才明白,这是不叫我死,确实是,死了一了百了,哪有活着痛苦。
修理厂关了门,剩下的钱分了四份儿,两个弟弟两份儿,我和我妈一人一份儿,临走前我在我妈面前跪了一晚上,跟她说这辈子欠的,还不上了,下辈子一定好好做人,当个好儿子。
天蒙蒙亮时我坐了开往东川的火车,心里就一个念头,从哪儿开始从哪儿结束,可能等我到了东川,老天爷也就打算收我这条烂命了。
火车轰隆隆向着远处开,路长,车上人不多,我忽然想起了那辆满载新兵蛋子的绿皮车,我想起入伍,胸前的大红花,人群,张刘晓淌着泪靠在病床上发呆,想起刘妥的逼脸蛋子,人民广场角落里的朋克演出,空旷街道,零星开过的小轿车,没有高楼大厦的锡虞路,二十岁的我,身体结实,性爱持久,想法简单。
后来我想到了爱,记得有天午夜,小雨淅淅沥沥,街灯昏黄,李程红几缕发丝搭在我肩上,我逗她几句,她笑,向前跑几步又回来,章鱼一样贴上我,轻轻咬我的耳垂,她身上甜甜的,是甜,不是香。
我觉得那种气味大概就是爱。
再后来,恍惚中我好像看到了李程红,她跨过几万座高山,穿过冰川火海,越过街道上平移的人群和灰蒙蒙的天,光秃秃地来到了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