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怎么喜欢小孩的女性现身说法,谈谈生孩子之后的感受。
不知不觉,早春三月到了。一年前,不偏不倚刚好这个时节,我每天走到环城河边,去探望一株高大的白玉兰。眼看花苞一天比一天饱满,最后在一个温暖的晴天,满树绽开了白花。春天来了。樱花、李花、桃花、海棠,紧锣密鼓,一个赶一个地加入进来,直到紫藤开遍,把这首协奏曲推向高潮。刚怀孕不久的我,经历着对未知将来的忐忑,每每穿花过柳,总不禁动容。我悄悄对腹中的小宝宝说话,真心诚意邀请她降生到这个可爱的世界。眼前我的所见所感——杨柳轻风、潋滟水波、如洗碧空,一片雨后的草叶,一只闲荡的飞虫,风吹杨树叶的沙沙声,林间小鸟的啁啾,红叶李果实的酸涩,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尽兴奔跑,手心里混合着汗和灰,散发出热烘烘的气味……多想带她到世上,来亲身体验所有这一切。
这一切根本没什么大不了。但人生在世,就算有再多烦难,只要拥有这样一条散步道,已经值回票价。我有一个秘密,等不及告诉腹中的小宝宝:大自然是你忠诚体贴的朋友,任何时候,你都能去那里寻找力量。
一年以后,早早那热切的眼神好像在告诉我,她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一学会走路,她就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散步伴侣。
她满七个月,拥有了饱含感情的眼神,不会说话,却仿佛说着千言万语。清晨刚醒来的时候,看见新鲜玩意儿的时候,妈妈给唱歌的时候,她那圆睁的双眼是那样喜不自胜,把周围的人都感染了。所有人,连带她自己,总是一道笑了起来。
对于我,一个不擅长与孩子相处的妈妈来说,这些时刻最让我喜爱。有时候,只是在床上面对面躺着,几乎脸贴脸,静静地互相凝望——她睁大眼睛,嘴巴也微微张开,嘴角往上翘着,显得又惊又喜。她的小小心脏里,一定非常地喜欢妈妈吧!“妈妈也很喜欢你啊!妈妈也很喜欢你啊!”不知不觉地,这样的句子就从嘴里冒出来,伴随着一阵雨点般的亲吻。
在有自己的孩子之前,我一向不大关注小孩子。公共场所哭闹喊叫的孩子让我觉得麻烦。跟乖巧可爱的孩子相处,我又不得要领。看见婴儿胖胖的脸蛋、粉嘟嘟的小手小脚,我也感到可爱。但是要像那些天生喜欢孩子的女性一样,一连几十分钟不知疲倦地凝望他,嘴里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去逗他,我怎么也做不到。和小孩能聊些什么呢?想想就觉得紧张。我只好坐在一边,面带友善的微笑望着他们。自然而然,他们感到我这个人也没有多大意思,完全把我忽略了。我是一个在小孩的社交场上不受待见的怪人。
六个多月前,当早早刚出世的时候,我不知道,婴儿的世界向我伸出了双手——一双又小巧,又粉嫩的手,努力伸长,轻轻地够着你,触着你。
我们完全陌生。躺在产床上的我,像坐在公交车上隔着玻璃窗看过路人那样,冷不丁地瞥了一眼她的面孔。医生双手一翻,就把她送进了NICU病房。
她早产一个多月,落地之后先隔离观察了五天。医院规定,NICU不允许家属探视。每天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可以通过电话,或者直接到NICU门口的咨询窗去查询新生儿的情况。等候大厅里,空调温度调得很低,光线绿幽幽的,电梯门一开,恍如走进一个大玻璃缸。心焦的家属们聚在咨询窗周围。窗口极小,高度只及一般人的胸部。窗户那边,护士远远坐在一张大书桌后面,想要跟她对话,非得歪扭着脖子,把脑袋完全探进窗口才行。周围等待的人,目睹这样尴尬的场面,却一点不觉得好笑。大家的心情全都类似,笼罩在孩子降生的喜悦当中,人变得善良了,能急他人所急。一群人仿佛沙漠中的狐獴,一致抬头向NICU的大门望,明知什么也望不见的。
多亏在医院工作的老同学帮忙打通关节,我获得了一次破例探视的机会。在周围人艳羡的眼光中,大门打开一条缝,只容我们夫妻两个侧着身子进入。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冲上前来,立刻被护士挡住。大门在我们身后飞快地关闭了。
门这边静悄悄的,听不见脚步声,也没有婴儿的哭声。跟想象中不同,在我面前并没有好几十个小宝宝睡在好几十张小床里头。一条稀松平常的走道,连通着尽头另一条稀松平常的走道。我们的右手边是服务台,左手边有一个小房间。就在这个房间里,被一堆闲置的婴儿滑轮床环绕着,我们跟我们的女儿正式地见了第一面。
她被护士从病房里推出来的时候,据说刚吃完奶。真的,她的上唇还留着一道奶渍,就这样睡着了。睡梦中,她伸出手,在面前缓缓挥舞,细小的手指,半透明的。粉蓝色的绒布旧衣服太大了,袖管空空荡荡。她就像一枚姑娘果,被纸皮似的花萼松松包裹起来。
我俩惊奇地看着她,一个完全陌生的小东西,有点手足无措——像通常跟陌生人共处一室时那样。在惊叹了一阵她的纤小之后,我们再没什么可说的。我急切地想找出她身上跟我们两个相像的地方,但实际上要说一个出生才两三天的婴儿究竟像谁,就算说得再肯定,也是十分牵强。我们不清楚自己被许可逗留多久,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做的,但又不舍得离开,就这样局促地各站一角,拿着手机不断拍照。她睁睁眼,严肃地向半空中一望,重又睡去。
我用了一个多月,渐渐熟悉了婴儿从睡眠中苏醒的这种神情——充满了疑问,皱起眉头,双眼往上抬着,似乎在问:我是谁呀?我在哪儿呀?发生了什么呀?
独自一人在小床铺上醒来,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不知道还有其他人的存在。明亮的日光刺激着她,把她弄得茫茫然的。她用视力尚不健全的双眼看向半空中去。巨大的影子出现了,走来走去,她被抱起来了。熟悉的气味和声音,令她感到安慰。
新生婴儿的神情是这么有意思。用成年人的眼光去看,会以为她正在受到各种强烈情绪的冲击。茫然和怀疑最常出现在她脸上,体现出她对待世界的一种严肃、谨慎的态度。甜蜜的笑容骤然绽放,倏忽消失,紧随其后的说不定是一阵哭声,全都无缘无故,瞬息万变。我妈妈说,这是天婆婆在教她哭,教她笑。喜怒哀乐,一辈子要用的表情,她得在短短一两个月里全部学会。
此前一点也不了解婴儿的我,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被他们的魅力彻底征服了。我时常守在早早身边,长时间地注视她脸上各式各样、稍纵即逝的表情。依据产前上过的课程,我大概知道此时此刻,在她的大脑里正进行着极其精密复杂的建设,一种叫做神经元的细胞,正在飞速地相互连接。说不定,无数她不明所以的情绪掠过了她的心田,她快活,悲伤,好奇,震怒,又立刻将它们一忘皆空。
慢慢地,早早的双眼找到了焦点。她会找人,会看人了。又过了一阵,各式各样的感情注入了她的眼睛。她已经不再是个只会孤单地挥舞双手,仿佛世外高人般的新生儿了。快活,悲伤,好奇,震怒,如今她可真正懂了。饥饿的时候,困倦的时候,焦虑和伤感压倒了她,迫得她哇哇大哭。我这才发现,婴儿的眼泪,会随着身体的成长而增多,泪珠变得越来越大,渐渐地,流泪的时候也会流下鼻涕,发展成涕泪横流的局面。对亲近的人,她常常露出一种感激的笑容,像是说,她知道的远比你以为的多。看见喜欢的东西,她伸开双臂,上身前倾,只苦于无法就此飞扑过去拥抱它。如果你把它拿走,她会那么失望而迷惑地望着你,仿佛要怪你,又因为和你要好,又不忍心怪你。短短两秒钟之后,她已经把你做的坏事忘了,对着你笑弯了眼睛,笑出了声音。
对大千世界,她见缝插针地看了几个片段。桌上的佳肴、流淌的河水、飞驰的汽车、新一年的台历、马路上的霓虹灯,都令她心满意足。
我和早早现在也得算是熟人了。我们朝夕相处,互相喜爱。对于怎么和小孩一起玩,我还是没有多少心得。不过,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总之工作一天之后回到家里,坐在地板上看孩子玩耍,已经成为了例行的休闲方式——对于一切初为父母的人,这都是没得选的。为了逗引孩子,当然免不了做鬼脸、发怪声、学着她咿咿呀呀地讲话。翻不出多少花样,不过是一再重复。这件事本身没什么趣,但是你对孩子的喜爱之情,却能给你自己带来巨大的乐趣和满足。真要说起来,这和谈恋爱能带给人的乐趣,是同一类型。但它还有一个好处:恋爱的乐趣,通常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变得稀薄;喜欢一个孩子,这种满足感却会随着她/他的长大而越来越强烈。
同样的话,我在很多地方看到过,听到过:一个小生命在腹中待了八九个月,一朝出世,总让旁观者惊叹生命的神奇。这种神奇之感,非亲身体验,根本无法想象。有人生了孩子,过去在我听来,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消息。而临到自己头上,看到她有表情,有主意,会哭会笑,尿尿的时候会打颤,喜欢什么,会伸出双手去要——这些简简单单的事情,对父母来说却是最富创造性的。人生来拥有这个机会,就算本人再浅陋,哪怕性格极端无趣,也能完成一次了不起的创造。婴儿降生,带来这意想不到的馈赠,她/他先感动你,于是你全身心地投入去爱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