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世界末日还剩七天,我从宿舍走了出来。
两个多月前的一个夜晚,凌晨四点零三分五十七秒,陨石如冬日里看似希望的雪花,带着火光落在了城市。巨响先是砸死了五万人,也就是这座城市总人口的百分之五十一,随后连带着震动惊醒了剩余的百分之四十九。震动让人们以为城市又遭遇了像十几年前一样的大地震,于是纷纷跑出屋外,在听见一片火光包裹住涌来的悲鸣时他们才明白,眼前的状况要比十几年前糟糕几十倍。
火烧了一整夜,道路上即使有树也顷刻坍塌,浓烟径直地飘到上空,风吹声、求救声、燃烧声——世界的悲鸣在几个小时内逐渐陷入沉睡。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天空还剩锅盆大小灰色,五点四十六分,政府紧急占用仅剩的通信设备召开了一场三分钟的新闻发布会,一分钟用来询问市民们的安全;一分钟用来告诉大家目前的情况;最后一分钟告诉我们远方有片沙漠,有多远不知道,但足够安全。这就是发布会的所有内容。召开发布会的是一名男子,身穿西装,头发稀疏,大肚子下垂挡住了本该标识亮眼的皮带,他手指交叉握住放在肚脐正前方。发布会结束后设备并未关闭,一张缺了三分之一的棕色办公桌目送他一闪而过离开的黑影。
那片被冠以诺亚方舟的地方,名字叫迦阿库沙漠,如西装所说,它在远方,我相信那是足够令幸存者崩溃的远方,它甚至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在夜晚、白天、梦中纠缠着我或者每个曾对它发出过信号的人。
那晚我在学校,陨石砸落在地时三个舍友还在打呼,我蹑手蹑脚独自走了出去。外面已经有不少人从宿舍里跑了出来,他们裸着上半身或穿着睡衣,穿着拖鞋或光脚,女生们抱在一起相互安慰,男生们发疯似地冲向远边飘来那团微弱的红光。人字拖上的带子因为跑动将肉勒得很紧,我停在楼梯口,丢掉拖鞋后抬头,看见那团红光在西边拥揽着烟,像一棵疯长的树。灾害没来得及波及学校,但是我们以及更东边的人都感觉自己被抛弃,红光让所有人错觉那是黎明初升的太阳。我不敢笃定别人,就自身而言,我为之着迷,那是二十多年来从未见过的红,可就在它如露水般渗进内心的同时,它给西边带来的是绝望与恐惧。发生什么了?站在身旁的女生问我。完蛋了。我下意识地说。什么?她斜过头,看着眼神空洞又痴迷的我。世界末日来了。我解释道。她说,那是什么?我说,那是所有人都为之颤抖却又暗自渴望过的东西。我以为她明白了,没想到她呼出一小撮鼻息,看着那团红光说,还是不懂。我指着那群发疯的男生问,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她考虑了一小会儿,说,灾难。我指着那群抱在一起的女生问她,那她们呢?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悲悯。我又问,那我们呢?她就不说话了。我害怕沉默会令我们之间变得不可挽回的尴尬,紧接着问她,那团红光呢?她说,不知道。
母亲找到我是在第七天天刚亮、清晨第一缕风刚抹过的时候,那会儿我还躺在宿舍,她打电话告诉我说她在学校大门。我带着困意起床,睡衣没换牙也没刷,几天未刮的胡子已经布满唇部周围。在大门看见母亲时我差点没认出她,路途的艰辛将她本就失去光泽的长发变得更加枯燥,那是种从远处就能察觉的苍老。我走近,才发现她的脸上多了几处坑洼,暗沉盖过了血色。我已经很久没见母亲了,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人可以被腐蚀成这样。我接过母亲的手,她想要握住却只能轻捏,只要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的无力吹散。我紧握双手,说,妈。她说,你爸不行了,回去看看。说完,她的头就倒在了我的右肩上,我赶紧抚稳她顺势下滑的身躯,拍了拍她的背,那副骨架和所剩无几的皮肉已无力回应,五秒后,我将食指探到她的鼻头下方,一丝风都没有。
我将母亲的遗体埋在学校后山教堂的院子里,那是以前我想埋葬自己的地方。随后我想起母亲年轻时喜欢植物,于是挖开一层土,扔了一颗石子进去,再重新掩好。假如世界末日没有到来,多年后这里应该会长出一棵健壮的大树。
出发前我将匕首揣进背包里,陨石砸下来后暴力便变得不受控制,那些像是得了什么病而疯掉的人想要每个人都不好受。兴许这就是世界末日的魅力,我不知道,我只想保证路途的安全,至少在见到父亲前。
我花了整整六天赶路。本以为能在路上遇见好心人搭上顺风车,可是他们甚至都不愿减速看我一眼,这段路程让我意识到原来离开交通工具后自己与家人相隔这么遥远。为了不被饿死,准备的食物只好节省着吃,后面几天,即使已经变得干硬甚至有些许臭味溢出,也要忍着吞进肚子,在第七天抵达父亲的住处时,胃已经沉得像个铅球。
乡下随处可见的水泥平房被砸掉一半,从远处便能透过不再藏匿的空白看见父亲躺在另一半卧室的床上。父亲已经瘦得像一个孩子,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偶尔大概是因为疼痛而发出令人寒战的呻吟。我在空处站了五分钟,他没能察觉我的到来。后来我走到床边,他用喉咙喊了一声后缓慢地转过头看我,从唇间的缝隙挤出几个字,对我说,去迦阿库沙漠。看着那双清澈得明显已不再属于他的眼睛如升格镜头般闭合,我只好掀开盖在他身上那张单薄的被子,他的脚趾蹬得像座小山,全身的肉紧贴骨骼,唯有肚子仿佛塞了个婴儿,胀得像颗地球。恶心感毫无征兆地向我袭来,我捂住嘴巴往屋外跑,脸朝地干呕了起来。两分钟后,症状仍未好转,如果能从胃里倒腾点东西出来或许会好受些,但是没有。因为干涸而育出裂痕的大地,像骇人的血管般延伸,它们不受控地分裂、生长又分裂,泥土陷进缝隙化为养分,我不知是否因眼前这番无法用辞藻形容的景象令干呕持续得更久。
意识到恶心感褪去时双眼已经酸得想永远合上,大腿每秒都在发出虚弱的信号,我只好回到屋内,躺在了父亲身旁。朦胧中我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以及血液的流动,两种抓不住的事物化作白点在眼帘内游动,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两个白点甚至无法侵入我的梦境,有短暂得我不想承认的一瞬,我想再也不睁开眼,让永恒囚禁它们。
唤醒我的也许是身旁的父亲,也许是远方的母亲,又或者是那似有似无的两个白点,总之醒来时虚弱感已经像自然落色般褪去。我想起父亲生前对我讲的话,最后那句话,可能将其当作遗言更加恰当。天花板压向瞳孔时我才察觉嘴巴一直张着,恍惚间我看见白点从嘴巴迸出,先是屋顶,随后分别变成鱼和船,游向了那一半空白。它们离开后我坐了起来,像只无人照看的猫。我环顾四周,床、碎片、桌椅、被褥、父亲,没发现食物,下床在附近走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只能回到床边呆呆地看着父亲。出发前,我必须解决食物的问题。
五天,或许只有四天,回去的路程并没有遥远得让人感到陌生,尽管周遭仍不太明亮,沙尘黏附于空气,但是能明显感受到腿脚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先前失去的力量。我坚信是食物解决了我与分秒间的鸿沟。
舍友们在我抵达宿舍前已经提前离开,学校里看不见多余的身影,空荡得能听见不同的回声在互相吞噬。我没有睡回自己的床位,而是挑了在门口右侧的,脚踩阶梯慢慢地挪动上床,释放路途积攒的困意,倒头睡了过去。
风沙灌进眼睛,室外的广播用机械的女声,声调一高一低,循环播放着仅剩七天的倒计时。西边飘过来的几支烟,与东边远处的烟卷在一起,像根编织得不规整的麻绳。我收紧斜跨在身的包,往集市走。
三十八天前的中午十一点零一分,太阳被不均匀的黑影遮盖,光线像从濒临破碎的箱盒中射出,不久后的十一点零九分,四块不同大小的碎片降落在城市东边,其中最大的一块砸破了地底的天然气管,五分钟后的十一点十四分,火光擦过,爆炸产生的冲击力波及整座城市。
救援行动持续到当晚十一点五十九分,我在昏迷中听见几个模糊得近乎相同的声音说,人肯定没救完,现在救出多少就是多少,剩余的我们也无能为力了,就这样吧,他们运气不好,我们运气也不好,就这样。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无意识感谢他们,可是后来似乎有谁在我耳旁说了句——运气好就这样,——如诅咒般,我感到黑暗包裹住自己。
过后,东边再没人嘲笑西边,西边的人也不再憎恶东边,因为整座城市不管东南西北,如今全都一样了。爆炸当晚,一个没受到任何波及的男人站在他家的天台,对着灰夹丝蓝的天空喊,操你妈的老天爷,你真公平!
而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时,身体已经躺在宿舍的床板,依旧是靠近门口右侧的床。他们为什么会知道我住在这个宿舍我无从得知,只是疼痛还残留,即使稍微动弹,大脑都能感到某处被什么东西不停撕扯。万幸的是他们在离开前将充足的食物摆在床头,都是些难吃但便利的罐头。我依靠罐头撑过一段时间,身体痊愈得并不快,可我也无法准确地说出更长的时间,唯一能肯定的是,能不费力地走动时身体已经对不必要的行动产生了排斥。
除了外出购入粮食,其余时间我都待在床上,不是躺着就是靠墙坐着,绝不靠近门口半步。宿舍里堆积了很多书,小说、时尚杂志、色情杂志,为了打发睡眠之外的时间,我看起了书。通常我会在早上看一个半小时,小说或时尚杂志,然后下午再看一个小时;晚上若要洗澡,则在洗澡前对着色情杂志自慰,睡前再看着色情杂志入睡;剩余的时间,不是躺着闭眼就是对着墙面干瞪眼。在此之前,我曾梦想能当一名作家,获奖,写作,获奖,写作,循环至死。有人曾问我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当作家。当时我回答的是就凭我平时看那么多书。而多亏了陨石和西装,当下能做的也只有看书。在走出学校前,我已经看完了堆在床头的八本小说、两本时尚杂志、四本色情杂志,其余的书则全丢进了厕所。
东政府的建立是在事情发生的一周后,而西政府则在东政府建立后的第二天。据说他们的初衷是为了凝聚大家,接管原政府不负责任地逃走后留下的烂摊子。而实际上,在东、西政府接手后,暴力肆无忌惮,血腥筑建了日常。只要足够强大,饥饿的人可以在街上随意抢夺、殴打他人,男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任何地方强奸女人,懦弱仿佛在一夜之间消散,弱小的人光是苟活都变得极其困难。我曾在深夜的街道上看见一条棕色野狗追赶一个老头,先是咬破他身上的衣物,然后撕裂皮肤,用舌尖尝鲜后咀嚼血肉。老头全程只是逃跑,仿佛眼前也有红光,没有反抗,透过夜晚盖过光照的黑暗,我能清楚地看见他在被啃食时,双眼空得像两粒钻石。
而东西政府口中所谓的凝聚力和收拾烂摊子,不过是强制有房子住的人要无条件接纳那些前来求助的人;每天播报距离下次陨石降落的倒计时;不能背叛政府等诸如此类的政策。在他们的管理下,家畜不再是家畜,人也不再是人,失去光泽的希望洒在他们脚下的每寸角落。
为了拯救自身、城市或者只是单纯想要反抗新政府,部分人暗地组成了反政府联盟,成员大多都是20岁未满的青年。这个年龄段正好是充满希望的时候,有谁能忍受自己的生活被弄得一团糟呢?他们在招募成员时自然也找到了我。那天我起身正准备下床外出采购,外面挂着太阳,但阳光被染上一层灰。他们就是在我对着镜子检查防护设备时走进来的。
他们总共三人,一个胖子一个瘦子,还有个站在中间看上去相当结实的平头。平头双手插在胸前,说,是大学生吧。我瞄了他一眼,然后对着镜子说,以前是。他说,知道我们是谁吗?我说,多少听说过。他点了点头,行,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打断他,你还是拐一下吧。他似乎有些不满,但还是跟我解释,我们是民间成立的反政府联盟,对付由流氓混混趁乱组成的东政府,现在正是组织的开始阶段,很重要的时刻,我们需要更多新的血液,需要你的加入。我转过身,正视他,正气涂满了他半边脸,而站在两边的胖子和瘦子则摆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说,我能起什么作用?他说,别这么说,人总是低估自己,每个有志青年对组织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力量,是大家的希望。我问他,你们对抗他们干什么?他说,现在这些都是不对的。我又问,那什么才对?他沉默。我说,乖乖等到那天,什么都不需要想什么都不用做,在过去我们总想要的生活,现在有了,还不够么?
他说,你能忍受每天听那个喇叭给我们的生命上发条吗?去他妈的,根本没有世界末日。我说,那你怎么解释那些陨石。他说,自然灾害,以前是地震,现在是陨石。我思考了一会儿,面对这个平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打算等他开口再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晃腿斜站,用浑浊的双瞳渴切地看着我。我扫了眼胖子和瘦子,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平头摇了摇头说,加入我们。我顺着他问,加入你们?你们有什么计划。他说,在那天,我们会推翻他们,揭露他们的丑陋,人们会看见一个更好的选择,并且会醒悟过来,那天并不是世界末日,世界没有末日。我叹了口气说,你们斗不过他们。他说,可以,只要人手够,我们还有详细的计划,等你加入了就知道了。我沉默,坐在椅子上,竟开始考虑起这种荒唐的事情。他们还是在原地等待,像盯囚犯一样看着我。我们之间就这样持续了很久,直到他掏出一块血红的肉拿到我身前。他说,这是我们组织每天提供的肉,也算是我们的诚意。那块肉的表面有很多不明显的线条相互交错,血色没过线条,无数个井字若隐若现,我看见肉块上舞动的纹路,吐了出来。吐出的秽物泼在地面,如一个被故意雕造出来的婴儿,两缕唾液粘连着颗粒甩在了平头的鞋头,他慌忙倒退,跑了出去,说,走吧,他妈的原来是个病号。
平头离开后我对着地板又吐了几分钟,接着剩下的半天,干呕,夜晚入睡前虚弱已经控制了身体,我无法动弹,能听见周遭的嘈杂和内心的紊乱,瞳孔映着的全是血肉的残影。我带着那股藏匿在底层的虚弱昏了过去。再次睁眼,虚弱已经回到了原本属于它的地方,但我已经只想躺在床上了。
集市是另一方势力,这座城市最没有希望的组织。那些即没有追随新政府又没有加入反政府联盟的人聚在一起,相互慰藉。最初成员只有五人,他们仪式性地成立集市后,躲在城市各个角落的人纷纷走到光照下,加入这个看起来并无恶意的组织。集市这个名字是我起的,因为我不隶属于他们,只要人不隶属于某样事物,就可以不负责任地指手画脚,自由地不受束缚。尽管我没加入,但是他们依然愿意帮助我,在每个外出采购的日子,他们对我嘘寒问暖,塞给我额外的粮食,让我带回宿舍。
在原本我该出现的日子过去两天后,我依旧没有去采购物资,集市的人开始担心,于是派人来宿舍打探情况。来的是一个女孩,年纪与我相仿,长发,瘦弱,她一进来就问我,你怎么了?我没理她,背拱得像座桥。她踩上椅子,用手推了推我,喂。我转过身,透过挡在眼帘的发丝看向她,她似乎被吓到,愣了会儿,说,你东西都吃完了吧?我不说话。她说,你不饿吗?我还是不说话。她说,你不吃东西怎么行。她见我还是不说话,继续说,我给你带东西来了。她弯腰,费劲地提起塑料袋,塑料袋是黑色的,但我看的不是塑料袋。她嘴巴闭合着露出微笑的神情,鼻子像雪一样美。我盯着那片雪,感受到一股时隔十多年的温暖。
往后的每天,女孩都会过来,并且不再提着塑料袋,而是拿着一个热腾腾的不锈钢饭盒。她自言自语地向我解释,你这副模样给你放床头肯定也懒得弄,我就给自己煮的时候多煮点,顺道带给你。看着她,每次我都会暗自疑惑,明明我沉默得像个哑巴,她为什么还要每天过来受罪呢。虽说如此,可我还是什么都不说,能够躺着静静地欣赏雪就足够了。
喇叭播报距世界末日还剩十四天的那天中午,女孩一身蓝白的打扮,捧着比以往大一倍的不锈钢饭盒。她看上去非常疲惫。她放好饭盒,坐了下来,说,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了,以后都不会来了。她抬头看向我的背,像濒死的老人又像炒熟的虾仁,也许我的冷漠让她感到难过,但其实在听到她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来的告知后,我更难过。她说,我希望你能起来。似乎有朵云从地底飘起,在我与她之间流窜,那种柔软与平静荡在我们心里很久,我转身,像一直以来那样看着她,终于开口问,你怎么了?她的微笑不再闭合,我希望你能起来。我说,起来做什么?她说,你应该有想做的或是要做的事吧?我想起父亲的遗言,透过云朵向那片雪点头。她说,你要起来,不要像我一样。我咬紧嘴唇,忍着鼻酸问,你到底怎么了?她摇头,我希望你能起来,还有,以后其他人来给你送饭就别吃了,其实我们和他们没什么区别。说完她就走了,这段日子仅剩的雪白也一起消失了。
踏进集市,各种色彩会扑面而来,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他们按照陨石落下前的城市来筑建集市,除了简陋的帐篷,其他相差无几。这里是我们,或者说还愿意驻足停留的过往。集市反对暴力,至少在明面上如此,而在我屈指可数的记忆里,眼睛和耳朵告诉我,集市从未发生过暴力事件,大家和睦相处、互帮互助,他们深信不疑——集市是被过往眷顾的大家庭。
集市里有很多摊位,卖的大多是生存必需品。一般的摊位会沿路摆在街边,提供性服务的摊位则在暗巷,并且通常不设帐篷,只会站几个女人。而街尾的摊位是最不受待见的,例如枪支摊和地图摊。我走向地图摊。藏宝图、城市规划图、集市向导图、色情图,什么都有,要什么?老板低着头,在我还没完全靠近摊位前开口说。还有吗?我问。什么还有吗?他说。我假装不在意地说,去沙漠的地图。他抬头指了指摆在木板正上方的藏宝图。我看着苍白布满他整张年迈但充满热情的脸,摇头说,去迦阿库沙漠的地图。他停下手头的工作,静止般看我,仿佛在用眼睛绘制地图。不久前,他说,我的摊位在最前面,一走进来就能看见,那会儿一堆人拼在一块找我买地图,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团巨大的煤球,谁给我钱我该找谁零钱完全搞不清楚,后来那些拿着地图远去的人再没音信,我的摊位就被拉到了街尾,连那些卖淫的都不如。我说,世道不同了。他说,是啊,世道不同了。我说,如果把摊位和隔壁的枪支摊移到集市外,生意肯定好。他轻蔑地笑,说,首先,我这么个老头到外面去,不用十分钟,钱和货就会被抢完,然后被打死。枪支摊就更不用说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为他感到不公,在当下,这种情感会显得格外廉价。总之我帮你找找看吧。说完他就转身,头塞进身后那堆破烂里倒腾了。
良久,老板满头大汗回过头对我说,没有。我说,怎么就没了,你再找找。他用手扇了扇凝固在头发上的汗,说,真没了。我说,那对我很重要。他看着我,意思他也没办法。我站在摊前揉发酸的双眼,在我烦恼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时走过来一个男人,他脸被晒得几乎辨不清五官,帆布与支架的影子投射在他身上——毫无特征的人。他说,我知道迦阿库沙漠怎么走。我望向他,他的视线停在我的脸上,他非常清楚此刻的我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办法。
我和男人走到一辆车前,五座轿车,车的整体并不圆润,底盘不高但也没到跑车的程度,看上去像非常老旧的型号。尘土不规整地泼在车壳,赋予了车子别样的生命。我拉开车门,抬头问他,我得先知道你的名字。男人笑着说,现在才问?我点头。他说,我没有名字,叫我作家吧。后来当我尝试回想自己是如何以及为何不自觉地上车,关车门时,我已经只能记起这段对话了。作家踩着脚刹,捏着钥匙扭了三次也没把引擎点着,在第四次,他将全身的怒气都集中在食指与拇指间,由左往右扭动钥匙后松开,前盖内传出如嘲笑般的哀叹声,车被怒气点燃。我借着发动机的声音问他,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说,一直往东。
出发当晚,车内的平静吞噬了引擎的嘈杂声,我尝试捕捉这丝握不住的平静,眼帘顺势滑下,睡了一个多月以来第一个安稳觉。梦里,我看见父亲和母亲站在平地上,他们的身后是大海,海的颜色把他们衬托得似乎还未死去。他们站在蓝天下,海风和海鸥在他们的头顶,我看见他们的嘴唇跟着发丝在舞动,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或是尝试告诉我些什么,我只能呆站在不知何处,嘴巴无法张开,所有言语都被卡在喉咙。一声鸣叫之后,他们的身影隐于大海,化为两只海鸥。
第二天我们路过一个荒废的油站,环境的恶劣为它蒙上了一层纱,作家在开出油站三公里后停下,掉头,往回开两公里,又停了一小会儿,接着继续往前晃了大概一分钟。他将车停在一棵横躺在路边的大树旁,对着后视镜问我,你会杀人吗?我说,哈?几秒钟之后我才意识到他那异于常人的提问。他说,算了,你在车上等我。约莫半个小时,他提着一桶汽油,扛着蛇皮袋,往车的方向走来,沿途滴落在地的汽油像极了中年男人绝望的尿渍。他的衣服上沾有血渍。他说,得补充点油,顺便找了些能用的。我说,你杀人了。他说,没有。我听出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急忙解释,我不是在责备你,我只是不知道这样到底对不对。他说,肯定不对,在陨石第一次砸下来之后,所有事情就都不对了,但是没辙,东政府西政府,集市,去找迦阿库沙漠,我们变着花样给自己希望,但是你知不知道,希望也是不对的,如果你找不到办法修复这一切崩塌掉的事物,你就会疯掉,像陨石一样疯掉。我说,你不也和我在一辆车上吗。他沉默,然后长叹一口气,依靠在座椅上,不知道是另有隐情还是无法反驳。我说,不回答也没关系,谁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一面。他说,嗯,那我就不回答。我说,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迦阿库沙漠在哪的?他说,我出生在那。我说,什么?他说,我出生在那,我24岁时出生在那,我创造了那里。我挥出拳头打在靠背上,说,操,我就知道是假的。他摇头说,是真的。我说,什么意思?他说,它的确在我24岁时被写进我的小说,名字也是当时乱编的,但是事情发生后不管是原来的政府还是现在的东西政府,还是集市,都肯定了迦阿库沙漠的存在,你以为之前那些人是谁派去的,他们只是在意识到去迦阿库沙漠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后决定继续呆在那座城市,暴乱、血腥、自由,都是他们渴望已久的东西,现在机会来了,陨石某种程度上就是对他们的恩赐。我说不出话。他继续说,当然其中也有像你我一样,有着不同理由的人,我们怀揣不同的理由也好心思也好,唯一要做的就是逃离那里,不管最后成功与否,逃离那里。我说,但是至今没人成功。他说,对,但也许有,只是消息被封锁,也许真的没有,那我们就会是第一批登上诺亚方舟的人。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或许内心已经完全认同了这个作家所说的话。我扭过头看窗外,发现一个模糊的、矮小的影子出现在油站前,作家踩下油门,车子继续往东,那个朦胧的身影一直盯着我们直至离去。
第三个白天,我们经过了一座被砸去一大半的城市,楼房的残肢铺在大地上像拼凑而成的棉被。鸟类停在废墟上争夺抢来的食物,沙尘替代了人的气息。信息的封锁让我无法想象城市以外的世界到底经历了何等残酷。傍晚,作家毫无征兆地将车开进盆地,停在一片草地上。我和作家同时下车,看着这块被包围却充满生机的土地很久,风划过鼻孔,生的气息停留在皮肤表面,在这里,一切都是不被侵犯的。我问作家,这里就是迦阿库沙漠?他站在草地上一动不动,说,不是,白天经过的才是迦阿库沙漠,那里已经完蛋了。我说,那这里是怎么回事?他看向我,你好像并不惊讶。我点头,所幸还有这里。他说,还剩四天。我暗自算了下时间,点头。他说,到时候就知道这里是不是另一艘诺亚方舟了。我说,现在怎么办?他说,挖两个坑,到时如果看见陨石就直接往里跳,也算是安葬自己了。
我们按照体型互相给对方挖,最后发现两个坑竟然一模一样。作家说他年纪大些,让我给他稍微挖深点。我照做,最后停在了两米深处,我告诉他我不敢再挖了,不然在被陨石砸死之前他会先摔死。
第七天,我们从凌晨四点开始坐在坑旁,双脚微曲抱膝,仰头一直盯着天空。直到第八天的中午,陨石仍未落下,我们不再抑制睡意,含着笑意入睡。
后来,作家用从油站带出来的种子开始耕种,还花了一段时间协力凿了一口井。除了我们,没有其他动物。土地很松软,我们丢弃帐篷直接睡在大地的皮肤表面,每天不是耕种就是凿新的井,盆地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土地每天都在出现新的伤口。过了八十一天,作家衣服上的血渍还未消去,而我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得像一块从下水道捞上来的破布,于是我们褪去衣物,全裸。夜晚稍冷的时候风如粗鞭子般打在身上,偶尔我们会相互取暖,感受各自身上无形的疤痕。某个不知道是现实还是梦境的深夜,他闭着眼睛与我对话,说那是一种赎罪,以及自身的忏悔。
时间的概念在往后的日子里逐渐模糊,我经常在深夜惊醒发现太阳压在头顶,光变得炎热、刺眼,通常在这种时刻,持续肆虐的大风会将我带回现实。有次作家临出发去伐木前问我今天周几了,我张着嘴,脑袋和喉咙都是空的,他多半明白过来,望向不远处仅剩的两棵树,它们用半截的身躯抵抗着周遭的突兀。那会儿我们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不自觉却自愿地抛弃了时间。
从某个被遗忘得足够久的午夜开始,风夹带着沙,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最初的痕迹。雨水也早已绝迹,天空只有蓝与白燃烧着掩藏在这块地方最深处的虚无。盆地两端如人类般随时间变得枯瘦,草地撕拉零碎的绿意探向枯黄,那些因凿井而堆积的小山丘堆得越来越高的同时也变得更加脆弱。地下水被耗完,大地开始干裂,那些如藤蔓般蔓延的裂痕镌刻在我们的背脊。
黎明,大地似乎正在晃动,我习惯性地睁开双眼,眼前全是沙石。第一束光还在水平线下,感官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血液是冷的,指尖和脸部有间隔性的刺痛。意识到颈背被掐住时,后方有一个庞大的物体正不停地撞击我,喘息声跟随在撞击之后,钻进每个毛孔。我喘不过气。
你在干吗?我忍住疼痛问他。我咬紧牙,疯狂地摆动身躯想要挣脱,但每一次的尝试只让他的手掐得更紧。
我们就是亚当和夏娃。我操。他大笑。
滚开!你在干什么!
我在强奸自己。他松开掐住颈背的手,双手压住我的尾脊骨。
我知道,他已经被逼疯了,不管是创造出什么迦阿库沙漠,还是现在对我做的事情。我握住一把沙,抓住空隙朝后扔去,随后又扔了几把。他惊叫,用手来回搓自己的双眼,那里已经红得像一只野兽。我使出全力踢开他,他扶着大腿倒下,嘴巴张得很大,看上去就像一具尸骨妄想吸进所有的氧气。我对准他的脸颊和肚子又踢了两脚,他没有发出任何叫喊,阴茎塌得像根蔫掉的大葱。我找来铁铲,他还是那副恶心的模样。我用两只手举起铁铲,往他脑袋敲了七下,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在四周回响,看着他那仍张大的嘴巴,我将铁铲插了进去。
血液从他的伤口流出,汇入地面分流出无数条小溪,我看着那团搅在一起的血肉,想起了什么,干呕了起来。
大地开始剧烈地晃动,我看见远处那几束光刚抵达水平线。除了光,所有事物都在摇晃。我席地而坐,四处张望,用目光寻找最初挖的那个坑,但它早已消失。
你觉得外面还会有人吗?我问。一片寂静。白光从远处漫了过来,聚在上空像巨大的白球,真实又虚幻。
冲击声响起的瞬间,大地开始燃烧,世界被耳鸣声包围,所有事物正朝希望与绝望交界的地底不断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