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荷西，1951年生于西班牙的安杜哈尔市，他名字的拼写是——Jose Maria Quero Y Ruiz.译成中文为：荷西·马利安·葛罗。最初，三毛把他的名字翻译成“和曦”，她觉得这两个字很适合他的性格，但因为“曦”字太难写，他总是学不会，她也总是教不会，就给他改成“荷西”了。我发现三毛是极其怕麻烦的女人，她自己的原名叫陈懋平，她也是因为“懋”字笔划太多，直接删掉中间的字改名叫陈平，还给自己取了个“三毛”这种笔划简单的笔名。

荷西在家排行老七，上有两个哥和四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在家中，他属于被照顾的那个。往往这种家庭出来的男人，在俗世中的生存能力会很差。不过，荷西却是个动手能力很强并且很手巧的人。荷西很喜欢布置家，他和三毛在沙漠结婚成家的时候，可谓家徒四壁，那时他们没有钱买成品家具，家里的饭桌、衣柜都是荷西自己做的，并且很巧妙的是，他做这些家具都不用钉子固定，用榫卯接合。后来，经济状况渐渐好起来，他还是喜欢用些自己动手做一些花架、相框之类小玩意儿摆在家里做装饰。好像不论什么东西，到了荷西手里就会变得很妙。他们住加纳利岛的时候，三毛的父母要去岛上看他们，为了使家里看起来更像样，他把家细细装饰了一番——除了把房子粉刷一新之前，几乎把家里所有的小物件都利用起来让家看起来精致又温馨，三毛曾经写过一个细节，荷西把一个坏掉外壳的八音盒，装进一个好看的盒子里面，重新组合，制作成一件有复古情调的装饰品摆放在家里。在尼日利亚工作的那段苦日子，荷西每天工作10几个小时，连休息的时间都不多，但他还是在住处悉心搭建了一个木制架子，上面挂了很多自制的小盆景，让那个简陋的住处更加诗意一些。无论在何种境地，他都不愿意让自己和爱人灰头土脸地过生活。

我觉得这是荷西的浪漫。提到浪漫，就会先想到送花、烛光下的晚餐或是那种在大庭广众下的求婚仪式之类的事情，这算是一种浪漫。不过，我觉得这都是初级浪漫，好像是卯足了劲儿，浪漫那么一下子之后，接下来就开始过平凡的日子了。荷西是那种把浪漫的事情融入在日常生活中，他在粗狂的外形下有颗柔软、细腻的心。

结婚那天，在去法院公正结婚前一个小时，他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副完整的骆驼头骨送给三毛。那是在结婚前几天，他瞒住三毛在沙漠里“快走死、渴死了”才找到了一副完整的骨头。他太了解三毛了，知道三毛喜欢什么，所以送的礼物总是能送进三毛的心里。结婚一周年纪念日时，他送给三毛的是一只老镯子，那也是撒哈拉威人的饰物，很难找到。因为三毛喜欢，此后的两个结婚纪念日，荷西又千寻万寻地找到了另外两只送给她。天底下有多少丈夫会细心到关注自己妻子的饰品呢？这样的小事情随时随地发生在他们的生活中。

他们在丹娜丽芙岛生活时，三毛常常被岛上一家杂货店里的东西吸引。有次她看上了一艘木制的工艺品小船，那艘小船上坐着一个划船的女孩，女孩梳着跟她同款的发型，并且它是来自台湾的，这艘小船勾起了她的思乡情。不过那时候，他们刚刚从失业的噩梦中挣扎出来不久，经济状况还未好转，所以她忍住了对它的喜欢，没有买下来。但每次经过那个橱窗，她都会忍不住扭头看一下。有一天下午，她从图书馆借书回家，照例要用烤箱烤点心，刚打开烤箱门就看到那艘小船静静地停在烤箱的托盘上，船身上写着：一九七八——ＥＣＨＯ号。原来，荷西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替她买了回来，并非常用心地在上面刻了字。难怪三毛曾经说过，跟着荷西是一天当两天活，他常常会给平凡的生活带来很多意外之喜，日子总是充满了各种小突发事件，一点也不寂寞。三毛也来而不往非礼也，去邻居老太太家借了一个鱼形模具，烤了一个鱼形蛋糕，放在厨房里。荷西下班后，她便借口要出去独自散步，留荷西一个人在家里让他独自发现。等散完步她回到家的时候，荷西便高兴地大呼：“了不得，这艘小船，钓上来好大一条甜鱼。” 

浪漫这种事，要遇到对的人。

其实那个时候，荷西也喜欢上了这家杂货店的另一件工艺品——一套俄罗斯套娃，那不是一套普通的俄罗斯套娃，普通的套娃里面大概只有6、7个娃娃。荷西喜欢的那套有23个之多，打开之后，非常壮观，像个娃娃兵团，堪称套娃中的旗舰套娃。但因为价钱贵，荷西一直没有舍得给自己买。

婚后，三毛不止一次说，虽然结婚了，但两个人还是两个个体，不要因为婚姻失去了自我。所以，结婚后她依然不时有些任性的行为，最任性的一次，大概就是一声不吭地买了机票逃回台北那次了。那天，等荷西反应过来，三毛已经不见了，等他开车追到机场，三毛紧紧抱住机门不肯下来。见她去意已定，荷西也就给她自由，让她回去了。不过为了让她早点回来，荷西回到家后就立刻写信追过去。三毛一路从非洲转飞机，转汽车，刚回到台北的家两日，荷西的信就跟着到了。不过，写的却是给三毛妈妈的信。翻译过来，如下：

三毛在台湾的那段日子，荷西的信源源不断地从非洲寄到过去，几乎每天一封。从一开始哄她回家，到后来编造跟漂亮女邻居学英文、打网球的故事骗她回（其实荷西最讨厌学英文了），从循循善诱到欲擒故纵，什么招儿都用了一遍。

……

……

……

其实三毛知道荷西是好丈夫，对他们的感情有足够的信心，所以才这么放心大胆地离开。本来三毛想在台湾住3个月，只住了两个月便被妈妈“赶”走。荷西的信果然起效了，妈妈还是很认真地帮他的。

三毛回到家后，发现她不在的这两个月里，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屋顶重新铺了，墙壁也粉刷了，家里还多了一些荷西自己做的物什——一个多层书架、一只木条编的鸟笼、两只浮雕的铜盘。最令她感动的就是墙上挂着的这两只铜盘，那上面浮雕着潜水用的蛙鞋、海豚、锚的图案，还有他们的名字——“Echo”、“Jose”。那些她不在的日子，荷西去五金店买了两块铜片，又找来木头，在上面细致地刻上了这些图案和文字做模子，然后把铜片贴在模子上，用小锤轻轻地敲，因为铜片很薄，所以敲打的时候不能太用力，只能轻轻地、慢慢地敲，这样敲上几千下，模子的图案才会慢慢浮出来。他的一生所爱——对大海，对人的感情，就这样在千万次的敲打中浮了出来，这两只铜盘向三毛展示了她不在他身边时一个男人的思念和寂寞。自那以后，她很少这样任性地离他而去，荷西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跟随，即便有些小分别，也都是短暂的。

我觉得但凡有以上心思的人，除了有心之外，心里都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荷西在撒哈拉工作了半年后，买了辆车。新车刚买回来，荷西就载着从没坐过汽车的撒哈拉威人的孩子去大沙漠里兜风，5人座的小车硬是挤进了12个脏兮兮的孩子，兜风回来之后，新车的座垫被孩子们的脏手印、脚印、鼻涕占领，他一点也不介意，并且觉得开心极了，弄得三毛哭笑不得。

三毛与荷西都很爱读书，三毛喜欢读心理学、哲学类的书，荷西则喜欢关于星空、自然、大海的书。荷西说他不爱研究人心，这大概也是他比三毛活得快乐的原因。三毛说她的纯净是荷西教的。三毛也因为荷西改变了很多，结婚后，三毛给父母的家书中写道：“我从来没有跟荷西吵过架，将来也不会吵，心情很平静，是再度做人了，我要改的地方很多，我都改掉了。这块顽石也被磨得差不多了。”

我们所“认识”的荷西，都是三毛告诉我们的，她是最了解荷西的人。荷西不是名人，三毛的读者却在她的笔端认识了这个浪漫、孩子气、手巧的男人。三毛曾说：“荷西的迷人，在于他实在是个爱生命，爱人类，爱家庭又极慷慨的人。”

一个人若爱另一个人，总是能先于其他人看到他的闪光之处。不过，我觉得，在三毛眼中，荷西最最闪亮的时刻，应该是他从战乱的沙漠里归来的那刻。

那时候，他们所居住的西属撒哈拉时局动荡，西班牙、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支持的西撒哈拉人民解放阵线都在争夺撒哈拉的主权，首府阿雍陷入混乱中。这边，阿尔及利亚支持的西撒哈拉人民解放阵线，也就是三毛书中提及的撒哈拉威人的游击队，屠杀生活在撒哈拉的西班牙人，制造一些恐怖事件，他们认为只要脱离西班牙的统治便可自治。那时候，西班牙士兵单独外出常常被暗杀，深水井里被投放进毒药，小学校车里被放上定时炸弹，磷矿公司的输送带被纵火，守夜工人被倒着吊死在电线上，镇外的公路上也埋下了地雷，经过的车辆被炸毁……墙上刷满“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的标语。那边，西班牙的驻地军人，则在大街上设卡对每个过往的撒哈拉威人搜身，试图找出参加游击队的人。气氛剑拔弩张，各种极端言论四起。平日里关系很好的朋友、同事，见面的气氛也因此变得尴尬、紧张。有次，三毛帮与她关系很好的沙漠女子姑卡家患皮肤病的孩子用药皂洗澡，那个孩子竟然一边戏水，一边唱着“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先杀荷西再杀三毛……”。在场的大人们，面面相觑，十分尴尬。那时，三毛与荷西心里很矛盾，一方面，荷西是西班牙人，三毛是西班牙人的太太，他们的心理应向着西班牙；但另一方面，在撒哈拉居住的这些年，他们交了很多撒哈拉威人的朋友。无论是撒哈拉平民、撒哈拉游击队还是西班牙军人，他们在其中都有朋友。在这次撒哈拉主权的争夺战中，三毛的几位沙漠平民、游击队的朋友和平日照顾过她的西班牙军人都有死伤。

后来，西班牙政府放弃了撒哈拉，将其交给摩洛哥，驻守在此的军队都被召回西班牙。于是又变成了渴望独立的撒哈拉威人游击队与摩洛哥之间的战争。联合国观察团、记者、军队等一大批人涌入了这个小城，什么事情也没解决，又风风火火离开。另一方面，摩洛哥国王征集30万国人，想把他们送到阿雍，美其名曰和平进军，其实是去示威。结果却有200万摩洛哥人请愿涌进阿雍，场面浩浩荡荡的。而西班牙的电视台却发神经地每天都在播放大批摩洛哥人载歌载舞占领阿雍的画面，就像给养鸡场里的鸡们播放被屠宰的场面，令人胆战心惊。一些性格软弱的撒哈拉威人，害怕被报复，不得不在自家房外挂上摩洛哥国旗，以自保，那些充满独立理想的沙漠游击队员被清算。大量居住在阿雍的外国人都不得不抛下了在沙漠的家，仓皇离开，还未来得及撤离的西班牙人更是四面楚歌。那时，三毛和荷西还常常捡到被弃的成箱的、在沙漠不常见的洋酒、罐头，都是仓皇撤离的欧洲人丢弃的。

不过，当时三毛对局势还抱有乐观态度，没有到最后关头，不想离开。直到她亲眼看到自己的朋友被暴徒趁乱施以私刑杀死，才决定离开撒哈拉。荷西因为还在西班牙的磷矿做事，不能立刻走掉，便托朋友为三毛弄到离开撒哈拉的机票，让她先撤离。三毛在最后时刻坐飞机离开阿雍的时候，小镇中心区几乎成空。那时，撒哈拉与外界的通信也已中断，电报也不通，对于先飞到对岸大加纳利岛的三毛来说，等待的日子度日如年，她每天都去机场打听荷西的消息，但都是无果。度过了难熬的十天之后，终于等到了荷西的消息，那天他从一艘大船上开着车下来了，来到大加纳利岛上与三毛会和了，他不但自己安全地回来了，还把沙漠里他们苦心打造的家也带回来了。

见到荷西的三毛兴奋地写家信给在台湾的父母报平安：

原来，三毛离开之后，撒哈拉的局势每况愈下，往来于阿雍与大加纳利岛之间的航班也停飞。荷西在得知乘飞机无望后，便开着车带着全部家当去海边等船，在海边露营了两天之后，才等来了船，但因为是军舰，不载平民。不过其中一艘卡住，只有潜水员到水下才能解决，荷西对他们说：“我可以下水替你们弄，你不但要带我走，我满满一车东西也要带走。” 

就这样，在几乎不可能的状况下，荷西像个凯旋的国王、像漫威的英雄人物一样出现在了三毛面前。

荷西不但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妥当——把不想带走的东西都卖掉换成了钱。在临走之前，还不忘塞给了他的沙漠朋友——一个叫罕地的撒哈拉威人一些钱。罕地在西班牙统治时期在西班牙军队供职，西班牙政府撤离之后便放弃了他，他不但失去了西班牙国籍也没有了收入，而家里还有老婆和9个孩子都要靠他养活，他们没有积蓄，也不能离开撒哈拉。拿着荷西塞的钱，这个沙漠汉子握着他的手一直不停地流眼泪。很多年后，三毛的忠实读者循着三毛的足迹探访了阿雍，也去拜访了罕地，那时的罕地已经成为一名摩洛哥将军。

在那封家信中，三毛继续兴奋地写到：

也许，每个女人内心深处都希望有个英雄来爱自己，如《大话西游》里的紫霞所期盼的那样——“我的意中人他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祥云来娶我”。

在见到荷西归来的那一刻，三毛对他的爱到达高潮。

在信的结尾，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