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我该躺哪儿

导演,我该躺哪儿

我努力想把它想象成柳飘飘的模样,但是无论怎么努力,就是不行。

2022.09.30 阅读 177 字数 9633 评论 0 喜欢 0

1

早上,我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称呼我老师,语气中透着尊敬,希望我出演一个角色,费用是五百块。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对于那些尊重你的合作方,没有道理拒绝他们,何况还有钱。

我是一个演员。不,这不是周星驰电影里的台词。我是说,我真的是一名演员。三年前,我从影视学院的表演系本科毕业,始终没有脱离自己的专业。这不容易,要知道,我的绝大多数同学卖房子的卖房子、开饭馆的开饭馆、写公众号的写公众号……已经完全抛弃了他们在大学里学的那些东西。也就是说,他们都白学了。真搞不懂,既然没有想做演员的决心,当初为什么又费那么大劲儿考进来呢?

我就不一样。我从十二岁开始就立志要成为一名演员,当时在电视上看了周星驰的《喜剧之王》,被片中尹天仇的角色深深打动了。我渴望拥有那样一颗为了梦想而奋不顾身的赤子之心。在看过周星驰所有的电影之后,我发誓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成为他那样的演员。我梳他那样的发型,模仿他的表演技巧和说话方式(包括那种招牌式的哈哈大笑),甚至给自己取了个艺名邹星星(我原名叫邹虎)。为了成为演员,我完全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即便在他们眼中,也许我只是个智商情商都有些偏低的傻逼。

十八岁那年,“没有自知之明”(父亲的原话)的我报考了影视学院的表演专业。说实话,我其貌不扬,身材瘦小,还有一点驼背,走在街上怎么也看不出有做演员的潜质,但我还是恬不知耻地来了。记得当时艺考的题目是五人一组的即兴小品《警察与小偷》,我演小偷,刚猫腰鬼鬼祟祟地走了几步,监考老师就叫停了。我想,这下算是完蛋了,心灰意冷。没想到在揭榜的时候,我居然在录取名单的末尾看见了我的名字。这真是天赐良机。至于被录取的理由,我也是在入学半年后,在公共厕所里意外听到的:当时的监考老师把我的名字与另外一位塞了巨额红包的考生名字搞混了。

家人见我“走狗屎运”考上了,为了自己的面子,也拿出了积蓄摆酒请客,在亲戚朋友们“儿子真有出息”的恭维声中,咬牙给我交了学费。有时候真不需要替那些死要面子的成年人感到惋惜,这些活在别人眼皮底下的可怜虫,一举一动都过得太他妈累了,这不是活该是什么?

无论如何,我成了一名表演专业的学生。被命运之神眷顾的我没有浪费一点时间,大学四年把所有的身心都献给了表演学习。但很遗憾,我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老师和同学们对于我这样毫无天赋的歪瓜裂枣并不怎么待见,更何况我的班主任正是那位在监考时搞混名字的倒霉蛋(据说他因此损失了十几万),他把自己犯下错误的蠢气全撒在了我身上,处处针对我——上文化课的时候我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排,上专业课我则常常被支使去扫厕所,有集体演出也不让我参加,哪怕是最不起眼的角色也不让我演。他们排挤我,嘲笑我,希望逼着我自己退学,另谋生路,免得给班级丢脸。可惜的是他们根本不了解我。前面说过,只要能表演,我不在乎任何嘲笑和偏见,因为我的心里始终住着尹天仇。

不过说不难过也是假的。但难过归难过,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孤独。我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这让我更加想念家乡的一个人,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叫柳菲儿,是个漂亮、大方、善良的女孩,也是儿时的邻居。我更愿意叫她柳飘飘。飘飘,那是《喜剧之王》里张柏芝扮演的角色。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她是唯一主动和我说过话的女孩,也是唯一对我露出过笑容的女孩。我爱慕她,她的容颜,她的声音,她的一切。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感到某种平等。

遗憾的是,十五岁那年,她搬家了,尹天仇和柳飘飘从此再没有相见。

2

我按约定时间来到约定地点。

那是位于中心市民公园里的一棵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香樟树下。正值盛夏,空气中热浪滚滚,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巨大桑拿房,还好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也不至于那么难受。树下聚集了一群人,大概有将近二十来号,男男女女,高矮肥瘦,服装个性并不统一。一位高个子的中年男人被围在人群当中,手舞足蹈正给大家讲解着什么,说到兴奋处还比划着作示范表演。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扩音喇叭,脚边放着一个拉杆箱,等我走近,才明白原来他就是导演,正在给群演们讲戏。

“邹星星老师?”

好不容易把那伙白痴对付完,他把我领到一边,作了自我介绍。他姓胡,是今天这出戏的导演,今天早上正是他给我打的电话。

“胡导,你是怎么找上我的?”

“别人推荐的。”

“谁?”

“一个熟人。嘿嘿。”他傻笑了两声,算是终结了这个话题。即便如此,我依然是一头雾水,想不起在这样的城市还会有谁会推荐我,而且还不留姓名,简直就像活雷锋。

“我的角色是什么?”熟悉了一点后,我开始切入正题。

“一个痛失亲人的男人。”

“有台词吗?”

“当然,很多台词。”

“给正脸镜头?”

“全是正脸。”

我犹豫了一下。说实话,我这辈子从没接过这样的角色。

“剧本在哪儿?我想先熟悉一下。”

“没有剧本。”

“没有剧本?那怎么演?”

“所以才找你这样的专业演员。”胡导兴致勃勃地说,“王家卫也没有剧本,但不妨碍他的作品成为经典。”

“可是……”我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但总觉得不太对劲。

“这样,我大致给你介绍一下角色定位吧,你听完就明白了。”

据胡导介绍,我扮演的角色叫小军,一直在读大学。昨天刚得到消息,说是自己身患重症的姐姐在医院做手术时,因为外科医生的失职,不幸死在了手术台上。悲痛欲绝的小军带着一帮亲戚朋友去医院讨说法,要求院方作出合理的赔偿,如不能讨得公道,就把姐姐的尸体留在医院,闹个天翻地覆你死我活……

“今天这场戏的戏剧任务,就是你带着这帮亲戚去医院讨说法”。胡导指着刚才那群面露菜色的群演,又指向不远处的一幢白色的建筑物,“医院就是前面的那家。”

我点点头。

“还有问题吗?”

 “有。摄制组在哪儿?”

“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胡导神秘地说,“这次我想玩一个实验,把摄像头都提前布置好了,我想要那种偷拍的效果,营造一种真实感。你知道中国电影为什么难看吗?就是因为缺乏真实感。所以你到了后,等我喊开始,就直接进入表演状态,越真实越好,争取一次性过。节目组经费有限,我不想浪费胶片。明白了吗?”

“明白。”

“邹老师,”胡导突然放松下口气,“你是这次的主角,男一号,所有人都在看着你,希望你发挥出正常水平。机会难得,也许,这将会成为你演艺生涯的代表作。”

我点点头,内心中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3

我是个傻子吗?当然不是。我一根筋地喜欢表演,愿意为之作任何付出,包括脸面都可以不要,但这不代表我弱智。我清楚地知道,这帮人根本不是什么电影摄制组,而是一帮彻头彻尾的医闹。但我对此默许了。两个原因,一是这的确是一次不错的表演机会,毕业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拥有如此重大的表演机会来实践自己的演技;另一方面,我太需要钱了,即便只有区区五百块,也足够解我生活的燃眉之急了——我已经拖欠好几个月房租了。

所以,管他呢,让我演就演。我只是内心里希望,这真的是一起医疗事故,这样也许我的良心会好受点。我设想的是,接下来一旦进入角色,我所扮演的那个人就不是我邹星星本人了,我在扮演他人的生活,一个被无良黑心医院和医生害死的女人的弟弟,我需要百分之百地进入这个人物的内心,他的伤心就是我的伤心,他的爱与苦恼就是我的爱与苦恼。这才是一个好演员应该具有的素质。

在前往医院的路上,我试图跟胡导谈论一下演技方面的问题。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是演戏,就要演得好,既然找我这样的专业演员来表演,那就应该以专业的态度来对待。

“胡导,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想跟您交流一下。”

“什么想法?”胡导明显心不在焉,眼睛看着前方,满脸是汗,手上还费劲地拖着拉杆箱。的确,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我平时跟姐姐的关系怎么样?”

“姐姐?”胡导一愣,接着马上明白过来了,“哦,你是说死的那人吧,干嘛问这个?”

“我需要一点人物前史,这样表演起来才会更有层次感。”

“这样啊。嗯……肯定很好啊,否则为什么要去讨说法呢?”

“那我们的父母呢?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父母双亡,就你们姐弟俩相依为命。”

“她结婚了吗?”

“没有。”

“哦,原来是这样。”我沉思了一下,“那是说,姐姐平时在城里打工赚钱,养我供我读书,她是我的唯一经济支柱,对吗?”

“也是精神支柱。”

“她得了什么病?”

“绝症。”

“也就是本来就治不好了?”

“这没关系,问题是她不是得病死的,而是死在手术台上。别问这种愚蠢问题,好吗?”胡导有点不耐烦了。

“那我和姐姐有多久没见了?”

“你有完没完啊?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如果是才见过不久,我的心情应该是那种瞬间爆发的悲痛,例如这样。”

说着,我就演了起来。我拉过群演中的一位老大妈,让她坐到路边假装是姐姐的尸体。然后我后退两步,假装一眼看见了“姐姐”,猛地冲过去,跪下,号啕大哭,声嘶力竭。

“行了,行了,快起来吧”。胡导有些尴尬地看着我,那些群演都围了上来。

“那要是很久没见了呢?”旁边一位大爷插话说。

“那需要更丰富的内心戏。”

我站起来,重新进入表演状态。还是那位大妈。还是一眼就看见她。我先是一愣,慢慢走过去,绕着她踱步转了一圈,站定,缓缓蹲下,浑身开始颤抖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但注意,这次没有大叫。这种状态持续了半分钟后,我突然放声大哭,把躺在地上装死的大妈吓了激灵,立马坐起来。

“哎呀妈呀,太突然了,吓得我都诈尸了。”

大妈这么一说,众人都笑起来。胡导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表演得真棒,不亏是专业的。鼓掌!”

在胡导的带领下,大家都鼓起掌来。一位大姐还递过来一张餐巾纸,示意我擦擦眼泪。

“小伙子,你这招说哭就哭的技巧真厉害,能不能教教我?”

“下次吧。”我敷衍着,心想这可真不是说学就能学会的,至少在刚才那一刻,我是真的入戏了。

“好啦,时候不早了,前面就到医院了。”

“导演,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还问?”

“就最后一个。到时候如果真要撒泼,我该躺哪儿?是躺在医院大厅的地上,还是医生的办公桌上?或者干脆躺在手术台上?”

“你哪儿舒服躺哪儿!”

胡导终于受不了了。

4

到了医院门口,我才知道他们这次真的是有备而来。胡导将那只拖了一路的拉杆箱横卧在地上,打开盖子,然后像圣诞老人散发礼物似的不断从里面拿出家伙来。先是一堆白色的布条,一根根分发给现场的每一个人,拿到布条的人把它绑在头上,扎紧,像热血武士;接着是一些棒球棍之类的“武器”;最后,他从里面拉出来一道横幅,一端一人拉开。随着这条白色的、长达十米的横幅缓缓展开,如同一幅绝世画家的长轴画卷重见天日,上面的内容也逐渐显现出来。我一看,顿时愣住了——那洁白的布上用“鲜血”(估计是颜料)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大字:

黑心医院,谋财害命,还我亲人,血债血还!

“快把这些穿上!”

我如梦方醒,接过胡导递过来的白色布条以及一件素色的孝衣,飞快地穿上,顿时感觉就不一样了,浑身开始热血沸腾起来。学过表演的人都知道,有道具和没道具完全是两个概念。我已经到了入戏的边缘了。

噼里啪啦!

刚走进大厅,不知道谁点燃了鞭炮,医院里顿时乱作一团,乌烟瘴气。胡导拍拍我肩膀,说可以开始了。

“口令呢?”我问。

“口令?”胡导心领神会,“明白!”

只见他走到我的面前,左手拿起扩音器,放在嘴边,右手并拢,高高举起,然后像刀一样猛地剁下,同时一个口令从喇叭里冒了出来。

“Action!”

说完,他就闪到一旁,亮出后前方的“大舞台”。

我瞬间入戏了。

我想象着自己成了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父母双亡,相依为命的姐姐得了重病,却因为不良医生的失职死在了手术台上。悲痛、屈辱、愤怒的感受混在了一起,化作一口浓痰卡着我的喉咙里,刺激着我的大脑。我往前走了几步,步履蹒跚;有点胸闷,又有点恶心,急需把情绪释放出去。我使出了全身的力量,那力量汇聚成一口气,从我胃部升腾而起,穿越食道、胸腔、喉管,最终幻化成两个字从我嘴巴里喷薄而出:

“姐姐!!”

这的确是充满爆炸力的一声呐喊,以至于连我自己都当场失聪了,有那么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一切都是那么寂静,仿佛世界被谁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定止不动了。空气是凝固的,那些挥舞着的棒球棍,那些漫天飞舞的鞭炮纸屑,那些扑在空中还未落地的医闹们,通通定止了。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威力并沾沾自喜。没错,我演绎出来的丧亲之痛连老天也为之动容。一滴眼泪从我眼角滑落,当它脱离我的脸颊,从空中自由坠落到地面的那一刹那,世界恢复如常。

鞭炮声、打砸声、哭喊声、吼叫声……以及这一切在空旷的医院大厅里产生的回声混合在一起,制造出了前所有未的噪声。并且,在我这个“亲属”带领下,所有的群演们都入戏了。他们仿佛也和我一样,是带着情绪而来,为了讨个公道而不是为了钱。一个好的演员不仅仅是自己很投入,更重要的是,他有一种改变环境、影响其他演员的本领。我做到了。

然而奇怪的是,整个大厅里见不到一个医生。不仅连医生,就连保安、护士、病人也没有一个。很显然,在我们到来之前,他们都已经闻风而逃了。

“抓住肇事医生!”

胡导一声喊叫点醒了众人。在他的带领下,我与他们一起朝医院的内部走去。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胡导或许早有计划。他应该对这个医院的构造了如指掌,也对主治医生是谁很清楚,他的目的性如此之强,以至于我们只能像木偶一样被他牵着走。所有人都完全被自己点燃的情绪控制住了。

我们通过一条狭长的过道。途经的所有科室的门都紧闭着,但我知道那后面肯定藏着人。即便隔着门,我也能深刻感受到那些恐惧眼神的存在。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来势汹汹,一言不发。

终于,走到了一个科室的门口。胡导示意大家停下来。

“那个草菅人命的医生就躲在这里,现在我数三声,大家一起冲进去,让她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一!二!三!冲啊!

胡导一声令下,大家就开始猛烈撞击科室的大门。

砰!砰! ……眼看着木门就要被撞开了。突然,里面传来了一声开锁的声音,大家愣住了。

就在这一瞬间,门开了。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站在了大家面前。

5

接下来是谈判工作。

我和胡导作为死者亲属的代表,院方则派了一个副院长和那位“肇事医生”。谈判地点设在医院的会议室。此时,离我们闯入医院还不到半小时。

胡导说话很有感染力。这也是我比较欣赏他的一点,让我相信,如果他不当医闹,没准真能成为一个混得不错的导演,尤其在中国。他先是介绍我的身份(死者的弟弟),然后编了一堆我与姐姐的故事,家庭是多么惨,经济是多么困难,与姐姐的感情是多么深厚(之前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可以作证),那么问题来了,对于这次医疗事故院方应该赔多少钱呢?

在他说话的过程中,我一直保持沉默。沉默的原因很简单,那个“肇事医生”我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呢?虽然差不多十年未见,但作为我曾经爱慕过的“柳飘飘”,即便把我眼珠子挖出来,也能光凭气味就能辨认出她。

自从她搬离之后,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时常会想念她,总是想见到她。我设想过无数次与她见面的情境:一个夏日的午后,就在街头,毫无征兆地相遇了。一切都没变。微微一笑打个招呼,相邀去某个咖啡馆喝点东西,自然而舒服地聊上几句过往和现状,然后点头致意,推说家里还有事,各自离去。

没错,就这样,自然地相遇,分离,不带任何非分之想。这就够了。离别前也许会相互加个微信,也许根本不提,或者我干脆说自己没有微信。尽量不留联系方式,让一切留存在美好的记忆中。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能在一起,还不如以一种近乎纯洁的浪漫收尾。

谁能想到,现实的相遇竟是如此不堪。我,一个找不到出路的不入流演员,一个冒充死者亲属的医闹人员,骗子,屌丝,傻逼,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遇见自己的女神?简直太丢人了。我羞愧不已,恨不得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飘飘自然也认出了我,但这个善良的、美丽的、充满智慧的女孩并没有当即拆穿我。她清楚地知道我的底细,知道我在演戏,知道我们这样一群不要脸的医闹目的是什么。

“我尽力了。很抱歉。”

她居然向我道歉。我知道她并不是向我本人道歉,而是向我所“代表”的死者的真实家属道歉。她低垂着头,眼睛并不看我,开始忏悔。她说,死者送来时已经快不行了,但她还是努一把力,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她都不会放弃。整个手术过程她非常痛苦,因为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的面前黯淡下去。她非常自责,但无可奈何。

“看着一个人死,这种感受太让人难过了。虽然他并不是你的亲人,是个陌生人,虽然我这些年做过很多这样的手术,依然受不了。”

出了手术室后,她就躲在卫生间里痛哭了。她说自己想过辞职,想过不再从事这样折磨人心的职业,但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就像她前面说的,她愿意努一把力,让那些处在生死边缘的人活下来。

飘飘的单纯和善良深深感动了我。我越发觉得无地自容了。我想找个机会跟导演说,我不演了,钱也不要了,即便饿死,也不干这种缺德的事儿。

“别演戏了。你们医生还会这样?叫我看,就是你手术失败,找借口推脱罢了。现在人都死了,说什么都没用,赔钱!”

“你们要多少?”副院长发话了。

“你觉得一条命值多少钱?”

“你们现在这样破坏医院的正常工作,因此造成的损失和后果又怎么计算?”

“所以你们就爽快点。早点赔钱,早点了事,我们也不耽误你们做生意。你们医院又不是拿不出钱来”,胡导开始厚颜无耻起来,“否则的话,我们今天就不走了。”

“多少?”

“两百万!”

“这是敲诈。”

“随你怎么说。”

“对不起,我们一毛钱也不会给你。”

“你说什么?!”胡导刚要发怒,院长的手机响了。

“好,知道了。”

挂了电话,院长突然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

“最后再问一句,到底赔不赔?”

“不。”院长斩钉截铁地回答。

“行吧,那咱们接着闹!”

6

鞭炮重新点燃了。

群演们再次折腾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我完全出戏了。我不再是那个可怜死者的可怜弟弟,而成了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在我眼里,这些医闹们简直就是面目可憎的土匪,恬不知耻的混蛋,穷凶极恶的丧尸。他们是那么恐怖和邪恶,搞得我都有些义愤填膺了。

“想什么呢!”站在我旁边的胡导推了一把,示意我继续演下去。

我突然有了主意。

我从角落里搬出折叠椅子,放在大厅的中间,接着趁胡导不注意一把夺过他手中扩音器,跃步跳上了椅子。

“住手!”

我的喊声起了作用,众医闹们都停下手中的活,仰头看着我。我环视四周,望着那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突然间,我胆怯了,怀疑自己是不是作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本不是什么英雄,这辈子除了阴差阳错考上了艺术学院,就没做过什么成功的事情。没有人看得起我,同学,老师,就连父母也觉得我是个废柴。我除了假借“热爱表演”的理想来麻木、装点、粉饰自己之外,真的一无是处。我懦弱极了,手脚都在发抖,几乎从椅子上掉下来。

正在这时,人群的末端出现了一个人。是飘飘,我的梦中女神,这个世界唯一没有看不起我的人。此刻,她就站在人群的背后,充满期待地看着我。她是那么的美,眼神是那么透彻干净,一袭白衣如同天使降临。她就是天使,用温暖和爱感召着我,给予我力量,让我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勇气。

“大家听我说”,我的声音有些激动,“我不演了!一切都是假的!我根本不是什么死者的弟弟!大家不要再砸了,我们这是在犯罪,不要为了一点钱破坏了自己良……啊!”

后面一个“心”字还没说出口,我便觉得脚下一空,身体失衡,仰面倒了下去。因为毫无准备,我的后背直挺挺地着地,就像被人拿着一块厚厚的木板死劲拍在了后背上,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家都过来!”

胡导一声招呼之后,所有人都围在我的身边,黑压压的,挤掉了我脑袋上方的空气,导致我有点呼吸困难。我想让他们走开点。

“给我把这个叛徒往死里打!”

瞬间,所有人朝我扑了下来,犹如泰山压顶。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腐肉,绝望地等着这群秃鹫一口一口把我撕裂啖食,吞下肚子。我咬紧牙关,等待着命运残酷的惩罚。

然而,等了一会儿,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悄悄地张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令我惊讶无比。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警察,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那些医闹们一个一个逮个正着。混乱中,我迷迷糊糊感到,一副冰冷的手铐钳住了我的手腕。

7

我在拘留所里被关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我睡的是硬邦邦的木板床,吃的是馒头和小米粥,但我却睡得格外踏实。每天下午,我都要接受警方的一个小时审讯,交代案情。我非常配合地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说了出来,怎么接到电话,怎么被忽悠演戏,怎么发现是医闹,怎么反悔不演了的事情全都一一交代了。我真的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听警方说,这次其实是他们布置了很久的对本地医闹团伙的扫荡行动。这个医闹团伙实在太猖狂了,警方早有计划要打掉他们。昨天他们故意在医院里唱了这么一出空城计,这些医闹的所作所为全都被摄像头记录在案。我的一举一动自然也被拍下来了。他们调查了我的背景,知道我没有说假话,的确是第一次参与进来,再加上后来有醒悟的举动,因此决定从轻处理,三天后就能出去了。警方最后表示,这次行动很成功,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抓住他们的负责人胡生杰。

警察说的这些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因为我的头脑被另一件事情整个占据了。在我抓进来的第二天,飘飘就来看我了。她说看到我的改变,很感动。

“是因为我吗?”她大胆地问。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种对话的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久,聊到这些年的人生际遇,聊到家乡,聊到生活的苦,聊到现状。基本上都是她在说,我在听。在这个过程中,我慢慢感觉到自己的信心在增加。是她正在用一种温柔而充满信任的语言在往我这个干瘪的皮球里不断打气。我很享受这种氛围,享受与她在一起的短暂时光。略显尴尬的是,这样的聊天场景我曾以为会是在某家咖啡馆里,没想到却是在拘留所。

“你出来后,来医院找我。我们一起吃个饭。”

我傻傻地点点头,目送她起身离去。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沉浸在欢乐中。我想我终于拥有了自信。我打定主意,出去后要重新做人,要去找一份踏实的工作。也许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不适合站在耀眼的舞台上成为万众瞩目的闪亮之星。人生如戏,如果这辈子能演好自己,也是一种成功吧。

三天很快过去。我出来了。

走出拘留所的那一刻,恍若隔世。我差点以为自己还在那出戏里。但耀眼的阳光随即晃醒了我的意识,帮助我回到了现实当中。我高兴起来,想起了那个约定,干脆奔跑起来。

这里离医院并不远。正值午后,室外的高温并不能阻止我前行。街边的玉兰花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仿佛在为我注射能量。我奋力跑着,汗如雨下,浑身湿透。

终于,我跑到了医院对面,喘着粗气。隔着一条马路,我细细打量起来这个地方。三天前,我曾以一个演员的身份来过这里,如今这一切却看起来是那么的真实。汽车在我身前飞驰而过,想到接下来的会面,我情绪开始激动起来。

突然,我看见了她。

飘飘。

她一袭洁白的长裙,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虚无缥缈。她实在是太美了,就像一朵洁白的广玉兰,充满生气地盛开着。

我张开了嘴,想大声呼叫她的名字,但宽阔的马路阻止了我。我决心直接走过去,拍拍她的肩,给她一个惊喜,告诉她我来了。我身上还有点零钱,不多,但这是我的所有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去吃一顿麦当劳。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露出笑容,迈着步子,走下了马路。

我和她之间只隔了不到十米的距离。

然而,就在一瞬间,我听见耳边传来了汽车飞驰而来的呼啸声。我偏过头,来不及作出反应,一辆汽车就撞上了我的腰。我在空中飞行了一段距离后,掉落在了路边,很不巧,我的后脑勺用力砸在了马路牙子上。

我斜着眼,看着飘飘的背影走进医院大厅,然后消失不见。

我感觉身体不能动弹,说不出话,血从鼻子和嘴巴里不断往外涌。

天气太热,阳光太大,导致铺满沥青的马路太烫了。我的皮肤都被烫坏了。但很快,这种烫感和痛感就没有了。我的身体似乎不再属于我。

我瞪大眼睛看着蓝天。天空中有一朵很大的白云,既像乌龟,也像大象,也可能什么都不像。

我看见一张脸出现在视线里。是胡生杰。

“傻逼!叛徒!吃屎去吧!”

我感觉身体被他狠狠踢了一脚。我替他感到可怜,因为一点都不疼。

“杰哥,警察要来了,快走吧。”

“呸!”

一口痰吐在我的脸上,瞬间便粘住了。接着,胡生杰消失在我的视线框里。

现在真的是剩下白云了。我努力想把它想象成柳飘飘的模样,但是无论怎么努力,就是不行。我感到很难过,觉得这世界对我实在是太不好了。

就这样,伤心着,我闭上了眼睛。

慢三
Sep 30,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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