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

月季

要知道,每一个今天的你都是余生最年轻的你。

2022.09.27 阅读 256 字数 7630 评论 0 喜欢 0
月季  –   D2T

要知道,每一个今天的你都是余生最年轻的你。

景如站在临海的露台上,在薄暮中眯起眼睛。

夕阳下,海面波光粼粼。海风吹来,已经带着夜晚大海的凉意,撩起薄薄的风衣下摆。她裹紧风衣,低头瞥见露台下的后院有一大片月季。正值怒放的时候,白色、黄色的花朵,从爬满篱笆的藤蔓中冒出来,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真美啊。景如探头越过栏杆,向下望去。侍弄这丛月季,浇水,施肥,剪枝,要花多少精力?想想就觉得畏惧。不过,更令她钦佩的,是做这些事背后体现出来的某种蓬勃丰沛的东西。能悉心照料花花草草的,都是心有余力的人吧。

“好看吧?丰花月季,四季都开花呢。”

景如转过头,看见景华穿过露台走过来。酒宴应该差不多快散场了。院门口的空地不时有车离开,似乎是住得比较远的亲戚朋友,想赶在天黑前回家。

景华脚步歪歪扭扭的,边走边踢踹脚上那双崭新的黑色高跟鞋。尖鞋跟戳着水泥露台,笃笃作响,似乎一戳就是一个窟窿。景如看着都觉得难受。妹妹原本是瘦高个,中年发福的迹象开始显露以后,身材就比以前魁梧多了。米色羊毛连衣裙穿在她身上,绷得紧紧的,加上肌肉紧绷的小麦色脸庞,让她看起来非常壮硕。可能是长年在葡萄园和西红柿园里忙活的缘故吧。和她相比,景如愈发显得苍白消瘦。

“真有闲心啊你。”景如望着她,露出钦佩的微笑,“又种葡萄又种西红柿的,回家还没闲着。”

“闲不住呀。”景华几步跃过来,一只手抓住栏杆,脱下高跟鞋看了看。“这玩意儿是人穿的吗?”她自言自语着,探头望向楼下的月季,“这么看着真美啊。看,那种黄色的月季,好看吧?我最喜欢那种。名字更神气,叫什么圣女贞德,是晋成托人从法国弄回来的。”

“嗬,名字听起来挺煞有介事的。”景如不禁笑起来,“你可真不嫌累。”

“累什么,闲着才累呢。我看你就是太闲了,不如也种点花花草草吧,顺便把你家院子收拾出来。”

“还是算了,太麻烦。”

“你真是越闲越懒,都快懒得活着了吧。”景华摇摇头,转身靠着栏杆,把手里的鞋往地上一扔,用浮肿的脚半踩着,“你是打算就这么着过一辈子?他都连人影都见不着了,你还等什么?”

又来了。每次跟妹妹见面,没说几句话,就会转到这件事上。景如知道,婚姻美满的妹妹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眼见丈夫公然有外室、连生两个私生子,依然不离婚。

“人总得面对现实。”景华恨恨地说。

“说什么呀,跟念台词似的。电视剧看多了吧你。”

景如察觉到妹妹在看她,没有回应她的目光,抬头望向海面。“我每天都在面对现实啊。面对这个海港和码头,现实不就在这里吗,过去也在这里,我都一起面对了,还要怎么面对?”

“就知道抬杠打岔……”

“瞧你,衣服都弄脏了。”

景如说着,拉起景华,拍了拍她的后背。米色羊毛连衣裙沾了栏杆上的铁锈,裙摆还蹭了一片灰。这么优雅的裙子让她穿得像围裙似的。不过景如也知道,要不是今天这样的场面,景华死也不会穿什么紧身连衣裙和高跟鞋。她猜测,办结婚二十周年纪念也是晋成的主意。他们夫妻俩,一个总是精力旺盛,一个总是郑重其事,对生活没有一丝怠惰,没事就一起买个新款榨汁机或者换个新沙发,要不就一起开车去附近玩两天。一向孤独度日、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的景如,光是看着他们俩就觉得欣慰:这世上到底还是有完满健全的婚姻存在啊。

“当然是拍外景,去海边。姐姐,你说是吧?”

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景如回头看见海宁和苗雅手牵手走过来。两人都穿着崭新的白色连帽外套,像是刚买的。虽然相差六岁,她们表姐妹却一直挺要好的,凑到一起就要打扮得一模一样。穿上帽衫,二十五岁的苗雅看起来跟海宁差不多大,像个大学生。

景如倒是挺乐于看到苗雅这样打扮,就像她上大学时的模样。那时,看到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连帽衫的女儿,想到在她眼前刚刚铺展开的崭新人生,景如是那么羡慕她。没想到,短短几年,女儿就从一个欢天喜地的少女,变成一个愤世嫉俗的离婚女人。所有新鲜美好的东西背后,都隐藏着某种脆弱,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就在影楼里拍,四处招摇像什么话。”

晋成跟在她们身后走过来,见景如也在,向她微笑致意。今天他穿着一身半新的黑色西装和白衬衫,没打领带,显得郑重而又随意。多年在温州城里从事出口贸易,他身上总是透着一种冷静从容的气度,看着就值得信赖。四十八岁,依旧挺拔潇洒,没有发福,脸上也轮廓分明,没有丝毫赘肉,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

“那还拍什么,直接把头ps到人家的模板上算了!反正影楼里拍的都那样。爸爸真是没品位。”海宁撅起小嘴,双手拉着景华的胳膊摇晃着,“妈妈,一定要去海边拍。”

“拍什么?”

“婚纱照呀。”

“谁说要拍婚纱照?”景华惊愕,望向晋成。

“还不是海宁,也没跟我说。钱都付了,约了人家明天拍。”晋成无辜地笑了笑,走过来,搂住景华的肩膀,轻轻捏了捏,一副自然流露的亲昵,“不过,拍了也好,我们连像样的结婚照都没有呢。”

“两张老脸拍什么呀,真是。”景华嗔怪,一边笑着推开晋成的手。

“再不拍就更老了。”海宁大声说,语气带着少女特有的认真,“要知道,每一个今天的你都是余生最年轻的你。就这么定了,去海边拍。我跟姐姐先去看外景了。”说着,拉着苗雅一起跑下露台后面的台阶,去下面的沙滩了。

“别跑太远,天快黑了。”景华喊了一声,苦笑起来,“这孩子,都从哪儿学的这些词?”

“说得倒也是啊。等七八十岁了,回想起来,四十多岁不正年轻吗。”景如点头,愉悦地看着一脸幸福的妹妹和妹夫。不,一点都不老。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享受着二十年累积起来的安逸富足的生活,正值人生巅峰。值得庆贺,也值得纪念。

“姐姐,你们都在这里呀。我是不是来晚了?真对不起啊,景华姐。”

身后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景如略微侧过头,只见表妹美娥扭着腰肢,从露台另一侧的台阶走过来。虽然穿着超高跟短靴,她走起路来却轻快极了。鞋跟敲击露台,哒哒声流畅轻盈。景如瞥了瞥她,本想转开视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她的裙子吸引了。带褶边的明黄色花苞短裙,在裹着黑丝袜的大腿外摇曳生姿。都快四十岁了,美娥似乎还沉迷于把自己打扮成少女。

“不晚,不晚。来得刚好呢。”景华笑着迎上去,挽住美娥的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才到。路上太堵了,从温州一路堵到这里呢。”

美娥亲昵地挽住景华,转头冲景如露出甜甜的笑容。景如挑了挑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旋即转开目光。可以的话,她真想转身离开。晋成似乎跟她一样的想法,很快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这裙子真漂亮!小丫头,腰怎么还这么细啊。”景华笑着抚过美娥的裙子,顺手掐了一把她的腰。

景如抬起头,假装望向露台下的海滩。不得不承认,关于怎样在自己讨厌的人面前掩饰内心的厌恶这件事,她比景华差远了。妹妹似乎天生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宽容,对谁都那么亲切随和。哪怕是公认的刺儿头,她也能跟对方亲昵愉快地相处。上中学时,每次看到妹妹拍着同校男生的肩膀,爽朗地咧嘴大笑,景如都想把姐姐这个称谓从自己身上取下来,做成桂冠,戴到她头上。

不过,妹妹对美娥的态度,还是颇令景如惊讶。景如早就听说,美娥在做高利贷掮客,不少事做得不太漂亮。她理解美娥要独自一人抚养儿子,又习惯了大手大脚的生活,不免会着急赚钱,但她不能容忍美娥连自己的亲朋好友都不放过。这种事连景如都听说了,景华不可能不知道。

“景如姐,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听到美娥叫她,景如转过头。只见景华摸着脖子上一条簇新的珍珠项链,呵呵笑着。美娥站在她身后,正在给她盘发髻。

“不好看。”景如直截了当地说,一边打量着景华,“你骨架太大,不适合戴珍珠项链。”

“我就说嘛。”景华笑着,伸手去解珍珠项链的搭扣,“还是美娥戴吧。”

“我特意买来送给你的。”美娥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取下来,抬眼瞥了瞥景如,“景如姐是有钱人,自然是瞧不上这种便宜东西的。”

“怎么会。”景如语气平淡,抱起胳膊。

“不过下次景如姐办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我肯定豁出去买条铂金的。景华姐可别嫉妒哦。”美娥说着,用手指弹了一下景华的脸颊。

胸口一阵生理性疼痛,仿佛里面有一只扇动的翅膀。景如暗自吸口气。只见美娥歪起脑袋,脸上露出天真的甜笑,亮闪闪的椭圆形大耳环左右摇晃,几乎快把耳垂给扯下来了。她不经意地瞥了景如一眼,低下头,伸手从头上摸下一枚发卡,扣到景华的发髻上。

景如看着她,心里感到——什么呢?她不知道。不是愤怒,那太轻微了,完全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情。令她难堪的是,她还必须掩饰自己的心情,假装没听出美娥话语中的恶意,就像美娥假装不知道她的婚姻早就徒有其表一样。

景如微微一笑。“好呀,你说的,可别食言哦。到时候我会跟你要的。”

“哪会啊,砸锅卖铁也得给你买呀。”美娥咯咯笑着。

身后的客厅里传来音响的摩擦声和音乐伴奏声。接着一个粗哑的声音唱起一首流行歌曲,跑调跑得厉害。

“哎,大家开始唱歌了。姐姐,我们也去吧。”

美娥兴奋地说着,挽住景华,又伸手来挽景如。景如躲开了,借口说自己嗓子不舒服。景华立刻打圆场,叮嘱她今晚留下来,明天再走,挽着美娥进了客厅。

夕阳慢慢落到院子西面那片竹林后面。淡淡的暮色沉落下来,笼罩着这个海边山下的院子。景如走到露台尽头,远远望见苗雅和海宁手牵手从沙滩另一头走回来。潮水已经开始退去,留下一大片潮湿的沙滩。穿着白色帽衫的姐妹俩,沿着潮水线蹦蹦跳跳,不时踩进软绵绵退去的海水里,追逐打闹。看起来无忧无虑的。

景如看着她们,试图把内心的某些东西收拾掉。三十周年纪念。可悲又可笑。要是她不离婚,又没及时死掉,还会迎来四十周年、五十周年。世人是不是管五十周年叫什么金婚?她用力地晃了晃脑袋,像要甩出耳朵里的水。但愤懑和屈辱感牢牢地攫住她,不肯松手。她没有耐心,也没有力气,去慢慢消解掉那些东西,决定索性就这样扔在心里,不去理会。

天色暗下来,客厅里传来的歌声似乎更响了。是一首九十年代的流行歌,这回倒是没有跑调,声音娇媚婉转。似乎是美娥在唱歌。景如转过身,透过敞开的门,可以瞥见美娥手握话筒、仰头唱歌的身影。一曲唱完,她又唱了一首。

“是美娥表姨呢。她怎么来了?”

苗雅不知什么时候走回来了,站在景如旁边,像是在问景如。景如没回答,看见海宁也站在旁边。

“她还是这么爱唱啊。”海宁鄙夷地撇撇嘴,一副青春期少女桀骜无礼的样子,“咦,唱得好难听啊。捏着嗓子,就跟拿鼻子唱歌似的,矫揉造作。”

短暂的伴奏之后,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声。是晋成的声音。

“爸爸怎么也跟着一起唱了,真是!”

海宁忽然露出恼火凶恶的表情,甩着马尾辫,大步走过去。苗雅立刻跟过去。景如心里一动,也跟在后面。

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可以望见半个客厅。宾客大多已经散了,里面只有十来个人,懒洋洋地散坐在客厅的三面皮沙发上。景华没在里面。美娥和晋成握着话筒,站在中间的沙发后面,脸上映着电视荧幕的白光。只见美娥半闭着眼睛,一副陶醉投入的神情。一边唱,一边抬手轻触胸口。绷在衬衫里的丰满胸部,像汤勺里的布丁一样微微晃动着。进入高昂的副歌合唱部分,她仰起头,不经意地伸出手,放在晋成的肩上。

景如不禁屏住呼吸。她盯着那只手,等待它再不经意地挪开。但那只手没有挪开,反而慢慢向下滑动,贴在晋成的后背上。纤细的手指伸展开,镶嵌在长指甲上的小石头亮晶晶的。晋成握着话筒继续唱歌,像是浑然不觉。景如猛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头,仿佛有人勒住她的脖子,往后拉拽。拽得那么用力,她整个脑袋几乎要咔嚓一声折断了。

她连忙回过头,发现苗雅倚着窗户,正望着下面的院子。她正想松口气,一抬眼,却和苗雅身后的海宁四目相对。

海宁静静地望着景如。漆黑的眸子里,只有无声的寂静。一瞬间,两人的目光仿佛连成一座心照不宣的桥梁,而沉默则让这座桥梁愈发呈现出清晰的形状,越过她们,向着夜晚的大海无限延伸。景如好不容易才挪开了目光。

“看,海鸥飞来了。”

她不动声色地揽住海宁和苗雅的肩膀,推着她们俩朝露台尽头走去。远处的栏杆上停着两只肥胖的海鸥。 

三个人走过去,栏杆上的海鸥立刻扇动翅膀,扑棱棱飞起来。三个人站在栏杆前,都没有说话。空中飘着几根白色羽毛,似乎是从海鸥翅膀上掉落的。羽毛缓缓飘落,旋即被风吹到露台一侧。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继续沉默着。景如忽然意识到,苗雅刚刚也看到了,只是假装没看到。

夜幕降临,幽蓝色的透明空气从远处的海滩上悠悠升起来,四处弥漫。几只海鸥在后院的竹林上方盘旋,不时发出尖鸣声。景如听见身后客厅里的歌声停了片刻,再次响起,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声音。

“吵死了,这些海鸥真讨厌,整天在这里飞来飞去。”过了片刻,海宁忽然朝空中挥了挥手,说道。

景如望着盘旋的海鸥。“它们也得活啊。一只只倒是挺胖的。”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看,有萤火虫。”

苗雅抬手指向院子一侧。景如抬眼望去,只见月季花丛那里有几点黯淡的绿色光点,时明时暗的。已经是暮秋,没想到还有萤火虫,可能是今年天气暖和的缘故吧。

“啊,是呢。真好看。”景如说,一边想着有没有跟萤火虫有关的事可以说说。

“好看吗?”海宁语气生硬地说,似乎有意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这么看它们飞来飞去,觉得挺诗情画意的吧?其实萤火虫是很残忍的昆虫,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么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苗雅说。景如一伸手,掐了她的胳膊一把,却被她不动声色地甩开。“海宁,我们去码头吧,晚上有集市呢。”苗雅说着,不由分说地挽起海宁的胳膊,朝露台后面的台阶走去。

见她们走远了,景如趔趄了一下,抓过露台角落的一把金属椅,跌坐下来。可能是站了太久,双腿都有些浮肿了,沉沉的。她揉了揉膝盖,发觉刚才被她扔在心里的那些东西,已经发酵成某种黏稠的淤泥,灌满她的满腔满体,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缓缓深呼吸。海风带来夜晚潮湿的海雾,吹过露台。像一片海水织成的布,从头到脚包裹着她,让她冷彻骨髓。她靠着硬邦邦的椅背瘫坐着,听着客厅传来的歌声和远处海鸥的鸣叫声,过了许久才有力气重新站起来。

她想立刻回家。留在这里,反复想着刚才的一幕,她怕自己会受不了。她想跟景华说一声,于是下楼去找她。

景华不在楼下,也不在院子里。晋成也不在,似乎开车去送客人了。厨房里只有几个葡萄园的帮工在收拾。景如从一楼找到二楼,又爬上三楼,挨个房间找过去。最终在三楼的客房里找到了景华。

一开始,景如没有留意到她,差点随手关上门,去别处找了。房间里没开灯,只有从临海窗户照进来的微弱月光,投在窗前的地板上。景华坐在旁边的沙发扶手上,月光照亮她一侧的肩膀。因为是逆光,看不清她的脸。

“你在这里啊,吓我一跳。怎么不开灯?”

景如走进门,伸手去按墙上的开关。橘黄色的壁灯亮起来,照亮房间一角。这时,景如才发现沙发上躺着一个人。裹着黑丝袜的双腿叉开着,伸在沙发扶手上。黄色短裙因为静电皱皱地粘在黑丝袜上,向上缩到了胯部。

不会吧。景如慢慢走过去。美娥歪着脑袋侧躺着,发红的脸颊贴着沙发扶手的浅色皮面。肥硕的胸口一起一伏,透过紧绷的衬衫纽扣间隙,可以瞥见黑色的蕾丝文胸。她似乎只是喝醉了。景如暗自松了口气。“她怎么喝醉了?”

景华没有回答。景如瞥了瞥她,视线落在她攥紧的右手上。她握着一把水果刀。

“景华……”

景如一时动弹不得,仿佛从头到脚被人用钉子死死钉在地板上。一刹那,整个世界像一块幕布被猛地掀开,露出背后漆黑的深渊。她发觉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妹妹。而她所不了解的那部分景华,正被什么东西碾成细小的粉末,弥散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

“别担心,我只是想象一下,扎哪儿比较好。”景华冲景如嫣然一笑,用刀子撩起美娥的黄裙子,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又收回刀子。“还真下不了手啊。对我来说,这么做太傻了。成本太高,划不来。”她把握刀的手放在膝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刀柄。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景华声音轻柔,冷眼瞧着沉睡的美娥,“但我不会让她知道我知道。只要我假装不知道,她就连姘头都算不上。她倒是想让我知道,就是不敢说。她很清楚,要是她敢说出来,晋成绝对不会放过她。”

“晋成……”

“晋成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甩了她。他喜欢女人,但从来不在乎什么女人,倒是更在乎钱。对他来说,这个女人胃口太大了。她在外面欠了太多钱。”

“可我不明白,既然你一直都知道……”

“因为他愿意瞒着我。”景华露出苦笑,举起手里的刀子,瞄着寒光闪烁的刀刃,“为了瞒着我,他可是费了不少心机,简直让我感动。所以这个女人要假装下午才回来,其实她是昨天坐他的车一起回来的。我倒是不想追究,可拦不住那些多嘴的人抢着来告诉我。有心人真不少啊。一个个都想图个幸灾乐祸的快感,我不会让任何人得逞的,不会……”

景如慢慢摇了摇头,在茶几上坐下来,望着景华。“我还以为……”她喃喃说着,几乎要哭出来,“这都是怎么了!晋成那么好的人啊。”

“我还老劝你离婚,是不是很好笑?五十步笑百步的。”

“我和你不一样。我都死了半截了,你那么幸福……”

景华摇摇头,像平常那样咧嘴一笑。眼泪滑过脸颊,悬在下巴上。“姐姐,你说这世上的人心怎么那么坏啊,都想着戳破别人的气球,就为了听那砰的一声响吗?”她低下头,眼泪落下来,在米色羊毛裙上留下点点深色的痕迹,“我不想眼看着所有那些东西砰的一下化为乌有。我只想自己一个人保守着小秘密,好好活着而已,只要他还在乎我……”

“我知道,我明白……”

景如伸手抹去妹妹脸上的眼泪,握住她的手。景华呜咽了一声,松开手指。刀子当的一声落在地板上。

晚上,景如最终没有走。第二天,阳光明媚,空气温煦,是江南暮秋时节难得的好天气。一大早,影楼的摄影师就带着一个化妆师和两个助手如约而至。

因为景华和晋成的坚持,婚纱照最终选择在院子里拍。因为背景能拍到碧海蓝天,摄影师也欣然同意。海宁和苗雅摘了院子里的月季,做成了花束。景华抱着花束,对着镜头露出温柔的笑容。黄白相间的月季花朵,衬着洁白的婚纱,娇艳欲滴。

景如站在露台一侧,远远望着穿着礼服甜蜜相拥的妹妹和妹夫。她知道,镜头里除了他们夫妻俩,除了月季、竹林和碧海蓝天,还拍进了很多很多东西。而所有那些东西中,最令她难以释怀的,是昨晚海宁和她对视的眼神。明明是属于十九岁少女的明净眼眸,目光中却透着对世事丑恶的了然。那眼神,仿佛也把一直以来挣扎于景如内心的那些无形无质的东西揪出来,掷到水泥地上。像鹅卵石一样骨碌碌翻滚着,怎么也停不下来。以至于她不得不挪开视线。

她扶着栏杆,望向露台下面的月季花丛。可能是被海宁和苗雅采摘过的缘故,花朵少了很多,留下的不是小小的花苞,就是已经凋谢一半的花朵。景如望着在海风中轻轻摇曳的可怜花朵,想象着花底下那些锯齿状的藤蔓,在篱笆上四处攀爬,锋利的尖刺戳向天空,也静静插入景华的心底,每天都在收割一些东西。那些她用全部旺盛的精力浇灌滋养出来的东西。葡萄园,西红柿园,丰花月季,新款榨汁机,新沙发,或者随便什么该死的玩意儿。

“姨妈,过来一起拍照吧。”

站在院子里的海宁仰头喊道,朝景如挥了挥手。景如也笑着挥手,走下露台的台阶,看见景华正对着镜头微笑,温柔的笑容有些飘忽不定。似乎随时都会飞走,融入过于明媚的暮秋阳光里。

“真羡慕你们,要一直这么幸福啊。”

道别的时候,景如对送到院门口的景华和晋成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给她写好的台词。生活给每个人都派了一个角色,她又能说些什么?

陆禾
Sep 27,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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