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二那年,班里组织了一场春游,辅导员用班费租了一辆大巴车,雇了一个本地的司机,把我们打包送往娉婷山。
我一丝不苟地盯着窗外,那些树站得笔挺,排着队从我的视野中掠过,我的眼球跟随它们机械地移动,企图在单调的风景中尽力捕捉到一些新奇的元素。实话说,我保持这样的动作大概有10分钟了,对于沿途的风景,我并不关心,只是想尽力控制我的目光,让它不移向身旁的高晓漫。
高晓漫是我们专业全体男同胞们公认最漂亮的女生,也是我们专业唯一的女生。
这两者可不是简单的因果关系,这就好比把一块玉石混放进石头堆里,这块玉石固然显眼,但玉石也是有品相质地之分的。我常常幻想,如果世间万物均能化作人形,那高晓漫的原形,非世界上最温润无暇的玉石莫属。
我这样想着,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窗外。
这种状态让我觉得别扭,明明看向窗外,但我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努力感受着身边的高晓漫。我能感觉到她就在我的右边,她在做什么呢?在听着音乐小憩吗?在期待着娉婷山的风景吗?她饿不饿,会不会想翻出包里的零食来上一口?她觉得无聊吗,有没有探出头和后排男生聊天的想法呢….
大概又过了5分钟,我的脖子越发酸痛,左肩也因为长时间地倚靠而开始有了酥麻感。但我的视线仍然坚定地投向窗外,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在心底默默给自己鼓劲:再忍一会吧孔子阳,你虽然成绩差、性格内向、跟异性对视超过三秒就会脸红,但你小时候可是玩“123木头人”的高手啊!放松,看见刚才一闪而过的那棵树了吗,想象你也是一棵树。
我不断地吞咽口水,长时间的静止让我的身体不自觉地发抖。彼时的我确实变成了一棵树,一棵扎在悬崖石缝中仍倔强生长的歪脖子树。
2.
我并不是没有仔细欣赏过高晓漫的样子,相反,我曾为了观察高晓漫,逃掉了唯一一次点了名的画法几何专业课,迂回于在教室外的三个玻璃窗之间,从不同角度把她听课的样子画到了草纸本上。那节课结束后室友告诉我,老师破天荒的点了名,还布置了作业,让我们画出教材扉页上那颗齿轮的主视图、俯视图和左视图,我当时想,齿轮的我没有,高晓漫的我倒是有满满一本。
自那以后,躲在角落里偷偷观察高晓漫成了我大学时光的一部分,即便我始终拿不出正面与高晓漫对视的勇气,但我仍会努力寻找机会,在高晓漫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关注着她。我总结了我经常为她做的三件事:我会偷偷在她放在教室后面地上充电的手机下面垫一张纸巾;我会在她经常光顾的食堂档口附近用书包占一个座位,然后趁她点餐时拿起书包偷偷溜走;我会在她上田径课之前,把操场栏杆上的浮灰擦掉。
我苟且,我不要脸,我不遗余力,我感动着我自己。
在那段病态的时光中,我卑微且幼稚的行为不断得逞,这使我更加坚定地认为,我可以维持着她大学生活中路人甲的身份直到毕业。她一定看不见我,一定注意不到我,这当然不可能是她的问题,她可是高晓漫啊。
所以当我感知到高晓漫的指尖切实碰触到我右侧第三根肋骨的时候,我的神志开始在模糊与清晰的分界线左右横跳。我下意识地把头拧过来,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那张曾躲在远处端详无数次的脸蛋。
仅仅对视一秒,我的视线就被那张精致的脸弹开了,那一刻我感觉高晓漫的眼神就像一根笔直的台球杆,用一记利落的开球把我的目光打散,短时间内再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高晓漫问,这是哪儿啊。
我鬼使神差地来了句,这这这这是肋骨。
3.
高晓漫噗嗤一声笑了。
这并不稀奇,她很喜欢笑,这点我熟。她课上埋头拨弄手机的时候会笑,操场上邂逅朋友时会笑,食堂里排队买到限定特价餐时会笑,而且笑得相当之好看。我经常躲在远处默默感受这份笑容,感觉它像一缕从山顶洒下的阳光,灿烂且温柔,普照广大人民群众心扉的那种。
然而此时高晓漫在听到我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后,捂着嘴笑个满怀,我才意识到,这束光只投射给我一个人,这已经不是阳光了,这简直就是一束明晃晃的探照灯啊,让我瞬间暴露在广大人民群众当中,我甚至感受到了车里其他男同胞们向我投来的忌妒与怨念。
我僵在座位上,被光扫射,不知所措。
明明是属于我的舞台,身份难得从角落的观众熬成短暂的主角,此刻我却只想逃避。
经历了无比漫长的几秒钟后,我第一次从高晓漫口中听到了她对我的正面评价,她笑着看着我说,孔子阳,没想到你这么有趣。我别过头讪笑,心想你别随便夸一个仰慕你的异性啊,指名道姓的,这谁受得了。
高晓漫显然没理解我的想法,慢慢把脸凑了上来,我能感觉到她的脸越来越近,索性闭上眼睛,像接受一场突如其来的审判。
我哪敢动啊。
“孔子阳,你知道吗…”
我知道啥啊,姑奶奶你赶紧说吧,你这样我感觉我活不长了。
“你的脸可红、可红的了。”
高晓漫的声音一字一顿,不徐不疾,我确定那是只有我们俩才能听清楚的悄悄话,但已经足够贯穿我的耳膜,刺中我的心脏。
4.
我经常会脸红,和同性交流时我是个普通的黄种人,但是一旦遇到心仪的异性,哪怕仅仅是短暂的目光对接,我脖子以上的肤色也会瞬间改变,由黄白渐变为赤红,从耳根蔓延到脸颊,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这个身体特征是导致我母胎solo的罪魁祸首。
高晓漫的话,刷新了我出生以来脸部充血程度的记录,我感觉我的脸正一点点地由红变紫,然而高晓漫并没有停止对我脸部的观察,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戳我的脸。
“还挺烫的呢,你还OK吗?”
OK啊,我太OK了,你再不把脸移开,信不信我直接晕倒在你面前,身体力行向你示范什么叫KO。
这次高晓漫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前倾的身子缓缓回正。
“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脸能红成这样的人。”
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和高晓漫之间能产生两句以内结束不了的对话,但此时此刻我也真是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好在高晓漫并没有等待我回应的意思,她把头轻轻地靠在座椅背上,自顾自地展开了后面的话题。
“你脸红的状态,就像是连续喝了两杯二锅头、一杯劲酒、一罐红牛、外加一颗生鸡蛋。”
我终于忍不住把头扭过来,说,我不信。
我真的不信,哪有那么夸张?我实在想象不到哪个正常人会没事闲的将生死置之度外,把这样离奇的搭配灌进胃里。况且从垃圾分类的角度来讲,生鸡蛋属于厨余垃圾,红牛罐属于可回收垃圾,至于酒精嘛,和爱情一样,都是有害垃圾,把这些垃圾一股脑抛进肚中,不合理。
高晓漫又兀自凑上来,没什么征兆的,我俩的目光又对了个正着,以至于我的脸都没来得及反应,慢了两秒才渐红。
我真的有点坐不住了,偷偷观察她这么久,没发现她有多动症啊。
高晓漫故作神秘地告诉说,真的,我小的时候见过我爸这样喝过,当时他的脸瞬间就红透了。
我追问,后来呢?
高晓漫眯起眼睛。
“后来,我爸就在离婚同意书上签字了。”
“我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的,别人都说她像周慧敏。”
“我爸做生意赔了钱,很多钱,他就是从那时经常喝酒的。”
“我爸开始故意躲着我妈,总是低着头,他最常说的话就是,是我配不上你。”
“我爸喝酒专挑烈酒,把生鸡蛋打进去,一杯一杯地喝,边喝边哭鼻子,像个小孩,终于有一天,把我妈逼走了。”
“我爸还是不停地喝酒,他让我别拦着他,他说等他喝到快死了,也许就有勇气让我妈再回到这个家。”
“可他最后还是签字了,我帮他擦眼泪,他的脸红红的,很烫。”
“他是个没有勇气的骗子。”
5.
大巴车开到娉婷山脚下的时候,高晓漫刚好说完。
我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高晓漫第一次和我说了这么多话,这些话显然不是逢人便可以袒露的内容,我觉得它更像是秘密,只属于我们两个人。同时我也感到难过,高晓漫用平坦的语气,三言两语就勾勒出关于她爸妈离婚时的记忆,她说这些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在讲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任何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不够恰当,除了安静地倾听,我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车门打开,车里的人被逐个吐到地面上,高晓漫并没有急着起身下车。
“一会要不要去坐缆车?”她问。
高晓漫投来的目光很炙热,伴有一丝狡黠,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眼神。
在她的注视下,我的眼珠在眼眶中闪展腾挪,企图找到一个稳定的落点。可遗憾的是,无论我最终看向哪里,高晓漫总能敏捷地捕捉到我的视线,并紧紧迎合上去。
我只好被迫点头,表示同意。
高晓漫笑着说,山顶等你。
我认为那是一种得逞的笑,仿佛这件事她蓄谋已久,只等待我答应。
紧张和期待两种情绪率先涌向我的大脑,旋即而来的是强烈的不安与后悔。我怔坐在位子上,开始回顾曾置身缆车俯瞰山下的体验——很小的时候和父母郊游,被强行带到了山顶坐缆车,在山涧滑行了短短几分钟里,我大概尿了6次裤子,彻彻底底地吓到失禁。
时隔多年,竟然要再次面对缆车这种可怕的东西,还是和喜欢的女孩子一起,万一这次又做了什么丢脸的事,还不如让我一头撞死在娉婷山脚。
高晓漫灵巧地钻下车,丝毫没有等我的意思。
恍惚间我好像听见她嘟囔了一句。
“以后不要躲在角落里偷偷看我了。”
6.
“后来呢?你小子不会真尿裤子了吧?”同事嗦净了筷子上的油,举起酒杯。“来,走一个。”
我白了他一眼,敷衍地和他碰了下酒杯。
事实上,那天我才爬到了半山腰就泄了气,根本就没到山顶。我抬头向山的尽头望去,阳光似乎是从那里洒下来的,灿烂且温暖,普照广大人民群众心扉的那种。
在返程的大巴车上,高晓漫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我仍然不敢正面看向她,眼球跟随窗外频繁闪过的树左右移动,直到最后一抹夕阳落山,窗外的风景渐渐淡去了颜色,在月光的映衬下统一变成一团团稍纵即逝的黑影。司机点亮了内顶灯,我突然注意到车窗上倒映出高晓漫的脸,正在歪头看着我,天色已暗,我无法从倒影中看清楚她的表情。
过了很久,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高晓漫,你…到山顶了吗。
车窗中的倒影点了点头。
得到了回应,我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继续问,那你…坐缆车了吗。
我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后来高晓漫遇见我时会笑着跟我打招呼,她还是习惯把手机放在教室最后的地上充电,依旧光顾那个她常吃的档口,我也经常看见她在田径课上扶着栏杆压腿热身。只是高晓漫再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我也只好装作忘记。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娉婷山顶一起坐缆车的约定,算是我和高晓漫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是偶尔在某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我还是会忍不住幻想,如果那天我鼓起勇气赴约,和高晓漫一起坐了缆车,我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发生一点变化?
“人家那么好看,凭啥偏偏跟你一起坐缆车啊。”同事戏谑地质疑我,“不会是你小子意淫出来的吧。”
我低着头,把筷子插进酒杯。萤黄的啤酒被我搅出了一个小漩涡。
是啊,为什么偏偏是我呢。要不是刚才突然接到高晓漫的电话,我似乎真的要怀疑这件事是不是我意淫出来的了。
电话里高晓漫告诉我,她换了新工作,正在培训,明年春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她说,新工作是空乘,工作的地方在天上,远比娉婷山顶高得多。
她说,孔子阳,走之前我想再坐一次缆车。
“被我猜中了,编不下去了吧?”见我低头不语,同事有些得意,举起酒杯。“别搅了,再走一个。”
我低着头继续搅动,问同事,这酒多少度?
“娉婷山大绿棒,16度,在我们这算烈的了。”同事有些不耐烦:“你还能不能喝?”
我没有在意他的催促,沉默了几秒,深吸一口气,然后放下手里的筷子,起身向后厨招了招手。
“老板,你这里卖不卖生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