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Phone Man

IPhone Man

大巴车在曲折的过道上行驶,阿立一直看着,直到它变成暮色里的一个小小白点。他掏出手机,想跟吴雪发条短信,但手指悬停在屏幕上,始终按不下去。

2022.09.08 阅读 211 字数 5526 评论 0 喜欢 0

1
在苹果流行前,阿立还不是iPhone Man,只是一个来自重庆的普通大学生,长相一般,个子也不高。我记得体检时他努力踮脚,检测仪报出一米七零的语音时长长地松了口气,此后每次提到身高他都自称一米七二,毫不脸红。但我们学水利的,测高程是基本功,至少我目测院里女生的胸围,误差就从没超过正负两公分。大家晃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身高,要是用上水准仪,不管他站哪里,都能精确到毫米。

大学伊始,阿立就参加各类社团,文学社舞蹈协会演讲与交际协会等等,光报名费就花了三百多。他并不是培养爱好,而是想找女朋友,就跟所有新生参加社团活动的目的一样。他还买了一把吉他,用他的话说,这叫“爱情冲锋枪”。

不知是时来运转,还是爱情冲锋枪真的有威力,当春天到来动物开始交配时,他就追上了我们学院的一个姑娘。鉴于这篇文章有可能被我的同学看到,不便说出她的真名,就叫她小A吧。

小A并不小,你知道我说的是哪里。她的费洛蒙丝毫不逊色于阿立的荷尔蒙,这一点可以从阿立日渐消瘦的体形上看出来。两人恋爱时,校园里到处是他们俩忙碌的身影。学校的艺术楼顶草木茂盛,格局开阔,本来是登高望远抒发壮志的好去处,但后来环卫工人每天早上都能从草丛里打扫出避孕套,屡禁不止,学校一怒之下把艺术楼顶给封了。在封楼这件事上,阿立和小A肯定做出了兢兢业业的贡献。

但好景不长,没多久小A就把他给踹了,跟了一个长得帅的男生。

阿立痛苦了一阵后恢复过来,重拾爱情冲锋枪,大二上学期又追到了一个姑娘,这次我们用小B来代称。小B就比较小了。阿立重新恢复了健康身体。但一学期没过完,小B就跟另一个成绩好的男生在一起了,阿立再次被驱逐回单身阵营。

一连两次被挖墙脚,让阿立浑身充满悲剧色彩,走在路上自带《二泉映月》的BGM。

为了让他振作,我们召开了宿舍扩大会议,给他总结经验。通过对比分析,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了我们面前。

挖阿立墙角的两个男生,都用iPhone。

那是2011年,iPhone刚刚进入中国,是名符其实的贵族机。

2
当时阿立闷闷不乐,大家热火朝天地安慰他,为他鼓劲。
舍长站起来,喊:“长得帅就可以破坏别人爱情吗?”
我们振臂高呼:“不能!长得帅又不能当饭吃!”
舍长再喊:“成绩好就可以横刀夺爱吗?”
我们义愤填膺:“不能!成绩再好也就是个书呆子!”
舍长又喊:“用iPhone就可以抢别人女朋友吗?”
我们沉默不语。
舍长愣了愣,也慢慢坐了下来。

一时间秋意萧索。

倒是阿立急了,说,“你们别这样,不就是个破手机吗,看我弄一个来。”

阿立说做就做,但一台iPhone要五千多,赶上一年学费了。他家境也不是太好,新机肯定买不起,只有在网上找二手货。而二手iPhone水太深,问题层出不穷,阿立吃了好几次亏。他又有强迫症,有问题的手机用不下去,于是又转手卖给别人。自此,阿立在成都各大街巷奔波,辗转于无数二手iPhone间的生活开始了。越到后来他越沉迷,非苹果机不用,视乔布斯为精神信仰,好几次是翘课几次去见卖家或买家。正好那阵子超级英雄电影盛行,我们便称他为iPhone Man。

3
阿立为了壮胆,有几次把我叫上了。也因此我深刻领教了二手iPhone的内幕,什么山寨、翻新、缺部件都是轻的,还有人能修改序列号,日版变港行。有一次好不容易遇到一台全面检测都没有问题的机子,对方自称是个军人,博取了我们信任,换卡时把手机掉包,最后回到宿舍阿立才发现手里是个iPhone的模板,就一块钢铁。

这对阿立打击太大,一连好多天哀叹,说老子上了那么多高级当,都练出火眼金睛了,怎么就栽在样板机上了呢?

后来他把模板供在寝室里,每天出门上课时拜三拜,颇为虔诚。

值得补充的是,阿立在成为iPhone Man的路途中,虽然艰难,但从没找我们借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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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板机并没有保佑他,过后不久,他又买到了一台有问题的iPhone。这手机可能是硬件损坏,刚重启还算流畅,但超过半小时就卡成翔。阿立打算转卖出去,反正重启半小时内发现不了,比较好处理。

他在二手网站上发了帖,很快有人短信联系,约了地点,揣着手机去交易。流程已经很熟了。他出门时是上午十点,我们仨在床上睡觉,回来时是中午十二点,我们仨还在床上睡觉。那时已经是大三了,宿舍拥挤,我睡下铺,他有些恍惚,坐在我床头。

一个屁股坐在我脑袋旁边,这太惊悚,也非常危险,令我本能地醒过来。他依然怔怔的。我问他:“手机故障被人识破了,没卖出去?”他摇摇头,在我几次追问之后,才吞吞吐吐地说:“今天买手机的,是个妹子。”

他说把有问题的手机卖给了人家,感到无比愧疚,心里煎熬。坐在我床头大概半个小时,毅然决定去返还手机,并把我也拽上了。

我们是在川音找到那个女生的。一见到她,我才明白阿立为什么会觉得愧疚——这是个漂亮女生。这一刻,他的激素分泌系统全功率运转,齿轮咬合,器官协作,喷泉般分泌着荷尔蒙。这是生命力的蓬勃。我看到他先是一脸严肃地道歉,说这台手机是他奶奶送给他的,意义深重,三思之后觉得不能卖。然后他再三保证,说同学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给你找别的iPhone。最后他为了表示歉意,请她吃饭。

当他们俩走远时,我才反应过来,正准备追上去,收到了阿立发来的短信。

“你先回去”

是的,他见到漂亮妹子了就把我赶回去,而且居然短信连个句号都不打。

5
这个女生名叫吴雪。你看到了,这次我没有用代称。

吴雪是川音大二的女生,学音乐,是学妹,笑起来时有一个酒窝在脸颊上若隐若现。这个生理特征非常有优势,能勾起人的好奇心,阿立特别喜欢逗她笑,然后仔细观察她的脸颊。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像是在做一道高数题。

阿立打算追求吴雪。但这件事的难度远大于追求小A 小B之和,他非常犹豫,所以我们又召开了扩大会议,怂恿他去追。我们就爱干这事儿。我们说你不是普通人,你是iPhone Man啊,你无所不能。如果说吉他是爱情冲锋枪,那iPhone就是爱情迫击炮,没有攻不下来的碉堡。要记住,你还有我们,你还有乔布斯,你不是一个人!

阿立倍受鼓舞,颇为振奋,说,“对,我不是一个人。”

“大点声,给自己一点自信!”

他到门口,大喝一声:“我不是一个人!”

楼道里各个宿舍都探出脑袋来, 惊讶地看着阿立。后来他们趁阿立不在,神神秘秘地问我们:“阿立难道是一条狗么?”

事实证明我们还是太天真了。

在我们还把目光专注于手机时,一些豪车已经停满了川音的校门口,尤其是星期五。好几次我和阿立穿过这些豪车去找吴雪,胆战心惊,仿佛走在一群爱情核弹头中间。

而吴雪,是一座连核弹都攻不下的碉堡。她学舞,脸白条儿顺,经常还有演出。她遇到的有钱人远比我想象中多,一次演出结束后,有一个男人还专门去了后台。但她永远淡淡的,用二手手机,冬天里捧着手呵气。她也没有答应阿立。她永远淡淡的,跟阿立走在成都街头,夏天穿柔软的棉布裙子。

阿立意识到自己和那些车里的男人有巨大差距,他处于不公平的竞争中,痛定思痛,决定创业。这次我们没有再怂恿了。大学生创业并不新鲜,新闻上很多成功的例子,但那是新闻,成功只是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黑暗海面下,还有庞大的心碎的头破血流的群体。

但阿立自己下了决心,彻夜思考,决定做二手iPhone倒卖生意。他越想越兴奋,大半夜从床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到我床头。

我再次感受到危险,自动醒过来,惊恐地看着他。

“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多少年轻人想要iPhone啊,为了它,卖肾的,卖身的!我一定能从里面挣大钱。”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灼灼放光,“以后会有人给我拍传记电影,名字我都想好了,《iPhone Man:崛起》!”

6
他凑钱买了五台二手iPhone,层层把关,测出每一台的缺点,逐一砍价,对方都败下阵来。只有一次意外,对方是个大妈,这很少见,因此阿立也很错愕。其后两人用四川方言砍价,空气中有火花闪动,半个小时后阿立全面溃败,比预定价格多花了两百。

他把这些手机翻新,喷漆掩盖磨损,还加上了新机特有的那种香气。他还学习教程,把iPhone拆机,取下原logo,再贴上会发光的特制标志,连上电源排线。这样,手机开机时,背面的苹果logo便会发光,在黑夜里隔得很远都看得见。

第一票生意很成功,五台手机卖出去后,挣了四千多。

他没有去买新机,依然在用那个开机半小时后就会很卡的iPhone。他带着这笔钱去找吴雪,请他吃饭,在春熙路的高档餐厅,还点了一瓶红酒。吴雪只抿了一下,而阿立根本不会喝,一口就灌半杯,没几口就晕晕乎乎了。他们一起回去,在夜晚里行走,成都夜里经常下雨,那一晚也有很细的雨丝垂落。吴雪在新都校区,离城比较远,他们从老校区坐校车,晃晃悠悠地穿过被雨浸润得很柔软的成都。

校车里空空荡荡。

阿立突然抓住吴雪的手,跟她表白。后来我问过他说了什么,他揉着太阳穴,使劲回想,但酒精侵蚀了记忆,他想不起来。所以我只能推测,当时他对吴雪说,我很喜欢你,我有了挣大钱的路子,很多iPhone。哦,他肯定还提到了她的酒窝,他迷恋笑容在吴雪脸上泛起的浅浅凹陷。

但吴雪没有说话。她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挣扎,她永远这么淡,仿佛旁边这个男生倾诉出来的炙烈情感,跟车窗外划过的雨丝一样,都是透明的,都会在下一个清晨里消失。她将一切看在眼里,又对一切疏远隔离。

下了车,吴雪说:“谢谢你,送我回来。”阿立红着脸,想说什么,但吴雪已经转过身,走向宿舍。路灯一闪一闪,她只是一个明明灭灭的剪影,很快就消失在黑夜里了。

那一夜,阿立从新都步行回磨子桥,凌晨才到宿舍,浑身湿透了。他咬着牙,发誓要挣更多的钱。

但接下来,iPhone在中国已经越来越普及了,街上几乎人手一部。logo发光的业务在网上四处开花,再加上他拆机时不小心戳坏主板,这一下就把利润全折进去了。他把时间花在进货、改装和卖货上,连招聘都没去。但利润越来越少,卖货越来越难,有几次凌晨我看到他还开着台灯在改装,也隐约听到了叹息。

再后来,就毕业了。

7
为了不让阿立影响学院的就业率,辅导员用自己的关系给阿立找了一份工作,是一家工程局,具体项目在藏区深处。从成都新南门车站出发,沿着318国道,要坐八个小时才到。

阿立的二手iPhone事业已经无望,便签了三方合同。

毕业后阿立一直在深山里修水电站。他们截断了大渡河,在河谷间竖起近三百米高的土石坝。他负责质检,经常凌晨两三点在大坝上晃悠,也偶尔跟工人们一起挤在隧洞里,躲避外面刺骨而喧嚣的高原夜风。

去年冬天的时候,阿立家里给他寄了一箱特产,但山里邮寄不通。正好他要出差回成都,就让父母先把特产寄给吴雪,他回成都时去取。他事先给吴雪打了电话,并表示不方便的话,他可以找别人。

“放我这里吧,”吴雪说,“没关系的。”

但不久后,业主催进度的通告下来了,局里开始赶工,不但取消了出差和休假,还把三班倒换成了两班倒。阿立每天戴着安全帽和面罩在隧洞里待十二个小时,守着工人钻孔和灌浆,下班后倒头就睡。

他忙得都忘了特产的事情了,某天上夜班时突然想起,就到洞口给吴雪发短信道歉,并让她自己处理。发完他就进隧洞里了,早上换完班后,他走出隧洞,收到了吴雪的回复。

我给你拿过来吧。

这七个字安静地躺在屏幕上,让阿立在清晨的寒风中有些失神。他回过神来,连忙打电话,但这时吴雪已经在进藏的班车上了。他只得回到营地,一阵疲倦袭来,定好闹钟就睡下了。这一觉非常黑甜,连梦都没有,当他醒过来时,已经下午三点了。他错过了闹钟,还有吴雪的两个未接来电。他依然在用那台iPhone,但更老化了,开机后立刻就卡,他试图给吴雪回拨过去,但手机似乎故意跟他作对,怎么也不听使唤。

阿立慌忙去找车队的人,央求一个老乡很久,才借到一辆破皮卡。

吴雪还在国道边上等着。

她等了很久,许多藏民从身边路过。她看到阿立开着皮卡摇摇晃晃过来。阿立还穿着蓝色工装,风尘仆仆,脸上疲劳未褪。

那一箱特产很重,阿立把它扛上车,然后向吴雪道谢。

吴雪笑起来,但笑容里似乎带着一丝苦涩。她脸上再度浮起那浅浅的酒窝,像静谧水面漾起的涟漪。这涟漪一闪即没。天暗了下来,那些重峦叠嶂的山显得阴郁,公路上起风了。

“那我现在就回去了。”吴雪说。

阿立有些愕然。或许他应该把吴雪留下来,过一夜,发生一些什么,或不发生一些什么,都比她独自回到深夜的成都要好,但他想起营地里只有破败的活动板房,和说着各地方言脏话的民工。他至少应该请吴雪吃顿饭,但营地里只有脏兮兮的烧烤,和永远不停的风沙。他一直踟蹰着,说不出挽留的话。

吴雪一直看着他,直到一辆回成都的车驶过来。她笑了笑,冲阿立点点头,然后招手拦下大巴车。她上了车,车上依然空荡,像很久以前的那辆校车。她隔着窗子向阿立挥手。

大巴车在曲折的过道上行驶,阿立一直看着,直到它变成暮色里的一个小小白点。他掏出手机,想跟吴雪发条短信,但手指悬停在屏幕上,始终按不下去。

他突然把手机狠狠扔了出去,劲太大,手机划过暮色,远远地落在国道另一侧的河里。

8
阿立跟我说这些事,是在今年十月份。我回成都有个签售,他正好辞职,在成都找工作,就一起吃了饭。席间,我留意到他现在用的是一款以性价比闻名的手机。

“所以,”我问他,“iPhone Man的传说就终结了吗?”

他低头喝酒,说:“iPhone换不来爱情。”

是啊,爱情从来不是因为iPhone,不因为车,也不因为钱。我们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总希望抓住什么,握在手里,然后才能鼓起勇气。但被握在手里的,不应该是手机或车钥匙,而是平等,是正视,是均匀的呼吸。从一开始,阿立就站在了台阶的下方,哪怕他们一起往前走,他都只能看到吴雪淡然的脸。

再后来,他在成都找了一家水利设计院,不是大院,但业内口碑不错。我再辗转打听,听说吴雪也已经毕业,留在成都,在一所高中教舞蹈。

我特别开心。

这样真好,或许换一个身份,他们能重新开始。而且成都是一座很小的城市,小到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小到你想找谁,就总能找到。

阿缺
Sep 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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